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十三只飛鳥的光與影（組詩）

鄭小瓊

烏鶇

光線反復修改它的影子——黑暗中的杰作

黑色琴盒的音響造就一座理想之城

月光：櫻桃的歌聲，鋪展于田野

它奇妙的語調

一只烏鶇站在榆樹枝上

高低錯落的音符，在秋天的峽口

它們穿過光線，黑色精致的嗓音里

黃庭堅、瑤草、碧溪……它們輕盈地

穿過杉樹林，在草地留下重墜感的影子

一只烏鶇，從草上走過，將我孤零零地

留在河邊，沒有詞語描述它聲音里的光

（變化的音量，我不知道那里飽含

生命的死亡，它的聲音漫游在我童年的榆樹

——那本我遺忘的《黃庭堅集》

烏鶇的鳴叫在無邊際的田野與房子間）

我伸手掏出它曾經的聲音——那束光

從我的耳朵穿過虛度的時光，與它的影子

重疊，像一道精美的算術題

我計算其中美妙之處——蕁麻的下午

槐花的午后和母親在黃昏時傾身投下的陰影

時光在反復地修改烏鶇的影子

我傾聽它從記憶的門縫里塞進來的聲音

鷗鳥

鷗鳥在水面變換位置，長方形的天空

漂亮圖案的云被我剪成細長的條狀

像單數或復數遺失在課本

整個假期，我在樹林間尋找大海

鷗鳥把它清澈的叫聲留給廉價的暮色

那只孤獨的鳥用喙啄開舊日的生活

我們隔著樹枝、滿天星和紙鶴

石橋在遠處連接起傳說

碎石路鋪向雜樹叢的書院

落花砌滿臺階，寂靜被群山磨損

又無限地延伸，素樸之心的暮色

滑落，朝后山的方向

在暮色中遇見陌生的場景，它的尖叫

掀開密林，夜晚丈量大海的深度

萬物在轉化間達到微妙的平衡

生與死、果與花……衰與榮

在緩慢移動……

隱匿在樹林間古老種類的云朵，我聽到

它們不安的聲音，把時間分割：晝與夜

把日子虛構成永恒，它們混亂的嗓音

對萬物有了清晰的表達

杜鵑

那枚生澀的青果隱藏無法定義的秘密

在河灘或者山林間，我從識字圖片中

為所有的它命名：郁金香、紫鳶、木槿

山坡上我熟悉的杜鵑，它們是一只鳥滾燙在

我的掌心、喉間——聲音中的刺猬經過春夜

我就守著天真而莽撞的杜鵑

祖父古老的典籍——那未知領域帶來的幻象

似乎是許多年之后，我讀到它們在唐詩宋詞里的

名字，來自我童年秘密的生活

這些散布在鄉間的植物，它們身體與心臟

帶著中藥的五味——辛、甘、酸、苦、咸

我愛在陶罐般的月亮下

用煉金術、航海術熬制無數個苦甜的夜晚

開在溝渠屋后的桐花，它們淡白、微苦

祖父用難以辨認的繁體斜斜寫下一行飛行的羽翼

在隱秘的線裝本間

定義著祖父無法說清楚的隱痛與秘密

從那時起，我穿過粉的、紅的、淡藍的寂靜

追隨著祖父們的植物

喜鵲

一棵苦楝樹在等待一個木匠

水井搖晃著環繞院子的月光

葡萄架下的溪流，風吹過轆轤

那難以忘卻的最古老的聲音

穿行而過的喜鵲撒下一串串苦楝花般

潔白的寂靜，嘉陵江上的霧涌動

一千種希望，我守在檐沿下的光柱

它們移動，在通往我的白日夢的盡頭

而依舊是楝花依依落在暮春的門檻

落在世界的盡頭，在一個木匠光滑的

刨花間?，我終于讀懂枝節間的辛酸

木匠割斷苦楝樹的虬枝，酸澀的果實

祖母生命的符號，木匠用古老的技藝

認定人生的榫與卯，在無盡的曠野

尋找世界每一棵苦楝樹的意義

它酸澀的果以及粗糙的虬枝

一只喜鵲把巢搭在兩根樹枝間

于是，便有了回憶的重量

畫眉

樹葉尋找大海，風吹過它的鋸齒

時間的光柱剖出綠色的汁液

她取出金屬的碎片和豐膄的秋天

柄部鏡映干渴的宿命，縱橫交錯的葉脈

窺探生與死、枯與榮的輪回，光與影

投在她的內心，時間的域地

一只畫眉，它聲音的光斑

它們在空曠中與樹枝交換位置

松枝在窗外搖晃，數只畫眉在徘徊

它們翻飛于光與影間，秋天從樹尖

降落，鳥的叫聲沖刷風中的孤獨

它們尖銳的聲音拓開空氣中虛無的域地

畫眉們在枝上移動，舌頭：明亮的樹葉

尖叫的星星，農婦們的鶴嘴鋤啄擊

泥土的門，它們的歌聲在漫長的瞬間

延伸光的色彩和童年的記憶

它們跟風交換味道，聲音在葉片停佇

虛無分割我與畫眉的名字

我們相互望了一眼，朝同一方向起飛

像一團團墨汁染透了整個天空

云雀

從夢中脫落：閃耀的曠野

一只云雀經過，帶著夢的倦容

此刻夜晚沿陡峭的黃昏上升

我的手觸及黑暗發亮的事物：寒冷的星

稻田里緩慢上升的秋月

云層與燕子迅猛地生長

穿過透明的花楸樹，土地濕潤

云雀——倔強的樹根從奄奄一息的泥土中

醒了過來，記憶折疊歲月的褶邊

貧瘠山梁修飾野獸般的身體

霜：松開淪陷的鐵鏈，一條河流

在我們的血管里疼痛，萬物涌現

我把目光伸向渺遠的天空，純凈的藍

有種近乎虛無的意義，它們的清澈、簡潔

構成我眺望時的喜悅

麻雀

一棵灰色的樹徹夜從天空滑落

從夢中醒來的麻雀，關于水的記憶

樹林的背鰭：鄉愁的天線

五月從深海里探出頭顱，窗外的雌雀

用尖叫剝開光線里的貓眼草

五瓣葉片展開，像古老的詞

在祖父的典籍中注視曠野里雪的蹤跡

在中藥里復原一株草的意義

它以藥的方式舒緩身體里的疼痛

我凝視你眼睛里荒涼的陰翳

困在樹枝間的雀鳥，它所愛的

絕望、火、太陽以及鵝卵石的記憶

灌木叢的雄雀講述南方濕漉漉的風景

它們嘶啞的嗓音穿過五月幽深的樹林

山的褶邊以及樹的皺痕，一列遠行的車廂

重現祖父卷邊的故事間荒涼的景象

直到風為它帶來孤獨的供詞

她才知道那明亮而消瘦的天空中

不完美的云、記憶、樹、風組成的夢

直到那只童年的雀鳥

反復歌唱

在它叫聲的領域里，往昔像白描一樣

成為我想象的具體情節，而那只麻雀

它黑色的頭顱在我的體內張望

鹛鳥

鹛鳥在烏桕枝上閃耀

它明亮的羽翼投影在溪水中

飄揚于萬物之上的云彩與鳴叫

冰冷之夜彎曲下來

瀑布般的黑暗，幽藍的燈下

我所誦讀的偉大功課，它起飛

又在院中聚攏，但我說：鹛鳥高飛

那聲音帶給我的歡樂

祖父的身影，投在我的窗下

經過在我心間的《增廣賢文》

當它們恰如其分穿梭于我現實的生活

鹛鳥，一種清晰的救贖

它近乎神圣的身影，它轉身

無數啼鳴在我的記憶里

復雜而和諧，塵世歡樂的光與影

孤獨無依的烏桕樹，它俯沖下來

穿過青郁的田野，那柔軟而明亮的叫聲

一次次轉向幽藍的天空

暮晚的庭院，橙色的黎明

鹛鳥在烏桕枝上踱步，光線停頓

它透明的羽翼，我坐在門檻上觀察

它們如何一點一點地

點亮整個世界

鹀鳥

它充滿野性的一躍，聲音的斑紋

在寂靜的稻田深處，喚醒夏日全部的顏色

色彩斑斕的群山放大我心靈的幻覺

多么富有魔力的叫聲，一道自我懷疑的

光，瞬間打開祖母的那首童謠

鹀鳥在谷粒外完美的叫聲

它伸著彩色的脖子，張開的顎擊打水田

天空遍布它們殘余的痕跡——它們掠過

降臨，祖母藍布衫溫和的光

凝聚在它的翅尖，它俗套的名字

在我的記憶間留下一片空茫

它們在夏日河邊的沼澤地潛伏

幽藍的陰影梳理向晚的黃昏

當我向她問起：一只鹀鳥如何棲息在

家帶給的歡樂——我曾深愛的稻田里

總有一個人在那里望著我，愛著我

從學校回家的途中，鹀鳥在茂密的水草里

祖母在前方說話，它的聲音像寂靜的童年

一束光或者鹀鳥的聲音，在我的心里安居

在無數個孤獨的、失落的黃昏

那殘存在鹀鳥叫聲中的鄉愁

救贖了我分崩離析的內心

鶴

萬物不過須臾，我們此處相遇

時間化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我伏在草叢里眺望它白色的身影

踩在泥沼里的長腳桿，細長的脖子

仰天長鳴，巨大翅膀留在大地上的陰影

那么悲傷的風景壓著它的軀體

以及絕望，使它承受太多救贖的傳說

也許在一場童話的冬夜，祖父、仙人

以及總保持一張神秘面孔的鶴

夜晚沿它溫柔的身體降臨

以及云彩、荒涼的死亡，它受難的身軀

收留它自身的逝去、葦叢的冷雨

在通往城市的道路我摸索自己的懦弱

彎曲成球體狀的鳴叫

像深夜閃亮的星子朝萬物散出猶豫的光芒

季節為充盈而下降，又緩慢傾斜

正如在塵世中的我們，時間撫慰逝去的

用溫暖的光擁抱那柔軟漸漸消融的自身

燕子

在寂靜的飛翔中感知虛無。空，可以

觸摸的詞，燕子們的叫聲朝槐樹林敞開

仿佛某種新事物為你命名，古老的詞

點亮山坡的黑暗以及行旅者的耐心處

它們的嗓音清晰地回答生命的光澤

撞破禁錮的夜與霧——恰如其分地

宣告什么，在翅翼振飛的陰影里

我哼唱祖母傳授的歌謠，呢喃中

浮出苦澀的善良與美，它們凝結成

我觀察世界最初的悲憫，它們上下翻飛

我重新回到它們的叫聲中，時間已陳舊

記憶的山丘像祖母樣轉身離去

唯余窗欞下的苦棗樹的葉子

依舊枯榮輪回閱讀滄桑世事

在我的生命中涌出它們

黝黑而輕盈的身影

它的聲音逐漸細如炊煙

融化于天空的蔚藍里

如今，我尋找它們年幼時的叫聲

那自由與善良留在我心間的標記

雉鳥

一只雉鳥在密林叢里帶給我的愉悅

寂靜的邊緣，它的氣息拂過

長長的影子投在酢漿草上

一些事物，蕨類、蒿草、蘆葦

站在雉鳥的身邊，另外一些事物

像雨在落下，時光在飛逝

花楸樹在野外的山岡，星辰轉身

大地張開溫柔的翅膀將它們接納

沸騰的命運在自己的熄滅中——

它講述那令生命顫抖的時間褶皺

飽含宇宙溫暖的撫慰之光

湖泊在不遠處持續地變藍

我確信萬物的存在

都是上蒼賦予的奇跡

晨鳥

在晨鳥寂靜的叫聲中，紡錘形的黎明

用光線織出我的行蹤

墜落的鷹閃亮的弧線

遺棄在月光里的翅膀

我身體里的日光化為黑暗中的花瓣

綻開，帶著一點奇異的聲音

白晝占據童年時最為明亮的房間

薄霧中的鳥鳴，我在窗口眺望

我在等待那一閃而逝的往昔

那在光線里站立的一棵我不曾忘記的樹

在它綠色的枝條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涌現，一些名字從琥珀般的記憶里

躍出，我還站在寂靜的鳥聲里

眺望燈火輝煌的城市上空

群星擁擠時帶來的無盡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