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桑德爾

自從1980年在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教授政治哲學以來,我有時會被問到這些年學生的觀點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種問題總是很難回答。在我所教課程(如《公正》《市場與道德》《新技術倫理》)的課堂辯論中,學生提出過各種各樣的道德判斷和政治主張,但我無法從中察覺到任何具有決定性的趨勢。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從20世紀90年代到現在,我的學生中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篤信他們的成功是個人努力的結果,理所應得。在我所教過的學生里,這種“精英主義”(meritocratic faith)理想不斷被強化。
不難理解為什么“精英至上”情緒在美國名牌大學或學院日益升溫。過去50年,美國頂尖高校的錄取率越來越低。20世紀70年代中期,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的錄取率接近30%。80年代初,哈佛和斯坦福的錄取率約為20%。2019年,兩校的錄取率則不到5%。
隨著升學競爭壓力的增加,孩子們無論是自己懷揣著對名校的憧憬,還是被父母的名校情結所綁架,都已將年少歲月投入到了為理想狂熱奮斗的“戰場”。他們的日程表上密密匝匝排滿了各種“壓力山大”的高級課程,整天在私人升學咨詢、考試輔導、體育運動、課外活動、實習以及為打動招生官而設計的偏遠地區義工服務之間疲于奔命。所有這一切都離不開患有“育兒焦慮癥”的父母的監督。這些家長都希望為自己的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
高壓下摸爬滾打并從中脫穎而出的人,當然相信成功是靠自身努力和勤奮拼來的。
這些孩子并不會因此變得自私自利或狹隘吝嗇,畢竟他們為公共服務和其他善舉花費了大量時間。然而,這些經歷的確會讓他們的精英主義思想根深蒂固。他們相信,自己通過努力獲得的成功理所應當。
精英主義有可能轉向一種專制主義的傲慢。在我看來,今天的一系列態度和情形已經讓精英主義成為一劑毒藥。
首先,在社會不公加劇蔓延和社會階層已然固化的美國,不斷重申我們應該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及我們的成功理所應得,會削弱社會凝聚力,讓那些被全球化拋棄的人喪失斗志。
其次,強調大學學歷是獲得體面工作和舒適生活的主要途徑會導致“文憑至上論”,從而貶低了工作的尊嚴,讓那些沒有上過大學的人感到難堪。
第三,強調社會和政治問題最好交由受過良好教育且價值觀中立的專家解決是一種技術層面的偏見與自負。這樣的觀念會腐蝕民主,剝奪普通公民的權力。
上述觀點在我的新書 《精英的傲慢》(The Tyranny of Merit)中均有解釋和剖析。在本文中,我將重點闡述其中的一些觀點,以敦促領導者深思。
針對那些擔心工資增長停滯、業務外包、社會不平等以及移民和機器人搶走自己飯碗的人,治理國家的精英階層給出了振奮人心的建議:“上大學,用知識武裝自己,從而在全球經濟中立于不敗之地。”正如一首流行歌曲所唱,“愛拼才會贏”(You can make it if you try)。
這樣的理想主義情懷一開始契合了以精英主義和市場驅動為特征的全球化時代的要求。它崇拜勝利者,鄙視失敗者。到了2016年,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
2016年,希拉里·克林頓(Hilary Clinton)認為她的總統競選體現了美國的基本價值觀,即每個人無論外貌、身份還是性取向,只要努力工作并心懷夢想,就有機會獲得成功。她宣稱:“我希望這個國家能夠真正地任人唯賢。我對不平等的社會現象深惡痛絕。我希望人們能夠付出就有回報。”
時運不濟,希拉里的此番話術在當時已經失去了鼓動效應。擊敗她的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并沒有在競選中提及“向上流動性”(upward mobility)或美國人篤信的“美國夢”。相反,他直言不諱地談及成功者和失敗者,同時承諾要讓美國再次偉大。不過他的這一愿景與主宰了美國公共話語幾十年的精英主義理想毫無關聯。
事實上,我們有理由認為排斥精英主義的民粹思潮無論是對于特朗普的勝選還是當年早些時候出乎意料的英國脫歐公投都起到了一定作用。特朗普的擁躉、贊成英國脫離歐盟的選民以及其他國家民粹主義政黨的支持者中有很多人是工薪階層,他們感興趣的并不是所謂的階層跨越,而是對國家主權、身份和榮耀的重申。他們痛恨那些精英人士、專家和專業階層一直鼓吹以市場為驅動的全球化并從中獲益,將普通勞動者置于國外競爭規則之下,更多的是與全球精英沆瀣一氣,并不太關注本國公民的切身利益。
并非所有民粹思潮對于現行秩序的怨恨都是針對精英階層的傲慢與自大,其中一些不滿與仇外情緒、種族歧視以及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敵視交織在一起。然而,民粹主義的強烈反彈至少部分源自一種憤懣情緒,即處于社會階梯頂端的精英人士蔑視那些他們認為不如自己精明的底層民眾。
民粹思潮并非空穴來風。幾十年來,恃才傲物的精英階層一直在炮制“只要努力工作并按規則行事便可憑借自身能力出人頭地”的心靈雞湯。他們沒有注意到,對于那些困在社會底層或勉強維持生計的人們來說,這套說辭更像是一種嘲諷,而非承諾。
讓人們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件好事。這是尊重其作為道德主體和公民的思考能力和行為能力的表現。然而,讓人們按道德規范行事是一回事,假設我們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命運全權負責則是另外一回事。
在我看來,當今美國社會的戾氣很大程度上源自工薪階層家庭的社會地位沒有得到認可和尊重。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在政治訴求中承認他們所處的困境,并重塑他們作為生產者的尊嚴,才能有效解決這一問題。
這一訴求必須關注“貢獻正義”(contributive justice),即為那些贏得社會認可和尊重的人創造一個機會,他們提供了別人需要且珍視的產品或服務。畢竟,我們只有作為生產者(而非消費者)才能真正為實現社會公共利益做出貢獻并因此得到認同。
追求公共利益,意味著對我們的個人偏好進行批判性反思,最好能對其進行提升和改善,從而使我們的人生更有價值且充滿活力。僅僅通過經濟活動無法實現上述目標,需要我們與其他公民就如何打造一個公正和諧的社會進行商榷和討論。這樣的社會能夠培育公民的美德,讓我們一起思考“政治共同體”(political community)的意義。
一個政治經濟體如果只關注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規模和分布,就會削弱工作的尊嚴并導致公民生活的困頓。羅伯特·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在1968年競選美國總統時曾這樣說:“友誼、社群以及共有的愛國主義情懷是我們文明中不可或缺的價值觀。它們并非來自人們一起購買和消費產品,而是來自一份有尊嚴的工作,同時這份工作能夠帶來體面的收入。從事這樣的工作可以讓人們對自己的家庭、社區和國家——當然更重要的是對自己——說一句:‘我幫助建設了這個國家。我是偉大的公共事業的參與者。”
如今已經很少有政治家會說這樣的話了。然而,更古老的道德觀和政治理念為非精英至上主義提供了思路。
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認為,人類繁榮依靠的是天性的實現,而實現天性則需通過能力的培養和運用。美國早期的共和傳統也認為某些職業(首先是農業,然后是手工業,再然后是廣義上的自由勞動)培養了公民自治所需的美德。
盡管生產者倫理已經讓位于消費主義自由觀和以經濟發展為主的政治經濟學,但工作把人們凝聚起來共同貢獻和相互認可的理念并沒有完全消失,有時還能夠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就在小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被暗殺之前,他對田納西州孟菲斯市正在罷工的清潔工人發表了演講,將他們的尊嚴與其對社會公共利益所做的貢獻聯系在一起:“如果我們的社會要繼續維持下去,總有一天它會尊重清潔工人。因為替我們拾起垃圾的人歸根結底和醫生一樣重要,沒有他們,疾病就會蔓延。所有的勞動者都值得尊重。”
從亞里士多德到小馬丁·路德·金再到天主教的社會教義,一以貫之的理念是,只有當我們為社會公共利益做出貢獻并因此贏得其他公民尊重時,我們作為人的意義才是最完整的。在這一理念中,我們首先渴望的是公共生活里被人所需要。工作的尊嚴就在于運用我們的能力滿足這樣的需要。
但如果精英主義一直告訴我們成功完全是靠自身的努力,我們的感恩之心也會減弱。我們現在正處于對抗精英主義的憤怒風暴中。要讓工作重獲尊嚴,我們必須修復精英至上時代所破壞的社會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