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方,中國作協會員,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并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選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詩集《像白云一樣生活》《駱駝羔一樣的眼睛》,小說集《打馬跑過烏孫山》《澳大利亞舅舅》。獲"北京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詩刊》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二屆揚子江詩學獎、浙江優秀青年作品獎等獎項。
打開陳人杰新詩集《山海間》文本,如打開一卷廣闊的高原地理詩卷:草原、藏女、唐卡、矮腳牦牛、卡若遺址、米堆冰川、湍急的雅魯藏布、明亮的星空,這些干凈而遙遠的事物,帶著高處的清涼,一下子逼退了江南八月的喧囂與炎熱。
可以說,《山海間》是一個詩人的精神檔案。線性的時間向前或向后,地理海拔的向上或向下,無限的維度和空間的推進,都說明詩人具有經驗和超經驗,現實主義與超現實主義相融合的大視野。詩人對天空、高原、生命等恒久之物的思考,存在著一種向上的精神探詢,這種探詢帶有生命的溫度和哲理性的光芒,打開了萬事萬物宿命般的解惑,從而使得這本詩集具有了高原詩卷般的氣魄。
不能不說,這些年陳人杰的詩歌,沿著他所生活的地理海拔在不斷地上升。那些在海拔幾千米高處寫下的詩歌,讓人感受到來自高處的壓力,仿佛一種原初的、原始的、原生的巨大力量,猛烈地自高處而下,撞擊著讀者。讀完《山海間》,我有話想說,不僅僅是關于詩歌,還有人生、夢想、追求以及信仰,許多我一直在想、而陳人杰已經在實現的東西。
陳人杰九年前去了西藏,援藏工作結束之后,他沒有帶著榮耀和光環回到富庶的江南,而是選擇留在高原生活。陳人杰認為,對于西藏,短暫的駐留是遠遠不夠的,需要將身與心長時間地融入和觀照,付之于生活就像水滴一樣滲入它的大江大河里。陳人杰把對高原的熱愛變成了平常又平凡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他不是高原的過客,他做了高原上的居民,將身份、戶口、工作關系,都安頓在了高原。高原苦寒、粗糲、缺氧,但不缺信仰。從外表看,高原的地貌幾乎保留了地殼運動結束時的原樣,山是洪荒的山,水是原初的水。風、大氣壓、暖濕氣流和候鳥有不被干擾的軌跡。動物和植物,有自己適宜的生存方式。建筑物以和高原相配的形狀出現在地表上。詩歌,像以上所有事物一樣,在高原上,也具有了和地貌相配的獨特氣質:粗狂、大氣、高遠、深情。倉央嘉措是高原生長出來的詩人。“星光下,我天高地闊地匿名,去遠方,只是為了緊緊地摟住自己”。倉央嘉措的靈魂具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生命自由和精神愉悅。昌耀是高原生長出來的另一個詩人。他的詩,感悟和激情融于凝重、壯美的意象之中,飽經滄桑的情懷、古老開闊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識,形成了宏大的詩歌個性。移植到高原上的陳人杰,具備直覺力和想象力以及對語言的敏感,他的詩行間飽含了高原的深厚與沉重,具有很強的知性張力。如果說倉央嘉措在高原,長成了神話和傳說,昌耀在高原,長成了另一座珠穆朗瑪峰,那么陳人杰,也可以長成高原隆起的部分。
陳人杰置身于生命的高原,他的精神氣象,與高原的生存環境密不可分。原初、淳樸、神圣、超越,已經長成了陳人杰本質的存在,從而凝成其詩歌大氣、玄遠的境界。在《雅魯藏布》一詩中,詩人整個下午在岸上靜坐,“被沉默無聲的湍急收藏/我要感謝這寬廣的河床,以及謎一樣的眼睛/偉大的愛,是一種可以觸摸的命運”。智性,敘事性和抒情性這三個特點,在詩中以最大化的實踐和解放呈現出來。詩人在岸上靜坐的背景是高原的孤獨與蒼涼,使得其間的生命更顯得純粹與剛強。而詩人心中懷有的是感謝,是偉大的愛,是以謙卑的姿態去觸摸命運。接下來,“一滴水珠就是數個世紀/而我的生命仿佛是另一條長河/暢游著不知疲倦的魚兒”。詩人從一滴水珠到數個世紀,從一條長河到長河中的游魚,無限的擴展與無限的縮小,都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力度,擴大了詩歌內涵的意蘊。而詩中語義的岔路迭出,那些流動的元素,讓詩歌的語言具有了彈性和張力。
面對復雜的現實經驗和生存體驗,陳人杰持有熱愛和悲憫的同時,也有理性的思考,縱向的追問,深度的醒悟。另一首詩《鷹》,陳人杰在詩中寫道:“它有很多形容詞/顯然雄鷹的雄不是性別/而是將我的心從媚俗的肉身里兌換出來”。在這里,詩人自己就是那只鷹,他將自己從媚俗的肉身里兌換了出來,拒絕靈魂的荒涼,力求在俗世中實現精神的救贖和超越。“在愈來愈高的蒼穹上變幻出不可企及的弧線,顯然它的翅膀在自己的回聲里變硬”。高原的堅硬讓一個深情的詩人變得堅硬。原始的生命欲求,激發了詩人內心里儲藏的原生力量。“它成為風暴的源頭、江河的源頭、雪山的源頭、天空中帝國的源頭”,這股力量,是至剛的生存意志?!八拈L唳,像從另一個國度傳來的圣喻,我們該向誰學習飛翔?它不斷升高,接近崇高,又俯沖下來,重回深處的磨難”。這是詩人對自己的切割。詩人在接近崇高的時候,清醒地俯身下來,回到深處的磨難,反復鍛造自己,磨煉自己。讓生命負重,讓靈魂降落。陳人杰的筆下,人類、文字、自然、鷹與萬物,有一種天然的和解。不對抗、不糾結、不纏繞、不晦澀、不朦朧。
一個詩人的精神氣象,包括詩性的精神趣味和詩意的生存方式。陳人杰生活的拉薩,住的藏式小樓,孤獨地矗立在中國地理的高處。工作閑暇,或者雨天,陳人杰和朋友坐在碉房里喝茶談詩,談更高更遠的一些東西。在低海拔的詩人看來,高原詩歌是一種需要抬頭仰望的藝術,高原詩歌承載著宗教救贖的神圣之命,是彼岸的“天堂”。人原初的、本真的生存方式,就是天地人神的統一體。在高原,詩、藝術、宗教,本來就是日常生活的審美,是生活本身的品位提升,是人文素養,一種命運和責任。高原的地貌是裸露而廣闊的,高原的詩歌也注定具有這樣的氣質,坦蕩蕩直抵靈魂,沒有遮掩,沒有含蓄和拐彎抹角。李娜唱的《青藏高原》開頭一句“亞拉索”,仿佛歌聲從天而降,那種降,是垂直的。陳人杰的詩歌,也具有這樣的氣質。高原的地理因素鍛造了他詩歌的內容:雪山、峽谷、寺廟、桑煙、河流、牦牛、云朵,形成了一種特有氣息。陳人杰的詩歌,注定帶著文字信仰的力量。在《扎曲河》一詩中,詩人看見河水流走,“屋檐有流水心/緊咬嘴唇的人有流水心”。詩人“看見”的時候思維里潛伏著悲憫,潛伏著高原天生的善意和寬厚?!拔蚁肫鹉莻€溺水的孩子/曾像一朵調皮的浪花/他的死亡像流水一樣柔軟/他悲傷的母親跪地祈禱/蠟燭立在無法挽回的空間”。詩句真誠、樸實,沒有修飾,卻深深打動了讀者。人世間的生與死,都隨著河水流走了?!霸咏涍^故鄉/它流向哪里/哪里就是歲月的裂隙”。“裂隙”這個詞,無端地讓人生出疼痛感。裂隙是高原的裂隙,一個母親的裂隙,也是陳人杰的裂隙。更是呈現在讀者眼前的裂隙。整首詩,陳人杰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他不需要運用技巧和手法,他只是把看見的平實地記錄下來,將原味和本相呈現出來。讓我們看見了這個疼痛的裂隙。
高原既是陳人杰現實中的居住地,也是他精神的棲息地,更是詩人心靈的歸處。在新寫的長詩《碩督鎮》中,陳人杰使用了素描的手法,真誠、簡單的句子,像一些線條,細密地構建出畫面的升華和思想的升華?!安蛔屧翱斩?、憂傷,雄性的秩序建造著雪域溫柔的神殿”。詩人看見的,自然不會是空洞、憂傷,而是雄性的秩序,溫柔的神殿。碩督,藏語意為“險岔口”,是漢藏通婚、團結、和睦共處的歷史見證的地方。這里,“逡巡和使命,到最后/留給士卒的,惟有/面朝東方的墓碑,等待不死的夢境/母親,乳名的呼喚,以及匿名的物件”,壯烈與悲憫相交織,黑白對比的色調,更顯出了力量。于堅用軟和硬來形容詩歌語言的分歧,陳人杰詩歌的軟與硬,是其詩歌精神的特質。墓碑是堅硬的,死亡是堅硬的,堅硬的詞語外殼,包裹著柔軟的內里,母親、乳名、匿名的物件,是一些柔軟到讓人落淚的東西。在這里,陳人杰是一個柔軟的悲憫者。這首長詩的結尾,“你早已復活,駕一匹青銅寶馬/跨過雪山的溫柔深淵/從晚清到民國,從飛天隆達到絲路千帆/直至將二十一世紀穿透/徒遺我,在故鄉統計學的小數點/命運的浩瀚算式/在詩歌里分行,仿佛你是我的前生/一曲,在異鄉淪陷時締造的西藏史詩”。陳人杰從時間入手,從晚清到民國,到二十一世紀,命運的浩瀚,前生,顯示出個體的渺小,史詩的壯麗,帶來的是一種闊大的詩歌氣象。讀者的思想被引導到一個高處,在那里,時空縱橫,急流沉靜。顯然,這首長詩對陳人杰而言,具有強烈的標示性意義。如果說《山海間》是陳人杰承擔的重負和偉大,那么《碩督鎮》是他返觀自照的生活哲學的有效呈現。這首長詩完美地體現了兼容外延與內涵的詩學張力,體現了陳人杰的詩學意識,另外,一個詩人的自省能力是特別重要的。這是文體自覺能力的強化,是詩歌觀念的體現。陳人杰在這首長詩中,將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對生活的觀察、感悟結合起來,思想的存在以及哲學的滲透無不在詩行中閃現。剎那與永恒相對相通,產生出奇異的詩學力量。
不能不承認,這些年,無論是地理海拔,還是詩歌寫作,陳人杰都處在了一個許多詩人不可企及的高度。高原是別處,也是高處。陳人杰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別處和高處,寫出了屬于別處和高處的詩歌,他是令人羨慕的,也值得敬佩。在《山海間》開篇的第一首序詩《故鄉之上還有故鄉》中,陳人杰寫道:“格?;ǘ嘞翊禾斓奶ビ?總能在牛羊的贈品中,喊我乳名/荒野如額,桑煙似眉/與雪豹為伍,卻得到另一種慈悲”,“萬物因你而來,沒有誰不是我的愛人/飛得再高再遠,飛不出你的眼眸/你是我臍帶帶出的名字/籍貫上,沉淀的月光/但只有西藏被喚作故鄉,故鄉之上還有故鄉”。陳人杰已經把高原當做了故鄉,那是他精神之上的故鄉,是高于他出生地的故鄉。他對高原的熱愛與付出,不僅限于文字和口頭,而是付諸了實際。陳人杰每天奔忙于高原,下鄉、檢查工作、關注高原養路人、和田間的青稞對視,體察藏民族生活。他沒有時間顧及妻兒。有一次我給陳人杰發信息,半天不見回音,看來給一個生活在海拔幾千米高處的詩人發信息,簡直就像是發給云中的霹靂。后來,收到陳人杰的微信回復,他說他正去往一個荒僻的地方下鄉,因為雨季,道路塌方,車輛被阻在途中,手機信號時有時無。隨后陳人杰發來幾張圖片,有一張,滾落的巨石阻斷了道路,旁邊是翻滾的江水,就算是隔著手機屏幕,似乎也能聽見轟轟隆隆滔天水聲的巨響。另一張,被阻的白色越野車旁邊,不遠的山腳,停著一朵同樣顏色的云。云那么低,那么白,那么靜。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