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統的隱喻,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法,用一種事物來暗喻另一種事物,即在此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感受或者想象到彼類事物的方法。藝術設計中的視覺隱喻是設計師們以有創意的藝術形式,隱晦而巧妙地表達他們的思想情感、觀念意識,在實現設計思維高度自由化、視覺表達新維度的同時,為觀眾呈現一個豐富的、多重的意義世界。
關鍵詞:視覺;隱喻;形式;意象;空間
隱喻,突破詞句之間的慣性聯系,把一些看似毫無關聯或者缺乏聯系的句子聯系到一起。隱喻是語言學上的修辭手法, 也是人類的思考方式和視角,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途徑,普遍存在于全世界的文化和語言之中。
視覺隱喻,是用線條、意象、元素組合、空間結構等視覺藝術語言來打比方。卡羅爾認為:“如果某物通過視覺手段——特別是按照自然法則不能共存的要素放在同一空間中,支持來源領域(本體)到目標領域(喻體)的映射的話,那么它就是一個視覺隱喻”[1]。視覺隱喻在畫面上將缺少直接關聯的意象連結在一起,或者將不可能同時出現的元素結合在一起,以一種突破性的認知方式和思考方式表達出來,實現設計思維的自由化。設計家在表達自我情感和觀點的同時,揭示更為深廣的領域和意義世界。
一、獨特意象中的隱喻
意象中的“意”,指的是創作主體,即設計家的主觀思想、感情和觀念,“象”指的是創作客體的客觀物象,作者在創作中,把其主觀思想情感和觀念投射于客觀具體物象上,并將兩者有機地結合,產生作品的意象。意象是設計家的思想感情與客觀物象的交疊與融合,意象的運用使得藝術家個人情感的表達不顯得那么直接而簡單,在表達審美信息的同時也透露出更多的情感信息。
德國設計家岡特·蘭堡被稱為“德國視覺詩人”,他稱自己的設計是視覺隱喻。在他的土豆系列招貼中,土豆就是一種獨特的視覺隱喻:他把土豆剝皮、切割、堆砌,以不同的方式展示它們,或者將輪廓線與高純度色塊結合起來,或者用土豆將高純度的色塊隔離。招貼中的土豆是分裂的,同時又團結于一體,土豆原色的樸素和切面補色的絢爛形成反差和對比,平面的空間里做出了深度效果,這些都使意象產生了驚艷奇特的視覺效果。他將土豆這一生活中熟悉的、尋常的物象發展為獨特的意象,將它陌生化、不平凡化,形成獨特的視覺意象,出乎常理又令人拍案叫絕。蘭堡出生于德國,那里是二戰的發源地,土豆伴隨蘭堡度過了苦難的少年時期,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跡。他對土豆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將其隱喻為德國的民族文化和那一段獨特的歷史,暗示了廣闊的意義世界。
岡特·蘭堡的這種意象隱喻的藝術手法,猶如德國行為藝術家博伊斯的《油脂椅》。二戰時期,博伊斯駕駛的飛機在轟炸蘇聯防空基地時被敵方擊落,他的顱骨、肋骨和四肢全部折斷,幸運的是,他被當地的韃靼人救了回來,并靠動物油脂、奶制品和毛毯恢復了健康。博伊斯認為油脂與自己的艱苦歲月相關,是溫暖的象征,用動物油脂營造了一種脆弱的氣氛,引起一種悲愴的歷史回憶。他的作品充滿了隱喻。
烏韋·勒斯是德國的設計家,在他為紀念日本廣島原子彈爆炸50周年而設計的海報中,有一個清秀的日本小男孩,身上標有little boy的文字,這個意象隱喻了當年美國在廣島投下的被命名為“小男孩”的原子彈。原子彈給人類帶來了災難,是殘酷的,而海報中美麗的小男孩圖像與殘酷的戰爭有著巨大的反差,設計家卻將它們重合在一起。烏韋·勒斯將熟悉的圖像用藝術的手法加以異化,對意象進行改造,簡潔而深刻,賦予它新的意義。
這種意象的隱喻,與超現實主義畫家雷內·馬格利特的《這不是一個煙斗》非常相似。馬格利特以寫實的手法再現了一只具象的煙斗,在煙斗下面寫了與圖像對立的文字“這不是一個煙斗”,圖像與文本形成了矛盾對立又等同重要的關系,也形成了圖像與文本的互動。馬格利特的作品,新奇而且令人驚詫,貌似荒誕的隱喻中蘊含了深刻的意義。
意象的隱喻具有表現性, 它體現了藝術家創作的主觀自由。這一手法在繪畫作品中經常被使用。例如德國的新表現主義畫家基弗的作品,用水泥瓦片進行堆積,輔以工地上廢棄的泥灰、碎布、破舊的木板以及植物干枯的根藤、斷磚、破瓦,有些材料被水浸過,有些材料被火燒過,使我們感受到戰火之后的一片荒原。這一片荒原意象,隱喻著畫家對二戰時期的絞索、集中營、殺戮、迫害的反思,具有哲理與文化的深刻性。
平面設計中的意象隱喻,是設計家對意象進行了引用、重組與整合之后,產生的新的意象。設計家以含蓄而隱蔽的手法,傳達出自己的想法和觀念,也把設計家自己對社會、歷史和人自身的思考呈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感受到其意味深長的表現力和解讀空間。
二、拼貼置換中的隱喻
我們在視覺設計中,經常能看到一種圖像和另一種沒有實質關聯的圖像結合起來,兩種不同的圖像被整合在一起,或者將一種事物的某一部分用另一種事物所代替,使之成為一個新的、創造性的整體,這種藝術手法被稱為拼貼或者置換。這種拼貼和置換可能是形體的、構件的、材質的,也可能是空間上的。這種手法,能夠給觀者以趣味感和視覺沖擊力。
在為費舍爾出版社做的書籍招貼中,岡特·蘭堡在書中拼貼了燈和窗,而且還將圖片立體化了。他將黑白攝影圖片作為海報圖像的基礎,加以拼貼和重組,原來實實在在的攝影變成近乎抽象的圖象,實現了式樣的轉換;燈泡發光照射到的區域,立刻變得明亮了,有窗的部分,也變得光明了,與遠離光線的黑暗部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被照亮的不僅是書的部分,還有燈和窗所能照射到的空間范圍。在這里,燈和窗隱喻著光明和希望,平面的手的圖像,握住了書,慢慢的這只手由平面轉向立體,書本被懸浮于空中并投下陰影,暗示了人們只要把握住了知識,就擁有了力量。他將書、燈泡、窗等日常的元素加以拼貼、疊加和重組,借著巧妙的光線和陰影,實現了超現實的空間轉換,給平面設計加上了詩意的色彩,具有豐富且深刻的含義,實現了設計的隱喻。
岡特·蘭堡的海報與圖形大師埃舍爾的《畫手的手》有異曲同工之秒:兩只手從二維畫中伸出來,延伸到三維空間形成對稱的持筆的手,在畫布上互相描繪著。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對稱,而是構成了“你正塑我,我正塑你”的互動關系。而這種互動超越了所處空間的維度,看似詭異卻意味深長,隱喻了無窮盡的空間。
德國設計家金特·凱澤的設計具有高度的想象力,他擅長使用拼貼或置換的手法將攝影拼貼、繪畫、字體結合在一起,把個人的感覺、豐富的意象和明確的視覺傳達功能結合在一起。在《法蘭克福爵士音樂會海報》中,他用真的樹皮把象征爵士樂的小號裹起來,將樹樁彎曲成喇叭形狀,蓋滿青苔的樹樁上長出了嫩綠的新枝,隱喻新生代音樂的崛起,自然親切又生機盎然。這種巧妙的材質的置換,既貼合了“音樂會”的主題,又將海報包含的信息生動地傳達給了觀眾。在他的吉他音樂系列海報中,首先給定了吉他的輪廓,就像是一個取景框,里面置換成豐富的圖案,歷史的民族的圖案、古典的繪畫和自然的景象拼合在一起,突破了時空限制,組合成一個新的超常規的視覺圖形。相同的吉他的輪廓,內部卻置換成不同的圖像,以超越的方式拼貼在一起,達到了豐富又統一的視覺效果和復雜多元的意義世界。
日本設計家福田繁雄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海報也使用了這種方法,他以貝多芬頭像作為基本形態,對人物的發部進行部分的元素置換。遠遠看上去,依然是貝多芬飄動的頭發,但近距離仔細觀察圖像,就可以辨識出人物的頭發是由不同的圖形元素組成的,有音符、鳥、馬等。這些并不相關的元素,自由而豐富,都被福田拼貼在一張海報中,隱喻了音樂的感染力和音樂的深刻內涵,讓觀眾聯想和想象到新的境界。
這種拼貼并不是簡單相加,而是深層次上的融合。靳埭強的《第三屆亞洲藝術節》的海報,運用了四種文化的代表元素做成了一張臉,將印度藝術元素、中國藝術元素、泰國藝術元素和日本藝術元素融會貫通,形成的臉譜流暢自然又巧妙獨特,隱喻了亞洲這個強大的團結的大家庭。這種拼貼,是在對亞洲多種文化深刻理解的基礎上進行的融合。
拼貼和置換的藝術思維,來自超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放棄以邏輯和有序記憶為基礎的現實形象,主張突破邏輯與現實的超現實觀念,將現實與本能、潛意識及夢的體驗相融合,展現出人類深層心理中的形象世界,它打破了理性與意識的樊籬,達于一種絕對的真實,一種超越的真實。超現實主義將異變、相悖或者矛盾的物體拼貼于一體,營造出一種真偽相間、虛實相生的氛圍,冷峻與夢幻中閃爍著睿智的靈光和哲學的思辨。
拼貼和置換的手法,在視覺心理學中稱為“異質同構”,“即一個圖形的形態結構,由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不同性質的物質所構成,是將不同屬性、質地、命名、價值、意義的物象納入超越現實的同一結構中,經由變形、錯位、假借、畸聯、粘接等拼貼手法,成為虛擬的物象。與現實的某種客觀物象相比,它呈現出奇異或荒誕的形式感,生動和幽默的趣味感,并生成強烈的形式張力”[2]388。它引起了視覺上的震驚,顯示無與倫比的設計靈感和被賦予了神秘的意義。
三、錯覺空間中的隱喻
“矛盾空間是一種錯覺空間,在真實空間里不可能存在,只有在假設的空間里才存在。矛盾空間以其矛盾性來制造空間視錯覺,以引起視覺的關注”[2]180。視錯覺“又稱視覺假象,通過幾何排列、視覺成像規律等手段,制造有視覺欺騙的圖像,引起視覺上的錯覺,達到藝術或者魔幻般的效果”“視錯覺是一種客觀存在,猶如謬論一般的客觀存在,錯覺圖形創意不僅僅能給人們帶來好奇感與魔幻般的幻覺,更能引發人們對真相的探索、對哲理的沉思,視覺引發思想”[3]。
德國是設計家烏韋·勒斯的作品有一種極強的張力:簡潔的造型,單純的色彩,通過對版式和空間進行切割或者重組,造成強烈的視覺和心理沖擊,在傳達信息的同時,也含有值得反復玩味的空間隱喻。在《視點——埃森市博物館圖像》這張海報中,他就使用了這種手法,強調空間透視的變化、光影的變化,字體也隨著透視和陰影的變化而改變,文字與圖像之間形成友好互動的關系,相互交織又形成動態的平衡,隱喻了城市的面貌和城市歷史的變遷。
荷蘭圖形大師埃舍爾認為,“創作思想源于悖論、幻覺和雙重意義,他將那些不可能同時在場的景物繪于同一畫面的空間中,將一個極具魅力的‘不可能世界——即矛盾空間呈現在眼前”[2]180。他在《觀景樓》中創造了矛盾空間:在三層樓的建筑中,二三樓以柱支撐,但第二層的三個拱門的長度卻成為第三層的一個拱門的寬度,梯子從二樓內側通往三樓外側,整個作品以不可能的矩形為原型,看似真真切切,卻又不可能存在于現實中。埃舍爾沉迷于悖論和“不可能”之中,他對于生命、對于空間與時間有超脫維度的想象,他的作品體現了時間上的無始無終和空間上的無休無盡。
這種錯覺空間的手法,曾被一度很火的游戲《紀念碑谷》借鑒,將矛盾空間嫻熟地放在二維世界中,并以游戲的形式展現出來,讓玩家在解謎的同時,沉浸其中。它為追求獨特、感受變換的空間、享受超自然的現代人帶來了精神上的滿足和視覺上的愉悅。
埃舍爾也創造降維空間,在《Verbum》中,天空、大地、 海洋、鳥、蛙、魚、白天、黑夜, 都交織在一張六邊形中。水中游的魚、岸上爬的蛙、天上飛的鳥,都是從中心普普通通的三角形中演化而來,Verbum舉一反三,將天、地、水融于一體,隱喻著各種生命是同一本源,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圖案本身具有游戲性,為欣賞者提供了新的觀察和解讀方法。
福田繁雄的海報作品,將埃舍爾的矛盾空間等錯視覺手法運用到了視覺傳達設計中。他在1987年的《福田繁雄招貼展》的招貼中,在同一畫面用前、后、上、下四個不同視角,表現一個人的狀態,大面積的黃色與人物黑色剪影形成對比,整個畫面產生強烈的視覺效果。在《日本松屋百貨集團創業130周年》的招貼中,在同一畫面中呈現兩個視角,一個是仰視的角度,一個是俯視的角度,表現同一個女孩,產生了視覺的悖論的同時也帶來視覺趣味。這種錯覺空間隱喻,簡潔而有趣,詼諧又幽默,理性又浪漫,出奇制勝。
一個人對于“真實”的理解,主要依賴于他對于“空間”的想法。設計的錯覺空間隱喻,因將不可能的空間與事物進行巧妙的組合達到視覺上的新奇與驚詫,充滿了矛盾和思辨意味,暗示了獨一無二的世界。
相較于其他平面設計手法的直白和明了,后現代主義設計師作品中的隱喻手法是間接性的、“委婉”的,更加意味深長。2003年福田繁雄談到“視覺溝通”時曾說:“跨越國界,面對不同語言,不同風俗習慣的人們,如何讓他們理解我們的想法?”視覺隱喻應該是解決這個設計難題的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這種手法,給與設計師豐富的展示空間和高度的創作自由,對“不可能”的悖論和無限性進行了探索,符合視知覺心理學的同時,對世界進行了哲理化的思考。視覺設計的最終目的在于傳達意義,在視覺文化時代,視覺隱喻賦予了圖像深刻與豐富。
參考文獻:
[1]卡羅爾.超越美學[M].李媛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575.
[2]曹芳,主編.視覺傳達設計原理[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
[3]林家陽,圖形創意(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145.
作者簡介:李淑輝,博士,上海應用技術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繪畫史和設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