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謝謝你

何小白

班主任“祁頭”站在講臺上，一手叉腰，下巴微抬，像巨人一般神情激昂地大聲宣布，一個月后，我們班將與初三三班進行一場“世紀爭鋒”的籃球比賽。在得知這個消息的剎那，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退出比賽。

和我持相同想法的隊員還不止一個，李小果和唐澤濤甚至等不及老師講完，就在課堂上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起來：“哇，沒搞錯吧？初三三班耶！”

“就是啊，那可是校籃球聯賽的老牌冠軍呢！我們拿什么挑戰人家？”

“咱們祁頭來當班主任不到半年，還搞不懂狀況吧。”

“到時輸得太慘，丟臉丟大了咋辦？算了，我這次還是換到替補位，讓別的同學上吧！”

這兩位都是咱初三六班籃球隊的球員，他們剛好坐在我后排。我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朵里，內心也是紛繁復雜的，再看散坐班里的別的隊友，有人一臉興奮、摩拳擦掌，有人唉聲嘆氣、連連搖頭。看來，和“強敵”初三三班對抗，是“幾人歡樂幾人愁”啊！這個挑戰賽的消息，一下子就把咱隊伍中誰是樂觀主義者、誰是悲觀主義者給“炸”出來了。

不過，我想要退出的理由，與“輸得太難看”而“丟臉丟到爪哇國”的李小果、唐澤濤不同。我瞥了一眼右前方，倪瑞雪腰板挺得很直，仿佛在聚精會神聽老師的話。六班籃球隊隊長倪瑞峰是她的雙胞胎哥哥，是堅定的“主戰派”，此刻恨不能握緊拳頭，和三班“一決雌雄”。倪瑞雪與哥哥同氣連枝，支援倪瑞峰的決定，也沒什么好奇怪。

我想退出班級籃球隊的想法，其實已在心中盤桓了一兩周，就算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世紀爭鋒大賽”，我也暗自萌發了退意。而這退意，說來和倪瑞雪有關。

大概半個月前，祁頭搞突然襲擊，讓我們當堂完成一張答卷。我迅速瀏覽了一下題目，心中有了七八成把握，便拿出鋼筆來，準備一一作答。可當天鋼筆和我作怪，在紙上畫了幾下，就是不出墨。我發起急來，心想如果這些題自己不會做也就罷了，現在我有把握答對，卻因為該死的鋼筆不出水，那豈不是虧大了？情急之下，我捏著筆身，朝前重重地甩了幾下。也許之前筆尖有哪個“關口”被卡住了，這一甩，幾滴黑梅花瓣的墨汁躍出筆身，筆尖一下子就爽滑了。

在我暗自竊喜鋼筆又能正常使用時，沒有忘記往前面多看一眼，一看就嚇了一跳：我使勁甩筆，竟將幾點墨汁濺到右前方的倪瑞雪身上，她那天剛好穿著一件潔白無暇的外套，原本纖塵不染，如今墨水印在后背，格外明顯。但考試當中，我也不好開口說話，于是將道歉吞下肚去，先一心一意對付完考題再說。

下課鈴響，祁頭讓我們擱筆，將試卷交上去。我正要拍拍倪瑞雪的肩，和她道歉，同桌捅了捅我胳膊，努嘴讓我看窗外，我媽竟然站在外面，一臉焦急的樣子。我趕緊先跑過去，問我媽發生了什么事。原來外公在家里忽然摔倒了，我媽要趕緊坐動車去鄰市看望外公，之前班主任祁頭在和我們上課，她沒有聯系上老師，想著學校剛好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于是先跑來和我說一聲，讓我這幾天照顧好自己。

我見了我媽，垂頭喪氣地回到班上，等待我的竟是倪瑞峰的一雙發怒的眼睛，他瞪著我，搶在我前面開了口：“你怎么做了錯事，還不向人家道歉？”倪瑞峰這樣一說，倪瑞雪索性伏在課桌上，傷心地哭起來。不用說，剛考完試，就有人告訴倪瑞雪，她的白衣服變成了“粉刷匠的圍裙”，而這種鋼筆墨水又是很難洗凈的，就算用洗衣液久久浸泡，大力搓洗，可能都難以去除污漬。

我當然應該向倪瑞雪道歉，可我現在精神頭全不在上面，一心擔憂外公的狀況，不知道他老人家這一跤摔得是不是很厲害。看我半天不作聲，只有倪瑞雪低低的哭聲回蕩在教室里，倪瑞峰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燒，他同情地看了一眼雙胞胎妹妹，又將眼珠瞪得更大一點，討伐我一般，直接下了命令：“道歉！”

也不知哪根筋不對，我當即和倪瑞峰頂起來：“憑什么？我憑什么道歉？”

倪瑞峰像是不認識我一樣，上上下下打量我，我們從初一開始，就在一起打籃球，他曾經說我是他最好的搭檔，我倆在球場上配合默契，經常能從“絕處”殺出一條“生路”來，是如假包換的好隊友、好朋友，但今天，我心煩氣躁，滿心都是親人的情況，他還逼我道歉？我的嘴巴像是被針縫住了，就算是拿鐵棒來撬，也撬不開“對不起”三個字。

倪瑞雪越發哭得大聲，此刻我像著魔一樣，兩只拳頭都攥得死緊，渾身熱血奔騰，恨不能倪瑞峰和我打上一架——真的打一架才好呢，我現在正愁沒處釋放。但倪瑞峰沒有捏緊他的拳頭，他只是嚴肅地看著我，在上課鈴打響時，說了一句話：“你太讓我失望了。”這句話并沒有罵我、恐嚇我，但我分明覺得每個字都是石頭，沉甸甸地砸向我。下一堂課的老師走進教室，倪瑞雪擦干眼淚，不再哭啼，我也面紅耳赤地坐下來，仿佛一場矛盾就此完結。我心中卻明白，遠遠沒有完結。

從那天起，我就很糾結：要不要退出班級的籃球隊？剛好這段時間籃球隊沒有活動，這事就耽誤下來，心想等下次有集體活動時，我再提退隊也不遲。沒想到這么快，祁頭就將一個爆炸消息扔到我們中間——和冠軍班對決。這真讓我心亂如麻。

“王奧城，他們退不退賽我不管，不過這次你必須參加。”倪瑞峰真是霸道啊，下課后，他徑直向我走來，干脆利落地撂下這句話來，仿佛這話已經在肚子里醞釀得熟熟的，再不端出來就會漚爛了。他說的時候，眼角迅速掃了一眼我的后排，后排的李小果和唐澤濤，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表態：“隊長，我們也沒說真的退賽嘛，就是，就是發一下牢騷。”

“要和六班作戰，這樣消極的態度是不行的！”倪瑞峰語氣硬邦邦地教訓完兩個想要“臨陣脫逃”的隊友，又將視線轉到我臉上，簡直像有一盞聚光燈對準我，將我皮膚都灼得發疼：“怎么樣，王奧城，你該不會選擇當懦夫、膽小鬼吧？”

“誰說的？”我豁然站起身，氣得胸脯一鼓一伏的，我大聲對他說：“和六班這場對決，我一定參加！”

“好！”不知剛剛離開教室的祁頭怎么又繞回來了，還在我身后叫了一聲“好”，他興奮地搓著手說道：“你倆是班上籃球隊的黃金搭檔，這次也一定要好好帶著大家，爭取將三班的冠軍名號拿過來！”

距離比賽時間不多了，隊長倪瑞峰帶著我們，開始每天下午放學之后的“魔鬼訓練”，我心中還有“墨水事件”的疙瘩，和他的默契比不上從前，有時會在球場上感到莫名的尷尬，暗自罵自己“死要面子”，受了他的激將法，如果我趁著這機會，大大方方退出班級籃球隊，何必再繼續和他一同訓練呢？

祁頭從師范學校畢業不久，還帶著一點學生氣，我們每天黃昏在球場練習，他也必定到場，認認真真看我們打球，還給予指導。當然，作為一個運動神經不發達的語文老師，這指導并非戰術上的指導，而是一再告訴我們“團結，再團結，只有將所有人的力量擰成一道繩，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我知道祁頭說的是真理，但要和倪瑞峰“擰成一道繩”，我當下還邁不過心里這道坎。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到了我們和三班對決的時刻了。上半場，我們雖然咬緊牙關，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但在高手的碾壓下，還是打得有些狼狽，中場休息時間，倪瑞峰看了一眼記分牌，停在36比50的位置，他臉上劃過一絲失落。但作為隊長，他很快調整好情緒，拍拍手對隊員說道：“大家都打得很不錯，下半場，我們繼續努力，發揮出自己的最佳水平！”

我們六班的女生，自發組成了啦啦隊，倪瑞雪帶著啦啦隊，在場外揮動彩球，一次次給我們打氣鼓勵，我的視線不小心撞見倪瑞雪，她送上一個大大的笑容，用口型告訴我：“加油！”

到了下半場，不知道是不是倪瑞峰那番話起了奇妙的化學作用，隊友們感覺輕松很多，大家都抱著“不管輸贏，將最好的水平展現出來”的想法，反而越打越進入狀態。隨著籃球一次次打板入網，我們將比分差距追到了一分。場外場內，氣氛都異常緊張，仿佛此刻劃一根火柴都能立即噼噼啵啵地燃燒起來。

千鈞一發之時，倪瑞峰搶到了球權，他沒有丁點兒猶豫，徑直將球傳給位置更好的我，來不及多想了，抬手，起跳，籃球飛出，正中籃板的右上角，最終彈入筐中。就這樣，比分定格在了78比77。

祁頭高興得摘下眼鏡，用手背擦起淚來。我們六班的隊友更是興奮地又跳又叫：“勝利啦，勝利啦！”大家跑到倪瑞峰跟前，合力將他抬起來，準備拋向半空。我在抬起倪瑞峰的肩膀時，在他耳畔快速地說了一句：“對不起，謝謝你。”

我相信他聽見了，陽光下，被我們數次拋到半空的隊長，笑出了一口的白牙齒。而我，覺得身上無比輕松，這些日子，這個道歉像是山一樣沉重地壓著我，今天，我終于可以擺脫它的束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