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中介是個小老頭,一撮山羊胡子,說嘉興土話。點開電腦,他快速地找出一張表來。
“快過年了,找人有點難。不過你看一下這個。60多歲,就住在附近,此人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照片里的女性看起來略顯年輕,穿件米色羽絨服,白凈,雙眼皮,嘴角在微笑。
“她不差錢。主要是閑空,才出來做點事。”說完中介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那個叫林素芳的女人出現了。與照片上差不多,模樣端正,大方,看上去有些瘦小。“三頓飯,外加洗洗衣服,再把衛生搞一下,估計需要三個月。”林素芳說沒問題。
我們談了價格,還簽了合同。“我爸獨居,住放鶴洲小區底樓,有院子,前面還有個小公園。前幾天小腿骨折了,上了石膏。”
“哦,那要小心的。要拄拐的。”她喃喃自語。
下午,她來了。我爸坐在窗口,抽著煙,我去掐,他不讓。他板著臉,很不高興。“這么一點小傷請什么家政?讓她回去。回去!”他居然這樣說。林素芳面有難色,有點兒尷尬,不過沒生氣。“回去!我不需要。我是老公安,這點傷算什么?”他倔的時候像頭牛。
我把她拉到隔壁房間。“就這德行,心直口快,其實心地善良。”我送了條真絲圍巾給她,黑底加黃色小碎花,是我在蘇州拙政園買的。我想給她留下個好印象。“你太客氣了。”她推辭著,臉也紅了,神情像個孩子。
“過些天就好。有事,給我打電話。”我給她留了手機號。
“如果你不滿意,隨時辭退我。”她悄悄這樣說。
傍晚,暮色朦朧,我去我爸那里。院里一縷燈光斜著折射出來,我在圍欄處踮腳偷看,看到她在廚房的剪影,估計在洗碗和刷鍋。我插進鑰匙,開了門,她的一張笑臉迎了出來。我爸坐在躺椅里,報紙齊眉,搖著,看到我也不吱聲。我貼過去,聞著我爸耳邊的煙味,問他如何,他白了我一眼。“能怎么樣?拉郎配,還能怎么樣?”
收拾完,林素芳提個格子小包,在門口向我們揮手。她回家了。
“你啊你,浪費錢不說,來個外人,我渾身不自在。”他一聲長嘆。
“這是什么話?”
“就是不自在。連放屁也不敢出聲。”
我噗地笑出聲,這應該是大實話。
我想睡在我爸那里,照料他晚上起居。他硬是不肯,于是我把白色的塑料便壺擱在他床頭。“上下床注意點,不要再滑倒了。”
“哎呀,你呀你。你看我,走起路還像飛一樣。”他拄著拐,來回地走,頑皮得像孩童。
我住城北的嘉州美都,離放鶴洲有五公里。自從嫁給醫生趙言兵后,我一直住在那兒。
2
“菜燒得可以嗎?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
“可以吧,挺好的,她的菜不錯,杭幫菜。”他的聲音發黏,電話里支支吾吾。沒怎么抗議,也算默認吧,我心里也就把這個事給放下了。年底,公司事雜,財務又在審計,事情扎堆兒了。到了次日下班,天下起小雨,一波波地飄在空中,我才趕過去。一進門,我以為走錯了。眼前呈現的是一幅完全不同的面貌,家里變樣了。
一切井井有條,原先桌上堆滿東西,現在一一歸位。門口有一堆鞋,竟神奇地消失了。客廳里,以前是紙箱、酒瓶和各種禮盒的世界,現在也一并消失。“哇,怎么成這樣了?”我開始懷疑我的眼睛了。
“就是那個林素芳,她嫌沒事,就在這里整理,還真整理出了模樣。”我爸這樣說,也像在批評自己。自從我媽故去后,我爸就開始自我放逐,家里亂成一片,東西像小山,東一堆西一堆。我也懶,每次都是草草收拾,現在改天換地了,我還有些不適應。
“還說不要人家來,人家一來就變樣了。她人呢?”我問。
“剛走。”我爸說。
后來,我爸的腿一天比一天好。一個月后,拆了石膏,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對他說:“讓林阿姨回去吧?你的腿差不多了。”
“回去?現在就回去嗎?不行,不行,我的腿還嫩,不能多動。”他的口風變了。
“這怎么行呢?我只簽了一個月。”
“你這人真是,人家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沒有一百天是好不了的。”他抬起眼,有點茫然。“不行,我跟她談,讓她留下來。”
我笑出聲來。“不用你談,故意說說的,我跟她簽了三個月,還有兩個月呢。”
“死丫頭,作弄人……”他白了我一眼。
冬至日,下雪了。雪如飛花一般,一團團地砸向房屋和行人。因為路上濕滑,傍晚我沒去我爸那里。回嘉州美都后,我打開空調,推開窗,用手機拍雪花翻滾的視頻。這時我弟來電話,鈴聲攪了我的拍攝。他是長途車司機,拉油,拉危化品,常年奔波。“姐,你有沒有發現,有點不對?”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今天去咱爸那兒,感覺怪怪的。說不出來,就是不對,這兩個人不是一般的情形。我好像看出來了。”
“在談戀愛?”我追問。
“有點曖昧。我一進去就嗅到了,平時不是這樣的。他還吹牛,吹他當大隊長時的那點破事。”我爸以前是嘉興郊區的刑偵大隊長,他動作迅捷,作風剛猛,外號白貓警長。市局的王勝利是英模,人稱黑貓警長。我爸就是第二只貓,一黑一白,曾稱雄嘉興。我爸的事跡挺多,他曾經在街頭當場制服一名逃犯,逃犯用刀刺傷了他的腿;他也曾經蹲伏四天四夜,最后一槍擊斃那個藏在深山里的殺人犯;他還曾從一個遺棄的糞池里找出線索,破獲了一樁轟動一時的殺人拋尸案……此刻,我想象他說話的模樣,聲音洪亮,眼里放光。
這事我也有預感,但真的發生我還是有些驚訝。放下電話后,我還是直奔放鶴洲。雪漸停了,地上白茫茫的,在夜里也耀眼。快九點了,小區很安靜,行道樹上披著一層雪,還時不時跌落下來。一到門口,就聽到里面的電視聲。我有鑰匙,就直接開門進去了。一進去,兩個人闖入視野,我爸和林素芳坐在沙發上。林素芳在整理頭發,極不自然,我爸則干咳著。“這么晚了還來干嗎?”我爸問。
“林阿姨這么晚了還不回去?”我反問道。
“我回去了,你爸來電話說不舒服,我去藥店配了點藥。這不,給他送來。”她指了指,的確,茶幾上有兩個嶄新的盒子。
情況估計是如此,關鍵是兩個人在一張沙發上,聽到聲音又匆匆分開。我的眼像探照燈,光束直直地逼過去。他倆都躲著我的目光。她的臉又紅了,手不知該往哪里放。我爸則不停地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不舒服跟我說,何必讓林阿姨這么晚還跑一趟,天下雪,路上又滑。你怎么能這樣呢?”我的話不客氣,有一半是沖著林素芳去的。
“沒事,沒事,我住得近。這不算什么。”她低著頭說。
場面有些尷尬,且不協調。
“那我走了。”她拿起沙發上我送她的圍巾,繞在脖子上,朝門口走去。
3
“姐,這事兒真的不好。你猜怎么著?兩人居然手拉手了,臉皮怎么這么厚呢?”
我弟有時白天不出車,居然去跟蹤他倆了。他目睹了雪后兩人在前面小公園散步這一幕。
這消息讓我心煩意亂。現在看來真有麻煩了。簽合同時我沒打聽,現在一問,林素芳也是獨居,前幾年老伴走了。兩個孤寡老人惺惺相惜,談上了。一想到手拉手,我就渾身不舒服。“再婚是不可能的。”我把我的態度亮了出來。
“那當然。”我弟也說。
“他是發昏了。”
“豈止是發昏。我看那女的就不是好東西。”
我趕到中介處。山羊胡子蹺著腳,低著頭,在玩游戲。“合同在這里,違約的是你。”
“違約就違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付違約金。”
山羊胡子收起手機,抹了下鼻孔,就給林素芳打電話。我以為對方會有反應,結果那邊一片淡然。“好的,沒事,我明天就不來了。”她的爽快出乎我意料,也沒提違約金的事。
原本以為這事就這樣了結了。過了三天,跟蹤者又傳來消息。“姐,不好,還在來往。那個姓林的每天過來,燒菜,曬衣服。跟以前一模一樣。”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肯定是我爸讓她留下的,他們有密謀。
“爸,怎么回事?”在追過去的電話里,我的語氣極差。
“是這樣的,小林說可憐我,要來幫忙。她不收費用。她是為人民服務。”
我哭笑不得,想發火,但又無處可發。
“為人民服務?虧你想得出,你們這樣交往不正常。”
“有什么不正常?她助人為樂,是天底下難得的好人。”
“不知她安了什么心?”
“胡扯,真是胡扯。我算是看清了,她比你們好。你們裝模作樣,其實一點用也沒有。她才是真正關心我,我清楚得很。”
他居然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來。我懷疑我弟,我弟有時候說話不靠譜,什么都說。我弟就跟我說,爸肯定塞錢給那女人,他懷疑那女人是騙子,就是來騙我爸的錢的。這些話我當然不會跟我爸說,但我弟就難說了,他會直截了當,和盤托出。他會說,騙子騙子騙子。
“我們正常交往,噢,不,是兩個退休老人正常的交往,這樣的權利你總不會剝奪吧?”我聞到了話里的硝煙味。
“那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我反問。
“這不好說,這事怎么說呢……你這樣問我,讓我很驚訝,真的,你是我女兒,不應該問你爸這樣的問題。再說,真的談戀愛也是可以的,法律沒有禁止一個70歲的人談戀愛的。”電話里開始廝殺,彌漫一股陌生的氣息。我從沒與我爸這樣說過話,我知道過分了,但此刻我必須狠下心來。必須。
“爸,你要為我們死去的媽媽想一想。”
“別搬出你媽。我是老了,可沒糊涂。我的事情我會處理。”
“這也是家里的事,家里事就要商量。你商量了嗎?”
“你說我在談戀愛,真是天曉得,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再說,我真要談戀愛,還要你們批準嗎?我這樣一個大活人,還要你們管頭管腳嗎?你們問問,你,還有你弟弟,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他話還沒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只有一連串的嘟嘟聲還在我耳邊回響。
4
臨近年關,電視里傳來壞消息,武漢因疫情封城了。
這真讓我們無比驚訝,報紙、電視到手機談的都是疫情,鋪天蓋地,蜂擁而來。昨天疫情還遠遠的,突然地,就迫在眉睫了。春節的氣氛全被這些包圍。我家有點怪,支離破碎的。我和趙言兵婚后常吵架,他是兒科醫生,有時細得像女人。前些時候他一怒搬了出去,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弟呢,兩年前就離婚了。就是說,我們仨都成了獨居。疫情一來,我決定搬來放鶴洲住,一是照顧我爸,燒個飯做個菜,另一個也是為了對付那個林素芳。我要像竹竿一樣橫插進來,看兩人怎么發展。我推演了一遍,我爸的事不能硬來,得講究些技巧,得一點點把他們分開。
聽說我要住進來,我爸態度生硬。“我還沒老到需要照料的地步。再說,一個人生活慣了,多一個人,會不自在。”他抽著煙,態度蠻橫。
“不行,疫情來了,生活得變。弟弟也過來。現在在外面吃飯不安全,我們仨人一起吃。”
我的口氣堅決,不容反駁。
我爸當然反對,我弟則站在我一邊。討價還價后,變成仨人吃飯沒問題,但晚上我們必須回自己的住處。就這樣,協議勉強達成,但我爸明顯不爽。看到他不爽,我和我弟的內心卻滋潤起來。“看他還能耍什么詭計。”我弟這樣說。
疫情在持續,市區每天有新增確診病例。人心惶惶,街頭拉起了宣傳橫幅,還不時有喇叭車巡回宣講。放鶴洲小區也管控了,進出要有通行證。我和我弟都去辦了通行證。但每次去我爸那里,看到的都是一張僵硬的臉,沒有表情。腿恢復得不錯,可他還一跛一跛,搖晃出夸張的大幅度。我明白那是故意的,他是在無聲抗議,也在表達對我們的不歡迎。
他還會與那女人打電話,藕斷絲連。一天,我從門縫里看到,他與人視頻。我敲了敲門,惹得他不開心,他說,你沒看我正忙著嗎?他也沒關視頻。視頻里出現的是一張變形的女人的臉。疫情后,她再也沒來過我家。我爸則是明顯變了,一會兒暴躁,一會兒又像失魂一樣。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我承認,我以前有點崇拜我爸,他從一個小民警,做到刑偵大隊長。我有時看他就像看一座雕塑,冰冷、果敢、堅毅,但現在好像不是這樣了。
他與她手機聊天,一開始還避著我,后來干脆不避了。他們聊天氣,聊穿什么衣服,當然也談疫情,聽到了什么,微信里在傳什么,都會聊。他完全不顧我的存在,好像那個林素芳就是我媽一樣。其實,我媽在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平時他倆話少,有時還會爭爭。一爭,我媽就會給我電話,讓我當仲裁,凈說那些婆婆媽媽的事。
“小林,我的腳給綁住了,一步也動彈不得。這是在坐牢啊。”他對著視頻這樣說,居然還叫她小林。
5
放鶴洲小區招募志愿者,我報了名。
任務是晚上在小區門口值班,檢查進出人員和車輛的通行證。每晚就像打仗一樣,我下班后迅速回來,燒飯做菜。飯后,戴上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去小區門口,站崗,執勤。社區干部夸我勇敢,有愛心,我聽后心里暖暖的。
戴紅臂章站崗,事也挺多。有些人不配合,時不時還會拌嘴。那天,又飄飛雪,我穿著大雨披,把守大門口檢查車輛。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我以為看錯了,定了神再看,還真是。她撐了把花傘,手里提著東西,沿著圍墻那側悄然走來,腳步輕盈。雪時不時變成雨,沙沙地、若有若無地飄著。我把眼睛挪開,當作沒看見。保安攔住了她,問她要通行證,她當然掏不出來。
她在跟保安說話,保安不依不饒。他不可能放她進小區。
她朝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我戴著口罩,以為她認不出我,但她還是認出了。“你正好在,能不能跟保安說一下,我就進去一下,給你爸送點東西。”她指了指提著的一袋東西。
“沒有通行證,不能進。這是規定。”我冷冷地說。
“那行,我不進去,麻煩你把這東西交給你爸。他喜歡的。”
“是什么?”
“羊肉。”她把燒好的羊肉裝在塑料盒子里。
我想說不行,但嘴上還是軟了。我說,那好吧。一接過來,心里又后悔了。
夜色迷離,雪花斷斷續續,夜風發冷,吹得我兩腿打戰。值完班回到我爸那里,他沒睡,坐在電視前。“羊肉呢?”他問。我拍了一下腿。“哎呀,忘了,還放在傳達室呢。”這樣說以后,我假裝出門,轉了一圈后又回來。“不好意思,不見了。東西不見了。”
“怎么可能沒了呢?怎么可能呢?”
“真的沒了,明明放在那里,現在不見了。”
他忽地站起身,要去傳達室。我攔他,幾次都攔不住,他的犟脾氣發作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濕漉漉地回來,頭發上罩了層水汽。回來后他一聲不吭。
“的確是沒了吧?”我這一問,倒是刺激了他。他勃然大怒,手一揮,抓著的遙控器在空中翻滾幾圈后撞到了地上,碎了。“胡鬧,你肯定在胡鬧。你安的是什么心?”看著他,又氣又好笑,但我忍著。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要的就是這樣。
我早已把那盒羊肉扔進垃圾箱了。
發火吧,發完也就完了。這事兒不能再發展下去。我邊撿碎片邊這樣對自己說。
6
疫情像龍卷風,滾滾而來,罩在頭頂。情況越來越嚴重,市區有四十多例確認病例了。人人自危。我自己不怎么怕,只擔心我爸和我弟。
世上的事就是這般奇怪,你越擔心什么就越來什么。幾天后,我爸突然發燒了。這可把我給急壞了。怎么辦?怎么辦?會不會染上病毒?一連串問題敲打著我。他發燒,咳嗽,渾身無力,癥狀像極了。“送醫院,馬上送,萬一是呢?”我和我弟商量后做出決定。
“不去。我不去醫院。在家里,怎么可能感染上呢?”我爸不信這個。
“你去找過羊肉,誰知道呢?叫你不要去,偏要去。”我惦記著這事。這是他唯一一次出門,還扔了我遞給他的口罩。我給社區打電話,社區也驚恐。“知道了,保持冷靜。你們不能自行去醫院,現在有規定,凡是發熱患者一律統一送。我們馬上聯系救護車過來。”
救護車果真來了。小區里的人都在窗口張望,好像真染上病了,每張臉都驚恐萬分。有人還關了窗,怕病毒會飄過去。兩個全副武裝的人進了家門。全套的防護服,一看這架勢,我就頭暈。心想,完了,中招了。這該死的羊肉。
我爸揮著手,不愿跟他們走,但現在已由不得他。兩人架起他就走,沒有商量的余地。
后來的事是我爸和我說的,他說了去醫院的經過。他說救護車把他拉進了醫院,那是個發熱門診。他叫天說天不應,叫地也不應。他咳嗽,咳得厲害,里面的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穿防護服的人來給他測體溫,抽血,又做核酸檢測。他被安頓到一張床位上,望著這張白色的床鋪以及上面帶條紋的被子,他五味雜陳。“我不是,真的不是。”他對著墻壁這樣喊,但沒有一個醫生理睬他。他們進進出出,各忙各的。后來,到了夜里,那個叫林素芳的女人像幽靈一樣出現了。
“她來了?她來干嗎?”我問。
“她真來了。”
“這不可能。”
“什么叫不可能。她就是來了。”
這事兒就是這樣撲朔迷離。照理她不可能進醫院,那里是發熱病區,重點看護。但事情就是如此,她去了,還真的進去了。她肯定是撿了某個漏洞。“你讓她去的?一定是你讓她去的。”我后來就是這樣推定的。他不吱聲,眼睛還不敢朝我看。
“她是個好女人。”我爸這樣說。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讓林素芳出現在了發熱門診。或者,也可能是不請自來。她聽說后,心急火燎,不顧一切地趕來了。這事兒就是這樣荒誕,但居然真的發生了。在發熱門診部,兩人談了不到一分鐘,就被醫生打斷。“誰讓家屬來的?你們不知道這存在感染風險嗎?”她被醫生痛罵,我爸卻像小孩一樣撒起野來,扔東西,亂罵人。后來林素芳也被留了下來,做核酸檢測……
我爸在醫院待到天亮。其間電話不斷,有我和我弟打給他的,也有他打給我們的,最后他被排除了。“只是一般的發燒,送什么醫院?真是活受罪。”他發了句牢騷,也有對我們的不信任。他認為是我們胡鬧才導致了這一切。他是健康的,我們瞎指揮,讓他,也讓林素芳受苦。他只吃了點抗生素,就退燒了。
不過,這事改變了我對林素芳的看法,我突然覺得她了不起。她會去發熱門診,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以前,我對她抱有成見,尤其是我弟的那些閑話,一直縈繞在耳畔,覺得她在利用我爸,有小算盤。可現在,我突然覺得她有超越常人的一面。我想象著她那張端莊的臉,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我為扔了她的羊肉感到內疚。
我甚至想,如果我爸真的能娶到她,那是我爸的福分。她關心他,照顧他,這回竟不顧危險去醫院陪他,讓我除了感動,還是感動。心中升起一個念頭,我要促成這件事。我想,如果我媽在天有靈的話,也會支持的。
7
我爸重新拄起了拐杖。“不是已經好了嗎?怎么又用上了?”我問。
“無力,腿無力。”他說。
“真的嗎?之前走路很扎實了啊。”
“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燒退后,他精神很差,眼神渙散,臉頰上的肉也凹進去了。“得相思病了。”我心里這樣嘀咕。那天,我在煮牛肉,一會兒放料酒,一會兒放蔥段。我爸則在房間,電視開得很響,人卻沒在看。他久久地盯著窗臺,像木頭人一樣。“起來動動吧。”我過去對他說。
“世上長壽的人都是不動的。”他冷冷地說。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肯定發生了什么,直覺告訴我,應該與林素芳有關。
“林阿姨最近可好?”我問。
“她好不好關我什么事。”他的態度一下子變得惡劣。
“等疫情好了,請她一起過來吃個飯。”我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自己也感到驚奇。
“嗯,這聽起來挺好,只是……只是可能沒有這么一天了。”說著說著,他哽咽了。我問為什么,他卻把脖子轉到了窗外。“別煩了好不好?你再煩就不要來了。你以為我要看到你啊。”他朝我撒起氣來。
菜上桌了,我還燒了糖醋排骨和一盆蔬菜湯。我叫了他兩次,我弟叫了他三次,他都沒起身。飯后,我徑自回嘉州美都。汽車剛駛出小區大門,我弟的電話就來了。他說老頭哭了。
“誰哭了?”
“還有誰啊,除了他還有誰啊。”
我一聲嘆息,覺得他丟人現眼。
“那個女人說的。他說那女的說他自私。”我弟一副幸災樂禍的口氣。“他們黃了,我看著有點小得意,要好好慶祝一下。”
車窗外一片漆黑,車沿著南湖徐徐地開,窗上倒映出湖面閃爍的燈光。我想著我弟的話,心久久不能寧靜。我熄火,把車停在路邊后,撥通了林素芳的電話。
“姑娘,這么晚了,有事?”
“林阿姨,跟你說個事兒,等疫情好轉,再來我家做家政好嗎?”我的話里帶著懇求。
“謝謝你看得起我,我想還是算了。你另外找人吧。”聲音有點兒冷淡。
“也一時找不到其他人,再說我爸對你比較認可。”
“你爸身體恢復好了,都能自理了,我來也是多余。”
“不好意思,林阿姨,是不是我爸得罪你了?”我想探究原因。
“沒有。你想多了。我年紀大了,一天下來也腰酸背痛的。”
“真沒得罪你?”
“這叫什么話?姑娘,他怎么會得罪我呢?”
“那我再多付一點錢給你吧?這里需要你。”我這么一說,對方就沉默了。
“不是錢的問題。姑娘,真的,這不是錢的問題。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
8
越野車跑在鄉間路上。
帶他去老家走走,是我提出來的,他起先反對,后來同意了。老家在一個叫棲真的集鎮上,我爸就在那里出生和長大。
當車過蓮泗蕩時,我把車停了下來。湖面很大,中間還有幾個島嶼與一片村莊。每年清明,這里都有水上網船會,人船涌動,熱鬧非凡,來自江浙滬皖的船只都會到這里祭祀和集會。
“爸,你看這里。那個連環惡性強奸案偵破,于發根抓住的時候就在這里。當時人挺多,都出來看熱鬧。你就乘在快艇上,要多神氣就有多神氣。這案子是你破的。你穿白色制服,腰里別著手槍,我一直記得你穿警服的帥模樣。”
這位曾經的神勇警察從車里出來,現在步履蹣跚,連腰也挺不起來。
“是啊,有好多人呢。”他靠著車子喃喃地說。
“那天真是人山人海,快艇就在這里轉了好幾圈,那個人被綁著站在船頭上。群眾都來看,電視臺也在一旁拍,最后還采訪了你。”
他茫然地盯著湖面,好似在回憶,也好像在發呆。湖邊修了綠道,有花有草,像腰帶一樣圍住了湖岸。天色蒼蒼,一群鷺鳥從空中掠過。這大半年來,我爸身體大不如從前。家里又恢復了原貌,堆得亂糟糟的,他還經常關閉門窗,躲在里面抽煙。正因為看不慣他的現狀,我才想到帶他出來。“出來走走,不是挺好嗎?”我扶著他,對著空曠的湖面說。
“哼,也好不到哪里。”他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我沒告訴他,我曾經找過林素芳。我是真的想成全他們。她的屋不大,在鶴翔里,里面整整齊齊,還種了許多亮眼的植物與花卉。門一開,一盆盛開的金橘迎人,窗臺上兩盆水仙在吸收陽光,我聞到一陣陣淡淡的清香。地板發亮,能照出一道道人影來。林素芳一臉客氣地迎接我,她越客氣,我越難受。她為我泡茶,給我遞水果,還送了我一雙她織的手套。“你送我圍巾,我也送你個小東西吧。”她眼神清澈,說話溫柔,善解人意,但任我怎么鼓動,她始終不肯再回放鶴洲。
越野車呼嘯著,拉著我和我爸來到棲真集鎮。
集鎮上小店林立,麻將館前圈了一群東倒西歪的電瓶車,嘩嘩聲外溢。浴室門口一個小攤點正在賣熟食,烹制過的雞鴨牛肉前圍了一群人。從車上下來時,我幫我爸戴口罩。“戴上,疫情還沒結束。”口罩歪著,他也不拉正。
我們站到了我們的祖屋前。這里沒人住,門窗緊鎖,外墻上長滿了半枯的爬藤。
“爸,那家屋子吊死過人,鬧鬼。有人嚇得半夜逃出來,可你去住了。你說你是唯物主義者,什么也不怕。你真的去住了,一個人,第二天一早從里面出來。大家都驚訝,你說你睡得香,什么情況也沒有發生。”我指著前方塌去一個角的老屋說,那屋子就在隔壁。
“有這回事嗎?”
“你不記得了?你怎么會忘了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爸一生中破案、逮罪犯無數,家里的獎狀獎章數不過來。或許經歷的事太多,也或許真的老了,他記不起來了。
走在窄窄的小弄里,他肥大的棉衣不時擦到帶青苔的墻壁。
他走在前,我跟在后,我看到了他手背上醒目的老年斑。望著這個正在老去的背影,我涌上一陣酸楚。白貓警長啊白貓警長,我對他了解多少呢?或許我了解他豪邁的某個側面,但他的痛苦與憂愁呢?還有他身上的柔情呢?……這些我幾乎一點兒也不懂。
眼淚在我眼眶里打轉。
他就像個陌生人,這樣的感覺我從未有過。我僵在那兒,望著前面的他,連腿腳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