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羌山寨聞新聲

歸去來

2018年5月7日，我們掛職團一行飛離北京，剛出綿陽機場，即被接到各個會場落座開會，會后每人被各縣組織部的同志領走，開始了一年的掛職生活。我乘坐的車一路向北，山路蜿蜒不止，沿途綠樹環繞，這里森林覆蓋率達74%，也是綿陽唯一一個尚未通公路的縣，有兩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車走了3個半小時才到，我是團里最后一個報平安的，到了縣里，一眼就看到天橋上高懸“河北親人恩重如山”的標語，這里曾是汶川地震重災區，災后由河北援建。在北京機場時，知悉我將赴平武縣民宗局掛職副局長，平武是國家級貧困縣，也是離綿陽最遠的一個縣，雖不知道民宗局具體要做什么，但確信可學習。路上了解到：這里南連北川縣，西界松潘縣，北靠甘肅省，東南接江油市，西北倚九寨溝縣。縣城新區系災后重建，現在的縣政府大樓也是震后新建，我局所幫扶的鄉是縣里最遙遠的鄉，離縣城4小時車程，幾天后會到那里。

1個月后，返回綿陽，社科院領導來綿陽看望我們，掛職團會議上，作為四個掛職團代表之一匯報如下。

尊敬的各位領導、同仁：

很高興在這里向大家匯報在平武的掛職情況。我是民族所的盧芳芳，現在平武縣掛職民宗局副局長。平武，古代氐羌地，今為藏羌區，位于藏彝走廊東北邊緣，自古以來，是羌藏等民族遷徙與聚居之地。這是距市區最偏遠的縣，有大熊貓，有白馬藏。這里有漢、藏、羌、回等20個民族，也是全省散雜居地區民族鄉最多、少數民族人口比例最高的縣。這里的森林覆蓋率達70%以上，有白馬王郎、雪寶頂兩大國家自然保護區。

人類學博士后出站到社科院入職半年多，后到青藏高原東南邊緣的國家級貧困縣掛職一年。這段時間，確實受益匪淺，無關物質、學術產出。關于學術與生命感的關系，我多年前開始思考，而今更深刻認識到：體驗，作為原創性工作的來源，如此重要。這里各民族和諧相處，看到當下“建設美麗中國”的生動注腳，看到“四川最美民宿”、農村宅基地通過工商資本盤活的典范，看到自然保護管理模式的新探索，看到政府聯手民間組織所做的成績，看到阿里生態扶貧項目“螞蟻森林”，看到大家把青梅酒、梅線做成包裝精美的伴手禮，每個人都在兢兢業業地建設家園。我看見高山峽谷、森林河灘，看見云朵里的羌寨、天麻、蜂蜜、中藥材，雨季有隨時需要疏通的泥濘路段，看見白馬族人戴著白羽毛的帽子上街，看見返鄉青年、文創空間。在這個打車起步價3元的小城里，我看見了瞬息萬變的時代。

這一月里，收獲了一些感動，沉淀了許多思考。我局精準扶貧幫扶的泗耳藏族鄉位于縣城最偏遠地區，進村時不得不停車搬走擋在路邊的石頭，雨季山體滑坡常見，后來，才知道“泗耳”一詞藏語的意思是“泥石流”。同樣讓我憂慮的是：在全域旅游的背景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如何開展？這兒的同事在夏季汛期時常參加抗洪救災工作，對于他們的精神，我深感敬意。我們這里的報恩寺600多年來保存完好，被專家稱為除故宮、孔廟外最完整的木質古建筑。能在這兒掛職，三生有幸。

目前，除本職工作之外，從個人角度為縣里做事如下：

1. 在西南民族大學博士生答辯時引薦副縣長與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李松主任、復旦大學民族研究中心主任納日碧力戈會面。爭取邀請專家前來。

2. 聯系鄧飛老師的公益組織“E農計劃”，爭取做到農產出村。

另外，我縣目前需要解決的困難有：縣里希望平武納入四川藏區優惠政策覆蓋范圍，平武與松潘、九寨等地群眾同根同祖，但享受的優惠政策不一樣，沒有享受到藏區“六大民生工程”等優惠，藏區高速補貼50%以上，我們只有30%多。我們所有西藏智庫，希望能以專報的方式反映、解決問題。值得一提的是，我縣也屬藏區。從建置沿革看，我縣自古就有藏區。

以上是掛職以來了解到的主要情況。最后，歡迎社科院、四川省、綿陽市各位領導、同仁到我們平武來！

不料，那天我作為掛職代表發言被表揚了。王京清院長說：“盧芳芳說的很多問題進入腦子，這就進入思考了，我覺得是進入狀態了。”劉超市長說他很感動，說我提到的那個鄉他非常熟悉，說我歡迎大家“到我們平武來”，是沒把自己當外人。

會議結束后聚餐時，掛職團的同事過來跟我碰杯，說，講得好，真情實感。我說：“匯報這事兒，我們以前的領導李松主任說過，‘有套路，不說套話。”

2019年4月28日掛職結束，我們到了綿陽機場。在飛機上，我捧著掛職團合影鏡框，寫下：這一年，確確實實受益匪淺，無關物質、學術產出。也學會了如何學會理解基層行政體系：基層運轉，靠的是這群不大不小的行政人員。雖然不可能對他們事事認同，但經過一年，已能夠深刻理解如何協調矛盾，如何把不同秉性的人組織起來一起做事情，如何在現有的框架下為老百姓爭取利益，以及非權力因素，除了關系，還有威望。還學到了很多，無法一一列舉。

那之后，我返回平武5次，最后一次是2020年11月。

這些那些，來時歸日，凡此過往，是為序章。

扶貧側記

2018—2019年度是“打贏脫貧攻堅戰”年。這一年，全縣3000余名公務員忙碌在脫貧攻堅一線，“5+2”，“白+黑”，實行雙70%（每個單位有70%的公職人員每周70%的時間用來駐村扶貧），周末無休，幾乎每位幫扶干部私下里都或多或少資助過貧困戶，幫助他們改善生產生活條件、發展產業。一群人風雨無阻，時刻把老百姓疾苦放在心上，用心用情幫扶群眾。從推進“四改兩建”工程，到幫老百姓打掃房子、買家具，從幫助申請無息貸款，到扶持鄉村旅游、幫老百姓買藥…… 他們在岷山深處默默奉獻。那里地勢起伏，以山區為主。我局精準扶貧幫扶的泗耳藏族鄉位于該縣偏遠地區，進村時常常需要停車搬走擋在路中央的石頭，農產品出村困難，很多只能爛在地里。在通過扶貧修好公路后，很多小販就可以開車直接上山把農產品收走。2019年國家相關部門組成的驗收組在訪查時，在老鄉家里掉淚，贊揚當地工作做得扎實。停電時，局里的同志點著蠟燭和老百姓談心;每逢夏季，縣里全力應對抗洪救災。他們以實際行動向我展示“先鋒”“利己和利他”“小我與大我”的關系。

2018年5月23日

經過近5個小時的車程，終于抵達我局幫扶的泗耳藏族鄉。想不到在7.11洪災之后，繞路要這么遠。此地已屬松潘界內。從住的地方向外看去，屋前是鄉廣場，屋后是梨樹。這里海拔1260米，到9月底開展扶貧迎檢。

先來到了泗耳鄉的茶坊村，這里的一項產出是茶葉，一斤干茶60元，茶樹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但老百姓自己也會種些藥材，藥材天麻，一斤干的450元，一年能有十幾萬甚至二三十萬元的收益。村里還有人種了二三十畝的厚樸，每畝200棵，市場上賣到3.5元或3.6元一斤。在泗耳村，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不到十個，很多人都搬下去種點菜、養點牛、養點蜂，村里年收入最低的一年有七八萬。“那幾座山，到處都是產業。”有人提議，“再修四五公里”，“其實我們老百姓，最關心還是產業路。”局長說，這一公里修完，家家戶戶都有產業路，做出預算，看看申請“縣級少數民族發展基金”能不能報上去。第二天，鄉里開會，大家都積極提出問題，做了匯報。“關于藥材產業園，征地修了路，打算種點蔬菜、藥材，但是還沒有做，希望投資開采地。”“衛生工作方面，建立了扶貧信息臺，跟進、維護、了解了貧困人口的住院信息，對貧困人口進行了健康體檢，但也需要注意一些問題，比如基礎設施設備缺乏，慢性病要在期限內提前備案。養蜂、獸醫站上的工作，基本上大家滿意，沒收到老百姓的反饋意見，繼續做好技術服務。”

我們民宗局的第一書記嚴會說，現在已經是5月，脫貧的時間節點是4—9月。扶貧工作一年，市長、省長的扶貧工作已經開始，茶坊村還有4戶沒有脫貧。縣上民政局、扶貧辦提供醫療救助基金用來幫扶。1戶家庭情況較好，1戶兩個孩子讀大學，1戶殘疾人。道路達標，衛生室建設需要5萬，維修加固項目還有 6個社需要完成，通訊問題繼續跟移動公司聯系。

嚴會每月會在這里連續工作20天，剩余的時間才能回家休息，在鄉上的公務員都是這種情況。會上，還談到了水務局的供水項目，說要做到供水全覆蓋。民宗局還需要負責1-2個村的拆遷工作，交通局負責小溝磨坊的維修加固，“四改兩建”方面，有中蜂產業園扶持旅游產業發展等事宜。我們王局指示：“嚴格按照脫貧攻堅的總體要求，成立工作組，李局長每月來一次，我2月份到楊柳村去過，下月開始每個月來兩趟，提出來的事一定要爭取落實、做到。”他還建議宣傳、普及脫貧攻堅政策，要把政策吃透、做好培訓。

2018年5月24日

泗耳村在雪寶頂自然保護區之內，是縣里最偏的村，海拔2200多米，到縣里大概要一天。家家戶戶有中藥材，價格不菲，每年收入不低，我們了解到，村民希望修一條小的產業路，局長讓他們做規劃，然后幫忙落實經費。那天在鄉里，副縣長跟大家介紹我之后，說鄉里的老百姓非常想修一條不繞道的路，如果修通，就不必繞北川一路過來，方便得多，但那要經過國家自然保護區。社科院有專門的渠道可以反映，他希望能幫忙提下。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們參加“保護大樹”的活動，請來生態記者，來做大樹認養，目的是為了保護林子，記者在《人與生物圈》雜志，寫了一篇題為“一條拒修的路”的文章，兩件事都可以理解，如李松主任所說，“學者、政府、老百姓的角度會有不同”，這是常態。

現在出行的確不便，要從北川整個繞圈上來。來時因前一天下雨，路邊碎石滾落，橫在路中，不得不下車一一搬走。縣里一臉誠懇，希望能轉達這個意思，帶活產業。有的事我可以寫專報，但這個事兒，我有些猶豫。我問了一句，修成之后會不會有負面影響？有點兒明知故問。他們沉吟一會兒，答：“是有的。”這個鄉位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也是整個縣唯一一個沒有完全通路的鄉。這個問題并非孤例，在諸多自然保護區普遍存在。生態與發展的關系，的確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2018年6月24日

城市的朋友們興許沒有見過這樣的山路：走著走著就突見斷裂的公路，一下雨就往下落石頭，地質結構很不穩定。今天有雨，路上就遇到兩次落石，一輛拉磚頭的大車，因為轉彎急，磚掉下來，似乎打在了后面的車上。師傅說，幸虧我們走在前面。看到前方一款白色的車呈45度倒在山邊，幾個人在路邊撐傘等救援，一路驚心。我提醒司機， 雨天我們慢慢開。

有人在微信群里提示：單位的同志自駕車輛前往泗耳鄉的，注意道路危險！后來我發現，因扶貧任務，北川、平武這兩縣機關事務局都無車可派，公務員下鄉都是自駕，無形中增加了危險。在四川，因車改政策，除了甘、阿、涼三州尚能保障車輛，其他區縣相對困難。平武這種地方，一場暴雨下來，公務員下鄉就會遇到類似場景，這在東部地區、成都平原鮮見。

2019年1月20日

在市民宗局的帶領下，代表縣民宗局到定點幫扶的泗耳藏族鄉慰問。我們一行帶了慰問金、衣服等來到村上。其中一戶人家今年遭遇洪災，人受了傷，種地都得需要別人幫忙，另一戶的老人在家，5月份遭遇火災，房子9月份經政府、捐款、四改兩建項目修起。臨走前，老人紅著眼圈哽咽著說：“感謝黨，感謝政府，謝謝你們。”我緊握著他的手說：“這是我們分內的事，有什么困難告訴我們，我是縣民宗局的，有什么能幫到你的，找我！”

這個鄉也是全縣25個鄉鎮里面唯一沒有通公路的鄉。青年大多在外打工，從事建筑行業。進村的路是土路，沒硬化，一到汛期就垮。慰問的第一家就因7.11洪災河道排水處淤堵而受災。村民家里種點玉米、藥材。因為生態保護，嚴格禁牧。畜牧原是主要支撐，這邊是山區，耕地需要牛來翻土，不能靠機械，之前需要用馬來運輸東西，牛馬在這兒原是重要生產工具。老百姓賣掉了少則十幾頭多則百頭的牛羊，生計受到了些影響。這里生態保護得好，但老百姓也少了些便捷，進村要繞道北川四五個小時。

時下脫貧攻堅迎檢階段，人人緊張，公務員十一、元旦均無休，本周末也在工作。昨在木座藏族鄉，餐桌上談的全是脫貧攻堅的話題。

2019年2月27日

迎檢在即，昨晚全縣干部大會開到十點，今天主會場主席臺所有常委就座，兩側顯示屏逐一顯示25個鄉鎮會議視頻，能清晰地看到各會議室的鄉黨委書記、鄉長們。

我局四個局長在村里扶貧，這天我在縣上共開了四個會，內容寬泛，涵蓋營商環境、脫貧攻堅、兩會維穩、警示教育等內容。

我埋頭記筆記，散會已經不早，我主動電話匯報局領導，與駐村工作組第一書記的副局長對接，傳達迎檢注意事項，有的資料要求當晚上交，局長交代要組織在家的人開會，傳達精神，做好接訪，有問題的話要及時勸說、上報。昨天的會議激勵人心，比如“確保打贏脫貧攻堅戰”，“確保脫貧攻堅與兩會的勝利召開”，再比如“貧困村、非貧困村的作戰室要盡快完成，有的非貧困村沒有，那怎么行？要形成濃厚的脫貧攻堅氛圍”，“打好作風問題的持久戰、查處頂風違紀的持久戰”，“進一步鞏固反腐斗爭壓倒性的勝利”。時下迎檢，人人枕戈待旦，氣氛嚴肅，時刻準備攻堅克難。

這時，評估檢查組已到了九寨，還有三天來此開展實地調研，會抽查什么樣的村？該注意什么？扶貧局局長做了詳細解讀，每個村要有6個帶路人，要清楚人住在哪里，要確定電話普查的“明白人”，以及“當地老百姓是否能聽懂學生的普通話”。

除了扶貧攻堅，“以案促改”也是重大政治任務，領導講到6條“深刻汲取”，告訴全縣干部，“深刻汲取理想信念上精神之鈣缺失、毫無黨性原則的教訓”，“你要是受氣，你就堂堂正正找領導，通過正常渠道，什么都可以說”。告誡大家，“你們一定要講政治，不是接受了一包煙、土特產的問題，你是頂風作案、政治站位問題”，并提到目前河里“沙石”是個敏感的領域，不要攪進去。“有人說現在不準打麻將、不準唱歌、不準跳舞，那干什么呢？可以健身、看看書啊，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昨天感覺就是，當縣領導比當學者累多了，因為他們什么都管，時時應對各種突發事件，一不留神還有可能被追責、問責。

還有個體會，要求全國公務員都講普通話，這委實不接地氣。且不說方言十里不同音，到哪里當公務員應當學哪里的語言才是正道。這里市上開會也只有一半的人講普通話，連我這個廣播學院出來的，在這里電話通知鄉鎮事情都講四川話。當地方言“豆印完成”就是“立刻完成”，“牛子”就是“石頭”，“你抓子去”就是“你去干啥”，不理解這些語言是無法融入當地工作的。語言是什么？語言是存在。

2019年6月14日

在掛職結束后，我第四次回去，領導跟我說：“咱們這兒每一個幫扶干部，無論誰，都從私人口袋里或多或少地掏錢幫助過貧困戶改善生產生活條件或是發展產業。老百姓的產業發展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要從產業角度來扶持他們，包括給老百姓金融扶持，比如幫他們申請無息金融貸款等，都是為了幫助他們發展產業。政府還幫他們修公路，申請項目，提供各種途徑來促進當地經濟的發展。老百姓最歡迎的，就是對他們的產業扶持。”

他還提到如何潛移默化地改變老百姓的生活習慣。他說，我們的機關干部去看望村民時，看到那些大娘當年出嫁時的箱子柜子上有污漬，都幫她們擦掉，幫她們清洗得干干凈凈，還給她們買了不同的收納盒，教她們把衣服、襪子分類收放。

他總結經驗說，第一個板塊就是促進產業發展，第二個板塊就是激發老百姓的內生動力，第三個板塊就是以道路建設帶動他們各項基礎設施的建設，第四個板塊就是改善老百姓生活質量，比如居住條件的改變、四改兩建等。從扶貧驗收的結果來說，平武是全省第一名，平武縣代表整個四川省來接受國家驗收，受到了國務院扶貧辦的認可。他們把平武的先進經驗記下來，讓我們去上海浦東干部學院講課，傳授先進經驗。驗收組在貧困戶家里感動地流淚，這都是真實的事。他們高度贊揚我們工作確實做得扎實。

他還說，這些都是你參與過的，你曾積極投身到這個事當中，這是響應總書記的號召，你代表社科院參與進來，這些成果也有你們的功勞啊。

救災

2018年7月1日

昨天下午去理縣開會的路上，北川民宗局陳局長告訴我一條新聞：我們縣平通鎮泥石流，成功安置3戶6口人。我忍不住問：“那他們的家呢？”

“修三戶人的房子還是容易的。”

“那家里的東西呢？記憶呢？”

“人能活著就不錯了，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深情的。”

“不對，人人都該這么深情！”

“三歲的娃娃都知道：人能救出來就不錯了。”

我忽然沉默了，他是經歷過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人。來的路上無意間問：“地震時家人還好嗎？”他說：“不討論這個問題。”我立刻道歉，我怎么就忘了呢？北川的干部有多少已失去了家人！

前幾天有人告訴我掛職團長在群里問我是否平安，才知道平武又地震了，4.1級，北川、平武人早已習以為常。我們局長說：“我們是經歷過8級大地震的人。”他們還是如往常下泗耳鄉工作，路斷了繞道去，入戶工作，發放現金。看到工作群的照片：到村時電停了，點上蠟燭接著談心，昏暗的房間里圍坐桌前，燭光映紅了每一張臉，那畫面格外暖心。

2018年7月11日

一早醒來，發現手機信號全無。中國移動電纜興許被水沖斷。窗外，雨停，山在云霧間。整個白馬鄉通訊中斷，我急著趕到扒昔加古寨受災群眾門前。洪水引發泥石流，村民整整兩層房屋全被淤泥掩埋，只剩浮在地面的第三層，農家寨門被掩埋到只剩上方不足一米。兩臺挖掘機在門前作業，運出砂石淤泥。人們用門板來來回回清除積水。“在這里住了30多年，從來沒見過這么嚴重的水災。”有村民這樣說。泥石流從凌晨1點多開始，鄉上兩點多接到電話，一早鄉政府工作人員全部趕到現場。

鄉書記坐鎮指揮，他臉上一半淤泥，眼鏡被劃破，提醒，大家不得隨意排放淤泥，防止再下雨造成次生災害、環保問題。有人拿來伐木工具砍斷水中的木頭，有人拿著鐵锨、榔頭、簸箕疏通積水。在被掩埋的房屋側面，橫著從上游沖下的廢棄樹木。

自10號中午，伴隨洪水已停水24小時。有村民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昨晚寨里八九個年輕人整夜巡視無眠。截至現在，11點51分，通訊仍未恢復。村小賣部已被掩埋，這里需要水，但無處買。

到了12點30分，鄉政府從下面的寨子里買來餅干、糕點、瓶裝水等分發給大家。挖掘機正順著河溝從下到上作業，清理在河溝中間的木頭。村上的文書動員男男女女，繼續清理河道。村民建議：加固河堤，清理下游寨門。人們鞋上都沾滿淤泥，我的鞋上也滿是淤泥，擦掉淚水，幫忙疏導群眾情緒，告訴他們，我們已經上報，不要擔心。

下午1點6分，挖掘機仍在上游作業，河溝水流逐漸變小。鄉書記組織往下游受災戶家里清理淤泥。有人說，幸好靠近九綿高速施工現場，有機械，方便救援。據鄉辦公室工作人員統計，已接到災情幾處，有游客困在白馬王朗景區失聯，鄉長已帶人徒步前去找尋。

這寨子來過兩次，記憶中這條河溝水流極小，孰料一夜之間會沖下這么多枯樹、淤泥，一夜之間將兩層房屋掩埋。我在洪水滔滔的村院壩上想起李松主任，他說過：“人的發展是美麗鄉村建設的基礎。設計師如果沒有和老百姓和生活過四季，沒有權力為他們設計房屋。”泥石流原因復雜，也有人認為上游的木頭是關鍵，所以后來我們一直跟大家說不要亂砍濫伐。據說這次是這里50年難遇的泥石流。后來回到縣上，聽說這是綿陽自1949年來最大洪水。

2018年7月17日

我獨自在房間里涂碘伏，救災時不小心受了傷，停電十幾小時之后，終于喝上熱水。這里泥石流山體滑坡落石飛下，屬于不穩定的地質結構。在這里，我對人民群眾生命安全有了再認識。一到汛期，縣上的干部24小時無人敢關機，鄉書記救災路上跟鄉長急了：“昨晚兩點多打了電話，為什么不早匯報？別的事你可以馬虎，這個事怎么行？昨天省水利廳專家專門趕到綿陽，縣里說了，無眠！無眠的意思就是，不得睡覺！”雨下，水漲，水庫開閘，群眾疏散，停電停水停氣，燃氣恢復供應每天限時3小時，縣里干部不分晝夜投入救災工作中！

這里的老百姓面對災難還算坦然：“年年都有，不過有大有小而已。”涪江邊一走，江水滔滔晝夜不停，實在適合思考人生，想通各種事情。縣報恩寺廣場上，街燈斑駁，給屋檐勾了個邊兒，夜色彌漫，背景是青山，吃過飯的年輕人、中老年人聚成兩堆跳舞，從羌族鍋莊到白馬藏，各跳各的，毫無違和感。昨天打廣場上經過，人們正在跳舞，背景音樂是《幸福萬年長》：“嘿呀，水呀水蕩漾，前浪推后浪哎—— 嘿呀，心呀心向往，幸福萬年長——”

忽然間，忍不住熱淚盈眶。

影像志

一年多的時間，拍攝完成《龍州史話——口述平武民族工作與社會發展》影像志。一個月后，其中一位78歲的白馬藏人忽然離世。這位老人掌握大量本土草藥知識，被稱為“白馬藏人的活化石”。他的溘然長逝是白馬文化傳承的重大損失，之前為他拍攝的影像已成為珍貴的歷史資料。那晚在寨子里參加老人葬禮時，其家人邀請我撰寫他的悼詞。鄉親們的深厚信任讓我感恩不已，也讓我重新打量影視人類學工作的意義。

2019年6月27日

今早一起來，忽然想到答應幫忙拍攝自然教育活動，趕緊打車9點趕到。一上午下來，學到了不少自然教育方面的知識，筆記記了六七頁。對公民素養、學校教育有了進一步的思考。

“做保護是要有情懷的”，無論是做自然保護、文化保護，還是做其他事，都需要有責任、情懷和大愛。還記得多年前在高原上邊境縣廣場上，聽到人們朗聲在唱，“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我把青春融進，融進祖國的江河——”高原邊境邊區哨所邊防團背后是幾千米皚皚雪山，是默默奉獻的戰士們。雪山無言，內心卻深受震撼。

我一天背著架子到處跑，下午4點聯系敲定了下一個采訪，是一個巡山的拍攝。有人問我，你體力行嗎？說實話，這次來平武后兩次莫名其妙頭暈，因為低血壓一不注意吃飯就會這樣。可能是有信念支撐著，也不知道哪兒來這么大的勁兒。

2019年6月28日

拍攝口述影像志的時候，又有老百姓跟我說：“我代表虎牙藏族、白馬藏族感謝您，為了我們的民族文化費心了，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到我們這山區……”我感到十分慚愧，不值一提，沒覺得做了什么，只是履行承諾而已，不過以微薄之力做點對當地文化有利的事而已。

生命如涪江水般奔流不息，是不斷成長、變化、更新的過程，像王朗森林生長著的樹，不是毫無生機的雕像。無論這里聽到的數聲感謝，還是之前路過的指責，都像江水流過的石頭，路過這些，才是成長。

2020年5月1日

后來返回去四次是因為拍攝的片子有修改和補拍的地方。記得第三次去拍口述影像志，看完片子，室主任一句“不錯”讓我松了口氣，沒有一件事兒是能輕松完成的，第一個片子我獨自完成了80%的拍攝，第二個100%個人完成。拍攝方面我有點弱，沒有人能幫我拿器材，除了考驗腦力也在考驗體力。另一方面，因為我是去幫扶的，不想花縣里太多錢，民宗局能解決住宿房租，我已經十分感謝。社科院無法解決在當地的片子制作費用，我就去申請東西部合作的扶貧項目，打算用最少的錢把事情辦好。在合同約定時間內提交，這是考驗能力和執行力的。作品還得讓這個領域的專家點頭，對“團結示范創建”活動有用，我必須全力以赴，賣山貨我不在行，但在這個專業領域我可以貢獻智力。我想，等多年后人們會逐漸發現它的價值，實際上去年旭大爺去世時，我已經強烈感覺到拍攝留存資料刻不容緩。一年來，孤獨是常態，我早已習慣，但不論多困難，都要把說好的事辦好，這是對掛職生涯的尊重。經常會用薛濤“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的豪情壯志激勵自己，那時她已古稀之年，字句仍力透紙背。很多人問我，做這個對你有啥子好處嗎？我覺得我有責任和使命去把這件事做好。

傳承

2018年5月29日

有人說，平武有兩寶，一是大熊貓，一是曾維益。初見曾老師演說龍安府，是在一座碑文前，他一手拿著礦泉水瓶子，一手指值碑文，認真念給我聽，一邊解釋：

“他們下象棋，就在河邊路邊那個石頭上下象棋，隨便拿個蜂槽子畫了就下，就打賭，現在人不瀟灑。那時，兩個土司打賭賭江山，就說我們這盤棋下了，誰輸了誰就輸一個寨子過去，把江山輸過去，輸過去輸過來——”這是他典型的語言，在他眼中，把江山輸過來輸過去的平武土司遠比現代人瀟灑得多。

“平武這個薛土司手氣不好，下棋輸了，就履行諾言，把白羊那一塊給輸出去了，就成了分界。幾十里寬一大片地出去，蓋房地產可以修好多房子哦，古人還瀟灑些。黑虎等就是汶川那邊黑虎寨。大家注意，升龍州為龍州宣撫司，這是個專用名詞。你們廣播新聞電視局那幾個姑娘，十幾年前，在那兒講平武歷史，拿稿子讀，讀到那里，安撫司宣撫司咯，讀不懂，她沒法斷句。”當他講到廣播員讀到宣撫司讀不懂沒法斷句時，我忍不住笑出聲，又接著聽他往下講。

“時間時間，勛命之寶，這里才是佑圣宮記。龍州當西蜀厄險之沖，捍敵蕃夷之地，是州知事，宣扶忠義，布下民兵征剿。民就是蕃民，兵就是土司兵。所以該用兵民的時候，下圣旨調派你出征，你怎么能用一些老百姓去抵著，你得把你的土司兵帶上。出征的時候，打仗的、搞運輸的、煮飯的，后勤這都就要算上……”在我離開平武后，回看視頻，曾老師的輪廓，在念誦這段碑文中逐漸清晰。

我請他講平武民族工作，他從民族工作說到中華文化：“民族工作是一個現代概念，它是屬于社會治理、社會管理的一個新的概念，應該是從西方的文明體系、文化系統引進過來的，但是民族工作的屬性、內涵，自古以來都存在，只要人類有不同的文化存在，像我們中國這樣國土廣袤、人口眾多的國家，民族工作至少從周朝以后就有了。中華文化的特點是中原文化，周邊地區自然就屬于民族……”有清華搞設計的老師來平武，一起到曾老師家，曾老師給大家看他收集的書，看到聶紺弩，我說：“男兒臉刻黃金印。”他兩眼放光，馬上露出笑容：“嘿！一笑身輕白虎堂。”發現我知道聶紺弩他非常高興，“盧芳芳我更喜歡你了。”

2018年6月6日

今天開了個關于文化傳承的會，專門討論白馬文化保護傳承。那天會后，我列出了幾個問題：民族民間文化是否能完全市場化？在這個地方，傳承的關鍵在哪兒？還有哪些其他多元傳承方式？我們政府層面可以推動哪些？別的民族地區的經驗有哪些？淘汰一批民俗文化的依據在哪里？誰來淘汰？誰有決定權？申遺之后，我縣按照非遺法“保護為主，搶救第一，積極開發，合理利用”的原則，目前我們在保護和開發之間如何平衡？民族群眾內部的傳承意愿是怎樣的？是否有自組織？是否有外部推動？

之后在參加第二個白馬文化傳承會議時，縣民宗局表態將全力支持白馬文化的挖掘、保護、傳承，比如對上殼子垰堤的投入，請省文化藝術學院做規劃，修了寨內步行道、廣場、老宅恢復性搶救、民俗陳列室等。下一步打算或建議：成立市級或縣級白馬文化挖掘保護團隊;建立文化傳承載體，如民族廣場、陳列室、博物館、表演團隊;在縣鄉村社開展經常性民族文化活動;激發白馬群眾內生動力，支持開展“自組織”文化傳承活動等。

我以前提出過，民間文化保護向來不僅是個學術問題，很多時候與生計、生態、教育、制度、立法、地方領導的關注度密不可分。如何維護其尊嚴，形成合力，這是個過程，并非一朝一夕。而我們的民族民間文化保護是在缺乏立法、經濟高速發展、土地被征用、農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的基礎上進行的，在諸多歷史遺留問題基礎上談非遺，具體到各地，千差萬別、復雜多樣，相關問題與經驗難以復制，世界罕見。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之后，按照這里的工作要求，我寫了關于“大學習大討論大調研”的報告，如下：

一、調研背景

本人自2018年5月17日來平武縣民宗局掛職副局長以來，因工作關系陪同調研，前往白馬藏族鄉帕西加古寨、亞者造祖村2次，木作藏族鄉各1次，7月9日-14日前往伊瓦岱惹村就“民族影像志”項目開展田野工作。在工作中對相關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實踐進行了入戶調查。

二、實踐現狀

調研中發現問題如下：

1.就村寨而言，家庭傳承較好，學校傳承斷檔。就所走訪的白馬藏族人所生活的村寨而言，家庭傳承較好，民族語言保留較好，某些村寨旅游開發頗具規模，精心打造的景區給村民帶來相當實惠。學校傳承出現斷檔，白馬藏族鄉小學并無學生，已全部轉入縣城小學讀書，陪讀較為普遍。縣上的小學、中學并無任何針對民族學生的特色課程開設。

2.鄉里文化傳承人招徒不夠，傳習活動開展不多。個別文化傳承人招不到徒弟或者收徒不夠，開展傳習活動不足，旅游旺季疲于接待。相關政府工作人員有1/3精力用于各級接待來訪，無暇專門抽出人力用于文化傳承工作，這與鄉鎮級無文化專干這一政策也密切相關。

3.非遺保護經費時斷時需，縣級層面保護力度不夠。據調查，原先針對我縣非遺保護經費一年5萬，縣上計劃撥付兩年，2017、2018年停止，這筆經費并非年年都有。分管我縣非遺保護工作的文廣新局，只有6個編制，其中1個局長2個副局長，自去年11月至今年5月的差旅補貼至今空缺。相關人士認為，“搞活動請人唱歌，有的嫌少，不參加活動”，認為“組織困難，是資金困難”。

4.各級官方、學術調研諸多，會議不少，但由于各種原因，具體到傳習本土傳承層面落地的措施鮮見。6月市人大就“白馬文化保護與傳承”召開會議，會議上各級領導發言重在討論“旅游升級與規劃”“文旅結合”“傳播“等層面，缺乏本土人視角與觀點。

三、建議與對策

針對以上情況，先提出建議與對策如下：

1.從整體性保護視角出發，增強文化尊重意識。尊重村民日常生活，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是最高標準，在任何規劃時要充分尊重，而不是只當成旅游景區開發中的背景與特色元素。鼓勵村民開展“自組織”傳承活動，做到“有人教有人學有場地”，利用村社農閑時間、可利用廢舊校舍等地，組織教學，以自愿為原則開展傳習活動。最初可由民宗局牽頭，由本地代表性傳承人、本土學者等輪流參與交流，由縣、鄉給予適度教學補貼。這過程中，政府要盡量少干預，放手發動群眾，除此之外，鼓勵鄉鎮自發開展文藝活動，以獎代補。

2.在縣小學、初中開展特色課程，如白馬藏族民間歌舞、手工藝課程、剪紙教學、面具雕塑等，應組織本土知識人、外請專業人士共同撰寫，內容涵蓋自然、藝術、傳統文化、本土知識等，內容要細化，應針對不同年級的孩子開設，引導孩子感知周圍自然、熟知本族文化知識、培養文化自覺。除了編寫教材，還需進一步協調文教體局、相關學校部門，在不改變目前教制的情況下，增設鄉土課程，并為授課老師申請相關補貼。

3.盡快結合當地實際，編寫白馬藏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辦法并形成條例，上報綿陽市批準，促成非遺保護制度化、常態化。按照《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第26條明確規定：“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集中、特色鮮明、形式和內涵保持完整的特定區域，當地文化主管部門可以制定專項保護規劃，報本級人民政府批準后，實行區域性整體保護。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實行區域性整體保護，應當尊重當地居民的意愿，并保護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實物和場所，避免遭受破壞。”該條例務必要在縣“非物質文化遺產產業規劃”之前出臺，避免“完全產業”思路帶來不可逆的傷害。

4.建議對上殼子原有建筑群實施區域性整體保護，尊重當地居民意愿，避免盲目開發。伊瓦岱惹村整體文化傳承意愿較高，傳承氛圍較好，據目前條件看，該村有旅游方面的合作社，具備自組織傳習的基礎。

5.向上級部門專門申請專項文化發展資金，除開展上述活動外，文化部門、非遺中心牽頭組織民族文化課程培訓，利用周末時間，針對市民舉辦我縣非遺相關的公益培訓活動，除剪紙課程之外，增設歌舞、培訓課程。

6.不能亂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確保其有時間、精力傳承技藝，進一步增大對傳承人開展傳習活動的支持力度。對神圣性儀式相關的展演，要格外慎重，不得隨意展示，要充分考慮到儀式的神圣性、天地人神的協調關系，避免任意截取歌舞價值并隨意征用。這在“全域旅游”時代需格外警惕。

2018年7月25日

今天縣里表示，對于“村民自組織傳承”這事充分支持。“給你經費、時間、排除障礙，只要你幫他們做，把這事做出來。”要我拿文案，把預算做出來。據調查，有的村村民參與意愿相當高。

雖然經歷了洪水、泥石流、腳傷，但總覺得自己運氣還不錯。這下好了，可以撒出去到不同寨子跑。在平武想請假進村，領導說：“這是你的工作，請什么假？”這話真熱。我最想做的就是進村，坐下來和當地的老百姓一起聊天、唱歌。如李松主任當年說：“這孩子博士畢業，當自由職業者，就喜歡去村里，她走了不少地方。”興許這就是我最喜歡做的，無論面對什么，即使山崩路跨橋塌，都不會怕。

最近會琢磨，離開之后，能給當地留點什么？除了給人拍個東西，留下影像檔案，還能為當地做點什么有價值的事？這問題擾得我晝夜不安。生活就是全力面對問題，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服務他人，回饋社會。

2018年10月20日

寨子里下雨了，剛來幫忙的人們把油布蓋上。下午剛搭好的棚子地下6口大鍋，明天這里要請52戶吃飯，慶喬遷之喜。外請廚師團隊7人，每桌60元工費。

今晚游客有3桌，內廚房在準備游客的晚餐。外搭廚房在準備明天全寨的酒宴，相當忙碌。我從廚房端了幾個菜穿過走廊到客廳，吃飯時有人說見過我七八次了，說他種了5畝重樓，花了40萬元，中國農業研究院提供技術支持，三年后按市場價收購，希望可以申請到政府補貼。看廚房太忙，一桌游客走后，我去幫忙收拾碗碟，洗凈20個碟子和碗，端進櫥柜。女主人后來敬酒說，很榮幸認識這樣的領導，感謝我給她帶的禮物。我低頭飲盡杯中啤酒。

這是第三次來到田虎塔這家。我們的相識富有戲劇性。第一次見面是珠澳港深百人攝影團的一個活動，那晚，有游客很不禮貌地要求看經書，看來看去，說：“你們還有什么寶貝嗎？都拿出來看看。”語氣輕薄，拍這拍那。我坐在一邊，忍不住開腔說：“要尊重人家的文化。”剛離開那屋，主人立刻跟我豎大拇指，說：“這個話你能說，我不能。”后來以主人把經書收起來不讓拍攝告終。今天來這里的人都是主動幫忙，時下婚喪嫁娶、升學、慶生、搬家、起屋上梁，寨子里都要外請廚師，諸人趕來幫忙。

上殼子的村民通知我，文化傳承自組織活動要在伊瓦岱惹上寨舉行。

我跟劉劉波說，自組織傳承這個主意實在好，這樣既不顯得刻意，又節省行政成本，可利用起房上梁、搬家、節慶等聚會場合不定期開展傳承，又少行政色彩，這就是符合寨情。而各寨自己探索符合寨情的自組織傳習模式，才是當下民族民間文化傳承的新思路。那天，曾老師沒有到場，劉劉波（高松仁杰）請來了自己的伯父伯母和父親為大家講故事。火塘邊圍坐了二十多號年輕人，利用祭祀這一公共行為、家族活動的機緣，儀式結束之后聚在火塘邊，全程用母語進行白馬民歌傳習、講故事等傳習活動。一批年輕人覺得，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活動，希望以后能多舉辦。也有人反饋，可以通過村兩委介入，號召力會更強。我也得到建議：下次活動的時候可以讓他們都穿上民族服裝。當時現場穿民族服裝的只有講述者老人。當時我猶豫的是，自己是否有權力要求人家穿民族服裝呢？后來我沒有刻意要求這個事。這場自組織文化實踐，也使我思考一個問題：如何處理好“政府引導”與“尊重村民自主傳習”的關系。

2019年2月9日

大年初五，趕來寨子里拍攝跳曹蓋，從準備活動開始。坐在火塘邊，聽村民細細講，“我們白馬人祭山神的話需要一些祭品，比如我們自己養的一些雞、山羊。大年初五，我們還會聚集整個山寨的村民，去祭祀，去敬山神，祈福我們一年平安。為了一年平安，我們會去跳曹蓋。跳曹蓋是一個這樣的過程，最開始要去準備一些道具，包括我們給山神的祭品，捏的糌粑，各種飛禽走獸，要剪紙，要念經祈福，還要請山神來，把我們的祭品來送給他們，然后和他們一起，歡度這美好的時光，也是為了請他們驅邪。”

有人說，曹蓋是面具，有人說是鬼臉殼子舞，劉劉波告訴我：“曹蓋在我們白馬人的信仰和想象里來說，是我們請下來的一個山神神兵，為我們驅邪。白莫祭師念經配合，幫助我們。可以看作是給白莫做輔助的驅邪工具。”有時村民會找他做法事，平時白天他還會跑車，經營一個燒烤店，別人家有什么事請他去念經的話，他會第一時間放下手上的工作，去幫別人念經，消災祈福。目前白馬鄉年輕的白莫有3個，他認為，也面臨著即將失傳的危機。

劉劉波告訴我：“我們白馬生活的地方比較特殊，是一個山水相依的地方，水也是受白馬人尊敬的，我們這里有很多小溪，還有河流，有的小溪也存在著一些我們信仰的東西。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凌晨三四點都不睡覺，等著雞打鳴過后，我們要比賽去搶著背第一桶水。每年到了冬天，每家每戶都要去看看自家的水缸水挑滿了沒有，冬天因為天干物燥，水對我們非常重要，這是白馬人的智慧。”

當天的跳曹蓋活動拍攝過程非常美好，我深感其魅力，更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什么是民間藝術之美，又為什么美。大年初五，我離家站在高原寨子上，身體不適，內心卻豐盈滿足。下午正在寨門口拍攝時，忽然被載歌載舞的人們笑著抬起，一邊臉上被抹了三道黑，以示祝福，被拋向天空。我知道是不會摔傷的，因為底下有人接著，扔完才發現帽子掉在了地上，這感覺奇妙極了。

在長長的念經之后，白莫開始跳曹蓋，人們聚集在院壩，揮舞著各種彩色經幡迎風招展（這五色彩旗代表五個不同方向）。齊聲高呼，相互應答之后，人們成群結隊祭拜山神。到了神山處，女人止步于木門外，不可近前;男人浩浩蕩蕩前去祭祀，唱歌列隊而歸。祭祀神山后，并沒有告一段落，而是繼續一家一家入戶，這活動全村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參與其間。每到一家，只見曹蓋、白莫們率領村民盛裝成群結隊而入，鞭炮聲此起彼伏，一邊大聲呼喊一邊舞蹈、揮舞手中木劍，每到一家用力拍打木門，這拍打意為祛除舊的，迎接新年。男人在前，女人在后，進屋之后圍著火爐繞三圈，繼續唱歌跳舞。主事的白莫要在剪紙底下說對這家的祝福語，每家每戶講的祝福語都不同，每家每戶要準備好酒（或可樂），人人要喝。曹蓋、白莫先進門，女人在門外兩側列隊迎接，待白莫做完法事出門后，人們繼續唱歌、喝酒，把人扔向天空，彼此祝福。一直走完寨子里的每戶人家，之后由一人背著一背簍葉子朝村口走去，傾倒在山下，祛除一年的邪祟，鞭炮聲再起。人們繼續列隊跳舞，舞步模仿蛙、熊等各種動物，神圣與世俗、莊嚴與活潑、敬畏與祝福、祭祀與狂歡，諸多元素全部奇妙地混雜在一起，體現在外在生命形態上，是剛健清新、古樸稚拙，經文里勾連著天地人神的一套體系。這里的人們千百年來用這種方式。辭舊迎新，祭拜了山神、祖宗、家神、灶神的人們感到一陣歡暢。

2019年2月16日

今天曾老師說來了個哈佛歷史學的博士，讓我打車前去見見。見過若干學者來拜訪曾老師，他跟民族學學者講民族，跟人類學家講人類學，跟語言學的學生講語言，跟歷史學學者講歷史，每次講的都不一樣。有次吃飯，有人提到高村鄉，只見他瞬間兩眼放光，目光穿越數個朝代：“高村原名白草番，以前是藏族鄉……” 我有個念頭，總覺得應該專門為曾老師拍一版“曾老師演說龍安府”，老人站在城墻下、高原上、峽谷河邊演說的那些，值得記下。不然真對不起這一年他的諄諄教誨。今照例錄了一些，聽他跟哈佛博士提到一個人名，我聞所未聞，一細問，原來是南壩的某個寺廟里供的雕像。原來如此。

2019年6月10日

下午來到北川，北川民宗局的朋友來接機，沒有料到人家親自來接我，有點意外，電話里我連說不用，對方說縣里要民宗局牽頭這個調研，我便沒再推辭。下午和兩位老師座談，商定明天行程，告訴我已經協調好的單位。和大家聊了很多方面的問題，比如他們對大熊貓國家公園的看法、羌族敬畏自然的文化、震后的自發慰問演出，還有耳濡目染的民間藝人與專業出身的藝術工作者，有位老師提出問題：“表演藝術能與文化畫等號嗎？”我沉思了好久。另外，北川民族舞歌舞團屬于民間團體，政府每年支持200萬元，每天在廣場有三場表演，但只夠發演出團體6個月的工資，交流性質的演出每年有1-2場，其余時間要自謀出路。

2019年6月11日

由于下雨，北川小寨子溝國家級保護區的路斷了，沒法去了。

相比平武，北川大熊貓國家公園的劃入面積只有1/3，相對平武自然保護區的四類型地塊，北川的情況要單純一些。這與平武很早搞旅游有關，北川的保護區周邊只有農家樂經營。

據了解，當地老百姓已生活了幾千年，采取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砍點柴，打點獵，對當地的破壞并不大。真正的破壞是改革開放后，在市場經濟驅動下，外人打獵、挖藥出售牟利。保護區在2004年采取措施，實行社區共管機制，每年撥款20萬用于周邊重點幾個村改善能源結構，建沼氣池，給村民補助。另外通過發展替代經濟，比如高山蔬菜基地、混合農業，請專家做技術指導，農產品帶觀光性質，吸引游客。

下午，離縣城一個半小時車程的片口鄉，見到了羌協會的同志。據介紹，當地的兩個傳統節日得以恢復。一個是正月初九的火龍節，全鄉9個村，取九龍治水之意。9個村的老百姓，去燒一把火，希望把霉運燒掉。該活動在1982年恢復，各村組織設計一個龍燈，根據村里廟宇的大小來設計龍的節數。要在臘月三十準備完各項事宜，請會首來寫字，恭賀新年龍燈會。正月初一就要進行祭拜，初一到初八，要進村入戶，把每戶都走到，講吉祥祝福話語，對屋里的祖先舉行一些祭拜的儀式，圈舍也要走到，以達到除瘟疫、消災除惡、祈福的目的。在初九“上九會”時舉行耍龍、放煙花（以前則是自己做的竹筒）等活動。村民輪流主動邀請參與者們，招待客人。村委、鄉政府也給予支持。

另一個是在六月十九觀音會時，從廟里抬出一條狗，俗稱“抬狗羞靈官，祭天耍水龍”。大家抬一條狗出來以示戲謔、羞辱。在抬狗之前請一個羌族釋比來指導整個過程。同時要祭祀日月，向觀音祈禱平安。

活動已經中斷了半個世紀，五六年前恢復，第一次活動吸引了上萬人，目前游客來訪采用網上預定的方式，成為當地旅游的名片之一。以前只是各村自發安排，現在活動推廣，也是該鄉傳統文化活動在當下的變體。

觀察古羌文化在當下的應用，首先談談羌語的運用。在當地人看來，語言“對實際生活并沒用處，反而浪費了娃娃的時間”，“除非以后把這當成一項職業，學習這些，對他的升學、就業沒有任何好處。”縣電視臺制作了羌語視頻反復播放，但學的人并不多。當地鄉鎮小學學生人數不斷減少，縣城的公務員多把孩子送到綿陽接受高質量教育。他們認為，去那里學習的孩子眼界不同。另一方面，羌醫及其醫療實踐，卻在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2019年6月12日

回到北川，中午在柳柳超市里見到一位吹羌笛的傳承人，他的愛人叫楊柳。陳局長說：“羌笛何須怨楊柳，冥冥中注定他們倆要在一塊兒。”吹羌笛的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很多人都這么說。”聊起2017年他參加藏羌彝多聲部音樂傳承人的培訓，當時他是學員里面唯一沒有學歷、職稱的傳承人，主辦方為了能讓他參加，寫了厚厚的一沓說明。羌族民間音樂里面五聲偏多，而且羌笛不是標準音階，之前人家問羌笛有幾個音時，他還答不上來。目前他正在補習樂理知識，西科大的音樂教授免費給他設計了三年的樂理課程，他一邊參加藝術團的常規活動、演出，一邊在超市柜臺里賣煙。這讓我想起在扎蘭屯南木鄉開小旅店的那個鄂倫春族傳承人，也是一邊做工藝，一邊開她的小店維持生計。

下午和傍晚見到的兩位老師都是羌族，一位是作家，之前接待過蕭梅老師一行的采訪，另一位高館長是李松主任的學生。他介紹說，李松主任說我在平武為非遺保護做了些事，還電話問過他文物保護的事。李主任還調侃，你要是打算做什么，九頭驢子都拉不回來。我一聽只有捂臉的份兒。

今天梳理了幾個問題：

1.市、縣一級的非遺工作沒有配套經費。

2.實際空有項目，沒有傳承人，或者占有項目資源，實際無根無源。

3.鄉鎮文化站難以發揮原有作用。

4.羌繡領域虛報實際工藝效益，套取國家項目資金，建議對傳承人進行動態管理，根據實際傳習現狀定期考核。

5.諸多民族文化做成表演文化，執行層面缺乏細節與靈魂。

2019年6月14日

羌寨，云霧繚繞。我們西南地區的多聲部民歌太棒了！

羌寨見到的幾位歌手來自松潘。講羌語在北川不多見。還見證了一些爭執，雙方都很有道理，也看到了人們對弄虛作假的看法。心情有些低落，為這些年發現的一些問題。陳平老師說，我讓她又喜歡又心疼。她開導我說：“有些事無解。”

今天看出的三個問題都不是小事兒。晚餐時有人說：“北京來的一下就看出了很多問題，你很犀利。”之前他問我對某人的看法，我說：“第一，政治成熟，第二，做過群眾工作，熟悉村情，第三，商業思維。”他說：“你就見過一面，這么短時間內就抓住了人的本質。”其實我并不想抓住本質，只是靠直覺。審美需直覺，我向來愚鈍，分不清好歹。

學者解決不了問題，但可以提出問題。調研中了解到，有些推介會上用別人的錄音做口型假唱。今天有個人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如果所有人都妥協，那要做一個什么樣的文化？全部都是弄虛作假。”真正的文化是要接地氣的，弄虛作假現象背后的根源，對民族民間優秀文化的短視、漠視、庸俗化、異化、泛化等問題，值得重視。

對于優秀的多聲部民歌手的處境問題，有兩種聲音：一種是要把文化保護和旅游結合起來。一種是人家本來好好在家里過日子，硬把人家帶出來并不好。

對于茂縣申報成功的國家級非遺瓦爾俄足節，也有兩種聲音：一種認為該節日在本地無根無源，連名都不換就拿來用，屬誤導民眾;另一種認為不管是哪個縣的，只要有人在傳播，在做事情，能吸引更多注意，能弘揚羌族文化，為何不能推廣應用？

2019年11月12日

在山路上心情沉重。上個月19號，聽說今年采訪的一位老人在醫院病危。有人說，下次來時一起去看看，或許是告個別。我真不希望今年拍的一些東西那么快成為歷史資料，不料前幾天得悉老人去世。

得悉片子開頭唱歌的旭士修老人去世時，我正在剪輯素材，他也是那兒掌握醫藥知識最豐富的老人。聽這個消息后，我走到文廣新局走廊盡頭，望著窗外默然無語，人生無常，做的影像志里，要在老人的名字上打個邊框了。

老人的悼詞是我幫忙寫的，沒想到會在寨子里為一個78歲的逝者組織悼詞，這是莫大的信任。老人兒子家里，人來人往，通過人們點點滴滴的敘述，勾勒出老人的模樣：良善、智慧、正直、幽默、樂于助人、多才多藝。我在火塘邊和大家坐著，點頭，握筆，流淚。“和善一生追前輩，喜樂千秋播后人。”我這樣提議，對方點頭贊成。在幫老人組織悼詞時，我逐漸了解了老人一生，也恍然領悟影視人類學工作的意義。

2020年12月29日

“非遺”保護要的不是一場熱鬧的演出或轟轟烈烈的宣傳。“非遺”保護工作的真正目的，是要從我們豐富的文化傳統中去尋找有價值的東西，移植到我們的社區建構中來，以求對人類的和諧發展有幫助。

今天文縣那邊來人，也是文化傳承的會，發言完，對面文縣的人邀請我以后去他們那兒開會。隱約記得當時旁邊的廖局說：“她是沒有官氣的，她是有情的，有夢的，電話聯系她時，她常在寨子里，她常一個人去。”

今天他們會上說要跨區申報白馬人文生態保護區，我提醒，申請這個人文生態保護區的前提是區域性整體保護，人文生態保護區的核心是保護，不是產業，很多地方把保護規劃寫成開發規劃。我說，這亞者村是傳統村落嗎？這得打個問號。旅游，傳播，上電視臺，外來專家進村就找歌（人家給他們看的是人家想給他們看的，他們還以為拿到第一手資料），以及調研課題，這些都無關本質意義上的本土傳承。上周六村里調研，有人提非遺大眾化。我認為鄉跟鄉都不一樣，它也大眾化不了。有學者寫書提出，白馬人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把孩子送到縣里去讀書。我說，這根本不是個問題。難道說要傳承文化，就不允許孩子去縣上，只能待在鄉里讀書？

感悟反思

2018年10月22日

今天喬遷酒宴上遇到尼蘇老人，1964年時她曾作為民族參觀團的一員在天安門廣場受到毛主席接見。83歲了依然出眾搶眼，好看極了，人群中你就是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酒宴之后，尼蘇老人攜了我的手，從這家走到那家，一路走來一路唱，吃飯時我一眼瞥見旭老人。有人曾在書里寫過他們的故事，我問她，為啥不跟他打個招呼？她說，我回頭慢慢跟你擺，具體的你不知道。我老老實實說，我知道一點。她說，我想過簡單、單純的生活，不想過復雜的生活。我一時語塞，竟然說不出話來，只得使勁兒點頭。我說，某某的書里寫過。她說，他后來把書本給你，他沒有通過我。我一聽給她豎大拇指，說：“當然應該通過你，當時讀那書的時候我就這么想。”

今天聽到的事，大概需要用很多時間來消化，每天都在受教育，關于生活、生命和愛情。或許我不該開口跟人提起愛情這茬，她卻一點兒不惱，說出“想過簡單、單純的生活”，多么時尚，宛若90后，讓我驚訝。漂亮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命形態，漂亮就是漂亮。美與年齡無關，與真誠、良善有關，當她拉著我的手一路唱歌從橋上過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了她的生命能量。

2018年10月30日

上周在白馬鄉2600米寨子里村民念經的地方，遇到一位意大利博士后女孩，家鄉在那不勒斯。我問她那里是不是之前有很多畫家。她點頭說，家鄉城里到處都是古跡，禁止現代建筑，她認為保護方面做得過了頭。聊了兩句才發現，在去年越南薩滿文化會議上，她聽過我發言，這時我才瞥見她的包是去年那個會的包。她是中央民大的藏學博士，研究藏族原始宗教。在拉薩學習語言一年，青海做調查一年，回意大利做的博士后，中文很好。她說她到哪兒都是一個人，我說我也是。我問她是否能聽懂經文，她搖頭說：“極個別，這兒的語言40%與青海語言相通，其他的完全不同。”他們念的是極為古老的古藏語，念的人也已經說不清具體意思。

她大學念的是藏學與漢學專業，讀過意大利版本的《紅樓夢》，她笑著說，她們有事沒事總是哭。我大笑說，你得空時讀讀中文版的，有的東西沒法翻譯，比如，“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她已在這里待了兩個多月，我說，我從來沒聽說過你來這兒。她說，我也不知道你在這兒。兩人相視一笑。在這樣一個場合遇到，我們感慨相遇的奇妙。我欽佩她的冒險精神：“這么大老遠的，你來這么偏的地方，真不簡單。”她說：“你都有家了還在堅持做這些，我也很佩服。”殺羊的時候我的手在抖，看她也一樣緊張，都是獨生女，都是頭一次看到殺羊。

今天她和男朋友來辦公室看我，我站起來給他倆泡咖啡，她問我怎么不喝。我說，我是敏感體質，咖啡、濃茶都不能喝。看到我在讀《How forest think》，她點頭說她知道這本書，她之前在愛沙尼亞學習過符號學的課程，可以把相關資料發給我。中午三個人一起吃了飯，她男朋友是華裔，畢業于南大國際關系專業，現在在德國工作。我們聊的薩滿、民族之類他有點插不上話，于是我們就聊到哲學、文學。原來她也喜歡村上春樹，有的小說她讀了好幾遍，也喜歡《1Q84》，聊到我喜歡的意大利的艾柯、心理學家安東尼奧·梅內蓋蒂，她告訴我后者也是人類學家。第二天她要回青海，去看那里的朋友。她說到青海的法事，我說到青海的民間音樂、我們民族的民間唱法和意大利的閹人歌手。她說她下半年要待在意大利，問我何時回京。我說，等你回民大聯系我。中午在縣城街上揮手告別，這是我到這里以來，見到的第一位博士后。

今日疲憊并非高反，是因為需時時集中注意力在閑聊和反應上，需集中精力才能完全聽懂語速快的四川話，迅速理解對方的立場、標準、問題、困惑，然后做出反應，提出自己的問題。我發自內心地感謝這次掛職，讓我有機會走近一群人，聽聽他們真正在擔心、憂慮什么。我在這里見過央視記者，也見過意大利博士后，我在這山城里看見世界。“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真不知道為什么聽到人家讀意大利版本，會扯到這句大白話，可即使是大白話，也很不好翻譯。差異，差異，求同存異，萬象共生。

2019年 1月20日

今天周日，照常上班，沒料到80多歲的尼蘇老人會和女兒一起到民宗局來看我。后來她問這里有沒有一本名叫《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的書。我愣了下，單位沒有這本書。我立刻去辦公室找了一本《中國共產黨的九十年》雙手奉上。老人前幾天隨女兒住在安縣，那本書老人之前在安縣圖書館看過，但圖書館不賣，想問民宗局有沒有。說到這兒，她女兒掉淚了。這就是被毛主席接見過的尼蘇老人，她認字，自己經常學習政策，從不以老革命的身份提任何要求，顧大局，識大體。送走她們，不知怎的我也掉淚了。

若非親身經歷，難以想象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送了老人一盒糖、一本民族雜志、一本《中國共產黨的九十年》。過幾天，我們還要專門去寨子上看望她。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這個問題意義深遠，實未料到一個80多歲的尼蘇老人，會來我辦公室提出這個問題，很感動。這就是我們的老百姓，覺悟很高。

2019年4月24日

掛職的一大收獲在于：學會打官腔。要說明的是，這詞兒在這個語境下不是貶義，而是會說“行內話”的意思。別小看官腔，有時能派上大用場，比無用的文藝腔強多了。這與別人喊“盧局長”不無關系。就像在打電話時，我說：“你好，我是芳芳。”這里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哦，盧局長好！”而不可能是以前的“小盧或芳芳”，沒人把你當文藝青年。在這個稱呼下，我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每天在這個身份、人格下生活、說話、辦事，而這人格也慢慢變成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面具與角色，各行各業中的人們認真扮演人生戲劇的角色。在戲劇中戴上面具也意味著人格的改變，讓人們見嚴肅，見詼諧，見社會分層，見角色分類，見喜怒哀樂悲恐驚，見不同場合符合期待的各色演繹。戴上面具，在不同人格之間來回切換——如同川劇的變臉。舉手投足一招一式，妙不可言，美的形式代代傳遞，從聲腔到形色，無論千軍萬馬、民族大義，還是麟囊相贈、白發紅顏，透過臉譜面具，千回百轉，呈現的是千百年來千錘百煉、程式化的極致美感。

面具也像墨鏡， 遮蔽了內在豐富情感、幽微心靈，個人、小我一時間似乎不復存在，藝人如一尊容器，瞬時成為舞臺上的媒介，是以娛人娛神，接天接地，地天相通，以臻幻境。觀眾于這幻境中，無論長幼尊卑，富貴貧賤，寵辱皆忘，歌聲一起，俱是煙波畫船。這是面具組合制造的幻境。

社會呈現亦復如是。而無論在戲劇舞臺還是日常社會生活，面具總能派上用場。如同掛職一年學會的公務員系統內的說話方式，有時的確能派上大用場。

2019年5月15日

平武的掛職干部不少，通過掛職、醫療、教育培訓等對當地的發展有一定的推動作用。選派掛職干部，雖然杯水車薪，但綿綿用力，久久為功，我參加過數個“幫扶西部”的活動，受益匪淺。一方面，對年輕人來說，去看看人家怎么開會，怎么做事情，怎么解決問題，這是難得的閱歷和生命教育。另外，對于整合資源，通過各種渠道為當地解決實際問題有一定的幫助，掛職政策有它的積極意義。

衢州來這里掛職的大夫說：“這段時間以來，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平武縣各個鄉鎮之間路途遙遠，鄉鎮衛生治療條件、資源和醫生的水平有限，一些病人不得不到縣城看病，來回一趟很不容易。我們真心希望能讓病人花最少的錢，受最少的苦。而且這邊病人如果要轉到上級醫院，要4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希望能把我們的技術水平都留給當地，讓病人少往外跑。”

掛職的交流也是相互的，被派去的人，不同程度上也在受教育，這點毋庸置疑。不只是單向的所謂“幫扶”，這也是個雙向互動過程。

我們納日老師提倡“有擔當的人類學”，我感覺自己向來不是個純學者。從民間組織項目助理到博士后、副局長，這一路感慨良多，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學會理解人，理解土地，理解自身，理解各族兒女和民族兄弟。

2019年11月19日

這些年經歷了民間組織歷練、學術訓練、掛職鍛煉，我具備了看待問題的多重視角，也完善了地域思維、學術思維、社會工作者思維，懂得要學會理解人、熱愛人。室主任說：“一般人不會像你這樣，能跟人建立一個那么近的關系，因為你簡單，很多事在你眼中就簡單。我得花很長時間才能進到一個群體。”但我也反思了這所謂優點背后的問題：有時我似乎邊界模糊。

這兩年，不止一個人跟我說，我們永遠是朋友、親人。我確定他們不是在開玩笑。有時精準扶貧的對象，不僅要經濟扶貧，還要有精神的關愛和尊重理解。

現實生存行為要協調地遵守兩種倫理：一種是與生命默契為一的倫理，與親密、真誠、明晰的關系保持平衡的倫理;另一種是社會技術工具性的倫理。大學好友說：“芳芳，你尊重人，你骨子里認為人人平等。”“可我也有憤怒的時候。”“你憤怒也是在尊重的基礎上。”我們聊到一些問題，比如有人出自農村，來到上海，恨不得切斷與家鄉的一切聯系，切斷與祖先、土地的聯系，學說上海話，讓人以為自己是上海人，殊不知，這是很多心理問題的根源。努力奮進為了讓自己盡快成為“上海人”，是否就真的能解決真正的問題？僅靠物質哪能解決心理問題？這都值得追問。

研究心學的博導周老師說過：“心燈是自帶光源、自帶能源的。”從物質生活來說，發展能解決很多實實在在的問題，比如架橋修路、農產出村、醫療社保，這些不可或缺。從精神層面講，與土地、祖先、靈魂層面的聯系，對于一個人安身立命，連接大我，意義深遠。可惜很多人不知道，政治教育不提，黨課不講，也不看書，棄之如敝屣，反以為恥。

為什么我們講“慎終追遠”，講民族的“關鍵符號”，講“人文以化”，講“禍兮福之所伏”？我們東北為啥敬畏薩滿精靈？西南又為何哭嫁喜喪？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涵是什么？美美與共，萬象共生。

今天看到一句話，學者甘陽說：“獨立思考能力是聽講座、看報紙、網絡得來的嗎？一定是深度的閱讀。你才能夠對事物有自己的認識，否則只能人云亦云。”有次在復旦大學我提了個問題，老師說：“這問題好，只有經常下去的人才提得出來，我就提不出來。”很多時候，讀書、實踐缺一不可。

關壩模式

關壩村位于平武縣木皮藏族鄉，離縣城18公里，處于幾個保護區間的走廊地帶，是大熊貓等野生動物的重要遷徙通道。據全國第四次大熊貓調查結果顯示，在溝內至少有6只野生熊貓，同時也有平武縣火溪河徑流量第3大支流，是木皮鄉場鎮和關壩村的水源地。

2015年9月，平武關壩溝流域自然保護小區成為四川省林業廳批復試點的自然保護小區，是全國唯一一個探索以社區為主導，創建生物多樣性保護機制為目標的自然保護小區。自然保護小區的建立，為大熊貓保護以及社區參與保護探索了新途徑，為大熊貓棲息地集體公益林管理提供了新思路，也為“精準扶貧”提供了新模式，在發展與保護之間找到新的平衡。

2018年3月，阿里巴巴將平武作為阿里扶貧模式首個試點縣。5月，關壩自然保護小區在支付寶客戶端的“螞蟻森林”平臺上線。阿里巴巴脫貧基金會、中科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和桃花源生態保護基金會聯合推出關壩保護地森林2.7萬余畝，4.1公斤“綠色能量”可兌換1平方米保護地10年保護權。很快，1179萬網友通過螞蟻森林能量認領。隨著關壩逐漸獲得更多社會和政府的支持，關壩鄉開始了更精細、精準的資源管理，并在全村形成了“堅守生態保護底線，堅持綠色發展主線、精準保護、融合發展、資源共有、利益共享、社區共建、多勞多得、兼顧弱勢群體，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念和原則。

大熊貓公園的建設用于修復大熊貓曾經的走廊帶或者是棲息地，以自然休憩地為主。蔣文龍認為，像有些動物如果受傷的話，有監測站可以知道，有紅外線攝像頭來監控，還可通過巡山監測，動物受傷了就不讓往高處走了，可以準確掌握動物活動的路徑。

2018—2019年，我曾到老河溝福壽村、白馬、木皮、北川等地與村民訪談并總結問題。2018、2019、2020年冬在關壩小區進行調查，并促成2020年政府、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當地社區之間的三方會談，共商保護與發展大計。

在2018年冬天關壩訪談中，縣林業局蔣文龍提到：“國家公園來了以后，很多政策將更加有利，對整個村上要生態保護又要促進社區經濟發展，肯定是有很大的促進作用，老百姓他們心里還是很清楚，一般都會說好。”

據關壩村巡護隊隊員孟吉回憶：“最初他們在這里做蜂蜜，我們在一起開了很多會。我們之前靠山吃山，挖藥打獵都很常見。現在保護起來了，起初老百姓還是不認可的，他們覺得把他們的財路斷了，藥也不準挖，獵也不準打，就有點矛盾，所以開村民大會，把這個矛盾降到最低。現在來看還是非常好的，國際組織愿意更多地投入我們關壩村。前期只有他們幾個人在搞保護，現在增加了巡護隊員。巡護隊員是自己報名，經過嚴格考核選拔的。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請來技術人員，教我們使用紅外相機，每次巡山都是自己帶干糧，自己帶飯能一天給140元，需要在山上住兩晚，也就是三天。基本是一個季度就要去一回，像日常巡護，我們都不定時就去。今年又做成網格化了，把40.3公頃面積網格化管理，把這么大的區域面積化成標準網格進行精確化管理， 精確到每一個格子點。”

縣林業局的同志提到，平武縣精確化管理起步比較早。當時巡護技術由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提供，會進行GPS定位。

關于2018年參與保護區之后如何支撐生計的問題，有村民回答：“我們現在收入確實有點低，我老婆反對很多次了，她說，你天天在這里干收入也不多，本來家庭也不富裕。但我們四個有專職補助，一個月1000塊錢。我們家里沒有地種了，高速路把地占了，賠償我們買養老保險了。”

當被問到有沒有挖藥材，孟吉說：“我們溝里是禁止的，目前不讓挖藥，沒事就去打打工，做做其他工作，2015年開始就不讓采藥了，誰安的相機誰自己知道，相互監督管理。目前民宿正在修建。”

“這是NGO幫你們張羅的？”

“對，引導我們，給我們建議。”

“你們知不知道如果國家公園建立，我們這里就要被劃進去了。”

“好像還沒有什么大方向說要到我們這里。”

“那如果你們被劃為國家公園，并且今后這個區域的管理不是按照現行政策，而是按照國家公園的管理政策，不會像現有的政策這么松散，對這些你們怎么看？”

“那更好噻，我們就會更好地把山和水保護好了。”

村里巡護隊說：“我們這個巡視隊有時很尷尬，比如說我們到山里去發現有人挖藥了，盜獵了，你只能勸他走，不能把他怎么樣。”

“就是說還需要宏觀的、政策上的支持。”

“我們現在進山碰見那些人，我們只有監管權，沒有執法權。”

“你們可以立刻給林業局上報，量小的還是以勸導為主，現在只有老河溝有森林公安，但是這個鄉沒有。”

孟吉對自然保護非常有信心，他說：“我們管理好了，保護好了，下一代人就不出去打工了，都在家鄉，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多好！我們下一步主要是把民宿弄好，就做自然教育加民宿。”

2020年11月17日舉辦三方會談，共商保護與發展大計，到場的有政府、民間組織、鄉政府、縣林業局等不同部門的工作人員。山水自然保護中心2007年在北京注冊，是由呂植老師創辦的一個生態環保機構。呂老師是專門做大熊貓保護、研究的教授，她在20世紀90年代就到過平武，那時她還是世界自然基金會的首席代表。山水自然保護協會的馮杰大約是2009年到的平武，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和林草局、鄉政府一起選點在關壩。關壩是一個生態位置比較重要的地方，當時這里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他們當時想的是能不能在這個地方探索一種保護與發展相互融合的方式。這一干就是11年。11年間，他們帶領當地老百姓結合精準扶貧，實現了生態脫貧，在全國生態脫貧中成為亮點和典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與螞蟻金服、螞蟻森林合作，關壩作為省上的第一個自然保護小區，讓其成為體制機制改革的50個試點之一，在全國有很大的影響力。

一方面，是圍繞大熊貓來開展生態保護，圍繞白馬文化做展示，圍繞當地的中蜂養殖和已有的森林康養資源，做自然教育和森林的生態旅游，力爭把平武縣這個“天下大熊貓第一縣”的品牌樹立起來，真正地去促進當地的民生發展。另一方面，他們和鄉政府交流也比較多，希望結合大熊貓國家公園，在關壩工作的基礎上延伸，在木皮鄉管護站的層面上做一些體制機制的探索，從而帶動推進整個區域的保護與發展。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平武區域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關注社區的保護與發展，讓他們在保護當中能夠持續受益。這是他們工作的初衷和目的。

木皮鄉一些干部認為，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來到關壩的這十年，取得了一些成績。比如建立了省上認可的關壩保護區、螞蟻森林保護區，這些都為當地的發展帶來了關注和支持。他們來了以后，關壩村的巡護人員最多時有25個，同時開辟了7條線路，41個紅外線的攝像監控，這些紅外攝像設備拍到的大熊貓、羚羊、雪豹視頻通過央視被人們廣泛關注。在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介紹的客戶的帶動下，每年都會舉行幾次節慶的聚會，這些節會可以拉動當地經濟。同時，他們還幫助開展社區人員的各項培訓，比如中蜂養殖、藥材種植等。它是一個循序漸進、良性發展的過程。

另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還帶領鄉里的人員外出學習。比如本地返鄉青年、自然保護領域網紅青年李芯銳，在王朗自然保護區兼職，已經拿到了自然教育的認證。鄉上也在做自然教育，通過人才的培訓培養，讓他們成長，讓他們來服務發展地方。集體收入也增加，比如說在自然教育和生態旅游接待方面，群眾自發組建了兩個接待點，除了散客之外，很多都是通過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這個社會機構把他們引進過來的。

在生態公益巡護方面，木皮鄉陳主任說，關壩村目前效果是比較好的，下一步有想法把它擴展到整個木皮鄉，把木皮鄉建成一個大型的關壩。現在在關壩的引領下，全鄉的中蜂產品通過平臺銷售，價格可達到一斤120元。下一步主導思想還是保護與發展，如何在保護的基礎上謀求發展，從而走得更遠。鄉上現在有4個機遇：

第一是有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支持和帶動，這么好的平臺，是一個好的機遇。

第二個機遇就是大熊貓公園。現在整個木皮鄉251平方公里，基本上從九環線兩邊延伸出去4到5公里，全部劃進大熊貓公園，占了總面積的三分之二，大熊貓公園會配套出臺一些相關政策，如何抓住政策的紅利是當前要做的事情。

第三個機遇就是白馬文化，這里歷來是白馬人居住的地方，曾老師寫的第一本書就是關于火溪溝社會歷史調查，這本書已經翻譯完成，所有干部人手一本在學習。他寫得很詳細，通過這本書能發掘出很多東西。關于木皮的白馬文化，總的想法是：要體現藏族和白馬文化在往平武、往漢族等方向發展時，是怎么跟漢族地區進行融合的，又產生了怎樣的心理變化，怎么去適應、發展下去的，這是一個重點。

第四個機遇就是高速公路下一步區位方面的優勢。

鄉里希望做的工作有：

第一，是深化與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合作機制，建立在生命生態內的社區管理模式下公益保護的發展，同時也想把關壩做成森林生態類社區管理模式下的標桿，在此基礎上從小河村、金峰村延伸出去成為一個整體，更利于下一步工作的推進和機制創新的探索。

第二，是抓住大熊貓公園建設的機遇，爭取更多的政策和資金支持，當然這也需要專業的技術支持，比如特許經營、益權創新等。

第三，是白馬文化的傳承，上一次圍繞白馬文化作了專項規劃，把相關設計團隊的老師請到一起，定下了主基調，讓中蜂、白熊成為這里的圖騰，成為一種精神支柱。

第四，是中蜂產業。中蜂的問題重點考慮三個方向。一是做標準，山水伙伴要做“熊貓森林蜜”，要求蜜巢必須遠離人群3公里以上，下一步有必要拿出一定標準來。二是可借助山水的平臺做自己的品牌。這個品牌可能是關壩、木皮或者是火溪溝的。三是想做中蜂的教育培訓基地和教育經濟。北京林業大學的張波博士在做這一類的培訓，打算請他幫助做些綜合培訓，同時把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請到的以及鄉里自己的土專家聯合起來，互相配合，把白馬文化中的“三月三”“蜂王會”做好，這些已經申報到宣傳部了，準備作為重要節會舉辦。其中一個重要的載體就是“中蜂”。

存在問題有：第一，目前我們的主導產業受到動物的影響，比如黑熊，以前出現過黑熊把集體蜂場毀滅的情況;第二，要加大對白馬文化的支持力度，我們講的白馬的中心理所當然在白馬藏族鄉，但是我覺得可以有不同的載體，建議把這一線列入打造重點;第三，是關于大熊貓公園政策的爭取、對接，能不能請林業部門協助我們加快政策的對接。

陳主任說，我們開展保護工作10年，感受到很多酸甜苦辣，收獲也很多，我們看到以后的道路更遠。十年來，老百姓清晰地認識到，我們資源匱乏，資源利用率不高，如何將“綠水青山變成金山銀山”？老百姓上山打獵、下河摸魚，魚蝦沒了怎么辦？山區沒有耕地，我們要把河里的魚保護起來，民族文化特色才會逐漸得到恢復。

書記認為，我們要鼓勵支持關壩村從舊模式到新模式的轉換，對此做了很深入的思考。

第一個方面的指導思想叫雙保護雙發展。雙發展是指生態和白馬文化的雙保護發展，是生態的保護發展和經濟的發展、自然與個人的和諧。除了指導性的思想、體制機制問題，還涉及社區的社會治理。以關壩為中心形成一個社區，農村改成社區，這個社區功能，就是執行雙保護雙發展。

第二個方面是支持發展的體制機制的問題，首先涉及社區的社會治理，以關壩為中心進行整合。就像老河溝把社區提出來，社會治理的內容納進去。然后是組織機制問題，要建立一支不走的環保隊伍。簡單來說，就是外來專家加本地專家，把當地的環保人士培育出來。這就不能完全按照官方的組織體系。社會組織、民間組織與政府融合，形成多元空間、和諧相處。

第三個方面關于白馬文化的發展，建議招商引資加上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公司、群眾的共同努力。因為群眾是白馬人，是主體，必須參與進來，文化的主體一定是老百姓，沒有他們就是空談。白馬文化到底是什么，我們會去挖掘，但它一定要有項目落地。

那怎么樣把這個文化提出來？這個地方的文化到底是什么文化，關壩村、木皮、木座鄉，剛好在文縣、鐵樓、黃羊向漢族人的過渡帶，落實習總書記講的交往、交流、交融，具有政治性、時代性、文化的原始性的精神，這是白馬文化的指導思想。產業發展主要是落實在項目上面，比如中蜂養殖、旅游產業，還涉及科研型、科普型的轉化，爭取下一步做成全國中小學生的素質教育、科普教育基地。

提出的問題有：關壩既然已經在做品牌，必須要有標準。養殖標準、質量標準都得仔細研究。關于銷售渠道的問題，現在有了突破口，但還沒有把市場渠道完全打開，價格要通過文創包裝來提高，實際蜂蜜的價格遠遠低于實際的價值。如果通過市場價格的方式，把關壩的東西轉化為旅游商品、文創產品，通過文創把自然、生態轉化為文化產品，就能幫助到老百姓。再加上林業經濟的產業發展，把熊貓的一系列文創產品，通過科學的方式，實事求是去思考，想辦法去對接。白馬文化、白熊部落真的值得挖掘，文化發展與生態保護，是人和自然的交融。

這段三方會談的內容是相當豐富的，除卻生態保護內容，還涉及鄉村治理、文化保護、經濟發展、民族商品銷售、社區共管等各方面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深刻反映出當下民族地區鄉村振興的復雜性與多樣性。其中能看到外來公益力量多年的悉心培育以及學者力量的介入，社區知名度的逐步提高，又能看到鄉村干部的學習能力，他們會主動從本土學者的書籍中挖掘本土文化資源，依托平臺，關注政策，表達借勢發展的愿望，而最終的著眼點是關注集體經濟如何進一步發展壯大，最終落腳點在老百姓增收。這是代表當地村民的利益訴求與發展愿望的。

同時，多種力量匯聚于此，相互支持，互惠共生。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十余年來耗資百余萬，與政府打造的其他村寨比，代價甚小;但在理念方面，成功影響村民完成理念轉變，由“要我保護”到“我要保護”，增加了村民環境保護的自覺性與主動性，通過培養能力、物質激勵的方式，達到環境保護的目的，成為政府的有益補充。除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中央美術學院周子書老師通過“社會設計”介入社區，為蜂蜜設計包裝，同村民協商，共同參與社區治理。

2021年在聯合國舉行的《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非政府組織平行論壇上，“生物多樣性100+全球典型案例”全球征集活動結果揭曉，由大熊貓國家公園綿陽平武片區申報的案例《關壩村十二年的“兩山論”踐行和探索事跡》從全球26個國家的258個申報案例中脫穎而出，成功入選“生物多樣性100+全球典型案例”。這是多年來多元主體合力保護當地生態的結果。

此外，還涉及白馬文化的發展。在當地，白馬人的本土文化傳統在自然保護中扮演何種角色？傳統知識不僅反映了一定區域內，不同文化民族群體對他們所處自然環境的深刻認識，也是經過世世代代的實踐檢驗的知識和技巧，是一種文化現象，具有歷史時空、人與自然和環境相互作用的特征。各地民族傳統文化對生物多樣性保護均有所貢獻。從地方性知識體系的角度考量，在岷山山系中，有許多地名與動物密切相關。當地學者甚至認為：有白馬人的地方就有大熊貓。在白馬村寨中，至今保留著與動物相關的名稱，除了白馬藏族鄉、虎牙藏族鄉、黃羊關藏族鄉，還有之前的老鷹部落（現今大橋鄉）等，這顯示出動物與當地的密切淵源。

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四川卷》中，關于白馬人的民間故事、歌曲中與當地動物的關聯清晰可見，有多篇與動物、自然相聯系的故事，背后是萬物關聯的價值觀。

在《白登巴色汝的傳說》中，石頭、樹木、野獸都會說話。白登巴色汝作為青蛙與人的后代，從小和青蛙生活在一起，學會了各種語言，懂得人言、獸語、鳥話。母親被魔鬼抓走后，他分別向老鴉、貓頭鷹、蝙蝠咨詢，最終將母親救出。在他寫完經書之后，讓喜鵲帶信給人們，讓他們來取經書。晚年生命垂危時，所有人、所有動物都來看望他，書中有他和馬、豹子、老鷹、螞蟻、牛的對話。故事傳達出人與萬物共生共存的和諧狀態。

在《熊貓為啥沒有小腸》中，提到熊貓與野兔原來是朋友，熊貓認為野兔處處比自己聰明，一切事情只要按野兔子的主意辦，總會順順暢暢。某天野兔子看到六人安放弩箭的地方，讓熊貓先走，結果獵人的箭弩射穿了熊貓的肚子。這個故事，清晰地道出當地曾經獵殺熊貓的過往歷史。

在《婆娑海子》中，描寫洪水之后大蟒蛇順著水路行走，它盤經的地方就形成了海子。在《青蛙兒子》《牛兒子其汝他》中，青蛙兒子、牛兒子都是英雄的化身。

在《新娘鳥》中，一對情人被拆散后埋在達布河兩岸，后來化為柏香樹、箭竹，最終化為新娘鳥——火紅身子，淡黃嘴，墨綠色尾巴，總是成雙成對，從不單飛。

在白馬歌曲《約買歌》（約買：叫魂之意。）中提到念經“祈求牛羊興旺”，“愿我家的牛魂、羊魂、豬魂不要跑掉，糧食的魂不要跑掉，所有東西的魂不要跑掉。羊有羊的路，牛有牛的路，豬有豬的路……愿家中安定，牛羊成群，養一只，活一只。”

在民歌《寨蘇》（貓貓舞）中提到的動物更加多樣，有“青羊在歡跑，獐子在跳躍，金絲猴在攀緣，豺狗、狼和各式各樣的野雞在東追西逐，野雞又舞又唱，各種各樣的鳥兒在飛躥，羊子奔跑，水獺游蕩”這樣的歌詞。

同很多民族地區的族人一樣，白馬藏人同樣在動植物中發現了許多具有鄉土文化內涵的藥物。這些動植物往往是特有的物種，或者具有某種特殊生理活性和奇異形態，在當地文化中被認為具有“超自然力”，常常用于祭祀、驅魔、辟邪或治病的目的。這些都是當地的傳統知識。

2020年冬天參加政府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共同推動的那次會談，是我最后一次返回平武。2020年11月，我去了關壩鄉，看望了尼蘇婆婆，見到了以前的村民、局長朋友們，依舊親切無比。見到舊面孔，聽到新故事，氐羌蕃寨的故事又翻了新篇。擁有美德、包容他者的群體和個人，是最有尊嚴的群體和個人。我們學習人類學，同時也是向大地和他者學習的過程。而那一年半的時光就是向大地學習的過程。

而我仍盼望著九綿高速通路后再回去看看，日復一日，深深祈愿。以上點點滴滴、短短長長，是我和這座小城的故事，它教給我很多，形塑了我的觀念，也永遠地刻進生命，恒常掛念。

（本文為2019年度中國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項目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