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露蕓
1
玫玫18歲前住的閣樓,夠擺放一張光禿禿的席夢思床墊。
小時候,同學(xué)只知她住市中心,不用家長車接車送,幾步路就到學(xué)校。學(xué)校是老牌的區(qū)重點,她功課不算出色,但乖巧聽話。上了中學(xué),假期也和女同學(xué)一起逛馬路,看電影,追星,交換暗戀的秘密。沒有人受邀到過她的閨房。
第一次帶同學(xué)上門,已是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是個男同學(xué)。
他跟著她從熙熙攘攘的地鐵站出來,逆著巨型購物中心的人流,拐進(jìn)一條長滿梧桐樹的僻靜小馬路,然后是驟然收窄、彎彎繞繞的弄堂。弄堂口有一兩家門面幽深的時裝店,古董級的理發(fā)店,生煎饅頭店;經(jīng)過一處氣息復(fù)雜的垃圾回收點之后,一切商業(yè)氣息消失了,兩個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側(cè)門拐進(jìn)一棟面孔蒼老的居民樓,門牌號模糊刻著“31”。她的臉微微側(cè)向高她大半頭的男同學(xué),她仰望著,試圖覺察出某些情緒和信息,可是樓道黑黝黝的,陡峭的木質(zhì)老式樓梯已在腳下,等待他們逐級攀登、盤旋而上。
這棟幾乎與玫玫父母同齡的磚木結(jié)構(gòu)老房子,雖說只有四層樓,但挑高高,筆直向上的樓梯窄而高聳,木頭是空心的,每踩一腳就會吱嘎吱嘎響,令人心生畏懼。玫玫住校四年,曾經(jīng)裙角搖擺、飛奔上下樓的舊時光一去不返。況且這天,在她心里總歸是個大日子。她腳踩一雙尖頭半高跟皮鞋,尖細(xì)的鞋跟懸空在每一級樓梯外,須得略略側(cè)轉(zhuǎn)腳掌,才得以穩(wěn)住身體的重心。她走在前頭,不敢掉以輕心,一路陡峭,一路驚心。
男同學(xué)曾是校籃球隊的候補隊員,43碼的腳踏上這樣的樓梯,想必也不輕松。他亦步亦趨,走在距離玫玫45度角的下方,視線正好停在姣好的、緩緩向上移動的腰肢。好在登完一層險峻的樓,就有一小段平地的走廊作緩沖,待繞個圈后,再上一層樓。正是晚飯時間,凡灶臺不通窗戶的人家,照例將油煙往走廊排,各家釋放出的香味各異,在油鍋爆炒間,濃油赤醬的氣味何其豐富,誰家紅燒肉、誰家蔥煎鯽魚,彼此沒有秘密。
31號樓的鼎盛時期,住戶曾頗為密集,如今留守在這逼仄昏暗老房子里的,多是七十歲朝上的老人家,等拆遷等了半輩子,很多人一路看著玫玫長大。喏,鄰居家的幾顆頭發(fā)花白的頭,隔著看不出底色的紗窗,此刻分明在朝玫玫和她帶來的男孩探視。“袁家妹妹軋朋友了呀,手里拎著老酒,上頂樓去了。”她們回頭還會聚在一起說:“小伙子蠻像樣的。”又向玫玫媽媽打聽。家鳳一面喜笑顏開,一面嘴巴并牢:“同學(xué)來家里坐一坐呀,八字還只有半撇。”又過了幾個月,鄰居老太咂摸出滋味來:這“半撇”大概也沒有了。
籃球隊員頭一次上門,頗受到好菜好茶招待,雖是頂著“同學(xué)”的名義,回家后也不免要連夜接受審問、匯報見聞。問:“房子有多大?小姑娘爹媽好不好說話?”
答:“不大。蠻好的。”
“這是什么態(tài)度?總要詳細(xì)說說。關(guān)系到你的終身幸福,不許耍滑頭。”
幾番逼問下來,兒子不耐煩了,發(fā)脾氣了:“反正你們也不喜歡袁玫綺。好吧,鴿子籠比她家還大些。樓梯一路爬到頂樓,灶臺和洗衣機就放在進(jìn)門拐角,里頭總共半間房,窗戶外面就是弄堂里的垃圾場。吃飯的時候把臺面放下來,晚上睡覺——叔叔阿姨的床靠墻——再把小桌子收起來。對了,床底下剛生下一窩小白貓,母貓據(jù)說離家出走了。屋里再有一部梯子,木頭的,不高,垂直往上一架,算是閣樓吧,是玫玫睡覺的地方。玫玫爸爸心情極好,喝了點老酒,他講,地鐵要擴(kuò)建了,他開出租車消息最靈通的,說一兩年內(nèi)他們家房子肯定拆,畢竟是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反復(fù)講了幾遍。小菜的味道蠻靈的,又有本幫味,又有酸辣味。玫玫從小當(dāng)掌上明珠養(yǎng)大,不知繼承到這手藝沒……她媽媽是知青子女,二十年前從貴州回來,工作不好找……”
索性原原本本道出,講完,一個人回房間,“砰”一關(guān)門,悶頭睡覺。留下兩個聽眾還在打趣:
“以后接親,你說這鴿子籠,怎么好請親朋好友去呀?”
“你就在樓下等新娘子。你做好頭發(fā),穿好旗袍,爬是爬不上去的——比你跳廣場舞的難度高得多。”
“還有空開玩笑!真正吃不消。”
“兒子心里歡喜,你有什么辦法?大學(xué)同窗呀,聽說小姑娘脾氣性格蠻好,樣貌也襯心,宜其家室。”
“你自己的兒子自己不知道?還宜其家室。噓,你聽我一句話,他沒有長性的。”
男孩當(dāng)晚情緒有些微異樣,玫玫在送他下樓之前,已覺出滋味。上山容易下山難,她換了雙干干凈凈的白球鞋,打著手電,安靜地走在男孩的身后。樓道里沒有光,只有電視機震天樣響,吃過晚飯洗罷碗筷的老人家,打開各自的頻道,收看各不相同的喜怒哀樂。
玫玫勸回了執(zhí)意相送的父母,才贏得一小段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光。她的視線落于他的后背、他的頸項,心里竟生出幾分酸楚來。他皮膚曬得黑黑的,唯有后頸白白的,頭發(fā)向上剃得極短,膚發(fā)交界處的輪廓很好看。當(dāng)時若沒有課堂上發(fā)花癡的相望,大約也沒有后來的許多小歡喜,和如今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吧。
男孩驟然進(jìn)入一個他全然陌生的世界,他心里是震驚的。他也不過生在普通小康家庭,也素來知道玫玫是個家境尋常的小家碧玉,但十平方米安置一家三口加一窩貓的生活場景,仍大大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范疇。不能說勢利,也無關(guān)虛榮,而是心靈受到了沖擊。他從不曾見過那樣的墻面,那樣的地板,沒摸過那樣的舊窗框,更沒腳踩過幾根橫木搭起來的原始小木梯,未施油漆的橫木已被上上下下的腳掌摩挲出光潔的包漿。他甚至沒敢順著梯子、朝遮擋小閣樓的碎花布簾子瞥一眼。他猜那閣樓不可能有窗戶,而且屋頂是斜的。
他的震驚并沒有表現(xiàn)為一丁點冷漠,或抗拒,更多是內(nèi)在的不知所措,以及近乎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格外禮貌、格外周到。他在飯桌上表現(xiàn)得像個話癆,全不似平日的言辭貧乏。他的話里呈現(xiàn)一種隱隱的屈就的姿態(tài),似乎有意無意在配合著玫玫爸爸的高談闊論、胡吹海侃。就像是一旦走進(jìn)面試間就想給面試官留下美好印象的應(yīng)聘者,投其所好地展現(xiàn)著自己的優(yōu)異才能,哪怕心里早留了退路。
玫玫父親拿出珍藏的陳釀花雕,親手溫?zé)崃伺c年輕人對飲。飯后給客人泡碧螺春的時候,他取了家里不輕易動的一個茶葉罐,不是從罐子里取一小撮茶葉、手抖一抖,而是毫無必要地豪氣萬丈,就像明天不過日子了一般。這個家還有什么是他的寶貝呢?只有女兒是他的寶貝。就像玫玫小時候,老袁說:“玫玫是我們家的小玫瑰。”為了女兒,其他任何寶貝他都可以奉獻(xiàn)。
從頂樓下到底樓,墻外的路燈光照進(jìn)來,玫玫熄了手電。是就此別過呢,還是再送一程?男孩不開口,玫玫只有獨自咂摸心底的不舍。剛見過“大人”的小情侶,原該有一堆唧唧噥噥的話要分享,可兩人的關(guān)系本來就沒有明確到這一步,畢業(yè)在即,心緒不寧,各自對未來并沒有多少底氣。“來家里坐坐”是玫玫提出的。玫玫從來不是攻擊性強的女孩,日常交往中,你略退一米,她倒要退出一丈去。或許是她提前捕捉到了男孩的踟躕不前,索性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
方才坐在折疊小飯桌旁的年輕人,臨場發(fā)揮、全力應(yīng)對,扮演了一種本不屬于他的熱情洋溢型人格,此刻卻仿佛脫了力,電量耗盡,恨不能遁地逃走。再則,他肚子里裝滿了花雕、碧螺春和雞湯,卻沒好意思摸進(jìn)灶臺和洗衣機背后那間黑咕隆咚的衛(wèi)生間,因此只有加快腳步想要繞出弄堂,去地鐵站解決一下。地鐵站并不遙遠(yuǎn),往前走、往前走,就是燈火耀眼處,是人潮,是繁華,是洋氣,是他熟悉的城市。
“謝謝你的爸爸媽媽,實在客氣。”男孩說。“下個月,要到新單位報到了。”又說,“你今天的裙子真好看。”全是不相干的話。月光下,他的臉膛微紅,有幾分薄醉。行至弄堂口,玫玫止住腳步,仿佛為迎接一場想象中的別離,她的心咚咚跳得厲害。男孩全然未覺察。玫玫想,假使他現(xiàn)在低頭吻我,也許結(jié)局會兩樣?男孩也不是沒有毛手毛腳過——在學(xué)校籃球場后面的小徑,在女生宿舍通往開水房的隧道,而玫玫猶如一只藏于繭中的小生物,躲在堅實而不易破防的繭子里,一絲一縷織起不足為外人道的相思。
那晚,男孩的吻終究沒有落下來,兩人道別得極為草率。等到玫玫一個人的時候,她站在弄堂口一家旗袍定制店的門口,店門已關(guān),招牌和櫥窗還亮著燈,她一眼瞥見玻璃窗里,自己精心打扮過的身影,有種帶儀式感的決絕和傷感。想著回家后,還要面對興頭上的父母,而小閣樓是完全不隔音的,輕微響動就能聽見。要是男孩到家后連條帶溫度的短信也不發(fā)呢?就算再怎么傷心,夜里也不能夠發(fā)出聲響。既然如此,不如就痛苦快快站在無人的櫥窗前,掉幾滴眼淚吧。
那天的月亮很圓。那是玫玫初戀的終結(jié)。
2
“老房子要拆”,嫁到袁家前,家鳳就聽人這么說。
及至把小玫瑰抱在懷里,她的熱望已然冷卻,但仍會向女兒一點一滴構(gòu)筑未來圖景,就像憑空起高樓、在腦袋里完成3D建模:“將來你會有一間兒童房,這是粉紅色的公主床,那是小書桌,玫玫在上面做功課,讀書考大學(xué)。”至于家鳳自己,就算不能擁有一間自己的臥室,也該有一個自己的梳妝臺,帶雕花鏡子的那種——畢竟她站百貨商場賣女裝,總需要將自己的衣裝收拾利落。
站柜臺分早晚班,開出租車分白班夜班,她有意和丈夫錯開時間。商場管盒飯,一盒米飯一盒菜,兩葷兩素。家鳳食量大,有幾個減肥的女同事沒碰過的白米飯,扔了也作孽,她每天帶兩盒回家,倒進(jìn)電飯鍋煮泡飯,配蝦籽醬油白煮蛋和嫩黃瓜當(dāng)早餐,或是起個油鍋炒蔥花蛋炒飯,女兒都愛吃。家鳳最歡喜的是丈夫出車后,母女倆吃過晚飯,看女兒在閣樓上亮一盞燈寫作業(yè),自己總歸得片刻安寧。
玫玫7歲前,她陪女兒睡閣樓,說是閣樓,不過像加寬版的火車硬臥上鋪,樓板老朽,床架又過于沉重,因此只鋪一個光禿禿的席夢思床墊,大人睡在外側(cè)靠梯子處,提防孩子熟睡后滾落。待玫玫上了小學(xué),閣樓本也擁擠,家鳳就搬了下來。閣樓成為玫玫一個人的世界,除了貓,鮮有人打擾。
家鳳自己的父母和年輕時的好友都在遠(yuǎn)方,無可牽掛。在沒有微信也沒有短視頻的年代,開電視機怕影響女兒學(xué)習(xí),于是她重拾當(dāng)年坐長途綠皮車打發(fā)時間的辦法,找本晦澀難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頁頁往下翻——喏,有人住地下室,我們家住頂樓。玫玫住頂樓的頂樓。
開出租車逢生意冷清時,丈夫會半夜提前回家。家鳳聽到輕手輕腳的洗漱聲——那是怕吵醒女兒——然后是重量往床沿一壓,棕墊整個塌陷下去。她習(xí)慣面朝墻睡,盛夏時一個熱烘烘汗涔涔的人形火爐就這么擠挨過來,冬天則是被窩從背后揭開,一股寒氣襲心。迷糊中,屬于另一個人的塵土味、汗味、煙臭、嘴巴里牙膏沫子的味道,近在毫厘,沒半點退避空間。
大人有大人的不幸,小孩有小孩的苦惱。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長大?直到鴿子籠成為久遠(yuǎn)的往事,玫玫還記得某個遙遠(yuǎn)的星期三下午,手剝油爆蝦的味道。
可能是她提前放了學(xué),窩在小小的洞天睡著了,四下極靜,以至于大人以為她沒在家。她聽見下面杯子打翻的聲音,不是那種粉身碎骨的剛烈,而是骨碌碌亂轉(zhuǎn)、水花潑灑的細(xì)枝末節(jié)聲。從高處,她看見兩個人的交織。
一股莫名的羞恥感襲來,她渴望隱形,她假想自己在外面偷玩、在弄堂里瘋跑,很晚才回到家,甚至為此受到責(zé)罰……她的心跳怦怦發(fā)出巨響,而下面很快風(fēng)平浪靜。她聽見蔥姜下鍋的聲音,聞到晚飯的氣息,似乎比往日更加隆重。肚腸也加入了心臟的奏鳴。然后是父親的一聲嘟囔,他接了個電話,氣哄哄的。接著是通往閣樓的小木梯輕輕一聲吱呀,有人上來了。世界重新安靜下來,玫玫不再驚慌。她平靜地迎接一雙眼睛,一雙因意外而張大的媽媽的眼睛。但慌亂只有一瞬,大人的演技足以穩(wěn)穩(wěn)接住任何偶出意外的劇本。家鳳說:“你幾個叔叔伯伯來吃飯,給你多盛點油爆蝦,自己在上面吃。”
父親的一個表親帶相親認(rèn)識不久的女朋友來吃飯,一群人圍坐著喝酒。和往常一樣,堂表兄弟們有人帶來鹵味、白斬雞,有人打了黃酒,有人拎來時令水果,還有人給玫玫買了巧克力糖。那些親戚早幾年紛紛搬去各自的商品房或拆遷安置房住,他們小區(qū)的名字都帶著“花園”“名邸”“歐洲城”等字樣,但市中心一帶的老弄堂仍存放著他們的童年回憶,所以不妨偶爾回來歡聚一堂。他們在飯桌上開那對男女朋友的玩笑,沒想到女方淺笑嫣然間,酒量驚人,震懾全場。
什么時候能長大?下面鬧哄哄的,半拉起簾子的玫玫,只管在閣樓上專心致志地剝蝦。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她不理解大人的悲歡,大人也不懂她的。
玫玫一心想往外地考,最向往的遠(yuǎn)方是北京。老袁說:“別說北京,南京也不許,金窩銀窩不如家里草窩。”“出去容易回來難,你年紀(jì)輕,沒吃過苦頭。”家鳳說。錄取通知書下來,她考取了本市一所大學(xué),中文系所在的新校區(qū)遠(yuǎn)在東海入海口,走讀是不可能了。一家三口各自心里松口氣。
玫玫不在家的日子,家鳳把自己的枕頭被褥搬上了閣樓。
3
打開一扇門,迎面出現(xiàn)七八扇門,每扇門的樣式和油漆顏色一模一樣,門與門的距離不超過一米,若住戶同時出門,恐怕要撞鼻子。中介舉起碩大一串窸窣作響的鑰匙,他在盛夏里的襯衫雪白、領(lǐng)帶整齊,讓人堅信他可以為你打開任何一道門,通往你想要的未來。“那么,就這間吧。”玫玫說。
這是袁玫綺畢業(yè)后的第三個住處。前兩套房子都是與同學(xué)合租,快過30歲生日了,她決定找一個自己的小窩。公司所在的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附近,多的是這樣由大平層甚至聯(lián)排別墅改裝成的高級群租房。原始戶型中的客廳被改裝成單間,廚房被改裝成單間,陽臺被改裝成單間……每個單間有獨立廚衛(wèi)配獨立電表,以迎納盡可能多的單身白領(lǐng)。至于會客、做飯、曬太陽這些需求顯然是能夠被精簡的,它們不屬于剛需。
玫玫坐在中介的電動車后座,一天看了十來處房,最后相中了這套號稱“簡約環(huán)保宜家風(fēng)的。”房子裝修嶄新,有一米五的雙人床,朝南大飄窗,有掏空了墻壁、頂天立地的超大衣柜,除此以外的每樣物件都很迷你,屋內(nèi)的每一寸空間都被精心算計到極致:鑲嵌在墻角極袖珍的洗臉池,小號的抽水馬桶,可供一人站立、動作幅度不宜過大的淋浴房,單灶的電磁爐,玩具般的彩色桌椅,以及緊貼墻壁的超薄液晶電視。
玫玫很快愛上她的新居。
搬家后不久,她隨同事乘地鐵拜訪客戶,才想起自己有一兩年沒回31號老房子一帶了。客戶的公司因疫情原因不接待訪客,約在了附近一處地標(biāo)建筑的9樓咖啡館看提案。咖啡館門面小巧,卻有一個超大的露臺,玫玫憑欄望去,發(fā)現(xiàn)竟能遠(yuǎn)眺江對岸的電視塔。視線稍稍拉近,落在重重疊疊的磚紅色屋頂,以及被林立高樓包圍著的蜿蜒里弄。她認(rèn)出幾百米開外的瓦礫堆中,曾經(jīng)那棟四層老房子的痕跡。
從玫玫記事起,此地就是城市繁華處。可是三十年前的繁華,與此時此境的繁華又大有不同。她熟悉的梧桐樹、電影院、百年老字號的招牌統(tǒng)統(tǒng)都還在,唯有腳下縱橫交匯的地鐵線越織越密,周圍的老舊危房正在等待不同命運:或拆,或修修補補,也有少數(shù)會被整棟翻新成身價不凡的復(fù)古老洋房。
客戶人馬一到,玫玫立馬切換狀態(tài),那天的廣告提案與同事配合默契,可算是漂亮。客戶稱呼她英文名Rose,中國同事一般叫她“玫瑰”。沒幾個人知道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土著哪有赤手空拳租房住的。
回到小窩后,玫玫接連幾天做夢,夢見自己不是在荒廢的公交站臺,就是在追趕火車的漫長軌道上,或是索性像古怪的大鳥般懸停在半空中,不斷找回家的路。可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外環(huán)外去,因為每次夢到的都是瓦礫堆。
老袁和家鳳已住進(jìn)外環(huán)外的新小區(qū)。一切稱心如意,除了買菜要坐兩站公交,樓道里不再有相識幾十年的老鄰居探出頭發(fā)花白的頭,堂表兄弟各表心意的聚餐也難再有。女兒很少回家。夫妻倆繼續(xù)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但擁有了不使用同一個衛(wèi)生間的自由。
噩夢醒來后的某個深夜,玫玫鉆進(jìn)了出租屋的那個衣柜。衣柜深闊、靜默,拉上移門,就是一個人的王國,是小生物織的繭,是洞穴,是玫瑰的搖籃。
一開始她只是偶爾躺在柜子里構(gòu)思明天要交給客戶的廣告詞。衣柜提供了一種木結(jié)構(gòu)的框架,以及由黑暗鋪就的稿紙。當(dāng)苦思冥想后靈感來臨,她就打著手電,把那些洞察、意象、譬喻、訴求、金句與廢話、哲思與刻奇記錄在便簽紙上,隨手貼滿整個衣柜的后壁,緊挨著羊絨衫和牛仔褲。漸漸地,她發(fā)自肺腑地愛上了這里。
她在柜子里度過春夏秋冬,先后與兩任同城然而相距很遠(yuǎn)的男友談情說愛,睡前道晚安,道晚安后繼續(xù)情話綿綿。她與約會對象的距離總是超過十站地鐵可達(dá)的車程,因此明智地選擇了躺在衣柜里剝對蝦,喝百利甜酒加熱牛奶,打網(wǎng)游,刷綜藝,改求職簡歷,開視頻會議,會戰(zhàn)雙11和618,炒股理財,思考人生與哲學(xué),吟詩作對,像母親一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
老房子搬空那天,家鳳哭了。袁家是最晚走的一家,31號的樓梯窄而高聳,最難搬的是頂樓。搬家是喜氣洋洋的事,不免要狠下心扔掉許多破爛家什,饒是如此,也還有經(jīng)年積累、滿坑滿谷的東西要搬。所有抽屜貼上了膠布,櫥門被拆卸下來,一塊塊用粉筆標(biāo)上記號。廂式卡車開不進(jìn)弄堂最深處,要靠電動三輪車一趟趟中轉(zhuǎn)。總算快停當(dāng),搬家工人喊“一二三”,最后一件木頭家具從頂樓窗戶吊下來、吊下來,快要落地時,輕微磕碰了一下墻體。
玫玫還在樓上,負(fù)責(zé)最后一圈掃視與憑吊。那張折疊小飯桌被遺留在歷史垃圾堆中,每次啟動就會引起全樓共振的洗衣機沒被帶走,通往閣樓的小木梯也還在。老袁在樓下喊:“玫玫,你看一眼煤氣閥門關(guān)沒關(guān)!”玫玫最早學(xué)會磕磕絆絆爬梯子上床是3歲,別家的小孩還只會爬滑滑梯。現(xiàn)在她最后一次爬上了閣樓。父親在催:“玫玫,你下樓沒有呀?”玫玫平躺下來,襯衣貼著涼涼的、硬硬的樓板。碎花簾子擋住了正午窗外耀目的陽光,她覺得困,于是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