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上是一輪新月,水里是一輪新月,垂一桿釣竿,盯著那浮子,一節剝了皮的小小的高粱稈心兒;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手指上的脈搏已經流傳到釣竿上了,思想呢,在水里沉了?
這是我的朋友在釣魚。他已經六十歲了,常常坐在小河邊來,于是,我們便認識了。
月亮升上來,靜靜地照在水上、蘆葦上,他只是坐著,不拉釣竿,甚至連拉上來看也不看一眼。我真擔心他已經瞌睡了,隨時會掉下水里去的呢,我走過去,說:
“你是要釣水里的月亮嗎?”
他看看我,又好像沒有發現我,但突然又回答說:
“釣魚。”
“魚已上鉤了,為什么不釣呢?”
“魚可憐見的。”
我簡直要笑噴了,問道:
“那你在水里釣什么呢?”
“釣愁!”
我們慢慢地熟了,雖然他不和我多說話,我也只會陪著他空釣魚,但我們畢竟是成了朋友。兩年后,他卻走了。那天,我放牛回來,照樣去河邊蘆葦深處:一河清水,沒有他了,那水里成群的魚兒都集在那柳樹根前,但它們再也吃不上那釣鉤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里,母親說,他已經被調走了,那桿釣竿送我作紀念留下了。
從此,我再沒有見到這位釣者了,我也沒有拿了那釣竿坐在河邊蘆葦深處去釣魚。因為我覺得釣條魚吧,山里人沒有吃魚的習慣,而學他去空釣吧,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終于又在河邊的蘆葦深處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舊放牛回來。蘆葦從水里長出來,向著天空竄出一丈來高了。我騎著牛,弄著我那笛兒,悠悠地吹,任著牛兒在蘆葦叢的曲徑里走。驀地,我看見一個人,在那柳樹根上,橫一桿釣竿,一動不動地坐著。啊,是他嗎?但我又多么害怕是他呀!他在這里釣了幾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憐了,他不能再在這兒釣愁了啊!
回到家,聽母親說了,他果真是又到我們村來的,就在東巷口王貴家的一間空房里住著。夜里,我說什么也該去看看我的這位朋友了。一進門,他正坐在燈下的桌邊,面前是厚厚的一摞書、一摞紙,他頭就埋在那高高的兩摞中間寫什么。一只手,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間,正夾著煙,煙從額角升上來,鉆進頭發里,那滿頭便著火一般的。我收了腳步,又回家去了。
此后,每天黃昏,我總瞧見他坐在河邊蘆葦深處釣魚。
我終于走近他去,大聲地問他,他發覺我了,立即就站起來,把我抱住了。我很吃驚,不知道他這是怎么啦,心想愁極了的人會這么發瘋的,就眼淚嘩嘩地淌下來,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原來也有笑聲啊,竟笑得這么美!
月亮又上來了,月就在水里,在星群中游動。他卻不再下釣了,問我這幾年的日子可滋潤……我沒有回答,只催他釣魚。
“你釣吧。”
“我釣夠了。”
我看看身邊,并沒有什么銀魚兒閃動,問:
“還是愁嗎?”
“不,是文章。”
“文章?”
“白天勞作,晚上寫作,黃昏里出來構思,就又要靠這魚竿了。”
哦,我現在才明白了,原來這淺淺的河里,不光是有魚,不光是有愁啊!
從此,黃昏里,我的朋友總在小河邊蘆葦深處垂釣了。那水靜靜的,星月就在水里,魚兒就在天上。他坐在這天上地下,盯著那浮子,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思想已經沉在水里了,那文章呢,滿河里流著哩。
(選自《賈平凹中短篇作品》,有刪節)
提煉
最是奇峰易入眼,作文要把思想感情表達得深沉細膩,就要運用各種旁敲側擊、語義雙關的筆法,才能收到含而不露、弦外流音的效果。“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是蘇東坡的為文之道,道出了寫作的真諦。為文要獨到,考生可以借鑒本文的辦法。
1.藏情于敘
蘇州園林的入口處通常都用屏風擋著,目的就是不讓游客一眼望盡園中景致。記敘文藏起情感的目的也正在此。好的記敘文即使不著一句抒情之語,卻也能讓讀者覺得似有一股暗流在文中涌動。如這篇文章,將精力放在對故事情節的敘述上,放在對主要人物的語言和細節描寫上。記敘、描寫的功夫到了,情感自然就流露出來了。
2.藏情于景、物
我們常有這樣的感受,感情的火山爆發了,不可遏止,但赤裸裸地表露出來又太直白,希望它能使讀者回味無窮,于是就把它藏于山水草木之中,把無形的情思化為有形的景物。借物傳情就是這樣一種極為精妙的表達方式。如這篇文章通過對“釣魚”的精心描寫,有力地表達了心中積蓄的情感,耐人尋味,回味悠長。寄情于景物也是一種寫法,情和景物的結合往往能增強文章的感染力。如這篇文章就把情感寄寓在月、河、魚、釣竿上,非常有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