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劉錫望,工地上人稱“焊王”。此話不虛,他在國營大廠時,廠里有難活兒就找劉錫望,省了不少請外國專家的錢。廠子黃時,老廠長撫著劉錫望的后背說:“唉,苦了你們吃廠子的,白瞎了你的手藝。”其實呢,在大廠時,劉錫望沒吃上什么,只是攢了一摞子獎狀。廠子散了,劉錫望跟隨農(nóng)民工隊伍下了南方,雖說是和農(nóng)民工在一堆兒,但拿的錢可多得多,因為他活兒好。
電話響了,是媳婦翠兒。翠兒說:“望子,你聽著,你得回來!這可關系著咱寶寶的前途命運。你得回來!你不回來不行。這可是咱媽的原話,你可聽真了。”
高考完了,奇跡沒能發(fā)生,兒子考得不好,本科是沒戲了。這當口兒,當?shù)拇_實應該回家。可是,前幾天的大比武,他焊王拿了頭名。造船公司老總拍著劉錫望的肩膀說:“到我這兒吧,給我們帶出幾個人,你這技術(shù)得傳啊!”劉錫望想進大船廠,想得心似有人撓。這時候要是回家,進造船公司這事基本就黃了。
劉錫望買了火車票。事關兒子的前途命運,他不能不回去。況且,他害怕“咱媽的原話”。“咱媽”即丈母娘,翠兒的媽。家由岳母、媳婦、兒子加他劉錫望組成,“咱媽”是家長。家長從一開始就對錫望掙得少、沒學歷不滿意,只是看他厚道不花花,才同意了婚事。違背了“咱媽的話”,家里的氣氛必定會“多云轉(zhuǎn)陰小雨綿綿”。
“翠兒,要讓我說,學手藝、進職業(yè)學院也不錯。”望著候車室高高的穹頂,劉錫望給媳婦打電話。
其實呀,劉錫望的父親才是真正的焊王。廠子黃時,老廠長還曾撫著劉錫望的后背落淚:“唉,白瞎了你爹的手藝。”劉錫望想,要是兒子進職業(yè)學院,就學電焊。三代人的傳承必能使兒子將來成為新一代焊王。自己雖說命不好,但眼看也要出頭了。有技在身,手握黃金。兒子一定比自己強。
“學手藝?我說望子,你得跟上時代步伐,這都什么年代了?咱家寶寶是藝術(shù)人才,得靠臉吃飯!有個藝術(shù)學校,招表演專業(yè)的,出來就奔影視大咖使勁兒。你可不能胡思亂想。這事定了,咱媽說的,學表演。你準備錢就是了。”
掛了電話,劉錫望依然望著候車室高高的穹頂。他看到一條鋼梁、一條焊縫、一個只有他焊王能夠看到的焊瘤。他左右看看,大聲說:“敗家的,焊出這缺德活兒!這樓挺不過三十年。”旁邊有人驚奇地看他,他又說:“焊口里夾了渣,包了銹,過不幾年這梁就……”開始驗票了,劉錫望被人流裹著,不走也得走。
村莊、原野、樓房在窗外閃過。對面座上是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劉錫望努力想象兒子的樣子,卻總覺得模模糊糊。一切變化太快,兒子劉星也像這小伙子一樣長得高高瘦瘦嗎?劉星是姥姥帶大的,姥姥不許他跑動,不許他打籃球,不許他一個人出門。
劉錫望給兒子打電話,摁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時停了。給兒子打電話,兒子十有八九是不接的。劉星很忙,也有點兒嫌他這個當焊工的父親。劉錫望寫了一條微信:“要腳踏實地,要老老實實學一門生存技能。不要攀比,不能不切實際。”這是教訓人,這是將代溝往深了挖。劉錫望又刪除了。
劉錫望又寫下:“爸爸就要到家了,就要與你見面了。兒子等我。”一摁,發(fā)出去了。
列車飛快地奔馳,一站一站地駛過。兒子回復了一個“OK”。
家終于到了,熟悉又陌生,劉錫望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了。家有四季,常記春天。三樓那窗子,淺淡的豆綠窗簾,垂得像翠兒的長裙。
劉錫望提著行李箱低頭上樓,上面一個細高的女孩子下來,碰了他一下。女孩子急急地往下走,鞋跟踩得清脆而有節(jié)律,留下一股子香氣。劉錫望停下,回頭看。女孩子染過的黃頭發(fā)長長的,手機捂在耳朵上,一只大耳環(huán)一晃一晃的。變化真快,認不得了喲。誰家的?
敲開門,岳母、翠兒迎上來,劉錫望問:“星星呢?”
“剛剛下樓呀,你們應該碰上了呀!”
“啊——那是個女孩兒呀!”
“什么女孩兒?是咱家星星!來了個‘小鮮肉,星星去求簽名。星星讓我們不要等他,咱們先吃。”
魚香裊裊,桌上一瓶酒,高度的,這酒厲害。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