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眼一詞的生成機制及語用功能

翟芳濤

內容摘要：形容詞“養眼”來源于其動詞（詞組）用法，是在隱喻、轉喻機制的共同作用下產生的;同時，類推機制從詞的外部也起到一定的助推作用。與近義詞“漂亮”相比，形容詞“養眼”具有詼諧幽默、增強語力的語用功能，且增強語力的功能與移情機制相關。

關鍵詞：養眼 形容詞 隱喻 語用功能

“養眼”是現代漢語口語中經常使用的一個詞，在《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當中也有所收錄，其注釋為：[形]看了美麗的風景、容貌等使人視覺愉悅，例：“絢麗的熱帶風光十分養眼”[1]。其實，“養眼”除了形容詞用法以外，也存在動詞或詞組的用例，如：

（1）接著就問：“老呼，眼咋樣，不花吧？說到偏方，我還聽說一個養眼的秘方呢，叫個‘一、四、七。（李佩甫《羊的門》）①

（2）安神養眼最佳選：枸杞茶。（網絡語料）

例1中前句問“眼”怎么樣了，后提到“養眼的配方”，因此可看作動賓詞組，“養”即“滋養”，“眼”即人體器官“眼睛”，“養眼”即字面意義，保養眼睛;例2中的“養眼”與“安神”并列，且中醫認為枸杞具有明目之功效，因此作為動詞的“養眼”也是與動賓詞組基本同義，即“保養眼睛”。

我們認為用作動詞或詞組的“養眼”與用作形容詞的“養眼”存在一定的語義聯系，本文重點探討“養眼”形容詞用法的生成機制，并對形容詞“養眼”的語用功能進一步做出分析。

一.“養眼”的發展演變

前文提到，現代漢語中的“養眼”可以用作動賓詞組，“養”即“滋養”，“眼”即人體器官“眼睛”，“養眼”即“保養眼睛”之義，不再詳述，如：

（3）有著27洞高爾夫球場助陣，又有最新建成的大房型提供，這樣的練身材、養眼組合也是“泡店”好動族的首選了。（網絡語料）

現代漢語以雙音節詞為主，因此在高頻使用，雙音節韻律的制約下動賓詞組可以進一步成詞，同時，作動詞的“養眼”應該也是由動賓詞組逐漸固化而來的，其語義與動賓詞組的“養眼”也基本保持一致，如：

（4）安神養眼最佳選：枸杞茶。（網絡語料）

（5）用黑木耳黑豆，吃了能養眼明目，舒暢腰腿;（微博）

但更多的還是屬于分不清詞或詞組的情況，如：

（6）從中醫角度講，胡蘿卜含大量胡蘿卜素，可養眼、補心、活血養血，心腦血管患者可多吃;（微博）

（7）胡蘿卜是“菜中寶”，抗癌降壓防感冒;增強心臟血流量，養眼養顏皮膚好。（微博）

與“養眼”并列的“補心”、“養顏”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沒有收錄，看來還沒有完全成詞，但我們語感上總覺得它是詞，不像詞組，這與現代漢語以雙音詞為韻律詞，心理上的組塊都有關系[2]，可看作詞到詞組的過渡地帶，不強求細分。

上例的養眼雖看作動詞（或詞組）較為合適，語義上還是“保養眼睛”之義，下列的“養眼”有所不同，只作謂語，陳述的對象為主體自身而不是所見的客體，而且可以重疊整體或重疊內部動詞“養”，因此仍應看作動詞（或詞組）。不過，它的語義已經泛化，變得較為抽象，不再指滋養眼睛，而是“愉悅視覺”之義，我們認為這一語義的泛化為其用為形容詞奠定了語義基礎，如：

（8）3D的龍門飛甲真心不值啊，好在還有一票美貌的反派供我養眼。（微博）

（9）哈哈，這些話可經典了！哪里有賣？我買一些放家里養眼 。（微博）

（10）萬達美女真多啊！養眼中。（微博）

（11）雖說原創比不過袁老師，不過轉了拍了一大堆照片，也給大家養眼了吧？（微博）

（12）發幾張給我養眼養眼。（微博）

（13）要知道，盡管真正懂球愛看球的女球迷確實在少數，但女人們可以欣賞一把那些馳騁在綠茵場上的帥哥，養養眼啊。（博客世界杯）

例（8）、（11）、（12）里的“養眼”都是作謂語，陳述的對象都是行為主體“我”，而不是客體;例（12）、（13）里的“養眼”分別重疊了整體或內部動詞“養”。從以上兩點可見這里的“養眼”還是動詞或動賓詞組，不過語義已經抽象化，具有“愉悅視覺”之義。

“養眼”用作形容詞，在《現代漢語詞典》中釋為“看了美麗的風景、容貌等使人視覺愉悅”。從以下用例來看，通常受程度副詞的修飾，還可以與近義的形容詞構成并列關系，也經常充當定語，可用結構助詞“的”表示定中關系，此時“養眼”是個典型的形容詞，根據實際用例，可進一步解讀為“漂亮”，并且是一種“（令人視覺愉悅的）漂亮”，用例繁多，不勝枚舉，如：

（14）韓版加厚絨里開衫毛衣外套，增加甜美的同時又很養眼哦，很有氣質，顯得人很瘦，很有光彩。《微博》

（15）演員藍正龍、韓彩英蠻養眼的。（微博）

（16）鐘漢良這張不好看，演納蘭的時候挺養眼的。（微博）

（17）太太太養眼啦，一家潮人。（微博）

（18）整個寶貝厚實飽滿，感覺就像一包水，非常漂亮養眼。（微博）

（19）養眼的19號甜心女博士被領走了拆文解字的高人。（微博）

我們注意到，形容詞的“養眼”所指向的客體不僅僅是具體的事物，比如容貌、風景等等，還可以指抽象的概念，比如事情體現出的某一種情狀，“養眼”也可用作反語，字面義為“漂亮”，實則為“糟糕”、“丑陋”之義，如：

（20）小日本……失誤了就養眼了。（微博）

“養眼”一詞指向小日本失誤這件事所體現出來的情景，是抽象的，并不是一般所指向的容貌、風景等較為具體的事物;其次，“失誤”當然是很糟糕的情景，但言者卻拿“養眼”來修飾，可見“養眼”用作反語，說明形容詞“養眼”形成后，使用范圍進一步擴大，出現了反語的修辭用法。

二.形容詞“養眼”的生成機制

1）隱喻

隱喻的作用是在演變初始對推理進行限制，并且通常也是演變的結果[3]。“滋養眼睛”，強調客觀現實，指通過使用藥物等各種護理方式達到滋養眼睛、提升視力的目的，屬于醫學的相關術語，眼睛到底有沒有得到滋養，目力提升與否，完全是客觀的現實，不帶有主觀因素，如例（1）、（2），因此本質上是一種行為動作的過程，屬于行域的范疇;“令人視覺愉悅”，強調人的主觀感受，視覺愉悅與否，都是人對眼前事物的主觀感受和評價，比如（18）中蘊含“視覺愉悅”義的形容詞“養眼”常與“感覺”之類的感知類動詞連用，可見是主觀認識，不是客觀現實，因此是認知的過程，屬于知域的范疇。總之，“養眼”經歷了“滋養眼睛>視覺愉悅”、“行域>知域”的語義轉變，這一轉變與隱喻機制密切相關。例（8）到（13），動詞“養眼”的語義抽象化，這就是隱喻發生作用的例證。

隱喻是用一個概念來表達另一個相似的概念[4]。“滋養眼睛”與“視覺愉悅”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滋養眼睛”，即眼睛受到了滋養;“視覺愉悅”，眼為看之感官， “愉悅”是眼睛獲取的感受，因此它們都屬于與“眼”相關、對“眼”有益的良性活動，是具有密切相似性的兩個概念。

2）轉喻

轉喻即從一個認知域投射到與之相關的另一個認知域之上，兩個認知域具有相關性。主體因為用眼看到了美麗的事物，因此視覺感覺非常愉悅，視覺上的這種愉悅感就如同滋養眼睛一樣，這是一個“因——果”的過程，事物美麗是因，視覺愉悅是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正是在轉喻機制的作用下，從結果轉指原因，“養眼”一詞也就具有了“漂亮”之義。不過，這種“漂亮”的語義是在主體的主觀視覺感受下進一步推導而來的，因此仍帶有[+令人視覺愉悅]的語義特征。

隱喻與轉喻機制的共同作用可圖解為：

[實義動詞]“滋養眼睛”—（隱喻）→[抽象義動詞]“愉悅視覺”—（轉喻）→[形容詞]“（使人視覺愉悅的）漂亮”

另外，已經形容詞化的“養眼”卻常與動詞或動賓詞組的“養X”結構并列使用，再一次印證了形容詞“養眼”最初來源于動詞或詞組的實義用法，如：

（21）比如我們常常在家吃完的那些瓶瓶罐罐，我們可以拿來裝水或者是和的土，然后我們可以拿來栽種花草，挺好的，體積小又容易放在很多角落。又美觀、又養眼、又養生、又凈化空氣。（微博）

（22）許多老市民說：“一出家門就見綠地，既養眼又養肺，還可以經常踢腳打拳煉身體！”（微博）

（23）每天都出門打扮下自己，讓自己的心情也變的不一樣，是不是很養眼也養心呢。（微博）

從以上用例可見，“養眼”受程度副詞“很”的修飾，且陳述的對象是穿著打扮、花草、綠地等等“美”的客體，這兩例的“養眼”都是形容詞義，但卻經常與“養身”、“養心”這些動詞（詞組）搭配使用，可見形容詞“養眼”來源于動詞或詞組。

3）類推

類推是語言演變的重要機制。“類推是基于語言結構之間的某些類似性或相似性，對某個改變語言結構的規則進行推廣，擴大其使用范圍，比照某個語言結構的新形式而改變另一個語言結構的表層形式。類推總是有原形式和基于原形式的新形式，二者的意義一般是有密切關系的[5]。”假設新形式“時不時”是由原形式“時時”插入“不”而來，可類推“偏不偏”也是由“偏偏”插入“不”而來。我們認為“養眼”由動詞用法發展出形容詞用法，與“X眼”類結構存在從動詞到形容詞演變這一現象的類推存在一定的關系。

首先，“X眼”類的詞，如“刺眼”、“扎眼”與“養眼”均為動賓式結構，也就是說語言結構之間具有某些類似性或相似性，這是類推發生的基礎條件。

其次，“X眼”結構存在由動詞發展出形容詞的現象，比如“刺眼”，如：

（24）石角鉤衣破，藤梢刺眼新。（《杜甫詩》）

（25）周撰生成了個厭故喜新的性格，見幸枝并不十分刺眼，便有心抽點頭兒。（《留東外史》）

例（24），“刺眼”與“鉤衣”并舉，均為動賓詞組;例（25）中“刺眼”受程度副詞修飾，是典型的形容詞;“刺眼”唐朝時用作詞組，民國時用作形容詞，經歷了由詞組到形容詞的演變現象。

再次，“刺養”與“養眼”存在的從動詞到形容詞的現象不是同一時間的，而是“刺眼”遠早于“養眼”;從上例可見，“刺眼”唐朝時用作詞組，民國時用作形容詞，而“養眼”從動詞到形容詞是近幾年發生的語言現象，就連作為詞組的“養眼”也只見于現代漢語。

最后，新形式形容詞“養眼”與原形式動詞“養眼”在語義上具有一定的聯系，是原形式在隱喻轉喻的認知機制下生成的。因此，形容詞“養眼”的形成與“刺眼”存在由動詞到形容詞這一現象的類推也有一定聯系。同時，類推也不是無節制的，比如“閉眼”、“眨眼”、“睜眼”并沒有演變為形容詞，也說明“X眼”由動詞到形容詞是多種機制綜合影響下才得以實現的。

這一機制同樣可圖解為：

“刺眼”（[動]→[形]）—類推 →“養眼”（[動]→[形]）

總之，形容詞用法的“養眼”來源于動詞或詞組的“養眼”，是在隱喻、轉喻機制的共同作用下產生的，類推機制也從外部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

三.形容詞“養眼”的語用功能

1）詼諧幽默

對于一個從未聽說過形容詞“養眼”的人來說，在隱喻、轉喻的共同機制下當然可以理解“養眼”一詞的意思，這種意思是在詞組或動詞的“養眼”的基礎上進一步推理而來的。在這一推理過程中，聽話人頭腦中便會聯想起用藥物護理眼睛和看到漂亮東西視覺舒適的畫面，理解了說話人是將人的視覺舒適比作藥物護理眼睛，而視覺愉悅又是因為看到了美麗的東西，就會感覺說話人講話不是梗直的，而是迂回的，如同玩推理游戲，不僅幽默風趣，并且很有新意。“養眼”一詞的使用也常用于輕松愉悅的環境中，為語境增添一種詼諧幽默的輕松感，如：

（26）你們有想過舍瓦的感受么。太太太太萌啦養眼，google犀利啊！（微博）

（27）F/Z拯救了laner和金閃閃。好多坤哥，好養眼，話說鑰匙明天不是考試我也不睡去，可坤哥了，一晚即變NC粉啊，只有神知道的coseroh～～～～oh～～（微博）

（28）小帥哥很養眼！哈哈，你是脾氣大了？能找到bf的，除了帥還有一種，就是特別。（微博）

2）增強語力

形容詞“養眼”語義大概等同于“漂亮”，形容詞“養眼”可以替換為“漂亮”，而不會影響命題的真值性以及言者的感情色彩，如：

（29）錢慶、湯夢恬，帥哥美女齊上陣哦，好養眼（漂亮）哦！（微博）

（30）美男配帥哥才是王道，這是個養眼（漂亮）就是王道的時代！（微博）

（31）希望明年的今天還是校園之星……不是世界末日…來點養眼（漂亮）小伙吧…（微博）

但兩者又不完全相同，“漂亮”完全是從對象的角度出發做出評價，不帶有主體自身的感情色彩，而“養眼”的語義本身就具有兩種語義要素，一是評價對象非常漂亮，二是評價主體的視覺感受到舒適。“養眼”比起“漂亮”，相當于不等式A+B>A。另外，“養眼”的使用相比于“漂亮”語力更強，是移情機制下形成的。所謂移情，是指言者對自己在句子中所描述的事件或事件參與者的態度[6]。“養眼”不僅僅描述對象漂亮，而且這種漂亮令評價主體感到視覺舒適，因此“養眼”存在移情的現象，而“漂亮”只是客觀描述，不帶有主觀態度。“養眼”增強語力的作用是由移情帶來的。

“養眼”的形容詞用法來源于動詞（或詞組）用法，是在隱喻、轉喻機制的共同作用下產生的，具體演變過程為實義動詞“護養眼睛”義在隱喻機制下發展出抽象義“愉悅視覺”，進而在轉喻機制下發展出形容詞義“（令人視覺愉悅的）漂亮”;與其結構相同的“X眼”，同樣存在由動詞到形容詞的演變過程，可知類推機制從外部也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因此形容詞“養眼”的生成是多重機制共同作用下得以生成的。與近義形容詞“漂亮”相比，形容詞“養眼”具有詼諧幽默、增強語力的語用功能，且增強語力的功能與移情機制相關。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Z].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2]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節詞的衍生和發展》[M].四川民族出版社， 2004.

[3]Traugott，Elizabeth Closs and Richard B.Dasher.Regularity in Semantic Chang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4]沈家煊.《跟語法化機制有關的三對概念》//吳福祥、崔希亮主編《語法化與語法研究（四）》[M].商務印書館，2009.

[5]葉建軍、武遠佳.頻率副詞“時不時”的生成機制與動因[J].語言研究集刊，2019，（1）.

[6]李向華.漢語語用移情研究綜述[J].理論月刊，2013，（12）.

注 釋

①本文語料均來源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以及北京大學BBC語料庫。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