鍘麥秸

夢陽

一大早賀仁就去要賬，快中午了也沒等到老板回來。

他只好沮喪地回去。

雖說時下不興欠工錢了，可畢竟這都臘月二十了。要是過了祭灶日，黃河故道這一帶是不興再去討債的。

這一路，他走得磕磕絆絆——吃早飯的時候下雪了，回來的時候路上的雪已被踩實了，他騎的電瓶車老打滑。這真讓他煩上加煩，煩著煩著就到了村口。

到了家門口，卻見一輛小四輪停在那兒，還有兩個漢子蹲在門樓下，都是一臉的焦急。

“你們這是——？”

“哦，大哥，鍘麥秸的。”他們趕忙縮著身子站了起來。

“沒找到活兒？”

“唉，出來沒看皇歷，沒想到這里下雪了。”瘦一點兒的漢子苦笑了一下，“這不，吆喝了一圈也沒人應聲，車卻搖不著了，可能油凍上了。”

看他倆凍得嘴唇發紫，說話都哆哆嗦嗦的，賀仁就對他們說：“走，家里暖和一下，給車熱熱再開吧。”倆漢子激動地搓著快要凍僵了的黑里發紫的手，連連說：“大哥，好人啊，好人。”

倆人小心翼翼地跟著進了這個大大的院子，一眼看到了西南角那個大大的沒被雪遮嚴的麥秸垛，無言地對望了一眼。

時下由于都用收割機收麥子，麥秸要是直接還田呢，下季容易生蠐螬；又不允許焚燒，因為污染環境；也不能當柴火燒，基本沒地鍋了。于是，就都拉家來等著賣給人家養蘑菇的或者造紙廠。后來發現，里面有很多麥子，于是就有人在農閑時專門下鄉來鍘麥秸，不收錢，但是麥秸歸他們，麥子歸東家。

賀仁老婆見他頂著雪花回來了，就想著上前去拍打一下，一看還跟著倆人，就忙笑著招呼他們。

一聽他們的情況，她忙打開煤氣灶就燒熱水，還忙著喊賀仁去拽些麥秸讓兩位兄弟烤火驅寒。

拽麥秸的時候，賀仁忽然有了想法。

他們一坐下，都忙著讓煙，一番推讓，就換著抽了。

過了一會兒，都感到暖和了，又喝了開水，倆人跺跺腳就站起身來。“今兒個給大哥和嫂子添麻煩了，改天來謝哈。我們也該找活兒去了。”那個瘦點兒的漢子拱了拱手。那個胖點兒的接了話茬兒：“找啥啊？這天氣，回家吧！”

一愣神間，賀仁望了一眼媳婦，又瞟了一眼那個大大的麥秸垛。待漢子快出門了，他才囁嚅道：“要不，咱們的麥秸就——”

媳婦正在專心地繡窗簾，鄰家兒子婚期快到了，就找了她這位有名的巧手幫忙刺繡呢。隱約聽到男人的問話，她下意識地“嗯”了一聲。男人蒙了，“嗯”是中還是不中啊？他吭吭哧哧地又問了一遍。女人抬頭見倆漢子還沒走出院子，就說：“不都是你當家嗎？想鍘就鍘唄。”說著，深深地剜了他一眼，仿佛在說：“你個沒出息的，真沒眼力見兒。”他臉一紅，低聲道：“這么冷的天，他們也不容易……”媳婦點了一下頭。

他忙轉身喊住了漢子。

一聽有活兒了，他倆就來勁兒了。“老哥，老規矩，麥子歸你，麥秸我們拉走，不收錢。中不？”

“中，中，咋個兒都中。”他忙不迭地點頭。

說著，他就找了一些破碎衣片蘸油點燃了去幫他們熱機器。

搖響了機器，他們就進院子擺放好鍘草機突突突地鍘起來。

一會兒就弄了不少麥子。

賀仁看看天色，就回了屋里。

媳婦正在和面。

“那個，做飯呢？”

“嗯。”

他有點兒沒話找話：“我……我沒要來錢。”

“看出來了，沒事，還有幾天呢！”她一點兒生氣的意思都沒有。

“哦，做啥飯？”

“面條吧。”

“多——”

“你沒看和的面多？”她嬌嗔了一句。

“啥菜？”

“豆芽、白菜呢。”

“弄點兒肉不？”

“昨天才吃的。你——”

他不接話了，出去又看了一下干得熱火朝天的漢子，進屋又說：“割點兒肉吧？快弄出兩袋子小麥了。”

“你呀，就好面子。”媳婦笑道，“去吧。錢在——”

“我有。”

“你早上不是就拿了一張二十的嗎？叫你多拿點兒。”

“沒花。”

“啥？到現在都沒吃早飯嗎？不是跟你說了嗎，路過集市買點兒吃的？你——”說著，她愛憐地砸了他一拳。

這時，機器聲停了。

“割多少？”賀仁說著，已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

“想割多少就多少，不都是你說了算嗎？”爽朗的聲音在大大的院子里很是響亮。她就是這樣，盡管在家里說一不二，但當著外人，從來都是一副小媳婦模樣，用她的話說：“外頭人（男人），就得能在外頭說得起話，抬得起頭。”這么給男人面子，男人沒理由不對她死心塌地啊！

漢子們裝好了麥秸，他們也做好了飯。

“正好，趕上飯時了，兩位兄弟，吃了再走。”他放下麥子，誠心誠意地拽倆人往屋里去。

見他這么實在，倆人也不好拒絕。一見飯菜這么好，倆人好意外：“大哥大嫂真是大善人，待客一樣啊！”媳婦忙說：“你哥常說，出門在外，到哪兒都是客。都是你大哥叫做的。”倆人忙對著賀仁比了比大拇指。賀仁臉一下子紅了，“嘿嘿”兩聲望著媳婦，有點兒小得意。

飯畢，倆人就要走了，賀仁發現倆人都沒戴帽子，就示意媳婦兒。媳婦立即明白了，忙跑進屋里找了一個半新的棉帽子和一個八成新的圍脖遞給倆人：“把你大哥這個用上，護住頭，要不，會頭疼的。”瘦漢子接了，眼睛熱熱的，也不矯情，只說道：“過兩天再來，給你們弄來倆麥秸墩子，坐著不涼。”

他們兩口兒聽了，也沒放心上。

可是，就過了兩天，賀仁要了賬剛到家，他倆真來了，還帶著一對金黃的麥秸墩子。他們說是用自家的完整麥秸編制的，看得出，工藝精巧，比賀仁在大城市里見的人家出口的工藝品還好看。賀仁媳婦愛惜地往門里兩旁一擺，兩個墩子仿佛兒女小時候坐在那里乖乖地等著爸爸打工回來過年的模樣。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