梁樹有
摘 要:詩歌是中國文化的瑰寶,詩歌鑒賞是中學語文教學的重要內容。回歸文本挖掘其內在無限的藝術生命力可以幫助學生提升語文審美鑒賞與創造的能力。詩歌從誕生之日起就是群眾的藝術。由此看來,詩歌承載著文化的記憶和深厚的民族意識。本文意在探究杜甫《登高》的藝術生命力,挖掘其內在的文化心理及民族意識。
關鍵詞:《登高》 時空審美 生命意識 民族心理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2.08.007
一、詩歌文化導入
詩歌是中國文化的瑰寶,詩歌鑒賞是中學語文教學的重要內容。而長期以來,人們偏重于挖掘所謂的思想價值和時代政治內涵,以致我們在教學中常常將一千個哈姆雷特變成一個哈姆雷特,進而束縛了人們對詩歌文本內在生命力的探求。這是對詩歌這一語言文化精華的僵化,更是對文學的踐踏。因此,我們要回歸到文學本身,去挖掘其內在無限的藝術生命力。
朱光潛在《詩論》中曾言“詩歌是最早出世的文學”,與人類起源一樣久遠,“從起源時,詩歌就是群眾的藝術”。由此看來,詩歌承載著文化的記憶和深厚的民族意識。
讓我們把目光聚集到唐代。唐代是一個詩歌繁盛的時代唐代詩人杜甫的詩歌一向以反映社會現實生活而被人們稱為“詩史”,杜甫也被尊稱為“詩圣”。多年來人們多注重其詩歌“史”的一面,卻忽略了杜詩所擁有的美學價值和生命哲學的藝術價值。杜甫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大詩人,仁政愛民、匡時濟俗的儒家思想在其身上有著充分體現,其憂國憂民、沉郁頓挫的詩歌背后蘊藏著一種強大的生命力量,這種力量正是其詩歌能夠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杜甫這位大詩人的詩歌作品的藝術特征是由其蘊藏的文化內涵決定的。眾多的詩歌作品更形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體系,值得我們去進一步挖掘、探索。我們要從內質上去探求詩歌的奧秘,去探求“詩圣”詩歌作品內在的藝術生命力。
二、詩作的主體把握
古人有“登高”的情結,文人往往因登高而情滿于山,登高創作更是睹物思情的一個過程。面對山川河流,文人總會有無盡的感慨。
我們來看: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全詩大概解釋為:秋天天空格外高遠,空曠之中猿猴哀嘯,意境尤為凄涼、冷清。水邊高地的方向有白色的鳥兒往回盤旋。 仰首看到萬里無邊的天際漫空紛飛的落葉。作者此時登高低俯,看到的是滾滾長江,奔騰而去。感慨自身半生漂泊,居無定所,此時年老悲苦、疾病纏身,有著無盡的人生慨嘆。所有的艱難痛苦匯成了兩鬢的白發,變成了一位寫滿了歲月滄桑的老人。衰頹滿心偏又暫停了澆愁的酒杯。
這首詩歌創作于唐朝大歷二年(767),是杜甫九九重陽節帶病登高時所寫。當時杜甫在夔州過著孤獨漂泊的生活,身體狀況欠佳,瘧疾、肺病、風痹、糖尿病等纏繞著他,牙落發衰,耳也聾了,幾乎成了一個殘疾的老人。老年多病的孤獨,國事的哀愁,“艱難苦恨”都郁結在心中,年老多病的作者登高臨下:秋風蕭瑟,猿嘯哀啼,青州上白鳥飛旋,黃葉簌簌紛飛。
詩歌分析鑒賞的方法有很多,我們可以從意象入手賞析情景交融的手法。如首聯作者運用視覺描寫,由高到低,從水邊高地,視野所及選取了多種景物。點綴成一幅蕭瑟凄美的畫面,對仗工整,富有節奏。作者俯仰所見,截取了六個獨特的鏡頭。秋天的疾風、闊遠的天空、哀叫的猿猴、水中的小塊陸地、周圍的白沙、低飛的水鳥,構成一幅凄清、冷寂的秋景圖畫,為全詩奠定了悲愴的感情基調。這里我們看到了“鳥”的意象,它是杜甫詩歌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如在《旅夜書懷》中有天地一沙鷗。沙鷗也是詩人的自我比喻,從中可以看出詩人的孤獨無依、居無定所的漂泊之感。只有聯系杜甫的大量詩歌作品才能體悟他內心的獨特感受,也才能回歸那個時代,了解詩人的創作之美。
在頷聯中我們仿佛看到一位體弱多病的老人,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者,孤身一人站在瑟瑟秋風之中,作者寫自己如同飄零的落葉,四處飄蕩,時光蹉跎,功業無成,壯志難酬,又因戰亂生活困窘、無家可歸。下句“不盡長江滾滾來”中永不停息的、奔流的長江給人帶來一種震撼的感覺。不僅僅是歲暮遲老的感傷,在生生不息的大自然面前,更加顯得生命如此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一時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永恒和脆弱。這也正是對生命意識的喚醒。情因景生,景因情設,又因景而觸發哲思。不愧為神來之句。
頸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上句“萬里”是從空間的角度來寫的,說明漂泊之遠,表明詩人遠離家鄉。“悲秋”是從時間上展示一年又一年的羈旅生活,而且暗示著詩人內心的苦悶與思鄉之情。“常作客”表明長年漂泊之苦。下句寫衰老多病,孤苦哀愁。“百年”人生與“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自然相比,也許太短暫了。這一聯寫到了詩人眼前看到的蒼涼壯闊的秋日景色,不由想到自己漂泊在外、年老多病的處境,生出無限悲秋之情,對人生苦短的感嘆。這一聯,詩人為了更好地表達這種思想情感,運用了對偶的手法。“萬里”與“百年”相對,“悲秋”與“多病”相對,“常作客”與“獨登臺”相對,不但從時間、空間兩個方面把詩人的憂思表現得如此深廣,而且表現出廣闊的詩歌意境,從而表現出詩人的羈旅愁與孤獨感,因而“獨登臺”以慰藉自己。
年老多病的詩人登高臨下,但見長江滾滾而逝,浩蕩不息,幾個時空鏡頭的組接,形成一片蒼涼凄楚的意境。而這種歲暮遲悲的感傷,同時讓人想到生命的消逝與有限,宇宙的無窮與永恒。這種強烈的氣息,“使欣賞者可以感受到它,被它所吸引,被它迷惑,從而不知不覺地投入其中,沉浸其中。”感受到艱難生活的老人那孤苦漂泊的憂國憂民之心。但讓我們沉醉的不僅是作者憂國憂民、境遇凄苦、生命流逝的寫照,更在于其中透露出來的深層的憂患意識和對生命追索的文化底蘊。
尾聯兩句主要寫世道困苦,維持生存不容易,作者兩鬢頭發變得花白;借酒澆愁怎料得如此凄涼,深感痛苦無奈,百般滋味復雜難表。胡應麟在《詩藪》中稱《登高》是“精光萬丈,力量萬鈞”之作。《登高》有著深沉的憂患意識,杜甫一生關懷國運,蒿目時艱,尤其是安史之亂后,杜甫人生中最后的15年是在戰亂漂泊中度過的。杜甫晚年,長期漂泊于長江上下,所以急風、高天、哀猿、飛鳥、落木……這些事物,幾乎和詩人的生活融為一體,而詩人的情感也在這些形象中得到了寄托。傾訴了自己常年漂泊、憂國憂民的復雜心情。表達了深沉的悲劇意識。“杜甫的憂患意識有兩種情況:政治憂患(憂世)和生命憂患(憂生)。”
整首詩“悲秋”是核心,“哀”是貫穿全詩的情感主線。讓我們感受到詩人藏在內心的痛苦和憂思,作者在感慨自然之秋的同時,也在感悟人生之秋和家國之秋。這也正是杜甫“沉郁”詩歌風格的具體體現。杜甫的一生是在遷徙、漂泊的特定環境中度過的……他總是以儒家思想觀照現實的痛苦,將個人的痛苦與人民的痛苦、國家的安危聯系起來,在心靈深處形成了一種深沉博大的痛苦意識與憂患意識。安史之亂后,杜甫所作詩作無不心系國家和人民,而情感必須找到客觀對應物來寄托。如朱光潛在《詩論》中所說“藝術是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凡是藝術都是抒情的,都是感情的史詩或劇詩。”此時的杜甫住在夔州,回首一切都是憂患痛苦的。痛苦之于憂患,兩者水乳交融。全詩表達感情色彩最濃烈的兩個字:哀、悲。
“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急風、高天、青州、白沙又何嘗不是安史之亂后社會生活的寫照呢。一片慘淡,一片黯然。“急風”猶如惡勢變幻;“高天”有若詩人一直追求的、高不可攀的仕途。一陣猿嘯,給這時空添上哀的聲響,涂上一抹悲涼,那仿佛是個體生命的吶喊。蕭蕭落木亦如生命的流逝、大唐王朝的衰敗。杜甫的詩歌中常用自然之景來隱喻國家的政治形勢和他對國、對民的擔憂。
三、深層的民族心理結構
當我們讀這些詩句時似乎看到了杜甫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觸碰到了他憑高對遠、俯仰天地的悲憤情懷,深秋江峽的滿目悲哀。作者獨自登高面對自然,時空的變幻無不產生一種孤獨感。“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道出了杜甫痛苦的生存體驗。自759年杜甫棄官客居秦州,到767年已經足足過了8個年頭的漂泊生活,但作者心系大唐,心系祖國之心卻始終沒有改變。763年正月,史朝義縊死,他的將領……紛紛投降,轟動一時的安史之亂才算勉強結束。杜甫遠在梓州,聽說收復河南河北,一時驚喜欲狂……脫唱出一首驚心動魄的名詩,好像把他六年來胸中的郁結都發泄無余。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杜甫將個人與國家融為一體,喜國家之喜,憂國家之憂。在作于760年的《秋興八首》中集中表現了他的“故國之思”——“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杜甫的一生忠君愛國,他始終將個人與國家命運、人民疾苦相聯系。“作家的痛苦體驗是其意識得以被喚醒、被激活的土壤,憂患意識則是作家痛苦體驗的指向和升華。……現實的冷酷和社會的黑暗,人生的挫折和生計的拮據等等,使作家產生崇高的憂患意識。”杜甫的憂患意識不僅僅是嘆憂自己,更是憂國憂民。
杜甫的憂患意識有著深層的民族心理結構。“先秦時代,代表中國文學的《詩經》就表現出了憂患的主題。《詩經》可以說是我國詩歌反映憂患精神的發端。其《王風·黍離》塑造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為社稷顛覆而憂心忡忡的形象。”《詩經·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最后一句“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即悠悠蒼天你在上,是誰使我如此愁?我們注意到主人公的這種憂心寄予了蒼天,向蒼天發問。悠悠是什么?便是永恒。主人公在人道和天道之間的探尋,便是文學作品中反映出的古人最初對憂患意識的探尋。而這只是表層結構的展現,在這一框架中,人是孤獨的、痛苦的。
面對大詩人屈原的作品,為什么我們經過了千年的重重隔離依然還能聽到他那顆偉大心靈的呼喊。他的詩歌作品為什么常常使我們情不自禁為之落淚。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他“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中所折射出來的震撼心靈的民族憂患意識,和對生命終極價值的發問和思索。而這一點也正是民族深層心理結構中的共同意識。在《天問》等諸多作品中,詩人通過對意象的創造和組合在不同程度上表現了詩人的孤獨意識和超越孤獨的探索精神。這就形成了主人公——愁思——問天的回歸模式。我們注意到古人憂患的背后,充滿了生命意識的覺醒和思索。在天地永恒之間,這一切的感受只能通過發問蒼天來尋求心靈的慰藉。
我們看到杜甫再次為我們勾勒了這一模式。首聯起句“風急天高猿嘯哀”便給人陰沉蒼涼之感,通過意象的疊加就將全詩籠罩在沉郁悲壯的氣氛中,詩人的痛苦和孤獨感撲面而來。但又透顯出深邃的情感追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落木蕭蕭,長江滾滾,上句著眼于空間的廣闊,下句著眼于時間的悠長。面對大自然生命的消逝和生生不息,引發了詩人對人生的思考,對生命永恒的追求。當人獨處在自然界的大蒼涼、大蕭瑟的背景之下,人們總會感到自身的渺小,總會強烈感到獨立自我的生命意識的存在,呈現出個體生命的回歸。詩中又再次為我們勾勒了向蒼天發問的主人公——愁思——問天的回歸模式。個體的生命渺小、無助也許沒有希望,但天道是永恒的、無窮的,將個體的生命與價值融入永恒的天道,個人也就可以獲得某種永恒,進而得到心靈的蘊藉。在頸聯和尾聯杜甫抒發了強烈的個人悲劇感,表達出了沉郁的生命精神,這是儒者思想的悲劇情懷。杜甫的這種心理模式我覺得是一種無意識的回歸。這在國外學者的研究當中也能夠找到相應的理論支撐。二十世紀法國的哲學家伯格森曾談到“空間時間”和“心理時間”。心理時間是人體驗到的記憶和想象、過去和未來的交織,是一種內心的體驗,它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杜甫的大量詩作形成了一個體系,這種體系受他多年積淀的文化思想的影響。杜甫的沉郁頓挫之美是一種渾融之美,是超越現實家園的一種精神追尋。是超時空的審美,是自我與天地的相融。而這種時空的審美更讓我們感受到了民族共通的個體生命意識,也同樣蘊含著文學無窮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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