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小小的班主任
十八歲那年,我從中等師范學校畢業,被分配到江西省安遠縣版石鎮中心小學。去報到的時候,我帶著一腔征服世界的熱忱。
校長問:“教語文可以嗎?”
我答:“當然可以!”
校長再問:“當班主任沒有問題吧?”
我答:“當然沒有問題!”
能有什么問題呢?我學的就是這個專業,術業專攻,三年乃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當然會是最好的語文老師和最好的班主任!
然而現實很快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我接手的這個班一直是全校最吵鬧的班級,課堂鬧哄哄,課間鬧哄哄,做操鬧哄哄,排隊鬧哄哄,就連考試都是鬧哄哄的。更令人沮喪的是,這個班的期末考試成績也很不理想。
校長倒沒有太意外,也沒有怎么生氣,只是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要想想辦法?。 ?/p>
我于是開始想辦法:
我給班里的孩子們立規矩,做得好給獎勵,做不好要懲罰;
我找班上的“搗蛋鬼”談話,先聲色俱厲,再和顏悅色,只要他沒認錯,我就接著跟他磨;
我去“后進生”家里家訪,發現天黑了他們家里大人還沒回來,我二話不說開始幫他們燒火做飯,自己餓著肚子,也得讓學生吃飽飯;
……
這樣下來,效果也是有一些,但總體上是“少慢差費”,與其說學生是被我感化的,倒不如說他們被我磨怕了。半年后的期末考試,成績的確是好了一點點,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與我付出的時間精力相比,這點進步簡直不值一提。
我開始體會到教育的艱難:調皮的孩子并不像書本上說的那樣,能被老師的一次談話改變;也并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能被老師的一杯熱水感動。班主任這項工作,不能光靠靈光一閃,得系統地學,小到一節班會課要怎么上,大到一個班級要如何建設,都是學問。
我開始閱讀大量的教育著作,如克拉克的《教育的55個細節》、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以及霍懋征、斯霞、魏書生、李鎮西、萬瑋等名師的書,凡是能找到的,我都拿來讀一讀。
我當然也上網——在電腦和網絡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我是網吧里一道特立獨行的風景。
終于有一天,網吧的老板娘搬了張凳子坐到我旁邊,小心地問:“你在干嗎?”
“我在……”我一邊往本子上寫著字,一邊答道,“記錄一些問題的答案?!?/p>
“一些問題?”
“啊……教學中發現的問題……”
“你是老師?”
“對啊!”我沒有抬頭,“小學語文老師?!?/p>
“小學老師??!”她明顯松了口氣,“我發現你從來不玩游戲,也不聊天,連電影也不看,卻每個星期都來我這里寫字……你一定是個好老師……”
“呃……”我依然沒有抬頭,“現在還不是……”
那段時間,我每到周末就去網吧,從網上查找班主任工作的方法,把能找到的方法都記錄下來。周一到周五,我就把這些方法付諸實踐,如果在實踐中發現了新的問題,就記在本子上,周末再去上網查找答案,或者問論壇上的“各路大神”……
那個年代的網絡很慢,一個問題發上去,可能要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才能收到一條能用的建議。在沒有等到答案的日子里,我就摸索自己的路子。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2005年。
2005年,我進城了。進城以后的我,又一次接手了一個“亂班”,然而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手忙腳亂的愣頭青。我從容不迫地應對著班里的各種狀況,見招拆招,把一個“亂班”一點一點地轉化成一個“好班”。
2006年,我開始在《中國教師報》發表我的班主任工作案例,責任編輯給我開設了一個專欄,叫《無痕》。她這樣跟我解釋:“因為覺得你似乎沒有用什么招式,學生就被你轉化了,所以取名‘無痕?!?/p>
其實,我怎么可能“沒用什么招式”呢?只不過在“愛”與“教育”之間,我選擇了付出更多的“愛”,用心去對待我的學生,跟他們交朋友。學生跟我熟了,自然也就不太好意思不守紀律了。
這個班主任工作的專欄一直反響良好,其間我曾收到一些讀者來信,也有出版社跟我商量出書事宜。我思忖良久,老老實實地說出了我的顧慮:“那些小故事的確真實發生過,然而故事是故事,教育是教育,寫的時候為了好看,把許多并不精彩的教育過程省略掉了,甚至在故事發生完以后,那個看起來已經轉化好了的學生其實又繼續犯了好多錯誤……把這樣的一些故事結集出版,可能會給年輕老師帶去誤導,讓他們以為教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那你可以把真實的情況一并記錄下來啊!”編輯并不死心。
“真實的情況就是時至今日,這個班級也仍然存在許多問題,對一些問題我都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p>
編輯只好死心。
我就這樣放走了一個可能一夜成名的機會。雖然后來那些困擾我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但再也沒有人找我談出書的事情。蓋因真正的教育其實是瑣碎的,即便寫出來,也未必都精彩可讀。
然而我并不后悔:我只想把書教好,只要能把書教好,能不能出書有什么關系呢?
一名普通的語文老師
從教二十余年,我一直教小學語文。在這二十余年里,我教過小學所有年級的語文課;其中有十余年,我在同一所學校開展大循環教學……我的人生經歷簡單到乏善可陳,然而正是這種簡單的經歷,使我能夠摒棄一切雜念,沉下心來做更深入的教學研究。
2004年,我決定研究作文教學。研究的初衷是覺得語文難教,需要個抓手,作文教學既然是語文教學的難點,那就不如先解決它。研究之初,我覺得作文教學最大的難題是批改,于是申報了一個關于作文批改方式的課題,通過改進作文批改的方式來促使學生動筆。后來發現寫作興趣和寫作動力也很重要,于是又做了一個關于寫作興趣和寫作動力的課題,通過運用各種激勵手段來促使學生把作文寫好……
那些年的課堂熱熱鬧鬧,那些年的學生生龍活虎,那些年我發表了很多論文,學生發表了很多習作,我的課題研究碩果累累……我一度以為自己的作文教得還不錯。
然而,有一天,一個曾經的“中等生”跟我說:“老師,以前在你的班上,你總是讓我們寫作文,但是我其實每次都寫得很艱難?!?/p>
“很艱難?”我很詫異,因為我記得那個班大部分學生酷愛寫作,連語文成績最差的學生都樂此不疲,為什么這個“中等生”會感覺到艱難呢?
“嗯,我每次都不知如何下筆,但又不得不寫,只能在作文選上東抄一句西抄一句交差,太痛苦了!”
我細細回憶起我帶的那屆學生的細節:那些年我相信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相信學生只要有了寫作興趣,自然就能寫出好的文章,所以只調動興趣不傳授方法。這樣的作文教學方式,成績好的學生當然沒有問題,成績差的學生但凡有一句出彩就能得到老師表揚,他們也寫得很起勁。如此兩頭兼顧,上能發表,下能保底,很容易形成一種“大家都寫得很好”的錯覺。而不好不差的那一撥學生,卻正好是被我忽視的大多數……
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是2018年,我第一次意識到“只激發興趣不傳授方法會讓學生陷入困境”,意識到“讓毫無根基的學生自由寫作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于是我開始嘗試“師生共寫”的教學方式,通過與學生們一塊兒寫作的方式,滲透寫作思路、寫作方法、修改加工的方式等作文教學的細節,在這樣的過程中,讓所有的學生都腳踏實地地把作文寫好。
在落實“師生共寫”的兩年里,學生的作文寫得很扎實。這屆學生上了中學以后還常?;貋砜次遥兄x我當年傳授給他們的寫作思路與方法……
“師生共寫”這種簡單的教學方法就這樣被沿用了下來,從上一屆流傳到了這一屆。這一屆學生我已經教了四年,四年里每一次習作練習,沒有人動不了筆,也沒有人的作文可以一直拿班級第一,大部分人都得到過老師的嘉獎——那些被“師生共寫”激發出的靈感小火花,總是異常動人。
至此,我才騰出手來去直面語文教學中的其他難題——那些我原以為不用費心的難題:
拼音教學的難題是從復韻母開始的;
識字教學是整個小學階段的教學重點;
閱讀教學在不同的年級有不同的側重點;
學生的課外閱讀不能放任自流、不講方法;
……
這些難題我都解決了嗎?
我只能說,部分解決了,暫時解決了。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甘當一個“胸無大志”的小學語文教師,我“只想把書教好”。我以為這是很容易達成的目標,然而一年一年教下來,我才發現“把書教好”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老教師們常常感嘆學生一屆不如一屆,真實的情形其實是“學生一屆與一屆不同”。在這個領域里,倚老賣老沒有出路,馬放南山絕對不行,只有時時抓緊、處處留心、不斷改進,才能勉強做到“把書教好”。
這是教育的難處,也是教育的妙處。
一塊會發光的石頭
有人說,基礎教育是整個教育體系的基石,小學教育則是基石中的墊腳石。
我常常想:在這個龐大的結構里,我在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呢?
我應該是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我和千千萬萬一線小學教師一起,竭盡全力地支撐起這座教育的大廈。
在這個大汗淋漓的過程中,我也在努力地發出自己的光。
我參加過很多競賽。很多人覺得賽課就是很多人一起去磨一節課,研究能力是集體的,演技是執教者的,磨到后來的勝出者,往往是表演能力出眾的老師。起初我也這樣認為,后來發現并不是這么簡單:因為課堂是靈動的,無論你坐擁怎樣的磨課團隊,最后與學生完成教學的只有賽課者本人;學生是天真的,他們不會配合你的表演;評委是犀利的,他們能一眼看穿你是不是在表演。所以教學競賽的過程,就是教師鍛煉自身能力的過程,參賽者只要咬牙堅持下去,就能取得豐富的教學研究能力和課堂駕馭能力。
我也寫過許多文章。2019年以前,我通過發表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通過教育教學雜志傳遞給全國各地的同行;2019年以后,我開始做公眾號,著力分享作為資深一線教師的教學經驗。因為傳播的途徑是以朋友圈和微信群為主,我開始為我身邊的同行所熟知。寫作的過程,就是整理思想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教學思路越來越清晰、教學方向越來越明確。
我還做過一些課題。從2006年的市級課題“學生常見行為研究”,到2013年的“先寫后導作文教學實踐研究”,再到2019年的省重點課題“師生共寫小學作文教學實踐研究”,我一共主持過三個省、市級課題。從數量上來說,這并不算太多,然而從時間跨度上來說,我的研究從未停止。做課題的過程是集思廣益的過程,既要集前人之思,亦須集同行之思。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也學會了帶領團隊攻堅克難。
而在我“努力發光”的過程中,許多跟我同齡甚至比我小幾歲的同行都走上了領導崗位,只有我,這么多年一直守候在教學一線,并且仍在默默努力。這樣的我,讓有些人看不懂,因為在他們看來,我這個人看上去這么努力,實際上卻這么渺小;明明這么渺小,卻仍然還在繼續努力。他們實在不懂:“這個人到底是在圖啥呢?”
2016年,我發現我符合中小學高級職稱的評選標準,于是老老實實上交了材料,順順利利地評上了高級職稱。2019年,我發現我符合“江西省小學語文學科帶頭人”的評選標準,于是又老老實實上交了材料,順順利利地評上了省學科帶頭人。2020年,我發現我居然正好符合“江西省特級教師”的評選標準:這一次,不但所有的業績都派上了用場,連我2016年評的職稱、2019年評的“省學科帶頭人”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甚至我“二十余年一直擔任一線教師”這個“劣勢”也突然成了“優勢”……
2020年8月,我拿到了“江西省特級教師”的榮譽證書,那些當年看不懂“這個人到底是在圖啥”的同行突然大徹大悟起來。有人說:“你有遠見、有格局!”有人說:“難怪你啥也沒有還干得那么起勁?!边€有人說:“這才是個聰明人啊!”……
我其實有些憤怒:因為我做的一切只不過是源自對教育工作本身的熱愛而已,這種熱愛不應該遭到質疑!更何況,職稱和榮譽的評選標準年年都在改,我一個二十余年一直埋頭教書的一線教師上哪兒去先知先覺、做針對性的努力呢?
然而我更多的是困惑:為什么“只想把書教好”就不能成為一個目標?為什么一個普通教師非要附加上“想當領導”“想當名師”這些所謂的目標,才能有“把書教得更好”的動力?
我是老師??!我不應該把書教好嗎?
我由此想到:多年以來,教育主管部門一直致力于把“特級教師”這樣的榮譽頒發給真正的一線教師,并在甄選的過程中不斷地規避掉那些“只想得到榮譽,不想好好工作”的“閑雜人等”,這才是真正的“有遠見、有格局”??!正是這樣的遠見和格局,才讓千千萬萬像我這樣“胸無大志”“只想教好書”的一線教師走到公眾的視線里來。也只有這樣的遠見和格局,才能激勵更多的一線教師去認真工作。
愛崗敬業不能只是一句空洞的口號,“把書教好”不能附加名與利的誘惑,“我是老師”便是其中最大的理由!
我衷心地希望有更多的同行加入“只想把書教好”的行列!
杜春蕾
中小學高級教師,江西省小學語文學科帶頭人,江西省特級教師。曾多次擔任省、市級課題研究主持人,多次參與江西省“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名師走贛鄱活動、國培計劃送教下鄉活動、贛州市名師工作室送教下鄉活動。《教師博覽》首批簽約作者,在《中國教師報》《教師博覽》《小學語文教學》等報刊發表文章一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