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槐與祖奶奶

南湖三少

1

三叔說，槐槐與祖奶奶是家族里的一對活寶！確實，整個大家族，幾十號人，槐槐五歲，祖奶奶九十五歲，一個年紀最小，一個年紀最大，跨度接近百年。家有一老和一小，自然而然，就成為大家的兩個寶。

每個人都很疼愛他們倆，家里誰從外地帶禮物回來，沒有別人的，但一定有槐槐與祖奶奶的。

槐槐跟爺爺奶奶，還有祖奶奶一起在家鄉生活，爸爸媽媽因為工作的關系，帶著兩個姐姐住在深圳，偶爾會回家看望槐槐，平時多是視頻或電話聯系。

槐槐一開始有些不開心，但習慣后，就感覺挺快樂的。爺爺奶奶不像爸爸媽媽那樣嚴厲，什么事都依著他，順著他，給他買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還帶他去游樂場，不會罵他，不會跟他講大道理，不會限制他玩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時間。槐槐現在是幼兒園大班的學生，媽媽說，等過完暑假，到開學的時候，就會帶槐槐到深圳去上小學。

祖奶奶呢，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身板很結實，一頭干凈利落的白發，看上去特別精神，只要一笑，臉上就堆滿了皺紋，顯得特別可愛。她不單是家里年紀最大的活寶，還是鎮上出了名的壽星。

2

槐槐不喜歡祖奶奶。在他眼里，祖奶奶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整天不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就是在門口的臺階上，坐著曬太陽。不干家務，也不愛玩，不太搭理人，別人問一句，她才答一句。如果沒人跟她聊天，她的神情就相當木然，吃東西的時候，漏牙的嘴角還偶爾會流口水……槐槐甚至有點害怕。有時他覺得，祖奶奶的表情就像廟里的木頭菩薩臉。

槐槐跟奶奶去過河邊的神廟。一進廟里，他就覺得不舒服，陰森的氣氛和不停閃爍的燭火，令他感到害怕。再看到殿臺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神像，他就扯著奶奶的衣服，不停嚷嚷著要回家。除了那些看上去很美味的祭品，他對神廟和神像沒有半點好感。

祖奶奶就是家里的神像，槐槐心想。大家也喜歡買各種好吃的來看望她，對她恭恭敬敬。槐槐搞不懂，為什么大人們要這么尊敬祖奶奶？他還見過，過年的時候，有一些親戚還跪下來，給祖奶奶磕頭拜年，頭低低，屁股翹得老高，跟廟里拜神仙時的姿勢，沒什么兩樣。

槐槐還不喜歡祖奶奶屋子里的味道。老人家的身體沒年輕人強壯，經常腰酸背痛，走起路來，會時不時磕碰到。所以，祖奶奶的床頭柜上，常年擺放著一兩瓶風油精，方便她隨取隨用，抹擦腦門和身體。

“味道好臭，比辣椒還可怕！”一提到祖奶奶的風油精，槐槐就扮起了鬼臉，嘴里不停地“呸呸呸”，一臉嫌棄。

3

其實，最深層的原因是，槐槐認為，祖奶奶會跟自己爭寵。

姐姐們常會半開玩笑半妒忌地說：“槐槐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大家只寵他一個人。”槐槐不這樣認為，因為大家也寵祖奶奶。

每天早上，他一起床，想叫奶奶來幫忙穿衣服，卻聽到奶奶在祖奶奶的屋子里倒洗臉水;吃飯時，爺爺會把香噴噴的雞肉剪成小塊，槐槐本以為，這是給他獨享的，誰知爺爺卻把剪好的肉，分了一半給祖奶奶;晚上洗澡，奶奶總是先替祖奶奶洗過頭，擦過身體，才過來幫自己洗澡……

槐槐有時會發脾氣，問：“為什么祖奶奶先洗澡？先洗臉？為什么吃的東西，要分她一半？”

“祖奶奶是爺爺的媽媽，爺爺要孝敬她呀。”爺爺耐心地解釋道。

槐槐嘟起小嘴，說：“不行，我就不想和她分享，不想讓她先洗澡。祖奶奶討厭。”爺爺無奈地笑了笑，沒有理會槐槐的抱怨。

槐槐心里很生氣，暗地里將祖奶奶當成敵人。祖奶奶進出房門，都會路過放零食和水果的柜子，槐槐會死死地盯著祖奶奶，生怕她偷走自己的零食。

4

爺爺的院子外，有棵種了好幾年的火龍果，今年終于開花了。爺爺說，等結果了，就第一個把火龍果給槐槐和祖奶奶吃。

“不行，只能給我一個人吃，祖奶奶不能吃！”槐槐氣沖沖對爺爺喊道。果子都沒結，就在糾結怎么分，槐槐就是這樣，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和祖奶奶一爭高下的機會。

一次，三叔戲稱，槐槐和祖奶奶是“寶珠頭”。

“包豬頭？為什么要包著豬頭？”槐槐一聽，很不理解，好奇地問。

三叔答：“是寶珠的頭，不是你這個豬頭！”

“寶珠有什么特別的？”槐槐問。

“以前，皇帝的拐杖上會鑲嵌一顆夜明珠，高高在上，而且價值連城，所以是最值錢、最珍貴的寶貝！你和祖奶奶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夜明珠，是寶珠做成的頭！”三叔解釋道。

槐槐走來走去，想了想，又問：“一根拐杖有幾顆珠子呢？”

“一顆吧！”

“那祖奶奶就不是寶珠頭，只有我才是寶珠頭！我是最珍貴的寶貝，我媽媽說了，我是她的掌上明珠。”槐槐說。

“傻瓜，掌上明珠是形容女孩子的，你是男孩子，應該是膝下麟兒。”三叔說。

“我不管，我就要當珠，做寶珠頭！誰都不能跟我搶，祖奶奶也不行！”槐槐把雙手抱在胸前，歪著頭，說道。爺爺說，槐槐是個倔脾氣，一使性子，就擺出這副模樣。

大家一聽，都笑了。“寶珠頭”的名號，只好落在槐槐頭上，讓他獨占了。

5

槐槐變著法子，要跟祖奶奶作對。

祖奶奶牙口不好，吃不了硬東西，槐槐就故意咬著大雞腿，手里捏著硬糖果，不停地在祖奶奶面前顯擺，暗示她吃不了，只能看;祖奶奶怕坐車，槐槐就笑她膽小，大聲在她面前說，自己過完暑假，就要去深圳讀書，他會坐上爸爸漂亮的汽車，到處去兜風游玩，還說他們不會帶祖奶奶去的。

“知道我是誰嗎？”家人聚會時，槐槐會學大伯的樣子，來戲弄祖奶奶。他跑到祖奶奶跟前，指著自己問：“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祖奶奶有點茫然，過了一會，問：“你是誰家的娃？”

“你猜！快猜！”槐槐滴溜著烏黑的大眼睛，故意不告訴她。

“你是志雄家的孩子吧？”

“不對！再猜！”

“是我二兒子？”

“不是，再猜！”

“就是……我娘家的侄子？”

“他是你的曾孫！”旁邊有人提醒道。

祖奶奶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哪個孫？是誰的孫？”槐槐仍舊不依不饒，圍著祖奶奶轉。

“是我的孫，不管哪個孫，都是我的孫！”祖奶奶自言自語，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不知自己答得對不對。

“哎，祖奶奶真笨，什么都記不住！”槐槐滿意地跑開，跑到其他人面前自夸，說：“我這么小，都能記住加法口訣表，幼兒園的老師都夸我記性好，很聰明，將來讀小學一定能得第一名。”

三叔跟槐槐認真解釋，祖奶奶記不得人的毛病，是老年癡呆癥的表現。老年癡呆癥，又叫阿爾茨海默病，有記憶力衰退和認知功能障礙等癥狀，俗稱老糊涂。

“人一老，就糊涂嗎？還是一生下來就糊涂呢？”槐槐聽不懂這些名詞，腦子里有許許多多的疑問。

他問三叔：“有老年癡呆癥，那有沒有小孩癡呆癥呢？或者大人癡呆癥呢？我發現，有次我爸爸從深圳回來，一下車，他沒認出我來，我也沒有馬上認出他，是不是我們兩個都有癡呆癥呢？ ”

三叔噗嗤一笑，摸摸槐槐的頭，說：“傻小子，那不是癡呆，是你們太久沒見面而已。你爸認不出你，是因為你長高了;你沒認出你爸，是因為你爸長胖了，頭發更禿了。”

“哼，壞三叔，不許說我爸壞話，你才胖！” 槐槐有些生氣。

6

雖然槐槐跟爺爺奶奶親，但他心底最愛的，其實是爸爸和媽媽。

一年只見爸爸幾次面，爸爸還有點嚴肅，令人害怕，但槐槐還是喜歡爸爸。爸爸說，等學期末，只要這學期，他能拿到三張獎狀，就會獎勵他一樣新玩具。

學期快結束時，槐槐真的拿到了三張獎狀。爸爸從深圳回家鄉辦事，果然遵守承諾，給槐槐買了一輛期待已久的兒童電動摩托車。它雖然比真摩托車小一點，但能放音樂，還會閃光，比電視里交警叔叔開的警車還要威風。槐槐坐上去，一按音樂和警燈，特別神氣，一下子就成了附近小朋友們羨慕妒忌的對象。

家門口是塊空地，矮矮的護欄臺階圍住，一左一右還有上下的小坡，這便成了槐槐最好的練車場。車子一充完電，他就騎著車，拼命在院子里轉圈，不停開車上下坡。這時，祖奶奶坐在靠近右邊的護階上曬太陽，槐槐想開近一點，讓祖奶奶羨慕一下自己的新玩具。他重重地踩下油門，朝護階的方向沖過去。突然，槐槐驚叫一聲，剎不住車，一緊張，腳下想踩剎車的腳仍踩在油門上。“砰”，車子撞到護階上，槐槐抓不住車把，身體向臺階下的路面摔去。說時遲，那時快，原本坐著不動的祖奶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一下，抱住槐槐。可祖奶奶沒能攔住槐槐，反而身子一起被帶了下去，重重摔倒在堅硬的水泥地面。幸好祖奶奶抱著槐槐，槐槐沒有受到一點傷害。

槐槐驚魂未定，抬頭看了下祖奶奶。只見，祖奶奶的額角有片猩紅的血跡。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繼而放聲大哭，像是比見到廟里那些青面獠牙的塑像，還要害怕。動靜引來附近的人，爸爸聞聲而來，一看到這種狀況，以為是槐槐的摩托車撞傷了祖奶奶，爸爸伸手就要打槐槐。槐槐驚魂未定，見又要挨打，急得大哭，祖奶奶忙護住槐槐的頭，嘴里喃喃道：“別打孩子，別打孩子。”爸爸沒再理槐槐，俯下身子，想試著慢慢抱起祖奶奶。誰知，祖奶奶“哇”的一聲慘叫，嘴里直喊疼。她的下半身，似乎無法用力，右腳像是摔傷了。再細看，老人的手掌和腳，還有好幾處擦傷。

“不能亂動！怕是骨頭斷了。”前來幫忙的人趕忙合力將祖奶奶扶穩。

“快打電話，叫救護車！”爸爸朝爺爺喊道。

大家忙成一團。很快，救護車趕來，爺爺和爸爸陪祖奶奶去了醫院，家里只剩下奶奶陪著槐槐。奶奶臉色沉重，不停接聽著家族里其他親友打來的電話。一時間，大家都似乎忘記了槐槐的存在，都在詢問祖奶奶的情況。

家里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槐槐坐在沙發上，想哭又哭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心里很難過，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事。

外地的家人，得知意外，都回來了。大伯回來了，三叔回來了，姑婆和姑姑也回來了。平日里最疼愛槐槐的姑婆，也顯得心情沉重，沒有工夫跟槐槐開玩笑逗樂。家里每個人，都在擔心祖奶奶的傷勢，槐槐也不例外。

7

十天后，祖奶奶出院了，可還是得躺在床上休息，不能亂走亂動。

聽爺爺跟其他大人說，祖奶奶的盆骨摔碎了，在里面裝了一根植入物代替。槐槐不明白，是不是跟搭積木一樣，在身體里搭多了一條骨頭？他不敢多問，搬張小凳子，乖乖地坐在祖奶奶床頭，輕聲問：“祖奶奶，你的腿疼嗎？做手術疼嗎？”

“不疼……不疼。”祖奶奶含糊地回道。

槐槐覺得，祖奶奶真勇敢，要是換作自己，一定會哭得稀里嘩啦。

前來探望祖奶奶的親戚很多，家里人來人往，爺爺奶奶除了照顧祖奶奶，還要忙于應酬。槐槐知道，大人們有很多事要忙，所以他決定，很多事都自己干。自己起床，打水洗臉，再不需要奶奶幫忙穿衣服;吃飯的時候，也變得很乖，不再挑三揀四，不搗亂胡鬧。只要沒事，他就守在祖奶奶的房間里，當個小助手，幫爺爺看著祖奶奶。只要祖奶奶想上廁所，或想喝水，他就會立馬跑去報告爺爺，尋求幫助。

在眾人的呵護下，祖奶奶的身體慢慢恢復了，大家的心情也跟著由陰轉晴。

三叔說，槐槐天天陪著祖奶奶，功勞最大，還故意戲弄槐槐，問他：“祖奶奶生病，你很開心嗎？”

槐槐想了想，點了點頭，說：“嗯……有點。”

“為什么？”三叔忍住笑。

“因為祖奶奶生病了，很多人會來看她，會帶很多好吃的東西來，特別是我最愛吃的香蕉，我也有份吃。”槐槐誠實地答道。過了幾秒，他又說道：“不過，我并不希望祖奶奶生病，我寧愿不吃香蕉。”說著說著，槐槐的表情有點嚴肅。

大伯還像以前那樣，調侃祖奶奶，詢問她是否記得家庭成員。槐槐會挺身而出，對大伯說：“問什么問，別老問祖奶奶記不記得我是誰？等你老了，你就記得啦！哼！”

一席話，逗得房間里的大人們都笑了，祖奶奶依靠在床上，也露出了笑容。

家里人都夸，槐槐是個大孩子了。

8

半個月后，祖奶奶可以下床走動了，槐槐會輕輕扶著祖奶奶的拐杖或輪椅，一起到院子里散步。就連以前最愛和姐姐們一起玩的電子游戲，槐槐都不參與，專心陪著祖奶奶。當姑婆幫祖奶奶洗澡時，他也會在浴室外等著，像個小衛士，聽從號令，幫著遞衣服和接盆子。大家說，槐槐長大了。

每次，祖奶奶喝中藥，特別怕中藥的苦味，往往一邊緊皺眉頭，一邊喝藥。槐槐就會跑到放零食的柜子，小心翼翼從玻璃罐子里掏出一小塊冰糖，然后疾步跑回祖奶奶的床頭，等祖奶奶放下碗，他就趕緊把冰糖塞到祖奶奶嘴里。

“甜嗎？祖奶奶！”槐槐笑瞇瞇地問。

“甜！甜！”祖奶奶直點頭，笑瞇瞇地回答。

爺爺種的火龍果成熟了，槐槐親自摘下來，拿進祖奶奶的房間里，要和祖奶奶一起吃，一人一半。大家見了，都說槐槐成長了。

轉眼間，暑假過去了，槐槐和祖奶奶的感情越來越好。槐槐覺得，祖奶奶不再是自己的假想敵，而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祖奶奶，別人都沒有的祖奶奶。

當祖奶奶自己能離開輪椅，下地走路的時候，也到了槐槐小學開學的時候。爸爸開著車，回家鄉來接槐槐去深圳。

臨上車前，槐槐和大家逐一告別。

“祖奶奶，等我會賺錢了，我就開飛機來接你去深圳玩。這樣你就不用怕暈車了。”槐槐親昵地趴在祖奶奶的輪椅邊，親了親她布滿皺紋的手背。

祖奶奶樂呵呵地傻笑著，點了點頭，嘴里含糊地答著：“好好好。”槐槐也笑了，他覺得，祖奶奶身上那股風油精味，似乎不再難聞了，反而有點親切。車子開出不遠，槐槐就有點想家了。他想念祖奶奶，淚水情不自禁地在眼眶里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