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農村到城市,從家鄉到異鄉,我背負著光陰不斷趕路前行,不斷安家落戶。固定和臨時的家,都在不約而同想暗示我不要離開它們。它們都想把我的精神和靈魂分裂開來,獨自占有。
不惑之年,不得已來到異地他鄉,頓失了長年累月生活的家園,讓舊時光的痛楚不斷追打我。初來乍到,遭到不習慣不適應的圍追堵截,身心疲憊不堪。但是,還要不斷地從不適應不習慣的圍追堵截中突圍出來。重新來一場自我革命,逐漸從故鄉的眷戀中走出來。
剛到中衛的頭天半夜里,由于我過度想家,火車一聲嘶鳴把我從思念的夢中驚醒,于是我有了立馬回家的沖動,有了渾身是膽,義無反顧,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慷慨和豪氣。往火車站走的那一刻,我仿佛踩著音樂的鼓點,蹈之舞之,興奮異常,激動萬分。乘四點的火車,沒有零晨四點的概念。腳步踩在上火車的梯階上,是那么的自信,那么的鏗鏘,仿佛通往火車的階梯就是自己人生的階梯。坐在座位上,心里踏實啊。靜心在等,靜心在聽,等和聽并不是一個漫長的讓人騷動的過程。而是一個沸騰和雄壯的時刻……一聲吼叫,我一下子豪邁了。隔窗讀夜,除了朦朧,就是黑暗。乘坐這列北上火車是由黑暗駛向光明的,我要下車的那個驛站,離我的家很近很近,只一水之隔,在水一方。
剛到中衛,我帶著傲慢與偏見。知道自己來了,再也也無法憑借自己能力走出去了。所以就麻木不仁地呆著。有些想離開的心思,但也不是很強烈。我想別人能留下來,自己為何不能留下來?別人能走,是別人的能耐;自己走不了,也不怨天尤人。因此,卻只讓我對無辜中衛的偏見不斷增多加固。說心里話,這對中衛是不公平的。內心不定,偏見仍會存在。時隔多年,才撥亂反正。留念中衛,把中衛當家,說實在,也沒有幾年。
來中衛的老鄉,不到大半年,走掉了八九個。他們是否帶著情緒或者偏見走了?我不得而知。就這樣,他們在我看來很輕松地離開了中衛,讓我好生妒忌啊。或許對他們來說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動用了所有能夠動用的關系。這對我有些的觸動,但也沒有觸及到心靈深處。心走到想安家的地方,那樣才是幸福的皈依。心在那,家就在那。
中衛離老家遠是事實,但最重要的是,骨子里壓根還是想回到老家,或者回到離老家最近的平羅、銀川。人靠近老家,心也就靠近老家了。人與人之間影響就在于比對。他們走了,似乎把我尚不穩定漂浮的心也帶走了。自己是自己困境中最有力的詮釋者。越是個人的,也就越是社會的。且不論回去以后如何安排,單就敢于回去的勇氣,也足以讓我欽佩之至。無奈之中,不走便是最好的選擇。
人留下了,心卻不踏實,總感覺自己還在不斷反芻著故鄉留給我的點點滴滴。我還有許多故事,它們淡淡地,穩穩地住在我的心里。還沒有來得及將心事翻開,人就恍若夢中離開了陶樂。睡夢中,我行走在故鄉,腳步踏響童年的村莊。而在我具體的生活里,我早已離開了陶樂,離開了陶樂晨昏。對于陶樂,我只有在和暢的風里,在它越來越越松散的風塵里。
來中衛的絕大部分老鄉都是已經成家立業的人,好多都是男的來了,女的還沒有過來,就好像是先讓男的來打頭陣,守住陣地后,女的再過來。剛來,都住著單位租的房子,閑來無事,延續著在老家串門子的習慣,往來互動,過著悠閑自由的單身日子。聚在一起,玩到窮盡后散去,回到各自臨時的家,品嘗單調寂寞的滋味。過來人,過著單身生活,既有新鮮自由的成分,也有寂寞貧乏的味道。可是家的味道,到底在哪里?
胃,永遠知道故鄉在哪里。剛到那幾個月,吃飯到處打游擊,簡單潦草,我和飯菜互相敷衍。這里一頓,那里一頓,饑一頓,飽一頓,壓根就沒有讓胃口和飯菜同頻共振。吃慣了老婆做的飯菜,外面的飯吃多了就感覺難吃愁人。到點吃飯,也只是麻木地遵循時間規定于人的基本要求和規律。吃不慣的飯菜,就像喝不慣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其實,家就是滋味。
偶爾,也會吆五喝六去老鄉家里,混一頓難得的大燴菜或干撈面解解嘴癮。那個味道,也能夠等同于老婆做出來的味道。更刺激我想家了。想家,最樸素的概念就是家的味道。飯菜自在其中。生活原來就應該像老鄉一家,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平平淡淡。然而,一旦暫時失去這種平平淡淡的日子,反而覺得自己丟失了最為珍貴的日子。平常心是家常的,也是慵常的。
時間長了,習慣了,也就能入鄉隨俗。吃不慣的飯菜,適應著吃,久而久之,感覺也挺好吃。只有融入當地飲食文化,看著和吃著同樣都是好的。親友們來中衛,拉條子、蘑菇面、調和面都是在吃完桌餐以后必選的小吃。中衛的飲食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外地來客。
過了大半年的單身日子,對家的理解和感悟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無枝可依,無歸屬感,心里沒有家,實際意義的家是不存在的。溫暖溫馨的家,有滋有味的家,需要有溫柔體貼的女人,有活潑快樂的孩子,有堅實可靠的男人。所以,不管家在何方,家的基本要素不能缺少,家的成員不能或缺,否則就是淡而無味或者殘缺不全的家。
不知道住多久,才會把一個地方認成家。在租住的樓上,我不止一次站在陽臺面向故鄉遙望思念。看著如水的月光,想著陶樂的往事,讀著陶樂的山色……除卻中秋節,平時莫名其妙的思念都將自己置入深沉悲哀中。打一個電話遠不及面對親人凝望,寫一封信難以傾訴心中惆悵。剛來時很想家,幾乎周周都迫不及待地回。回家路上的風景也是最美的風景,遇見每一個人都親人一般親切。回不去的時候便站在陽臺上,翹首看著由北而來的火車,期盼親人突然而來。我深知,有火車的地方,離家就不遠了。
期間,經歷幾次搬家,搬得我焦頭爛額,心力交瘁。臨時的家,只好用臨時的心情對待。沒有一點感情投入,對陌生的鄰居也沒刻意地多看幾眼,甚至是視而不見。周圍的環境,也沒有給我帶來特別值得留意留念的地方。院子里丟掉幾輛嶄新的自行車,讓我更深刻體味著身在其中卻無法融入其中的疏離感,反而覺得周圍的鄰居都像偷車賊。搬一次家,損失的不只是精力,還有感情。搬到看不到火車的地方,盡管這樣還老想去火車站,以便發現驚喜——親朋好友從遠方來。
沒買房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簡單潦草,將就應付。簡單到只把清高孤傲的心情暫時放在沒有詩意的棲居地。由于房租高,不租大的,而租小的。從不把同事和朋友請到家中,更不敢把單位領導請到家中做客,的確不想讓自己顯得難堪和窩氣。因為房子小逼仄,又是臨時的,所以心是虛的。生怕領導和同事突發奇想要來做客,下班躲著繞著就跟做賊一樣。與同事談話中,談到買房子,我就心虛發毛,談房色變。沒了而立之年的成熟與自信,反有一種一事無成的恐慌。房子買在老家,時間也不長,貸款還沒還清,本指望一輩子別無他求在老家小城安度一生,所以,便死心塌地心無旁騖地把治家的雄心壯志放在小城。沒有想過離開陶樂會來中衛。
陶樂被撤縣那段時間,我心靈大廈仿佛頃刻間倒塌了,精神元氣大傷。我的家如一夜之間就像自己看好的股票一下子從高峰跌入谷底,一文不值。物質和精神同時經受了嚴重的刺激和創痛。
當初,創立家業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沒有安家的本錢,靠自己苦苦拼搏,用了近十幾年辛勤努力,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家園。老婆由于單位改制,承包商店虧空,欠了很多債務,兒子還沒有生下就下崗了。為養家創業,我在教書育人之余,販賣過啤酒瓶,倒騰過辣椒,走村串戶賣過書……為了給妻子找一份事做,我通過各種關系在縣城中心地帶建起了一個活動書房,只有十幾平方米,一家三口曾在那個綻放知識馨香的有限的空間容過身。在這個只有十幾平方米的活動書房里,我生活信心十足,充實有趣,從不感到悲觀失望。時常一邊看書,一邊哼著“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后來因為影響市容被迫拆除,又搬到出租房,面積也只有20多平方米,在那住了一年多。陪伴我們的還有咬文嚼字的老鼠。或許是知識力量的緣故,書店生意日漸紅火,有幸賺了一點錢,又買一個40多平方米的門面房,一住就是兩年多。經濟逐漸寬裕了,又貸款買了一個80多平方米住宅樓。走出了艱辛貧困的谷底,擺脫生活困境,我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站了起來,從此結束了漂泊無家的歷史。
家是我依賴的生活靠山。哦!奇怪,有了自己的家,各種繁雜離奇的夢想一下子沒有了,更多卻是自我滿足的成就感。自己心勁高,生活也有情趣。房子布置得井井有條,充滿書香味,每個屋子都掛著不同意義的字畫。經常邀請朋友到家中欣賞我的字畫,借閱我的書籍。家是心中的太陽。我喜歡站在陽臺做深沉思索狀,品味生活甘甜。有時一邊讀書寫作,一邊回憶自以為很不平凡的經歷。這樣就讓我感到家的分量很重,內涵也很豐富,只有家,才能讓我永不疲憊地快樂勞動。
當我還沉浸在家的充實和快樂而意猶未盡時,家就不復存在了。舍家別業難,建立一個新家更難。在兩難中走過來的男人會更有資格談論家。中衛的家,在困難中艱辛建立起來。老鄉們既來之則安之,紛紛買起房子了。記憶猶新的2005年6月份,我首付四萬元,公積金貸款買了一個100平方米大房子。從成交那一天起,我幾乎天天往新房跑,仿佛新房就是生命的全部,就是我活著的靈魂。房子簡單裝修,我看設計,看著裝修,看著交工,看著完善,裝修差什么,我就買什么,不厭其煩。有時候為買小東西,也要討價還價。似乎要討回房價高讓自己承受不住帶來的怨氣。房子住上啦,鞭炮放響那一刻,似乎沒有多么興奮,反而倒顯得很平常。為家奔波勞頓所付出的艱辛似乎都濃縮在新房每個部位,每個角落。認定一個地方,或許人已經老了,或許有的人到老都無法把一個新的地方真正認成家。
在中衛正兒八經地有家了,我也正兒八經把自己當成中衛人了。可是,中衛人依然沒有把我當中衛人看待,不怨中衛人,不怨任何人,我甘愿承認自己就是夾生的中衛人。不僅自始至終不會說中衛方言,偶爾學幾句,也非常別扭,不倫不類。正因為我不會說中衛方言,所以,我就會理直氣壯地在陶樂、平羅、銀川、石嘴山來回穿梭。不是道地的中衛人,說不標準中衛方言,那就只能讓當地人看笑話了。我也特別真心希望被人嬉笑嘲弄。這是中衛朋友很正常回敬我的禮遇。我高興地接納,被朋友扣上人在曹營心在漢的帽子,不冤枉我,也冤枉了我。我回去無非就是匆匆看望一下父母,看罷父母,歸心似箭往中衛趕。陶樂好多同學,現在卻很少聯系了。畢竟,我在中衛生活了二十年啊。人情世故穩扎在中衛。有時,我會被陶樂人說成是中衛人,被中衛人說成是陶樂人,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到銀川開會報到,我說是中衛人,會聽話的人直接就給否定了。想隱瞞也很難啊。
看重人情世故的我,又是多么期盼春節,侄子外甥們春節來中衛給我拜年。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每年都會提前回陶樂在父母家過年,所以也就天經地義省去他們跑中衛。外甥們來給父母拜年,也就借此機會等于給我這個舅舅拜了年。雖說拜了年,我的失落不經意顯現在心里。畢竟這是在父母家里。沒有正兒八經在我家里。
父母住上了廉租房,他們臉上綻放出來的笑意使我欣慰。終于可以暖暖和和度過寒冬。不像在農村磚房,夏天涼爽,冬天死冷。一個燒煤的爐子,為三間房子提供熱量,顯然就高估它的功能。爐子散熱慢,夜里操心不到就滅火。父親每天早晨起來都要生火,臉上黑灰一片。夜里睡覺,上面冷下面熱,因為燒炕。
廉租房太小,容納父母和我還行,老婆孩子怎么辦呢。恰逢其時,我熱情高漲地把以前陶樂老三不住的房子收拾好,重新置換了沙發、電視、冰箱、飯桌等。有模有樣的家,出現在眼前,感覺不夠真實。就好像這個家和現在的我有著相似的命運,我離開它,它也離開我;我回來了,它笑著接納我。聚散兩依依。過年,想正兒八經那里待幾天,邀請親人過來聚聚就顯得特別實際。這個臨時的家,也就為了安撫過度一下我過節的心情罷了。住幾天也是住,用心住,不能馬虎。這個家也算履行了它的使命。回到中衛,這個家很快就我被放置腦后。
今年,大年三十,我沒有回陶樂,而是在銀川兒子家里。陶樂的臨時家又閑置起來了。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家,我本來打算在銀川多住一天,結果我就馬不停蹄回來,住一夜,只為尋求內心平衡安穩。哪怕第二天再馬不停蹄趕往平羅父母家,也覺得值得。
在中衛安家近二十年來,竟然沒有在中衛過大年。心里莫名有些憂傷。今后過年,無論如何要把自己交給中衛。不論親人們來不來,我都要堅守中衛,這對于家就是莫大的安慰。
到中寧工作后,中衛的家就顯得重要了。沒啥特殊工作,基本每個周末都要回中衛。回家路途近,悠悠晃晃就到了。中寧公寓又將成為我臨時的居所。它對于我僅僅就是休息的地方,沒有完全把它等同于中衛的家。除了睡覺還是睡覺,睜眼就起來上灶吃飯,然后就到辦公室。顯然在辦公室比公寓呆的時間還要多。
中寧、中衛、陶樂、平羅、銀川,幾個地方,來來回回,究竟能放下哪一個?只有放下一個,才能進入另一個。幾個地方都在分散著我的精力,瓜分我的感情,搶占我的思想。父母在陶樂,我的根就在陶樂。平羅,父母僅僅是為了過冬。讓父母溫暖過冬的平羅,父母很感恩,我自然也很感恩。平羅,還有我更多的親人。每一次去平羅,都會有一種被扯袖不讓走的感覺。從兒子兒媳婦角度考慮,從長遠大計考慮,等有了孫子,孫子除了親切喊一聲爺爺奶奶,還扯著我們衣袖要買這買那時,那時我們說啥也得考慮把家放在銀川。離兒子不遠。想到銀川猛漲的房價,我萎縮的心又處在極大矛盾帶來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這幾個地方,不斷增加著我精神的負擔,疊加起來的矛盾日益凸顯,我的心思也在不斷發展變化。來來回回,跑來跑去,我都會在心里說,屬于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作者簡介】俞雪峰,1969年11月生,系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理事、寧夏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律動心中河》、詩歌集《心靈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