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宮部美雪 翻譯 / 惜狐
宮部美雪,1960年出生,日本著名作家。擁有“日本推理文學女王”“平成國民作家”等美譽。
1987年,憑借短篇作品《鄰人的犯罪》榮獲第26屆ALL讀物推理小說新人賞,正式出道。此后,宮部美雪在漫長的作家生涯中包攬了日本各大文學獎項。其作品細膩生動,又對社會問題飽含深刻見解,廣受讀者喜愛。
01
要下車時,在公交踏板那兒,她的手碰到了跟前那名男乘客的背部。他正惦念著一個女人。是個形容可愛的年輕女性,眼睛水靈靈的,朗聲笑個不停。
下到停靠站后,貴子快速回頭,看到了那名男乘客。他背對著貴子,正要匆匆離去,可剛邁出兩三步,就被強勁的春風吹得背過臉去,微微俯首的動作令貴子看到了他的側臉。為了避風,他瞇著眼睛,年紀應該在三十歲上下,穿藏青色的西裝,配同色系花紋的領帶,西裝外還罩著黃褐色的大衣。一身隨處可見的年輕上班族打扮。
疾風過后,他揚起臉,像要拂去塵埃似的,用手在臉前扇了幾下。他的眉頭緊鎖,神情頗為憂郁。明明心里想著的女孩笑得那樣歡暢,為何他卻露出這般表情?貴子暗想。那女孩大概是他的戀人,或是他年輕的妻子。他是因為想到她而憂郁,還是僅僅因為不勝春風之擾呢?
穿黃褐色大衣的男人再次邁開腳步,沿著馬路向公交車開走的方向走去,然后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左轉。他的身影消失了。這期間,貴子無法挪開視線,一直目送著他。
近幾年,街區的這一帶在重新開發。契機始于五年前,戰后不久創辦的大型鋼鐵公司遷到了地方上。開發商買下閑置的土地,不是建商業大樓招租,就是招攬企業前來建樓。在黃褐色大衣男走去的方向,有兩年前建成的某都市銀行的計算機中心,還有去年年末從東京中心遷來的大型建材公司的總部兼展廳大樓。也許男人就在其中一家就職。
如果追上前去詢問他“你剛剛在公交車上想的女孩是誰”,會怎樣呢?貴子想知道他和那個女孩的關系。她在歡笑,他卻面露愁容。而且,觸碰到他背部所傳來的感情中,連近乎笑意的感覺也沒有。笑明明是很容易捕捉到的感情,僅次于憤怒。
這也是能力正在退化的證據之一吧?貴子陷入沉思。換成以前,在碰到黃褐色大衣男的背部時,不光女孩的笑臉,就連他對女孩的感情也能當即捕捉到,不是嗎?
——果然嗎?
果然,是在衰退嗎?
一陣春風卷著沙塵吹過。貴子低下頭,在風中護住眼睛,動作恰似剛才的黃褐色大衣男。外套的下擺翻飛了起來。就在這時,只聽背后有人說話:“喲,怎么又讓我在這路邊大飽眼福呀!”
貴子避著風回過頭,只見大木明男正沖著她笑。因為他正面迎著疾風,所以臉皺成了一團。怕冷的他今早也將自己裹在冬季外套里,扣子扣得一絲不茍。
“我討厭春天。”貴子說,“這風一起,櫻花怕是都要落了。”
“春天有什么不好的,就算穿迷你裙也不覺得冷。你的套裝真不錯啊。”
貴子穿著蔥綠色的套裝。上衣和裙子都短得很大膽。大木這個人,對自己的穿著打扮不拘小節,神奇的是,他對女性的服飾卻很敏感,無論貴子是穿了新衣服,還是戴了新飾品,他都能注意到,并稱贊幾句。同事都很納悶,這么體貼入微的男人,何故到了三十五歲仍是孤家寡人呢?
貴子倒是能夠解答這個疑問。大木夸是要夸,卻不會說人話。眼前也不例外,他說:“這顏色是艾糕色吧。”
貴子忍俊不禁:“討厭!這下沒法穿了。”
“會嗎?不過,小本的膝蓋很可愛,要是能更常穿迷你裙就好了。”
在刑警辦公室里,會叫貴子“小本”的,只有極其有限的幾位同事。因為她在交通課時,大家私下都這么稱呼她,所以剛調任的時候,她感到很寂寞。
“你干嗎傻站在這兒?”大木問,“遇見色狼了?”
大木乘坐的是和貴子反方向的公交車。在早晚的通勤時段里,兩路公交車的行車時間表相差無幾,想必貴子走下公交車的同時,大木也在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下了車,注意到貴子后,就一直關注著這邊。
“色狼?為什么這么說?”
“你眼睛不是一直追著和你一起下車的男人看嘛!”
大木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回回升職考試都落榜,眼睛卻尖得很。剛被分配到刑事課不久,貴子就認為,若是有人對自己起疑心,那大木恐怕會是頭一個,她的直覺沒錯。現在也是,他那雙大象般小而悲傷的眼睛背叛了他笑容滿面的表情,他正全神貫注地緊盯著貴子。
“沒什么啦!”貴子說,“只是剛剛在公交車上,那個人一直自言自語,我尋思著他是不是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樣的自言自語?”
“這個嘛……就是嘟囔著融資啊什么的。可能是銀行的人?”
“畢竟春天到了,”大木說,“奇奇怪怪的家伙增加了。”
“還真是。就要忙起來了。別站著了,快走吧。”
從公交車站到城南警署的正門,只需步行兩三分鐘。從這里就能看到停在警署前停車場里的警車。警車可能剛洗過,在春日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像玩具似的。
他們一邊邁步向前,大木一邊問:“小本,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
別看問得漫不經心,卻直截了當得很有大木的風格。貴子嚇了一跳。
“因為男人?”大木又問。
多虧了這句,貴子笑了出來:“我讓男人煩惱還差不多……”
“嗯,這倒是。”
“做警察的哪會有那種煩惱。”
“老家介紹的相親有進展嗎?”
約三個月前,父母跑來東京要給貴子介紹對象。貴子的故鄉在靜岡市,父親是公立中學的老師,現在擔任教導主任。相親對象是父親熟人的兒子,毫不意外,也是教師。
——你們都是公務員,你看怎么樣?
真是莫名其妙的說辭,貴子都沒正經搭理。
“沒有進展。我爸鎩羽而歸了。”
“你沒去見面嗎?”
關于相親的事,貴子記得在“上總”喝酒時對同事說起過,但也就隨口說了句“討厭相親”之類的話。大木的記性還真好。
“大木,我要是結婚了,你會很困擾吧?”
他們走近警署的正門。“春季交通安全運動月”立牌旁的門開著,兩名穿制服的警員走了出來。和他們打過招呼后,大木回答:“當然困擾了。我還指望老了以后,和小本一起打門球呢。”
“比起門球,我更喜歡高爾夫。”
大木和貴子時常這樣互開玩笑。大木的臺詞有時是“去滿月1旅行”,有時是“帶孫子”,有時又會變成“臥床不起時勞您照顧”,不一而足。刑事課的成員中,單身人士只有大木和貴子兩個,所以他們這么對話時,其他同事都會笑嘻嘻地聽著。
“高爾夫太費錢,還是別了。”
“真小氣。”
說著話,兩人走進警署大門,經過還很冷清的接待處,登上樓梯。刑事課的刑警辦公室占據了二樓約一半的面積,就在一上樓的右手邊,緊挨著不知哪根水管始終在漏水的、非常潮濕的廁所。
他們拉開關不嚴實的拉門,道著早安進入刑警辦公室,從呈“コ”形排列的辦公桌各處紛紛傳來了回應。
“怎么,本田今天是攜客出勤2嗎?”
從椅子上完全扭過身,邊吞云吐霧邊搭腔的是辦公室里資格最老的脅田達夫。他消瘦得讓人懷疑他抱恙在身;他面目可憎,嘴也臭得和臉不相上下。在搞清楚他其實是個老好人之前,貴子一直對他無計可施。
“羨慕嗎,主任?”
被這么回應后,脅田“切”了一聲,熄掉香煙:“我喜歡更年輕的女人。”
“我不一樣,我有小本就夠了。”大木一邊這么說道,一邊去泡早茶。他跟大象一樣需要水分,就算外出也要時不時喝點兒什么。更別提待在辦公室的時候了,他會不厭其煩地泡茶。
曾經有那么一次——對了,是在貴子調來刑事課后半年左右,她曾在女人的好奇心和實際需要的促使下,試著窺探大木的內心,想看看他的油嘴滑舌到底帶有幾分真心。當時她趁大木不在,觸碰了他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那時,刑警辦公室里只有貴子和課長美濃田。課長背對著貴子,一邊翻著桌上的文件,一邊打著電話。也不知是在說服對方,還是在懇求對方,總之聽著一直是他在單方面地說個沒完。貴子將課長的聲音擋在身后,試著碰了碰大木外套的衣領。
起初的感覺,像是在撫摸某種圓滑之物的表面。那感覺非常明朗蓬勃,好像用手籠著圓圓的臺燈。這種情況不算稀奇,特別是在大木這樣隨和溫柔的人身上很常見。柔軟的心很光滑,往往很難抓住,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捕捉到覆蓋在對方心靈外側、可稱之為“有意識人格”的部分。
于是貴子更為大膽地將手滑進大木外套的內側,一直摸到剛好相當于心臟的位置。
剎那間,貴子心頭一緊。一股令人想流淚的強烈悲慟猛地順著手掌騰涌而來。因為實在太過意外,貴子不禁心慌意亂。大木究竟因何斷腸?
這件西服已經很舊了,內襯有一個足以通過手指的破洞。當指尖觸及那里時,貴子感到悲哀之意愈發強烈,好似自己的心上也空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
她從西服上抽回手,察看美濃田的動靜,他仍顧著說話。貴子悄然離開桌子,拿出裝訂起來的日報,裝模作樣地翻看,同時努力平復自己被擾亂的心緒。
撞入心懷的那股悲哀之情,很明顯,是在哀悼失去的某物——或某人。其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這意味著,悲哀產生的緣由已相當久遠。
人心中浮來暫去的感情,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會純粹得不摻一點兒雜質。喜悅中夾雜著唯恐失去的不安,悲傷中交織著對其源頭的憤怒,輕蔑中包含著優越感……諸如此類,無論孰多孰少,各種情感參差錯落著存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各種情感逐漸被過濾,到最后,只有最為強烈的情感,即整體的“核心”留存。因此,若觸及人心時遇上了高純度的感情,幾乎就可以確定其源自久遠的回憶。至少在貴子的經驗法則中是如此。
難道大木在往日更年輕的時候,被人無情地拋棄過嗎——這是貴子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那場失戀是否已化為了恒久的心傷,至今仍令他黯然神傷?
美濃田課長仍抱著電話不撒手。雖然還能做進一步探查,但貴子決定遵守自己定下的規矩——只獲取需要的情報,絕不過度深入。無論大木為何悲傷,既然他心中隱藏著如此深刻的悲哀,那些打情罵俏般的臺詞便不會出自他的真心。
不久之后,貴子得知大木在二十五歲時因交通事故失去了未婚妻,當時他們婚禮在即。這一晃差不多十年過去了。看來大木仍未能從永失所愛的悲慟中解脫。
告訴貴子這件事的,是大木和貴子這對搭檔共同的前輩鳥島刑警。他在刑事課的資格之老僅次于脅田,和脅田的對比極為鮮明,是個壯如關取1的巨漢。也是一次在“上總”喝酒的時候,他躬著龐大的身軀,附在貴子耳邊說起了前塵往事,語氣中絲毫不掩飾對大木已故未婚妻的悼念之情。
“你別太把大木的玩笑當真。”鳥島說,“但若是當了真,就不要辜負他。”
貴子靜靜地笑著,讓他無須擔心,自己已不再是高中女生。鳥島聽了,皺著因喝醉而變得通紅的大臉,嘟囔道:“小本,你長得很像大木的未婚妻。所以我,不勸你了。”
——因為無論怎樣,都是不幸。
他大著舌頭說出的這句話,在貴子心底牢牢地扎下了根。
說起來,今早鳥島還沒到。往常貴子到的時候,他就已經趴在桌前,一邊研究報紙上的詰將棋2專欄,一邊喝路上買來的罐裝咖啡了,可今早他的座位仍然空著。
“鳥島呢?出什么事了?”貴子問脅田。
脅田草草地向窗外揮了揮手:“已經出去了。說是被害人打工的那家咖啡店早上六點開門。”
“是昨天的那起案子?”
昨天,即四月四日的下午兩點左右,轄區內三芳四丁目的公寓“和平莊”接到報案,稱一名房客被刺。警員趕去查看,在位于抹著灰漿的雙層公寓最西側的204室,一名二十來歲的男子被菜刀刺中腹部,失去意識倒在房中。報警的是公寓的房東,他抽搐著慘白的臉,聲稱自己聽到慘叫趕到時,有個年輕男人走出來,和他錯肩而過。
都用不著緊急布控,警員就在毗連公寓的公園里找到了房東口中的年輕男子。被發現時他坐在秋千上,仍舊滿手血污。即使警員對他說話,他也沒有回應,混混沌沌的,對什么都毫無反應,令人懷疑他在睜著眼睛睡覺。名字、住處、年齡,不管問什么,他都不回答。他一言不發,保持著緘默。
房東作證說此人就是與自己錯肩離開房間的年輕男人,不僅如此,房東還說以前就看到過他偶爾造訪被害人的房間。有了房東的證詞,城南警署當即扣留了公園里的年輕男子。因為發現他的右手掌也受了刀傷,便送他去了急救醫院。傷勢不輕,足足縫了十針。在使用利器的傷害案中,做不慣此等野蠻行徑的加害者,在砍刺被害人時,往往也會弄傷自己的手。
即使保持緘默,公園男仍被視為案件的第一嫌疑人,自昨天起就被看押在警署內的拘留所。他的身份仍不得而知。不過,他似乎只是不說話而已,聽說昨晚不僅飯照吃,覺也睡得挺安穩。
“被害人能得救吧?”
脅田被貴子一問,苦著臉歪了歪頭:“誰知道呢。身份明朗后,他父母就來醫院守著了。他還年輕,應該不會有事,希望吧。”
“是大學生吧?”
“本來應該上東工大的大二了。”
“應該?”
“據說他瞞著父母退了學。住處也一樣,他從父母安排的公寓搬了出來。現住處的保證人是他打工店的店長。”
“哎呀……”
“給他父母看了嫌疑人的臉部照片,都說不認識。所以阿鳥尋思會不會是打工的同事。”
“真麻煩啊。”
“他估計是這個吧?”脅田用手指在腦袋邊畫圈,“正常人怎么可能一句話都不說。”
脅田帶著一臉不爽:“到頭來奔波勞碌的還得是阿鳥。要是搞不定,上面又得……”他瞅了眼仍空著的課長座位,“數落個沒完了。”
“誰叫這事兒在我們轄區里算是重大傷害案呢!”
有別于銀座、新宿等大型繁華街區,以及坐擁丸之內等商業區的地方,像城南警署這樣,管下多半為住宅區、第二類商業用地和工業用地的小轄區警署,刑事課空有名頭,與警視廳本廳的搜查一課簡直是天差地別。昨天發生謀殺案、今天發生搶劫案的忙碌和他們無緣。相反,保護迷路者和醉漢、搜尋離家出走者、解決酒后糾紛和暴力沖突,處理激烈的夫妻爭吵引發的傷害案,以及虐待兒童、空屋盜竊、夜路上的色狼騷擾和偷窺事件等瑣碎案件卻常令他們忙得焦頭爛額。據說,一本正經但過于死板的美濃田課長新到任時,曾在一次會議上說:“我們處理的九成案件,都沒有寫在刑法條文上,而是藏在條文的字里行間。”
告訴貴子這件事的脅田說,難得那位課長也能說出至理名言。
事實也確實如此。貴子調來刑事課,到今年春季正好兩年整。其間經手的案子里,要說作為刑事課的刑警能拿得出手的,統共也就一件:去年年末,一名二十三歲的上班族揣著人生第一筆獎金得意忘形,喝得爛醉后坐出租車回家,該給的車費不給,反倒狠狠地揍了司機一頓,致使司機昏迷后逃逸。像這種通過實施暴力或恐嚇等行為,拒不支付本該支付的款項或費用并逃走的情況,妥妥被控為搶劫罪。因為這是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搶劫”條文的第二項所規定的,俗稱“二項搶劫”。
因此,當被學生時代的朋友問起在辦什么樣的案子時,貴子喜歡用這個案子來招架。她會將“二項”去掉,稱之為“搶劫案”。涉案的上班族一夜之后醒了酒,怕得要死,貴子他們才剛根據挨打司機的證詞展開調查,他就在母親的陪同下前來自首了,所以連去抓人的工夫都省了——這些細節她當然也不會提及。這樣一來,不僅朋友們聽得興高采烈,貴子的自尊心也能得到滿足。
由此可見,像和平莊案這樣名副其實的傷害案——雖然這么說不嚴肅——是城南警署管下的某種“貴重物品”,屬于脅田常說的“恨不得裱好掛起來”的案子。這案子的確是“貴重物品”,但也很棘手,如果不能利落地解決,會成為警署的污點。所以才會由經驗老到的鳥島負責。
當然,城南警署和鄉下土了吧唧的派出所還是不同的:約莫四五年一次,這里也會發生窮兇極惡的大案,能上全國性報紙的那種。只是每當有這種大案時,本廳便會出動,轄區警署能做的也只有提供設立搜查本部的場地,以及幫專門偵辦兇惡犯罪的刑警打打下手。貴子目前連打下手的經驗都沒有。至于這算幸運還是吃虧,就要取決于彼時貴子是把自己看作市民,還是看作渴望晉升的刑警。
貴子正奇怪大木去泡個茶怎么遲遲不見回來,就看到他捧著茶杯,在和美濃田課長談話。大木頻頻點著頭,課長那張缺乏魄力的好色臉也一反常態地嚴肅。
會是什么事呢?貴子納悶地注視著他們,不多時,大木離開課長的辦公桌,單手拿著書寫夾板,邊懶散地走著,邊啜飲著茶,回到座位上時仍是一臉心不在焉。
“怎么了?”貴子問。脅田也重新點了根煙,挪動椅子探過身來。
“色狼。”大木說,“在高田堀公園那一帶,之前不是鬧過一陣嗎?還記得不,脅田?”
脅田點點頭:“去年夏天對吧?穿白色雨衣的男人。”
聽他一說,貴子也想起來了。雖說是色狼,但那個人并沒有襲擊女性。他只是全身赤裸,披一件白色雨衣,出現在夜歸的年輕女性等人面前,在對方視線范圍內敞開雨衣。之所以說“女性等人”,是因為零星發生在約一個半月內的十五起案件中,有兩起看到雨衣下裸體的受害人是年輕男性。
“那個變態男怎么了?”
“說是又出現了。”
事發于昨晚十一點左右,這回并非接到報警,而是巡邏中的警員目擊了與受害女性一前一后出現的白雨衣男。據報告書稱,男人的年紀、模樣都和去年夏天出沒的色狼極其相似,案發地點也離去年那十五起案件的現場不遠。
“去年不是沒逮著他嗎,課長讓我們這回全力以赴。”大木轉向貴子,“他說下午的會議上會提這個案子,不過我和你可以先去見見昨天的受害人。案子歸我們。”
從上周末開始,大木和貴子負責調查管下內原町一家便利店發生的盜竊案。雖然那邊也才著手不久,但同時處理幾件案子在他們看來是家常便飯。
“昨天被騷擾的女性是學生嗎?”
大木低頭看著書寫夾板上的報告書說:“不,工作了。公司在日本橋,估計是貿易公司一類的。”
“這么說,她白天要上班。那我們估摸著她回家了再去吧。我挺在意便利店那邊的。”
脅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討厭變態的話,我可以替你去哦。”
他近來受盜竊案組的特別委托,負責大規模集合式高級公寓“貝爾維尤城南”的自治會會費盜用案。雖說是自治會會費,但數額巨大,因為包含了修繕儲備金等各類款項,七七八八的高達五千萬日元,因有人檢舉其中的兩百萬日元在近一年內被擅自挪用,調查已著手進行。
以貴子之見,脅田能將報告書等寫得十分漂亮,對案件卷宗的管理也細致入微,個性一絲不茍,卻唯獨不擅長處理數字。此案必須與賬本打交道,核對錢款的詳細進出,著實令他苦不堪言,所以他動不動就捉住同事念叨“跟我換、跟我換”。
貴子也一樣,比起數字,她更愿意面對活生生的人,即使對方是個“變態”。于是貴子決定躲開脅田,催著大木趕緊出門。
兩人臨出門時,剛好和鳥島碰了個正著。鳥島那全面后退的發際線上冒著春汗。他是易汗體質,哪怕不用通宵工作的時候,他的妻子或女兒偶爾也會送替換的衣物來。
“有收獲不?”貴子問。
鳥島擺著肥厚的手掌,搖搖頭,“估計還是直接問他本人比較快。”
“就沒有一點兒關于嫌疑人身份信息的線索嗎?”大木問,“嫌疑人不是跑去被害人家了嗎,不至于連個錢包都沒帶吧?”
“錢包倒是在身上,可是里面除了兩千日元左右的零錢,啥也沒有。”
“居然連駕照都沒有,這在當下可真少見。”
鳥島點點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對大木說:“稍后我能借小本用用不?”
大木眨眨眼睛,“看你能不能好好還回來。”
貴子有些吃驚。剛來刑事課那會兒,她和專門負責暴力犯罪的鳥島搭檔過三個月,也就是所謂的“老鳥帶新人”。再往后,她就一直和大木組隊,而鳥島的搭檔則是和大木同期的倉橋。
“我尋思那家伙,”鳥島用下巴指示地下樓層北側的拘留所,“若是面對姑娘家,說不定會開口說點兒什么。”
“啊哈哈,”大木笑了,“這是要用美人計啊。”
“我沒問題,那,定在下午?”
“行,就這么著。拜托了!”
告別鳥島,貴子他們走出警署。春風強勁,氣溫比來上班那會兒高了些,這就是鳥島額頭出汗的原因。就連怕冷的大木也脫下了外套。
鳥島有時會叫貴子“姑娘”。脅田則偶爾會脫口叫她“女人”,只不過往往是安在“身為女人”或“明明是個女人”等句式中的“女人”。
在整個警察體系中,女刑警都屬少數,而這一點在城南警署尤其明顯。包含貴子在內,也只有三個女刑警。在無論好壞都由男人壟斷的刑警領域里,貴子還無法脫離“姑娘”或“女人”的標簽獨當一面。
面對這樣的差別對待,其他女刑警大概多少會感到不快和焦慮,但貴子完全不覺得。她從未袒露過自己的這種想法,因為害怕被追問緣由。
在貴子身上,存在著更為根本的自卑。她一直覺得,自己能成為便衣刑警本身就屬異常。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是靠“作弊”走到今時今日的。
所有活躍在一線的警察都接受過考核,經歷過嚴格的訓練,但令他們的前程走向殊途、在飛黃騰達的道路上拉開差距的要素,一是才能,二是純粹的運氣。是否有運氣遇上案子,遇到后又能不能處理得當,為破案做出貢獻。僅此而已。然而,左右著貴子的,還有另一個要素。
貴子抵觸將其稱為“能力”。因為她覺得,所謂的“能力”應該更有能動性一些,能夠根據自身意圖鉆研、訓練。可貴子不記得自己曾鍛煉過自己所擁有的力量,她只是拼盡全力控制它,之后也只是通過不斷累積經驗,找到它的用途罷了。也正因如此,她才會感到自卑。
迄今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貴子經歷過幾次轟動社會的“超能力熱潮”。近來,社會上對這方面的興趣似乎再度高漲。透視、念寫1、讀心術、尋人術。貴子也翻閱過不少雜志,看過電視上的特別節目。
在貴子還是交通課的女警時,一同巡邏的同事就曾說起這類節目,并頗為感慨地說:“我要是擁有那種能力,才不會上什么電視。我會隱瞞到底,接連解決疑難案件,一路挺進本廳一課。”
貴子當時笑而不語,只在心中低語。是啊,正是如此。你是對的。實際上我正在這樣做。
辯稱有急事迫不得已才違規停車的司機、晃晃悠悠地騎自行車帶人的初中生,他們內心深處隱藏著什么樣的情緒,他們口中的辯解或理由是真話還是謊言,貴子全都一清二楚。大部分情況下,她只需要站在他們身旁,碰一碰他們的車,或是感受一下他們的呼吸。
電視上的超能力者,不是不僅能找到放在密封罐里的鑰匙,還能描摹出在遠處所畫的圖畫嗎?我所做的也差不多,貴子在心里說,我也是他們自稱的那種人。
我是情感透視能力者。迄今不知道有多少次,這句話直沖到嘴邊。你說,對警察而言,這能力是不是很方便?
而我呢,也的確利用這能力早早地當上了便衣刑警——
“出租車和公交車都沒有,”大木說,“要不走著去?”
“行呀。”就在貴子表示贊成時,大木的胳膊碰到了她。貴子身子一顫。
自從摸過大木的西服、感受到他的悲哀以來,貴子一向非常謹慎,避免觸碰到大木。雖然和他的關系只是單純的同事,不曾超出工作搭檔的范圍,但由于總是形影不離地一起行動,不小心的觸碰也在所難免。就連這種不小心,貴子都在極力避免。因為她認為,不管自己無意中讀取了什么——無論什么——對大木而言,都虛偽又卑劣。
但剛剛令貴子顫抖的不是這種負疚感。大木為了尋找公交車跟出租車向馬路探出了身子。他邊回頭看貴子,邊揮動胳膊,因此胳膊與貴子的背部來了個正面接觸。這一下碰得很實在,透過春季套裝和女式襯衫,觸感依然明顯。
盡管如此,貴子卻什么都感覺不到。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有聽到。就連觸碰大木時必然會最先感受到的那種明快、圓潤的感覺也沒有。
“哎呀!抱歉抱歉。”大木說,“打到你了。”
貴子只覺得嘴角僵硬,無法立刻回應。
像這樣觸及某人某物卻一無所感的情況,并非第一次出現,但不常見。然而在這一個月內,已經是第三次發生了。
她想起今早和自己同乘一輛公交車的黃褐色大衣男,以及在他意識中朗聲歡笑的可愛女孩。貴子——應該說如果是以前的貴子,除了能清晰地“看”到女孩的臉,同時也必然能夠捕捉到那男人對她的認知和想法,本該如此。
然而,今早失敗了。
現在又是如此,她沒能“讀取”大木。人總是在隨時思考著什么。拿大木來說,此時他的腦中應該會有“要是沒穿外套出來就好了”“好想打車啊”之類瑣碎的念頭。按理說,貴子能夠像看到周遭的景色、聽到街頭嘈雜的聲音般“看見”它們、“讀取”它們。自己的能力顯現曾太過頻繁也太過容易,以至于少女時期的貴子為了不得神經癥,每天都要通過訓練來限制它。
可是,現在無法讀取了。大木就在身邊,他的意志本該一覽無余。
——我的能力,正在衰退。
這是貴子目前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而且情況還在不斷惡化。
02
內原町的便利店案雖說是盜竊案,但說句不怕誤會的話,完全可以歸類為“搞笑事件”。便利店后面的倉庫里,有且只有四箱廁紙被不著痕跡地偷走了。一箱六包,每包十二卷。當初一接下案子,大木就說:“看來得去找嚴重腹瀉的家伙。”
這家便利店并非二十四小時營業,而是從早上六點開到夜里零點,到深夜便沒人了。沒有破門或破窗而入的跡象,所以大木打從一開始就估計是內賊所為,便利店店長也懷疑是打工的店員們。不過……
“其實,這事不是第一次發生。”
“以前也有過?”
“是呀,這都第四次了。”
“偷的都是廁紙?”
“可能是對廁紙情有獨鐘吧。”
這就是便利店最終報警的原因。
雖然不能說出去,但上周初次造訪案發的倉庫時,貴子的腦中像放電影一樣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那年輕男人正是當時身穿黃色罩衣、在操作收銀機的店員。當貴子踏入倉庫,試著用手觸碰堆放過廁紙箱子的墻壁時,他搬走箱子的一幕便浮現在眼前。
貴子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將這個發現傳達給大木。不過,等到詢問完所有的店員,走出便利店后,大木就說貴子“看見過”的店員有蹊蹺。
“怎么說?”
“他始終心神不寧的。”
“警察找上門來,大家不都會慌嗎?”
“會慌到找錯錢嗎?”
貴子完全沒有注意到。大木的眼神確實好使,她心想。
據店長說,只要有心,復制倉庫和店鋪的鑰匙并不費事。案發時,店員們都沒有不在場證明。雖然也讓鑒定人員來取了證,但和預想的一樣,指紋到處都是,一個有用的證據都沒有。貴子和大木與店長商量好,隔三岔五來店里露個面,每次都鄭重其事地跟店長談論幾句,同時觀察店員們的反應。
另一方面,大木和貴子著手摸查那個嫌疑店員的周邊情況。偷了四次廁紙,肯定不是給自己用的,應該是倒賣到別處去了。既然如此,比起監守自盜的店員,查清他把贓物銷往何處更為關鍵。
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也很快就順利查清了。嫌疑店員的住處附近,有一家建設公司的員工宿舍,他有個朋友就住在里面。經調查發現,每次便利店發生盜竊案后,那個店員都“碰巧”帶著廁紙出現在宿舍。
“那家伙求職失敗,一直在家待業,”那個朋友說,“之前他就求我想辦法幫他進我們公司。”
至于廁紙,該店員聲稱能在自己如今打工的地方便宜搞到手,所以每次都會免費放在宿舍里。對于人數眾多的員工宿舍來說,廁紙確實是求之不得的饋贈。看來該店員是打算將廁紙當作“敲門磚”,借此和那位朋友的上司、同時也是宿舍負責人的人事副主管攀上關系。
對貴子他們來說,當時完全可以直接帶走涉案店員,但這罪行實在微不足道,對方又還年輕。他們征求了店長的意見,店長說如果他本人愿意認罪并付錢的話,也犯不著鬧成刑事案件。
如此這般靜觀其變了一陣子,前天他們照例去店里時,店長強忍笑意告訴他們,這招似乎起了效果。該店員提出想要辭職。
“我們只是過來而已,他就連零錢都找錯了。我看這家伙本來也就是個膽小鬼。”
“我還挽留了呢。”店長說,“我跟他說,你現在辭職,不就擺明了讓警察來懷疑你嗎?他的臉頓時就白了。”
貴子和大木迎著春風踏進了自動門,只見店長待在收銀臺內側,身邊站著垂頭喪氣的涉案店員。
“瞧,刑警來了。”聽店長這么一說,店員縮起了脖子。
“他承認了。”店長繼續說,“我想說的都說了,不過兩位刑警能不能把他帶走好好教育一下?偷竊可是會成癮的。”
大木和貴子領著店員離開收銀臺,先去倉庫,讓他說明偷竊的經過。他坦白,雖然帶什么去宿舍當見面禮都行,但他最初選擇廁紙只是看中它重量輕。沒想到歪打正著,很得對方歡心,他也就兩次、三次地繼續下去了。
“就算自掏腰包也花不了幾個錢啊!”大木深感訝異。
貴子伸手摸了摸店員走出收銀臺時脫下的制服。因為之前的情況,她也做好了可能什么都看不到的心理準備。可剛碰到制服,她腦海中就響起了聲音——是對店長的辱罵。
蔫人出豹子。貴子拉著大木的袖子將他拽到一旁,告訴他自己認為有必要按店長所說,嚴厲地教育一下該店員:“我看就拜托脅田好了,他很會訓誡人。我們光是呵斥他一頓估計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我覺得,拙劣的同情搞不好會反遭那個年輕人的怨恨。”
“是嗎?”大木含糊地應著。
“我認為沒必要立案。不過還是懲戒一下為好。讓他知道日后再犯可就沒有好果子吃了。”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貴子和大木帶著店員回到署里。查賬本查得百無聊賴的脅田興高采烈地接過了訓誡的任務。他聯系店員的監護人,把他們叫來,談妥了對店長的賠償方案。
在大木撰寫此案報告書期間,貴子去了趟資料室,借出去年夏天“變態”案的案情記錄。她在桌前翻看記錄時,還接了好幾通電話。其中一通是新案子。年輕主婦報警稱,自己深受糾纏不休的騷擾電話之苦。貴子聽取了事情經過,做了簡單的筆錄,建議對方還是來警署談一談比較好,但可以先錄下打來的電話。磁帶可以成為證據,而且有時候,僅僅是告訴打騷擾電話的人自己遵照警察的建議正在錄音,就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就在貴子掛斷這通電話的同時,鳥島走出審訊室,說要暫作休息。
“我還沒忙完,能再等等嗎?”
“沒事,待會兒就麻煩你了。”
“還是什么都不說?”
鳥島用雙手比了個叉。他回到審訊室,換了倉橋出來。倉橋點了根煙,一屁股坐在貴子的桌沿上。
“在看什么呢?”
聽貴子說明后,倉橋臉上浮出一抹笑意:“干脆來次喬裝誘敵怎么樣?”
“倉橋你不適合女裝啦。”
倉橋仍帶著笑,探頭去看貴子閱讀案件記錄時做的筆記。
“自行車?你認為那個變態混蛋利用了自行車?”
“嗯……”
“可那家伙逃的時候不都是靠跑的嗎?”
“他是逃進巷子里的。說不定自行車就藏在那兒。”
“光屁股跨在車上可是很痛的喲。”
看著倉橋一本正經的樣子,貴子差點兒脫口問他“你試過嗎”。
“我覺得交通工具不是關鍵。變態出沒的范圍很有限,肯定就住在附近。”
“可是,去年順著這條線調查不是一無所獲嗎!說不定就是出乎我們意料的遠距離作案。”
“難不成是汽車?”大木說,他嘩啦嘩啦地翻著寫好的報告,在貴子身邊坐下,“他開車來現場,將車停在離現場不遠的地方,然后在周邊出沒作案。”
倉橋抱著胳膊說:“沒聽說過暴露狂還遠征的。”
“如果是車的話,為什么逃走時沒有發出聲音?被騷擾的女性都不曾提起聽到過汽車引擎的聲音。”
“他也未必會即刻逃離吧,可能就藏匿在車里。”
“順便把衣服也換了?”
貴子看著倉橋的臉,他微微地挑了挑眉毛。
“案發當時,不知現場附近有沒有出現過可疑車輛。”
大木迅速地說:“也不排除犯人白天就來摸過底的可能性。我們也去交通課打聽打聽。”
之后的時間,貴子在和大木共同研究資料中度過。她全身心地投入,直到大木說“對了,午飯怎么吃”才抬起頭來,發現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一點。
大木也是看到鳥島拿著摞起來的外賣海碗走出審訊室,才想起了午飯。鳥島手上有三個海碗,看來就連保持沉默的傷害案嫌疑人都已經好好吃過飯了。
“要不出去一趟?順便也去見見那位巡邏的警員。”大木敲了敲昨晚案件的報告。昨夜目擊到白雨衣男并追蹤上去的警員,在高田堀公園入口以北約兩個街區距離的派出所執勤。
“那附近不是有家很好吃的蕎麥面店嗎,記得是叫甲州庵……”
貴子將腳尖伸進脫在腳邊的鞋子里。今早她只就著一杯咖啡吃了一片吐司。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時,她覺得自己可能比自認為的還要餓,因為頭輕飄飄的。
“對對,那兒的馎饦1很好吃。”大木說。貴子正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縹緲得古怪,視野便急速旋轉了約莫九十度。她慌亂地想用胳膊撐住身體,卻感到胳膊也綿軟無力,身子更是倒了下去。
堆積如山的文件轟然倒塌。最上面的一冊落在貴子的腳邊,貴子感覺它碰到了自己的鞋子。但這觸感極其遙遠,就好像自己的腿變得有一百米那么長。
她的身體向前傾倒,胃緩緩懸起,又落了回去。“小本!”大木呼喚她的聲音在中途消失了。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還有若有似無的排泄物的臭味。兩股味道飄蕩著,像無法混合的水與油,彼此否定的同時又在互相強調,這是醫院的味道。睜開眼睛后,貴子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
她身處狹小的單人病房。床頭方向有扇高度及腰的窗戶,下午的陽光照射了進來。她呆呆地盯著白色的天花板,聽見窗外傳來了鈴聲。這附近應該有所學校。
她立刻想起自己在刑警辦公室倒下的事。這么說,自己是被送到醫院來了。貴子雖然體形纖瘦,但從兒時起就極為健康,躺在病房的床上對她而言還是人生初次體驗。
“你醒了?”床邊有人說話。小室佐知子俯視著貴子。
“小室前輩……”
佐知子按住了想起身的貴子。她穿著薄款的毛衣和牛仔褲,不施粉黛的臉上笑意盈盈:“麻煩你繼續躺著!討厭,能不能別嚇我啊?”
佐知子比貴子早兩年入職,是交通課的女警。貴子和她最合得來,當巡警那會兒就備受她的關照。
小室家算得上城南警署轄區內數一數二的資本家,是地產眾多、延續了三代的大木材商。佐知子雖為高門大戶中四姐妹里的三女,卻為了實現兒時起的夢想,不顧父母的反對當了警察。
貴子也因此有過一次有趣的經歷。她當時和佐知子同乘小型巡邏車,停在十字路口等信號燈,旁邊車道上停著一輛標記著“小室銘木商會”的車,一個看起來十分忠厚的中年男子降下駕駛座一側的車窗,探出身來,向貴子低頭行禮:“我家小姐承蒙您的照顧了!”佐知子露出極其尷尬的表情,對貴子解釋:“那是我家公司的主管。”中年男子的車在十字路口右拐離去時,佐知子挑剔地說:“方向燈打得太遲了!”即使是和家中有生意往來的公司或銀行的車輛,只要發現存在違規停車或超載的情況,佐知子都會毫不留情地予以處罰,聽說她也因此在家族內部被視為討厭鬼。
“對不起,是誰叫前輩您來的?”
“是大木。”佐知子回答,“他叫了救護車之后就馬上打電話給我了。我今天正好不當值。”
“小題大做的家伙!”貴子真心生起氣來,“還有比這更丟人的嗎!只不過是貧血而已,叫什么救護車!”
佐知子按下呼喚鈴的按鈕,露出責備的神情:“你可別說這么忘恩負義的話。大木真的很擔心你。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誰叫你突然就在他眼前倒下了呢。”
天花板上的麥克風里傳來了護士的聲音。佐知子用爽朗的聲音告訴她病人醒了。
“但是我什么毛病也沒有啊。”
“什么毛病也沒有的人會昏過去嗎?”
“我當時肚子餓了……”
佐知子忍俊不禁,“和個頭比起來,你確實挺能吃的。不過,看你還有力氣發牢騷我就放心了。”
“現在幾點?”
佐知子看了看表:“差不多五點了。”
貴子大吃一驚。暈倒時是一點左右,自己竟然昏睡了那么久。
看到貴子的表情,佐知子又露出擔心的神色:“是啊……所以大家都嚇壞了。刑事課的那幾個老頭子,平常也沒少見到昏過去的女人,按說都見怪不怪了。可你一倒下就不動了,連痙攣都沒有,他們讓你躺了一會兒想看看情況,結果你完全醒不過來,而且還打起呼來了。”
“打呼?”貴子笑了,“討厭,這不就說明我只是單純地睡著了嗎?不過,我應該不打呼啊。”
“就是啊,所以才擔心啊!你不知道?腦中風倒下后,即使平常從不打呼的人也會發出大得出奇的呼嚕聲。至于為什么會有這個癥狀,我不清楚,不過大木他們生怕你是因為腦部疾病倒下的,慌了手腳,所以才叫了救護車。”
“我這個年紀得腦中風也太早了吧!”
嘴上避重就輕地敷衍著,貴子內心卻感到一股寒意。我打呼了……就像腦中風的人,就像腦子出了毛病的人。
難道這也和那個能力的衰退有什么關系嗎?
為了不讓佐知子察覺,貴子攥緊了滿是冷汗的手。是這樣嗎?昏厥倒下,對于此前的貴子是不可想象的。這和令貴子始料未及的“那個能力正在衰退”的事態,果然存在關聯嗎?
不多時,主治醫生和護士來做了簡單的檢查和問診。在失去意識期間,貴子被換上了薄款睡衣。睡衣是全新的,看來是佐知子幫忙準備的。
主治醫師用溫和的口吻認同了貴子的說法。年輕女性在疲勞和營養不足的雙重作用下引發貧血的情況很常見。特別是忙于工作以致生活不規律時更容易發生。但是,若只是單純的貧血,昏迷四五個小時都沒能恢復意識的情況也有點兒匪夷所思。醫生對此感到擔心。就貴子的情況看,醫生不認為這是重病的征兆,所以他不是危言聳聽,只是以防萬一,強烈建議貴子今晚住院接受血液檢查和CT掃描。
“我不能太悠閑的……”
貴子剛支支吾吾地開口,步入初老期的主治醫生便用夸贊的語氣說:“哦對了,聽說你是警察。才這么年輕,真是優秀!”
“我還只是新手。不過也正因為這樣,身體明明沒什么不舒服的,又怎么可以休息呢。”
今早起床時,感覺和平時并無不同,既沒感到哪兒不舒服,也沒覺得身體狀態有什么不對勁。身體從無宿疾,直到倒下前的那一刻,都沒有感覺到任何征兆——貴子不肯罷休地纏著醫生解釋,保證這周一定抽出時間過來接受檢查,懇求醫生今天先放她回去。她軟磨硬泡了將近一個小時,主治醫生才做出讓步,允許她出院。
“你還是那么固執。”佐知子笑了,“不過真的沒事嗎?現在在這里逞強,以后要是變嚴重了,會給刑事課的人帶來更大的麻煩哦。”
“知道。我心里有數。”
貴子麻利地換上套裝。窗外早已暮色沉沉。大木在干什么呢?白天他說過今晚會去高田堀公園一帶轉一轉。
佐知子幫她整理翻卷的衣領。當佐知子的手掠過脖子時,貴子輕而易舉地看到了佐知子的內心。
佐知子披著華麗的和式長罩衫。因為披在日常穿的衣服外面,似乎是在試穿。她笑容滿面,身邊有人緊挨著她——是貴子不認識的男性。
貴子注視著佐知子。她背對著貴子,正在整理病床。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如今的舉手投足,比起貴子所熟悉的麻利干練,更顯娉婷溫婉。
“前輩?”貴子小聲喚道。佐知子扯平毛毯上的褶皺,“嗯?”了一聲。
“難不成,你最近有什么喜事?”
佐知子猛地回過頭,睜大了眼睛,嘴角繃不住地露出害羞的笑來。
“討厭……你是怎么知道的?”
貴子被暖洋洋的安心感包圍。啊,準確地讀取到了。
“沒什么。就是覺得你變得特別好看。”
“真厲害。”佐知子笑著,稍顯納悶地盯著貴子,“你這方面還是沒變。”
“這方面?”
“或許該叫直覺敏銳吧……以前一起巡邏的時候,你常常能夠準確地看穿對方的心理而采取行動,總叫我大吃一驚。”
“是嗎?我倒覺得我老是把事情搞砸。”
“我甚至偶爾還會懷疑,你該不會真能讀懂人心吧。”
說者無意。這不過是佐知子的贊譽之詞,貴子卻垂下了雙眼。
“當然,不是指讀心術這類離譜的能力,”佐知子繼續說著,“但是,我認為有的人就是擁有天生的直覺。對警察而言,這可是難能可貴的素養哦。所以你才會早早地嶄露頭角。”
“可刑事課好像一直覺得收留我這樣的人是個錯誤。”
“今天下午他們似乎真是這么想的。針對你生病到底怪誰,刑事課的老頭子們在互相推諉呢。”佐知子笑著,“啪”地一拍貴子的肩膀,“好好干呀,本田。”
從被觸碰的肩膀傳來了充盈佐知子內心的暖意。名為“幸福”的碎片,如紛飛的紙屑,闖入貴子的心間。
“你會成為優秀的刑警。所以,要好好保重身體。健康是第一位的。”
“知道了。不勝感激。”貴子迅速地鞠了一躬。
“那就好。”
“對了,前輩。我想洗把臉……”
“走廊左轉走到頭就是洗手間。我先下樓去大廳等你。”
出了病房,貴子和佐知子分開,走進洗手間。她走路不打晃,也沒覺得不舒服,就是有點兒恍惚。
因為建筑老舊,洗手間略顯昏暗,洗手池前的鏡子模模糊糊的。貴子看向鏡子,鏡中的自己雙眼無神,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她用雙掌在臉上“啪”地一拍,發出清脆的聲響。
先前是我多心了。貴子凝視著自己的眼睛思考著。不能草率地認定那個能力和今天的昏倒——這是醫生所用的說法——有關。倒下是因為貧血,而昏睡不醒則是因為近來睡眠不足,身體需要補覺。僅此而已。
擔心能力在衰退或許只是想多了。這能力本就有起伏波動,既然會有非常敏銳的時期,自然也就會有不活躍的時期。這回只不過是不活躍的時期稍長了些罷了……
她擰開水龍頭,將手伸到傾瀉而出的水流下。冰涼涼的,愜意極了。
能力。我的力量。
剛剛準確地讀取到了。不是還嚇了佐知子一大跳嗎?什么漸漸衰退,肯定是想多了。
對警察而言,這可是難能可貴的素養哦。
哪是什么素養啊,我是因為擁有這個能力,才能走到今時今日的位置上來。
貴子用雙手掬著水,嘩啦嘩啦地洗著臉。雖然也有熱水龍頭,但她現在需要的是冷水的涼意。
清醒點兒,貴子——她呼喚著自己,振作起來,貴子。
洗了幾遍臉后,她用大手帕擦干,感覺神清氣爽,連臉頰也變得光滑了。她用手搓著臉,按摩了起來。
就在那一刻,貴子的手驀地頓住了。掠過指尖的感覺很奇怪。不,準確地說,是沒有感覺。什么感覺也沒有。
是在左眼旁的太陽穴附近。手指明明摸在上面,那里的皮膚卻麻痹了似的,沒有任何感覺。
她抬起指尖,稍微往旁邊挪了挪,在太陽穴的周圍試探。沒錯——左側太陽穴約十日元硬幣大小的部分麻痹了。觸碰時,只有指尖有觸感。就算用手掐,也只能感到皮膚被拽起,既不痛也不癢。唯獨那部分的皮膚像是壞死了一樣。
壞死的是皮膚嗎?不,或許是神經?
貴子慢慢放下手,捂住嘴巴。她感到手指下的嘴唇在顫抖。
貴子在刑警辦公室一露面,在場的四五個男人便吃驚地揚起臉,離開座位圍了過來。就連美濃田課長都屈尊起身走了過來。
“不住院能行嗎?”
“已經沒事了。給大家添麻煩了。”
脅田用胳膊肘支著桌子,在賬本山的陰影中搭腔:“是夜里玩得太兇了吧!”
換作平時,貴子早頂回去了,但這次她只是老老實實地把頭一低,“大木呢?”
“說是要去昨天的現場。下午的搜查會議上,他接了高田堀附近的案子。倉橋先替你陪他一起去了。”
“倉橋?那他手上的傷害案有眉目了嗎?如果我沒有貧血的話——”貴子故意把“貧血”兩個字咬得很重,“下午就幫著去審嫌疑人了,鳥島讓的。”
美濃田點點頭,“他是說過讓女刑警摸個底試試。因為那家伙死不開口。”
“還是不行?”
“什么都不說。”
“鳥島還在審訊室?”
“不在,嫌疑人已經回樓下了。鳥島去了醫院。倘若被害人恢復意識,多少能有些進展吧。”
美濃田的人中長,下巴也長,以至于看上去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這也是他被毒舌的脅田稱為“偷稅金的小官僚嘴臉”,貶得一文不值的原因。
“我也去高田堀公園看看。”貴子說。
“現在?你今晚就休息吧,臉色那么差。”
“有什么關系,本人都說要去了。”脅田大聲說,“又沒幾步路。”
在和賬本較勁,以及向稀里糊涂的自治會會員們詢問案情中度過一天后,脅田比平時還要惡聲惡氣。貴子趕緊離開辦公室。在關門的一剎那,她隱約聽到美濃田課長嘆著氣抱怨道:“搞出過勞死可怎么……”
從高田堀公園的名字也能猜出來,它是將原有的貯木場填平后建造而成的。1建成時,樹木都是新栽的小樹,圍繞著公園做行道樹的櫻樹也很纖弱,花開得寒磣。不過現在都粗壯起來了,枝繁葉茂,成了附近居民喜愛的賞櫻勝地。
貴子從公園北門進入,欣賞著左側沿途的櫻樹,斜穿過公園走向西門。昨晚的案件就發生在西門前至站前路的單車道上。因為是單行線,夜間行人稀少。
不過,現在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雖然高田堀公園里禁止開賞花會,不會有人帶著酒食前來喧鬧,但賞花季期間仍觀者云集,都是借散步之便前來賞櫻的人。同樣,觀賞夜櫻的人也不在少數。今晚也是,雖然已經過了晚上八點,依舊人來人往,有攜家帶口的,也有年輕的情侶。雖然昨晚的案件發生在夜里十一點,但即使在那個時間,也仍有存在目擊者的希望。
身為獨自前來的年輕女子,貴子既不賞繁花綻放的枝頭,也不看盛極而落的櫻瓣,只顧快步穿過公園,無疑是夜櫻良宵中不識風雅的異類。在這一點上,她倒和昨夜那個將不健康的沖動和身體都隱藏在白色雨衣下的犯人相差無幾。
即便如此,她仍一度在途中駐足。在櫻花競放、枝對葉比的行道樹下的人行道上,她發現了稀罕之物。
咦……?
它混跡在樹下的雜草中,星星點點地開著花。貴子微微彎下腰,湊近觀看。
不會錯的,是鳩笛草。
淡紫色的花,和龍膽相似。葉多莖粗,總體看來毫不起眼。貴子從不曾見到它作為鮮切花出售,想來只是徹頭徹尾的野草而已。在和櫻花相同的花期里,在公園的雜草叢中,在混凝土澆筑的河堤的縫隙間,它竟突然盛放了。
老實說,她連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叫它“鳩笛草”,是因為花朵的形狀酷似鳩笛1,貴子隨便叫的。不,準確地說,這名字也不是貴子取的。命名者另有其人。
貴子向鳩笛草伸出手,想碰一碰它,卻在最后一刻打消了念頭。她覺得這巧合很是詭異,心情隨之低落。
為花命名之人的臉在腦海中浮現,已有一年左右沒見了。最后一次見面時說的是——
沒錯,說的就是假如能力消失會怎么樣。
此時此刻,在這里發現了鳩笛草,那段記憶也隨之浮現。雖然從季節上看沒什么稀奇,但偏偏是在自己昏倒的這天看到了鳩笛草……
貴子猛然站起身,跑了起來。一對漫步的情侶轉過頭,投來詫異的目光。貴子邊跑,邊握緊想去觸碰太陽穴無知覺部分的手指,只看著前方。
這拼命的奔跑沒有白費。貴子出了西門左右張望,看見倉橋和大木并肩從站前路的方向朝這邊走來。大木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起來很沮喪。
在貴子出聲之前,倉橋就看見了她。大木一路小跑地來到近前。
“不住院能成嗎?”
“貧血而已。抱歉讓你擔心了。見過昨晚的受害人了嗎?”
報告上登記的受害人住址是某個公共住宅,從這里出了站前路,過十字路口就是。這條狹窄的單行道是她的通勤路。
“見是見了,不過最近的年輕姑娘可真是剛毅。”倉橋說,“我們問話期間,她一直笑個沒完。本來還以為她會更受打擊一些。”
“最近,就連高中女生遇到暴露狂這種小角色都不會受驚啦。”
“真厲害啊。她還懊惱當時沒說‘哎呀,好小!呢。”
“所以暴露狂才會增多不是嗎?”大木一針見血地說,“小本,你真的沒事嗎?臉色那么蒼白。”
倉橋也狐疑地盯著貴子。貴子擠出笑容。
“是櫻花顏色襯的吧?連醫生都說我的身體很健康,搞不懂我為什么會倒下呢。”
“你跟我們沒什么好客氣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點大家都一樣。”
“好意我心領啦!可是你真的好啰唆呀,大木!”貴子環顧四周,“案發現場在哪兒?去看看?”
“在那邊。犯人是從那里現身的。”
大木指著他們來時的方向。就在這條路快要和站前路相交的左側,有一個寬敞的露天停車場。這里是自助式的包月停車場,雖然有兩層,但車幾乎停滿了。
“據說他躲在車輛的陰影里,當受害人走近時,便敞開雨衣躥出來。受害人尖叫著躲閃開,然后那家伙就轉身向停車場里面跑去了。”
“原來如此。”
停車場幾乎占據了這一片區域。看來犯人從西門的單行道逃到這里后,就橫穿停車場,從另一側出去了。
“巡邏的警員是在哪兒目擊犯人的?”
“他從站前路的方向過來,見犯人沖進停車場后便追了上去。但你也看到這里車輛的數量了吧?他被犯人甩掉,跟丟了。”
“要是他搶先去另一側的路上堵著就好了。”
“都是幾秒間的事,怕是也來不及考慮那么多。”倉橋打了個哈欠,“明明夜櫻這么美,卻發生了這種無聊的案件。”
“其他目擊者呢?”
“目前還沒有。據受害人說,撞見犯人前,她前后好像都沒有行人。”
貴子走進停車場,用手摸了好幾輛車。但都沒有相關的感觸。只在摸到一輛座椅似乎還散發著皮革味道的新奔馳時,聽到男女激烈的爭吵聲像電話串線般斷斷續續地傳來。似乎是爭風吃醋引發的爭吵。昨晚的犯人恐怕天生就和爭風吃醋無緣,所以這輛車應該與案件無關。
在右手觸碰車輛的同時,貴子下意識地用左手摸著太陽穴的無知覺部分。和在醫院里摸到時相比,麻痹的部分似乎沒有擴大,但也沒有縮小。
“本田,你打算買車嗎?”倉橋問,“看你打量得這么仔細。”
貴子縮回手,微微聳了聳肩。
大木語氣輕松地說:“小本有在現場摸來摸去的習慣。”
貴子不禁向大木看去。他正兩手叉腰,環顧著停車場,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發言意味著什么。
反倒是貴子猛扭頭看大木的這個動作,似乎引起了倉橋的注意。他挑起眉毛,略帶疑問地看著貴子的臉。
“我就像小孩子似的,什么都摸。”貴子說。
大木帶著自制的地圖。在高田堀公園及附近的地圖上,大木標記出了昨晚的案件和去年夏天十五起案件的發生地,以及根據推斷畫出的犯人的逃跑路線。大木在路燈下展開地圖,三個人把頭湊在一起研究了起來。
“不用說,犯人很熟悉這一帶,可以說是了若指掌。”倉橋用手指敲著地圖說,“但他未必熟知全部的地形,喏,不信你們看。那家伙躥到路上驚嚇女性之后,基本上是通過建筑物之間的窄縫、昨晚那樣的停車場,以及高樓區域的內部逃走的,而不是從一條路逃往另一條路。”
正如倉橋所說,比如去年夏天第一起案件,現場就在離高田堀公園北門約一百米的地方,那兒有一個臨街的大型物流中心。因為是沒有門和圍墻的開放型建筑,晚上只有門衛室里有人值勤,若是繞到倉庫后面,可以暢行無阻地從前街穿到后巷。
貴子他們跟門衛室打過招呼后,去倉庫后走了一遭。因為是路燈和倉庫的長明燈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有些昏暗,但也沒黑到無法跑步穿過的程度。他們向門衛打聽,得知物流中心的工作人員不會經過這里,但電表或水表的抄表員會從這里走。的確,在倉庫后面有座建筑,看大小像是置放計量表箱的地方。
“難道抄表員是犯人?”倉橋眼中帶著笑說,“可是,抄表員不是以女性居多嗎?”
“那些抄表員是如何記住建筑物的計量儀表位置的呢?”大木嘟囔著,“就算是老手,也不可能從一開始就一清二楚吧?建筑會改建,個人負責的區域恐怕也會變更。”
“不是前一任向后一任口頭交接嗎?”
“那就夠了嗎?”
“你是不是認為犯人有地圖?”貴子問。原來如此,這倒不失為一種思路。
“有也不奇怪。”
“我搬到現在的公寓時,來幫我家開通燃氣的操作員還向我老婆打聽燃氣表在哪兒呢。”倉橋說,“他就不知道嘛。要是有地圖,他怎么會來問我們?”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也許不是什么制式的地圖,但抄表員會不會各自持有手制的、類似備忘錄的東西。”
“唔……那樣的話也說得通。不過,和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
“要說關系嘛……”
大木頓時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他在倉橋面前動不動就會這樣蔫掉。這恐怕是出于他對倉橋能力的認可,但貴子偶爾也會為他著急,覺得他干嗎不能再硬氣一些。
“你是想說,這種地圖或許落到了第三者的手中?”貴子說。
“嗯,差不多。”大木蚊子嗡嗡似的回答。
倉橋笑了:“想多了吧!那種個人手冊似的東西,要怎么泄露到外部去?”
“也是……”
大木揉著頭發,原本就亂蓬蓬的頭發更亂了。貴子什么也沒說。但她將大木的想法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她認為這個想法并非微小到可以一笑了之的程度。
對照著地圖,三人挨個探查所有的案發現場。因為細致地查證,三人過了十點還沒走完一半的路程。這么晚還在外面晃悠,會引起附近居民不必要的誤會。他們決定今晚的探查暫告一段落。
走回高田堀公園的途中,倉橋在警察手冊上記錄著什么。
“六起案子里,”他說,“犯人可能的逃走路線上有計量表箱的,只有三起。”
貴子微微一笑。倉橋的個性也真是要強。大木連續地眨了好幾下眼。
一出站前路,大木就說:“小本就直接回家吧。”
在巡視現場期間,他也一直鍥而不舍地說“小本你該回去了”。
“大木你們不直接回家嗎?”
“先回趟警署。”
“那——之后要去‘上總的吧?我肚子也餓了。”
“上總”是刑事課的刑警們聚餐的地方。雖然是進去十個人就客滿的小酒館,但料理好吃又便宜。經營者是原先在城南警署供職的巡邏警員。在執行公務時負傷離職,之后開了這家小店。
倉橋解開領帶塞進口袋,說:“要是你身體撐得住,也不是不行。就一起去喝一杯好了。”
說著,他便張望起還在攬客的出租車來。倉橋最近雖有些中年發福的趨勢,但仍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在明亮的路燈下,他解開領帶叼著煙的樣子頗為賞心悅目。不過,就是看著不像正派人。
“太餓的話,又要昏倒了。”見大木板著臉,貴子滿臉堆笑地說,“而且我回家也沒有東西吃。因為沒有存貨。”
“小本你就是不注意保重身體。”大木近乎責備地說,“你是不是從不自己做飯?”
“還不是因為太忙了。”
貴子不想回家。獨自一人的話,就算不愿意也會胡思亂想。現在她沒覺得不舒服,走路也不晃蕩,既然如此,她現在不想去擔心太陽穴的無知覺部分。
三人巡視現場的時候,貴子再次感到,自己果然是喜歡辦案的——喜歡和同僚們像這樣共事。和大木一起辦案時,不管在處理多么無聊的案子,心頭也會突如其來地涌起“啊,我真的當上刑警了”的念頭。而今夜,這心情似乎來得分外強烈。
她不想去深入分析自己的心情為何如此。應該說,這是她現在最不想做的。即使那能力消失了,自己也能如常工作嗎?假如那能力衰退了,自己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與倉橋、大木他們為伍,再也說不出自己的見解,從此淪為平凡的外行了呢?這是她今夜最不愿去想的。然而,若是就此回家,孤身獨處,她擔心自己會一直沉溺其中,徹夜難眠。
倉橋尋到一輛空車,用力地揮著手。大木像是放棄了似的嘆了口氣。
“那吃完飯就回去。”他對貴子說,“我會送你的。”
真是裝模作樣的家伙,貴子想。近乎遷怒地,她的火氣一下子躥了上來。
“我的身體很健康,好嗎!”
“都被救護車拖走了,還說什么健康。”
“我可沒求誰叫什么救護車!”
“你可是像死人一樣癱倒在地上啊!如果是大病的先兆怎么辦?”
貴子不自覺地高聲吼道:“多管閑事!”
大木神情一凜,他不是憤怒,而是震驚。出租車停了過來,車門打開。倉橋嬉皮笑臉地說:“別打情罵俏了。好了,要走了。我坐前面。”
倉橋彎下腰,剛告知司機目的地,就聽見了“嗶——”的聲音。倉橋頓住了,大木也頓住了。
貴子看著他們兩個,“誰的?”
“我的。”倉橋說著,手伸進上衣,在懷里找尋著。傳呼機還在叫個不停。緊跟著,大木的傳呼機也響了。
“司機師傅,有車載電話嗎?”
面對倉橋的詢問,司機一言不發地朝貴子他們的身后一指。那里有臺綠色的公共電話。
倉橋讓司機稍等,自己去打電話。貴子的傳呼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這大概是因為白天的入院騷動令聯絡員有所顧慮。畢竟倉橋、大木兩個人的傳呼機同時響起,說明肯定是全員都被召集了。
倉橋很快打完了電話。見他放下聽筒,大木趕緊問道:“怎么了?”
“有孩子失蹤了。”倉橋簡短地回答道,“十一歲的女孩。從補習學校離開后就沒回家。據說平時都是父母接送,只有今晚是別人來接走的。”
大木立刻鉆進出租車。倉橋對司機說:“抱歉,去另一個地方。”
失蹤兒童。
貴子幾乎條件反射地抬起手,摸了摸太陽穴那個沒有感覺的部位。
03
貴子和大木、倉橋一同回了署里的刑警辦公室。剛進門,美濃田課長就露出驚訝的表情,張嘴想要說些什么。
“我已經沒事了。”貴子簡短地將課長的話堵了回去。這事便不了了之。脅田和鳥島都沒有對貴子回來參與搜查提出任何異議,畢竟他們看起來就沒有余力去考慮那種事。
現階段的指揮由脅田負責。住宅區自治會案件的材料已被堆到了旁邊的桌子上,電話前清出了一大塊地方,各種自治會的聯絡簿和消防團團員名單、地區電話本等,都翻開來摞在那里。
“尚未回家的這名兒童叫小坂滿,十一歲,是城南第一小學五年級的學生。”
脅田看著備忘錄,說話的語速極快,但表情并沒有那么緊迫。從“尚未回家”的表達方式,也看得出他自成一格的嚴謹。
“家住寶橋町4-6-9號,卡莎寶橋503室。父親小坂伊佐夫,四十九歲,在明星運輸倉庫的方南町支店——這么說是在中野那邊——任營業科長。母親小坂則子,四十五歲,無業。小坂滿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報警人是母親,她于今晚九點后去補習學校接女兒,得知女兒在大約十分鐘前和其他人一同離開時,當即撥打了110報案。補習學校是位于伊澤町1-1-4號高橋大廈一樓的東邦升學補習學校,由于離小坂家相當遠,女兒平常都是由母親開車接送的。”
翻過一頁筆記,脅田干咳了一聲。
“負責補習班的講師姓名為武田麻美,女性,二十五歲。她稱接走小坂滿的人是位三十歲出頭的女性,身高一米六左右,長發,身穿牛仔衣和牛仔褲,穿的鞋子像是運動鞋。因為小坂家過去從來沒有其他人來接孩子,她一開始覺得可疑,但該女性自稱是小滿的阿姨,小坂滿本人也予以承認,所以她才放心讓孩子離開了。她還說兩人看上去非常親密。”
“那個阿姨有留下名字嗎?”倉橋問。
“沒有。只說是阿姨。”
“開車來的嗎?”
“不清楚。但武田老師沒有看到車,也沒有聽到類似汽車引擎的聲音。”
大木的手指在太陽穴附近撓了撓,苦笑了一下,“既然叫小滿的女孩承認來人是自己的阿姨,豈不是自愿跟著走的。”
“根據情況來看,是這么回事。”
“既然如此——為什么一下子搞這么大陣仗?”
倉橋也顯得有些興致索然。貴子記完筆記,抬頭看著脅田說:“是做母親的亂了陣腳吧?”
脅田使勁一撇嘴:“正是。報警時,父親小坂氏還在公司。剛剛才打電話來說自己到家了。”
“也就是說,母親在通知父親之前就先報警了?”倉橋說。他仍是一副提不起勁的模樣,但從眼神來看他并未松懈。
“是這么回事。而且,從最初報警時起,她就一口咬定‘女兒被綁架了。因為她和丈夫都沒有兄弟姐妹,對女兒小滿而言,根本就沒有相當于‘阿姨的人物存在。而且,她完全想不出符合那名女性的特征的人。”
貴子抬頭看著大木的大臉。大木還在撓頭,但嘴角的苦笑消失了。倉橋和大木應該都意識到了,這個案件和他們當初收到聯絡時所想的不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棘手案件。
“此外還有一點。可能會成為整個案件的關鍵點,但也可能不會。”脅田壓低聲音,“小坂夫人舊姓筱塚,是區議會議員筱塚誠的獨生女。”
“筱塚……”
貴子腦中浮現出町內到處張貼著的海報。其中應該也有印著“筱塚誠”名字的。再過兩周左右,就是統一地方選舉的投票日。
“這案子難道牽扯到選舉?”貴子問。
“還不能斷言,不過大家心里先有個數比較好。擺出這個陣勢是有原因的。考慮到萬一真是綁架,我們不能公開搜尋。雖然也聯系了自治會和消防團,但眼下還不打算讓他們行動。目前還是先加強巡邏,進行盤查。”
脅田語氣平淡,平時的毒舌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此案最終不過是虛驚一場,他壓抑的難聽話恐怕會兩倍、三倍地爆發,但畢竟事關重大,他當下也不得不有所顧忌。
大木仍用天生慢吞吞的語氣說:“這樣啊……筱塚誠,我記得是地鐵風亭建設問題的中心人物。”
東西橫穿這一地區的都營地鐵新線路的建設工程,大約是在三年前動工的。距完工還需要兩年左右。
對于通地鐵這件事本身,本地居民并不反對,反而相當歡迎。據說地區內會新增兩個車站,商店主組成的商業振興會等甚至帶頭支持,力促此事。
然而,當都營交通局提出,想在剛好位于兩個新站中間地帶的松本町一角建設風亭時,溝通就變得麻煩起來。想也當然,松本町風亭建設選址周邊的居民們,發起了激烈的反對運動。
預期建設風亭的土地本身歸東京都政府所有,面積約五十坪。即使不為建設風亭收購新的土地,也綽綽有余。選中這塊地大概也正因為此。可是,在周邊的居民看來,這簡直不可理喻——難道是打算讓我們每天吸著排放的廢氣過日子嗎?雖然多次召開聽證會和說明會,反復調整意見,卻至今沒有結果,形成了只有地鐵工程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建不建風亭卻始終無法得出結論的現狀。而筱塚誠則是“勾結都營交通局”的風亭建設推進派議員,在松本町居民們的眼中,是宛如蛇蝎、令人厭惡的存在。
“可是,迄今并沒有聽說筱塚誠的事務所因為相關矛盾遭到騷擾或恐嚇,對吧?”倉橋對大木說,“雖然聽過雙方關系非常緊張的傳言,但不管怎么說,反對派即使在松本町內不也只占少數嗎?那里本來就是個只有一丁目的小街道。更何況,小坂滿是筱塚的外孫女。再怎么強硬的反對派居民,也不至于對他的外孫女出手吧!又不是刑偵劇。”
大木微微搖了搖頭,“可小滿的母親是那么認為的,所以才慌忙報了警吧。”
“正是如此。”脅田總結道,“而且,十一歲的女孩被父母都不知身份的人物帶走也是事實,這個時間點都——現在幾點?”
“十點半。”
“——都還沒有回家,事態也算嚴重了。倉橋,你和阿鳥去小坂家。現在伊藤在那邊指揮搜查。大木和——”脅田稍微停頓了一下,與貴子對視,“大小姐去東邦升學補習學校。接到報警后戶崎就過去了,你倆換他回來。”
戶崎刑警比貴子還要年輕,是刑事課年輕一輩的刑警中年齡最小的。雖然是貴子眼中一點兒也不可靠的青年,但脅田對他的評價很高,動不動就“戶崎、戶崎”地使喚他。大概因為他是“男人”,不用喊他“大小姐”吧。
一起來到外面后,大木問她:“可能要通宵工作哦,小本你真的沒問題?”
“啰唆!”貴子丟下這句話,向正好亮著空車燈開來的出租車抬起手。她用力握緊空閑的左手,努力克制住沖動,不去碰觸太陽穴的無知覺部分。
這時,大木小聲嘀咕了一句。
“什么?你說什么?”
大木坐進出租車,同時嘆了口氣,“我是說晚來得子。小滿十一歲對吧?”
小坂夫婦一個四十九歲,一個四十五歲,這個獨生女確實是遲來的饋贈。
“所以他們的慌亂也在情理之中。就算不是區議員的外孫女,光這事本身就夠嗆。即使是虛驚一場,做母親的,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完全就是大木風格的感想。貴子點點頭,隨后陷入沉思。也許這不是重大案件。希望如此吧。希望少女平安無事,一切都是杞人憂天。這個可能性很大——
然而,今天似乎是個直到最后的最后,貴子的祈禱都實現不了的日子。在東邦升學補習學校那塊即使在夜里遠遠看去也十分顯眼的招牌下,貴子他們剛走下出租車,就看見戶崎神色僵硬地呆站在一輛灰不溜秋、差不多該去清洗的警務用車旁。他單手抓著無線電對講機,卷曲的電線被拉得很長很長。
“就在剛才,小坂家接到了電話。”
在補習學校招牌發出的白光下,瘦削的戶崎那凸顯的喉結上下滾動著。
“對方說小姑娘在他們手上,要求小坂家準備一億日元的贖金。”
空蕩蕩的教室里,負責小坂滿的補習班講師武田麻美坐在講桌前,像被拋棄了般孤零零的。據戶崎說,東邦升學補習學校規模很大,在都內開了十幾家補習教室,經營者平時在位于西麻布的總部坐鎮。今晚好像還沒能取得聯系,掌握不到他的下落。在來教室的途中,貴子他們經過辦公室的門前,看到幾名工作人員正各自抱著電話,大聲地講著什么。
在如此騷亂之中,大概沒人有空顧得上武田麻美。她獨自待著,哭腫了的眼睛紅通通的。貴子走近她,報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麻美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原本就低垂著的頭。
“我們剛剛收到了聯絡,所以狀況有了少許改變。”貴子盡量保持著平靜的語氣說,“小滿的父母接到了索要贖金的電話。所以,綁架案已成事實。”
麻美猛地揚起臉。眼淚斷了線似的,撲簌簌地從眼中掉落。
“真的嗎?”
“很遺憾。”
“我今后會怎么樣呢?”麻美的臉皺得變了形,“會被問罪嗎?回不了家了嗎?小滿她不是被強行帶走的,是高高興興離開的。我不應該有責任才對。”
哎呀呀,這個人還只是個孩子嘛。貴子想。精神年齡和做她學生的孩子們怕是不相上下。確實,她眼下的處境挺可憐,盡管如此,就不能再稍微振作一點兒嗎?
“目前來說,不會立刻有人來追究你的責任。”貴子說,“但在若干方面需要你的協助。既然成了勒索綁架案,負責偵辦的就不是我們這些地方警察,而是警視廳的刑警了。他們還需要一點兒時間才能趕到。屆時他們也會向你詢問小滿被帶走時的情況。你對之前的刑警說過的事,我想他們也會再次問及。還請你務必配合。”
“我……不能回家了嗎?”
“不,等問話結束后,你應該就可以回去了。所以在那之前,還請先暫時待在這里。我也會陪你的。另外……”
麻美用指尖拭著淚。她的指甲涂成了鮮紅色,非常好看。她穿著超短的連衣裙,指甲油的顏色剛好與裙子碎花圖案中的一種顏色相襯。先不論身為老師穿這身衣服是否合適,看來武田麻美是個很愛打扮的女性。
“還有一點,”貴子放緩語調繼續說,“請務必不要將此事的相關情況說出去。綁架案發生時,連新聞報道都會受到管控,這你應該知道吧?因為最優先的是安全地救出人質。你和家人同住嗎?”
麻美露出了畏縮的神情,“為什么這么問?”
貴子微笑道:“如果和家人住在一起,回家后,會很想向家人傾訴發生了什么吧。嚴格來說,就連這一點也是必須避免的。”
“我一個人住。”麻美用遲滯的語氣回答。
“這樣啊。那么等你回家后,也請對朋友保密。我明白你會產生各種不安的情緒,但這也是為了小滿。能稍微忍耐一下嗎?”
麻美沒有回答。她單手撐著額頭,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有著整齊木紋的講桌上。然后,她冷不丁看向貴子說:“我可以叫律師來嗎?”
貴子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啊?”了一聲。“律師?”
“是的。我有認識的律師。刑警不是要來調查我嗎?那我可以請律師在場嗎?我想,只要我打個電話,對方馬上就會過來的。”
麻美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貴子。貴子也回望著她,試圖讀出那雙眼睛里暗藏的心思。叫律師來?她僅僅是因為外國犯罪電影看多了,還是——
“要我說,以你現在的處境還不需要律師出面。請冷靜一點兒,沉住氣。”
貴子小心地用溫和安撫的語氣對麻美說,同時悄然伸出手,隔著衣服,在麻美裹在泡泡袖下的纖細手臂上輕輕撣了一下。
貴子感覺到的,只有從纖薄的喬其紗面料下透出的麻美的體溫,以及光滑的肌膚觸感。什么也沒有“看見”。明明觸碰的是如此驚慌失措的女性,卻什么都“看不見”。貴子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踩了空。
“可是,小坂夫人說要起訴我。”
還是“看不見”。明明一直觸碰著麻美,卻還是不行。貴子掩飾住內心的動搖,將注意力集中在麻美的話上。
“起訴你?”
麻美如少女般點著頭,“她來接小滿,得知那孩子和阿姨先回去了的時候,對我說:‘居然相信那種胡謅的鬼話,不經監護人同意就將孩子交給陌生人是極其嚴重的失職,要是小滿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一定會起訴你!”
原來如此。因為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才會如此惶恐。
麻美抬眼看著貴子的臉,小聲說:“聽說,小坂夫人的父親有權有勢,對吧?好像是議員。”
“嗯,是區議會議員。”
“區議會?”麻美瞪大眼睛,“什么嘛,是區議會啊。不是國會議員嗎?搞什么,原來才是……”
看到麻美這么現實的態度,貴子雖不是出于本意,卻還是笑出了聲。麻美也笑了。
“小坂夫人說是國會議員?”貴子收起笑容,問道。
“不是,她說得沒有很清楚。只是,她沒完沒了地訓斥我,所以我一下子火了起來,頂嘴說:‘小滿和來接她的阿姨是親密地手拉著手離開的,這種情況下,我怎么可能有所懷疑?夫人聽了氣得滿臉通紅,說我太狂妄了,還說了諸如‘我父親可是議員,方方面面都吃得開之類的話。”
“又是那么——”貴子硬是咽下了“歇斯底里的反應”這幾個字。在還沒有贖金要求的時候就斷定是綁架,小坂夫人的行徑看上去相當離奇。
“你剛剛說,小滿是和來接她的女性牽著手離開的。屬實嗎?”
麻美用力地點著頭,“沒錯。而且還是小滿主動伸手去牽的。”
“小滿怎么稱呼那名女性?”
“嗯……”麻美歪著頭,“記得她在介紹的時候說是阿姨。”
“對方又是怎么稱呼小滿的?”
“就叫她小滿。”
“你說過,她們的關系看起來很好?”
“對,非常親密。完全沒有不對勁的感覺。”麻美低下頭,“我不是為自己找借口,但我到現在也不敢相信,那竟然會是以金錢為目的的綁架……你說有電話打來是真的嗎?不是在誆我吧?”
貴子只是略微偏了下頭,沒有回答。
麻美嘆了口氣,“對不起。你也覺得我不負責任,對吧?可是,說真的,對我而言,根本沒有小滿身陷危險的實感。那個被她叫作阿姨的人,和小滿就像母女一樣親密。”
“那名女性是第一次來這里?”
“據我所知是第一次。”
貴子的手仍搭在麻美的手臂上。就在這時,驀然有東西傳遞了過來。是非常混亂、驚恐的感情。同時,又有著如即將撒歡奔跑的孩童一般雀躍昂揚的情緒。
貴子不由得重新審視麻美的臉。剛剛自己是“看見”她的內心了嗎?又“能看見”了嗎?
“請問,怎么了?”麻美說。
“不,沒什么。”貴子慌忙從麻美手臂上撤回手。
這是否意味著,現在能夠使用能力了?簡直就像接觸不良的開關似的,一會兒斷開,一會兒連上。貴子想起了學生時代從朋友手上便宜買來的二手收音機。分明沒在擺弄開關,偶爾卻會突然收不到音;又或是與之相反,音量陡然增大,令人頭疼不已。貴子現在的能力,是不是也漸漸變得和它一樣了?
而這一切,果然和“能力漸漸衰退”的事實有關。
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低低的清嗓聲。大木站在那里,向貴子投來略帶責備的目光。
“失陪一下。”貴子離開麻美,走近大木,搶在他開口之前說,“抱歉。我知道自己越界了。我什么都不會再問了。”
在本廳的刑警抵達之前,轄區警署的刑警是不能問東問西的。當下,貴子接到的命令就只是在本廳的搜查班成員到來前,看住并保護補習學校的相關人員,確保聯絡系統的暢通。
對于貴子的道歉,大木沒什么表示,只是平靜地說:“已經聯系上補習學校的經營者了。他正在趕來。”
“武田小姐好像很怕自己因為這件事被懷疑或問責。”
“我們不能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我覺得和她沒關系。”
“不能這么快下結論。”大木嚴肅地說,“而且這也不該由我們來判斷。你還不如問問她,有沒有小滿此前在補習學校里寫過的東西,或是拍過的照片,等等。還有,我拿來了名單,希望她從中挑出和小滿關系好的孩子。”
“知道了。”
貴子立刻著手進行,可麻美對學生之間的交集一問三不知。
“這里只是補習學校而已。”
不過,她還是在猶疑不決中選出了兩個她覺得和小滿走得近的少年。
“都是男孩?”
“是啊,因為小滿很受男孩子歡迎。”
今年新年,這里的學生舉辦了新年會,在當時抓拍的照片中,小坂滿也被麻美指出的那兩個少年簇擁著。她束著長馬尾,穿著紅毛衣配短褲,緊身褲外套著麂皮長筒靴,看著不像小學五年級的學生,說是初中二年級也不為過。
就在這時,東邦升學補習學校的經營者——社長片田和本廳搜查班的刑警相繼到達。麻美見狀,蜷縮著躲在貴子背后,飛快地小聲說:“我在這兒工作是為了臨時過渡。今年沒找到正職……如果惹上了什么麻煩,今后可能哪兒都不會要我了。”
看來這方面的情況才是最令麻美害怕的。貴子摟了摟她的肩膀,同樣飛快地耳語道:“你既然有這方面的不安,就要如實地告訴負責的刑警。沒事的,只要你說的都是實話,他們會好好聽進去的。”
與剛才相同,從摟住的肩膀上傳遞過來的只有麻美內心的混亂、膽怯,以及近乎戰栗的情緒碎片。應該說,能感受到的就這么多。我的能力。接觸不良的開關。
——想觸碰小坂夫人。
若是觸碰她,會發生什么呢?“能看見”什么呢?不是作為區區轄區警署的新人刑警貴子,而是作為擁有能力的貴子。
在貴子看來,掌握這起案件關鍵的人是小坂夫人。這一點,即使只用身為刑警的眼睛看,也看得出來。而假如能夠“看到”小坂夫人的內心深處——
本廳的刑警抵達后,立刻接手了工作,貴子被召回警署。就算發生了勒索綁架這樣的大案,轄區警署也不能只專注于此。需要有人來處理日常工作和發生的其他小案子。但說實話,貴子被排除在綁架案外,絕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大木仍留在東邦升學補習學校,參與案件的偵辦。既然如此,為什么只有搭檔貴子被召回?雖說留下也只是為了給本廳的老資格搭把手,但人在不在場可是天差地別。而且,被排除在外,就等于永遠失去了觸碰小坂夫人的機會。
——要是交給我的話,那位夫人在想什么,為什么從一開始就慌亂地咬定是綁架,這些可疑的部分,我一定會讀取出來給你們看。
帶著一肚子氣跑上警署臺階的貴子站住了。
一定會讀取出來。不,應該是或許可以讀取出來?
她緩緩抬起手,摸了摸太陽穴的無知覺部分。觸感和傍晚在醫院里觸碰到的時候一樣。皮膚壞死了。不過,范圍似乎沒有擴大。也許和那個能力沒有任何關系,是別的問題……
她用力甩甩頭,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這種事再怎么琢磨也無濟于事。她心一橫,推開了刑警辦公室的門。
房間里空空蕩蕩的。就連課長也不在。負責接電話的鳥島沖她道了聲辛苦,告訴她特別搜查本部設在同在二樓的會議室里。
“那邊八成是戰爭狀態,多虧如此,這里反倒清凈了。”
鳥島溫和的臉上像涂著一層灰,又蒼白又暗淡。大概他已經非常疲憊了。
“我也是待命組的。電話我來接吧,你稍微休息休息。”
“我看小本你比我還需要休息。別那么嚇唬人成嗎。”
貴子慌忙為讓他擔心而道歉:“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貧血而已”。
聽她這么一說,鳥島檢查似的看著貴子的臉,說:“左眼怎么有點兒腫啊。”
貴子吃了一驚。左眼?無知覺的部分也在左側太陽穴。連旁觀者都能看出來了嗎?
“是因為沒化妝啦!”她故作輕松地說,“比起我來,阿鳥你看著才更像病人。”
“那可不,我這病人當之無愧。”鳥島笑了,“高血壓、高血糖,還心律不齊,每天都得吃一大把藥!真不想上年紀啊。”
說著,他略微收斂了笑容,“說起來,那個沉默的小年輕……”
他說的是之前傷害案的第一嫌疑人。
“他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還那樣。但只是不說話,飯照吃,覺照睡。今天也是和我一起在審訊室里吃的蓋飯,飯吃完我不得吃藥嗎,他就一直盯著。你知道的,醫生開的藥都裝在有醫院名的袋子里。他就逐一確認似的瞅著。我最后吃的是胃藥,他也還是直勾勾地看著,就好像在閱讀上面的標簽。我問他是不是需要胃藥,他又搖頭。”鳥島揉著脖子笑了笑,“雖然算不上什么事,但挺讓我在意的。”
“他的身份還沒搞清嗎?”
“完全沒有。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被害人那邊也還什么都問不了。”
“明天讓我幫你審吧?按說今天就該審的。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之后貴子就在座位上寫寫日志,接接電話。午夜零點過后,鳥島離開去小睡片刻。刑警辦公室里雖然不時有人進出,但總體來說很安靜,完全看不出他們正在偵辦管下發生的勒索綁架案。被排除在外原來是這樣的嗎?貴子感到很寂寞。
只要能見上小坂夫人一面,只要能“看到”她的內心……一旦品嘗到了寂寞的滋味,這個念頭便不斷地涌上心頭。而每一次,貴子既情緒昂揚地覺得“是我的話,肯定‘能看見”,又對“萬一‘看不見,能力也許就會這樣逐漸衰退下去”感到恐懼,這兩種情緒交替涌現,擾得她心亂如麻。
她驀然想起傍晚在高田堀公園發現的鳩笛草那淡紫色的花,亦想起了喜歡那花并為其命名的人。要不要去見他一面呢?如果是那個人,說不定能給出什么好建議。等得了空,就馬上去見他吧——
因為疲于內心的糾結,雖然時間很短,貴子還是趴在桌上,神志迷糊起來。直到被一聲“本田!”驚醒。
美濃田課長和脅田站在刑警辦公室的門口。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貴子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陡然一轉身,只覺得頭暈目眩。她身體趔趄了一下,去抓手邊的椅背,椅子動得厲害,撞到了桌子,發出一聲巨響。
“睡昏頭了嗎?”脅田嚴厲地說。
“對不起。”貴子強行挪動不聽使喚的腿,跑到他們身旁。
“你馬上去趟醫院。共立大附屬的豐洲醫院。知道地方吧?”脅田語速很快,語氣幾近慍怒。
“知道。不過是什么事?”有人受傷了?
“小坂夫人割腕了。”美濃田課長說。他的兩條眉毛都耷拉著,好像在訴說事情的棘手。
“到底怎么回事?”
“別提了。”脅田氣急敗壞地說,“她和丈夫因為孩子被綁架責任在誰的問題吵了起來。然后她就把自己關進浴室割了腕。本人雖然當即被車送到了醫院,但可能傷口較深,需要住院。”
“我明白了。”貴子說著便準備離開刑警辦公室。脅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攔住了她。
“別自以為是。你明白什么了?現在是要大小姐你準備些夫人住院需要的東西送過去。比如睡衣什么的,肯定需要很多東西吧?畢竟是女人住院嘛。”
“哦……”什么啊,是叫我干這個啊。
“別發出這么蠢的聲音。夫人身邊雖然有本廳的家伙們跟著,但不知道犯人會在哪里監視,總不能讓他們跑腿吧?所以就輪到大小姐你出場了。聽好了,裝成保姆或親屬過去。送到了就馬上回來。要做的就這么多,不要做多余的事。記得換上便服去。”
儲物柜里常備著牛仔褲和襯衫,很快就能換好。
“既然是住院需要的東西,那去小坂家拿夫人的隨身物品送去不是更好嗎?”
“說是不想讓人從家里帶走任何物品,也不想讓任何人從家里出去。”
“……這樣啊。”也就是說,這是本廳特搜班的意思咯。
“小坂家有保姆,不過也被禁止外出了。現在這個時間點……”課長看著手表,已經過了凌晨兩點,“能買齊需要的東西嗎?”
“我會想辦法的。”
貴子向更衣室跑去。這算什么事兒啊!不過,這樣說不定就能夠見到小坂夫人了!
正如課長所說,這個時間點店鋪都關門了。所幸貴子的住處離得很近。她飛奔回去,從壁櫥里取出洗干凈的睡衣、幾條毛巾、買來放著沒穿過的新內褲,湊齊一套裝進紙袋。說起來,小室佐知子昨天也為被抬進醫院的貴子做了同樣的事。
本廳的刑警知道貴子要來,等候在豐洲醫院的夜間接待處。對方是個和鳥島差不多年紀,但看起來比鳥島健康得多的大個子刑警。
“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一團和氣地對貴子說著,帶她前往小坂夫人的病房。夜深人靜,除護士站外,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兩人快步走過昏暗的住院樓走道。
“夫人的傷勢如何?”
“傷口好像不是很深,不過人很錯亂。我們認為還是將她保護在醫院里比較妥當。”大個子刑警縮了縮脖子,“綁架案的搜查中居然發生了這種事,真叫人不知說什么好。”
“夫人的樣子打從開始就不對勁,”貴子說,“格外歇斯底里。我覺得她似乎在隱瞞什么。”
大個子刑警的態度還和之前一樣親切,語氣也依然溫和,但他毫不猶豫地說:“這種多余的話可別對夫人說。會礙事的。”
貴子不由得看著他的臉。這次她明顯失算了。
“對不起。”貴子臉頰發燙地喃喃道。她想問的事還有很多,比如之后還收到過犯人的聯絡嗎,和犯人的交涉正在進行嗎,小滿的平安得到確認了嗎,等等,但她問不出口了。
直接偵辦此案的本廳刑警,大概也對小坂夫婦抱有懷疑。這點從剛才美濃田課長的話里也能感覺得到。就連保姆也被禁止外出,說明他們認為不排除內部人士參與綁架或知情的可能。如果不存在這種懷疑,那么像貴子現在做的跑腿工作,只要在嚴加警備的前提下,由家里人來做就行了。
夫人的病房位于住院樓的南側,在三間并排的特別單人病房中間。雖然沒有掛出名牌,但有一名身著制服的警員在警戒,他看到領著貴子到來的刑警后起身敬禮。貴子點頭致意。
大個子刑警輕輕敲了敲門,敦促貴子:“現在護士在里面。你交了東西就出來。”
貴子點點頭,走進病房。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她是個沒資格處理這類重大犯罪的轄區刑警,更何況還是新手女刑警。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極為強烈地真切感受到自己對這種身份的厭惡。因此,她格外渴望使用她的能力,渴望得近乎戰栗。孩子似的逆反心理,在貴子內心反復吶喊。看著吧,你們做不到的事,我可以——
我能“看穿”夫人。我能“讀取”她的內心。
這間房間說是病房,其實更像酒店套房。一進門看不見床。房間里布置著成對的豪華沙發和玻璃桌,墻上還掛著繪畫。地板上鋪著地毯,吞沒了腳步聲。
沙發對面豎著白色的布屏風,床隱在屏風之后。貴子一靠近,站在床腳邊的護士便察覺了,向她點頭致意。
“我是城南警署的本田。”貴子規矩地端正了姿勢,開口道,“我拿來了換洗衣物等隨身用品。”
“哎呀太好了,小坂夫人,能換衣服了。”護士說。她是位笑臉圓圓的溫柔中年女性。
小坂則子靠著兩個疊在一起的枕頭,側身坐在床上。她的左手直到手肘附近,都嚴實地包著繃帶,不過沒在輸液或輸血。看來傷情確實不怎么嚴重。
她披著一件薄薄的棉質長袍,毛毯一直蓋到腰間,因而看不出她實際的體形,但看得出她相當嬌小,體格與其說纖瘦,倒不如說像個小孩。她的臉很小,五官精致緊湊。頭發及肩,燙著相當繁復的卷,如果每天精心打理,很能彰顯優雅,但如果敷衍了事,就只是一頭亂發,總之是相當麻煩的發型。
“從哪兒拿來的?”小坂夫人將視線投向貴子手中的紙袋。不知是不是受鎮靜劑的影響,她說話有些含混不清。
“我也想拿夫人的東西過來,不過目前不能隨便靠近府上,十分抱歉。睡衣是我的,”貴子說,“不過一點兒也不舊,也洗干凈了。內衣都是新的。”
“不是挺好的嗎,小坂夫人。”護士用哄小孩的口吻說,“總之先當住院服湊合著穿嘛。”說著,她沖貴子一笑。
“等商店開門了,再買新的給你。就先借刑警小姐拿來的東西用一用。”
小坂夫人對護士的話和貴子的聲音都置若罔聞,只是茫然地看著紙袋。過了一會兒,她顫抖著聲音嘟囔道:“我想換自己的衣服。我想回家。”
“一時半會兒可不行,你得留院觀察呀。”護士說。
“為什么不能拿我的替換衣物來?為什么我老公不來?”
“您先生現在不能離宅。”貴子說。她此前高昂的情緒上,疊加了荒唐離譜的疑惑。這女人怎么回事?這個人,是為如今還在綁匪手里的女兒擔心的母親嗎?
“我想讓我老公來。”小坂夫人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捂著臉,哭了起來,“我想讓他待在我身邊。我想回家。”
她抽泣著,呼吸急促,翻來覆去地說著同樣的話。護士溫柔地撫摸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貴子抱著紙袋,瞠目結舌,直到聽見護士小聲說“請把替換衣物給我”后,才連忙取出衣物,可是,小坂夫人一把推開了那件簡樸的棉質碎花睡衣。
“不要讓我穿這種東西!不要別人的。我不穿棉的。”
貴子不禁看向護士的臉。護士只是嘴角掛著微笑。她看上去并不像貴子那般震驚,也不感到意外,而是有些許為難,并飽含同情。
“既然不喜歡,就不要勉強自己穿了。不如稍微休息一會兒。”
“麻煩叫我老公來。我想見他。”
“待會兒我去問問警方。說不定能讓他來呢。”
護士試圖哄夫人睡下。貴子也伸出了手,“讀取”夫人的機會來了。她右手的指尖碰到了夫人的左上臂,就在繃帶上面一點兒。
突然之間,她被猛地甩開了。
“不要碰我!”
然而,比起被拒絕所受到的打擊,傳至貴子內心的東西給她帶來的沖擊更大,她吃了一驚,呆立當場。夫人的感情迅如閃電,猛烈如鞭,擊中了貴子。
那種女人去死吧為什么小滿會我想死死了的話小滿就父親說了那種事那種女人竟然是小滿的母親
這是在一剎那的接觸下,貴子所捕捉到的言語。聽起來既像詛咒,又像孩童的負氣話。毫無條理,意思也難以把握。但和言語一同涌入貴子心中的夫人的感情,裹著一層極其晦暗、悲哀的色彩,令貴子覺得仿佛有條潮濕冰冷的毛毯捂在自己頭上。
——那種女人?
那種女人竟然是小滿的母親。
小滿她,不是小坂夫人親生的孩子嗎?
04
那夜回到警署,貴子得到了三個小時的睡眠。
“你臉色太差了,快去躺著。”在鳥島的強行勸說下,貴子蓋著署里休憩室的薄毛毯,躺了下來,也許確實是累了,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與其說是睡著了,倒不如說是昏了過去。然而,期間她持續做著零碎且意義不明的夢,等到早上六點半左右醒來后,反而覺得疲勞的程度更深了。
貴子在洗手間洗臉時,小心翼翼地移動手指探查。太陽穴的無知覺部分依然存在。它沒有消失——對此,她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感到異常沮喪。
貴子的身體正固執地向貴子的心表明主張:差不多也該承認了,你面臨的麻煩可不是躺一會兒就會消失的。事態或許已經發展到了“比起為沒有消失而灰心,更該為沒有擴散而安心”的地步——邊考慮這種事邊吃早飯,貴子食不知味。
至于綁架案的后續進展,就連刑警辦公室都沒怎么得到情報。脅田和課長都不見蹤影,從那之后,貴子也沒再收到去幫把手的指令。甚至連大木都沒有露面。好在貴子去打探搜查本部的情況時走了運,撞見戶崎走了出來。或許是因為獲準參與重大案件的偵辦而干勁十足,他雖然眼睛充血,卻絲毫不見疲態。
“喂,有進展嗎?”
看到貴子,戶崎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了優越感,微微昂起下巴。真是個表里如一的男人。
“我不能向局外人透露。”
貴子放低姿態:“我沒想插手,只是擔心而已。我昨晚見到住院的小坂夫人了,她因為過于擔憂導致精神有些失常,太可憐了。”
戶崎飛快地觀察了下四周,然后試探似的看著貴子的臉說:“還沒動靜。”
“那小滿的平安確認了嗎?”
“不清楚。除了索要一億日元贖金的電話外,什么新的聯系也沒有。”
“真是奇怪……”
戶崎聳聳肩,“我們也很著急。”
貴子無視了戶崎用來挑釁的“我們”二字。她更關心自己想問的事。
“我知道問這個很奇怪,不過……小滿是獨生女對吧?是小坂夫人親生的嗎?”
戶崎皺起濃眉,“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以父母的年紀來說,這孩子太小了。我就想有沒有可能是養女?”
“沒那回事。是親生的孩子。說是夢寐以求的獨生女。正因為如此,夫人才會精神失常呀。”
“是嗎……也是哦。那……你繼續加油!”
丟下一臉迷茫的戶崎,貴子回到刑警辦公室,心不在焉地坐在座位上,內心翻來倒去地琢磨昨晚在小坂夫人心中“讀取”到的信息。
那種女人竟然是小滿的母親。
大眾普遍認為小滿是小坂夫婦的親生女兒。若果真如此,又該如何解釋小坂夫人的“心聲”呢?
能不能這么想:首先,與表面相反,小滿不是小坂夫婦親生孩子的前提是成立的。小滿是養女。并且,在收養她的時候,小坂夫婦,不,至少小坂則子并不知道小滿的生母是什么樣的人。如果在收養小滿時就已經得知了生母的情況,她也不會時至今日才涌現出“那種女人竟然是小滿的母親”這般情緒來,貴子想。小坂夫人得知小滿生母的情況,應該是最近的事。
如果是這樣,下一步就可以推測——小滿不是小坂夫婦以正當方式收養的女兒。因為在日本,辦理收養時不允許隱瞞生母的身份。
這么說,是不正當、見不得光的收養嗎?隱瞞生母身份,秘密收養孩子,提交親子出生申報——這在日本雖然罕見,卻并非沒有先例。早年間,有位充當中間人的醫生被捕,在當時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
那種女人竟然是小滿的母親。在小滿被綁架的非常時期里,這個想法令小坂夫人的腦子亂成一團——想到這里,貴子隱約覺得自己似乎窺見了昨晚來東邦升學補習學校接小滿,并與她親密地手拉手離開的“阿姨”的真實身份。
親生母親。生下小滿的母親。而小坂夫人也知道帶走小滿的是其生母。在聽武田麻美說到小滿和自稱阿姨的女人一起離開的瞬間,夫人就明白了。
于是她當即就認定是“綁架”而鬧了起來,這是否可以證明,就在最近,小坂夫人和小滿生母之間曾圍繞小滿起過爭執?爭端自然是小滿。小滿的生母因希望領回女兒而接觸了小坂夫婦。不僅如此,先不論她是否向小滿本人透露過自己才是親生母親一事,總之她已經接近小滿,并變得親密起來了……
然而,小坂夫婦斷然拒絕了小滿生母的提議。所以,生母為了即刻奪回小滿,直接帶走了她……
可是,順著這個猜測推理下去,無法解釋贖金電話的問題。如果生母只是為了奪回小滿,不應該會打索要贖金的電話才對。
貴子一邊信手在桌上的備忘錄上記下想法,一邊分析。
一,說有贖金電話是在撒謊,實際上根本沒有這種電話打過來,會是這種情況嗎?小坂夫人為了讓警察將此事當作綁架案采取強硬手段偵辦而進行了虛假的供述,這種可能性存在嗎?關于這一點,接電話的是誰?錄音了嗎?這些都有必要確認。
二,贖金電話確有其事,小滿的生母——雖然不清楚她是單獨作案還是有共犯——確實企圖從小坂夫婦手上索取贖金。但這樣一來,事態就會稍顯復雜。根據小滿參與的程度不同,設想也有所不同。小滿知道“阿姨”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嗎,還是毫不知情,單純只是被騙了?或者,被利用了——
“真有熱情啊。”
貴子被鳥島的聲音嚇了一跳,從桌上抬起頭。鳥島正越過貴子的肩頭,窺探她寫在備忘錄上的內容。貴子慌忙用手肘遮住。
“你果然還是放不下。”鳥島微笑著說,“我也是同樣的心情。”
“只是隨便瞎想。”貴子沖他露出笑容,“派不上用場的。”
鳥島砰砰地拍著貴子的肩膀,動作如同父親般親切。
“給你個忠告。為了成為獨當一面的刑警,你要學會被排除在大案之外時該如何自處。不懊惱固然重要,但不忘記也很重要。”
貴子仰視著鳥島的臉。他則遠眺著特搜本部所在的方向。他的手掌觸碰著貴子的肩膀,傳遞過來的東西朦朦朧朧,難以捕捉,但宛如能量,一派光明。就像卷簾鐵門后驅動其順滑運作的強力引擎——雖然沒有聲音和震動,但能讓人切實地意識到它的存在。
“還是昨天那事,我把那個小年輕的案子提出來了。就一個小時,但我還是想試試。能來幫個忙不?”
“當然。”貴子站起身。這時,她再次感到天旋地轉。桌上的備忘錄瞬間轉了一百八十度,又回到原位。
她用手抵住額頭,閉著眼睛。鳥島扶住她的肩膀,竟是意想不到的有力。
“站不住嗎?沒事吧?”
眩暈感如落潮般退去。貴子睜開眼睛。
“對不起。我沒事。”
“昨天也是這種感覺?”
被救護車送走時是如此,昨夜很晚的時候,被脅田和課長叫去時也有同樣的眩暈感。當時貴子還以為是自己打了盹兒的緣故,但——
“就是稍微有點兒貧血。”貴子說著從桌前離開,“我近期會去開藥的。好了,我們開始吧。”
鳥島口中那個不吭聲的“小年輕”,右手纏著層層繃帶,吊在肩膀上,他大約是在刺傷被害人時受的傷。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很健康。
他是個瘦瘦高高、下巴尖瘦的年輕人。耳朵很大,身材整體上可謂瘦骨嶙峋,以至于貴子冷不丁看到他的瞬間,覺得他酷似一只巨型的蝙蝠。他穿著領口松松垮垮的薄T恤和露膝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新的輕便運動鞋,和衣褲相比雖然要好得多,卻沒有鞋帶。牛仔褲的腰身看著相當肥大,原本應該系著皮帶。
聽說案發后,他在公園里被抓住時,對什么都沒有反應,就像是在睜眼睡覺,但他現在的樣子已大不相同。貴子和鳥島一進審訊室,他便轉動眼珠看了過來,見到貴子后,微微睜開細細的眼睛,像是在說“啊,新面孔”。
“你好。”貴子向他打招呼,并對坐在邊桌前做筆錄的警員點頭致意。
“咱們稍微轉換下心情怎么樣?”鳥島說著,在他的對面坐下,“總盯著我的臉很無聊吧?這可是我們這里唯一的女刑警喲。她想和你說說話,特地來見你的。”
“早上好,我是本田,鳥島刑警的后輩。”
貴子故意沒有立即落座,而是走近窗戶,從窗格間眺望著外面。和昨天一樣,晴朗明媚的天空遼闊寬廣。強風亦偃旗息鼓,一派恬靜祥和的景色,令人想把它裱進畫框,裝飾在墻上。
“天氣真好。”貴子回過頭看著年輕人的臉說,“被關在這種地方,很無趣吧!”
年輕人將視線定格在隔開他和鳥島的桌子上,默不作聲。桌上空無一物。煙灰缸、茶杯、鉛筆通通沒有,唯有偶爾在這里吃外賣時所用的陶瓷海碗底邊的痕跡,一圈兒一圈兒斷斷續續地殘留著。年輕人是在數它們嗎?
“傷口還疼嗎?”
年輕人眨了眨眼睛,輕輕地閉上了。那模樣,就像獨自在咖啡店里等候遲遲不來的朋友或女友。但他絕不是毫無反應。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并不像剛被逮捕時他們所擔心的那樣,不是脅田用手指在腦袋旁轉圈所暗示的那種狀態。
貴子看看鳥島。他悠閑地將手抱在肥大的肚子上,靠著椅背,不動聲色。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貴子說著,慢慢繞到年輕人的身后,“你朋友被刺住院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的命保住了,真是太好了。”
年輕人的視線沒有絲毫動搖。
“你目睹了對嗎,近距離的。后來在公園里,你被我們的警員保護著來到這里。我們是這么想的,關于你朋友被刺一事,你或許知道些什么。如果知道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們。被警察帶走,難免會緊張,不過完全用不著害怕。你能不能放輕松些,配合我們調查呢?”
她觀察著年輕人的臉。因為只有一套衣服可穿,他的身上散發出汗味和體味。
“我說,至少讓我們通知你家里人,讓他們帶些替換衣物來怎么樣?只有這一件T恤,晚上會冷吧。這條牛仔褲也太寬松了……在警署里,皮帶、繩子一類的東西都得收走。你還是換上更舒適的衣服比較好哦。全套運動服是最合適的了。”
說著,貴子將雙手搭在年輕人的雙肩上,就像鳥島剛剛對自己做的那樣,輕輕地拍了拍。
音樂聲突如其來地響起。因為太過意外,受驚的貴子緊緊抓住年輕人的肩膀,就這么不動了。這音樂——是古典樂嗎?旋律稱得上莊嚴,聲音卻顯得單薄,沒有深度。感覺就像是玩具管弦樂團在演奏莫扎特的交響曲。
年輕人使勁動了動肩膀,試圖甩開貴子的手。貴子這才回過神,松開了手。鳥島訝異地看著他們。
“嗯,總之,”貴子一時不知該將手放哪兒,便沒有意義地輕輕拍了拍,“今天也讓醫生看看吧,確認下傷口的情況,繃帶也需要換了。有開防止化膿的藥嗎?”
最后是問鳥島的。他點點頭說:“開了。在按要求服用。醫生也診斷過了。”
“那就好。”貴子這回站到了鳥島身旁,雙手輕輕撐在桌上,“等見了醫生,順便問問朋友的病情吧。說不定醫生會透露點兒什么呢。”
年輕人依然沒有從桌子上挪開視線。雖然不知道鳥島對貴子抱有什么期待,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來,貴子似乎連單純的讓年輕人轉換心情都沒能做到。
對這類嫌疑人進行審訊,也是貴子的初次體驗。鳥島提出讓貴子幫忙,也是為了給她體驗的機會。貴子很清楚自己必須不負所托,卻連接下來該對年輕人說什么都不知道。是該再多扯些和案件無關的話題,還是該強硬地逼訊呢?
焦慮迷茫的心緒針扎般催促著貴子。貴子沒有深思熟慮,幾乎當即哼出了剛剛在年輕人心中流淌的音樂。
只見年輕人猛地睜大眼睛,人也半站了起來。
鳥島是老手,別說哼歌,就算貴子當場突然甩年輕人一巴掌,他即便會故作驚訝,也不會真的受驚。但年輕人表現出的驚愕態度也影響到了他。鳥島也從椅子上支起身子,邊桌前的警員同樣欠身欲起。
年輕人保持著半站不站的姿勢,死死地盯著貴子的臉。貴子在年輕人意欲起身的同時,便條件反射地后退了少許,不再作聲,但當她看到年輕人凝視著自己,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沖擊后,便再次哼了起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小聲哼著剛才聽來的音樂,第三遍結束后,她沖年輕人綻開微笑。
“你喜歡音樂?聽過這首曲子嗎?”
年輕人仍盯著貴子的臉,慢吞吞地坐了回去。他嘴唇半啟,劇烈地眨了好幾下眼睛,然后將目光投向鳥島。
“讓這個人,”年輕人的聲音,遠比體格給人的印象孩子氣,“從這里出去。我討厭這個人。”
他說話了。
在貴子身體深處,心臟瘋狂地跳動著。久違的感覺。成功了。我的能力。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志得意滿般地,貴子血液的流動變快了。太陽穴突突地搏動——
她不經意地發現,年輕人裸露的左臂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鳥島和邊桌前的警員迅速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慢慢起身,“那,本田,你就先……”
他抓住貴子的手肘,示意她離開審訊室。貴子轉身背對著年輕人時,又哼起了那段音樂的一節。這一次,年輕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一關上刑警辦公室的門,鳥島便迅速轉過身問貴子:“那是什么?”
“你指什么?”
“你哼的那段音樂!感覺好像是古典樂?”
貴子的心依然狂跳不止,她的心情好極了。
“是我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音樂。沒什么特別的。隨口哼哼而已。他反應那么激烈,我也很吃驚。”
“這么說,是你瞎蒙的?”
貴子笑了,“當然是。他那個態度是怎么回事?”
“音樂啊……”鳥島把手放在頭上。
“有什么線索嗎?”
“不明白。不過,這可是那個小年輕第一次開口,說的還是讓我趕你出去,看來是受到了刺激。會和被害人有關嗎?”
“要不要調查一下?倉橋被調去綁架案那邊了吧。我這就去看看,說不定被害人擁有的CD或磁帶里有這段音樂。你發現了嗎?他都起雞皮疙瘩了。”
“唔……”
鳥島抱著胳膊,這時刑警辦公室的門開了,有人啪嗒啪嗒地走了進來。一看,是大木。他臉上泛著熬通宵后特有的油光,襯衫的領子皺巴巴的。
“啊,小本。”他大聲說,“回來了哦,平安無事!”
貴子和鳥島異口同聲地問:“誰啊?”
“這還用說嘛,小滿啊。她被放了,自己一個人回了家。”
經過一小時左右的混亂后,大木終于得以喘息,領著貴子出了警署。
“我從昨晚到現在還什么都沒吃呢,陪我去蕎麥面店吧,我跟你詳細說。”
大木吸溜著天婦羅蕎麥面,說具體情況是從戶崎那兒打聽到的。
“聽說你去了小坂夫人住的那家醫院?據說她失魂落魄的,很可憐。”
“她現在應該能松口氣了吧。”
貴子特地放緩語速,說得別有深意。然而,正在為小滿的平安歸來高興,又忙著填飽肚子的大木罕見地遲鈍,沒有察覺到貴子語氣中的異樣。
“真是太好了。”
“可是,既然小滿是自己回來的,就說明沒抓到犯人,是吧?她真是被放回來的,還是逃出來的?”
“其實兩個都算不上。”大木喝光涼水,“呼”地長出一口氣說,“小本,你知道皇家酒店嗎?就是在東京城市航空總站的那個。”
“嗯,知道。”從這個街區開車過去,五分鐘左右就能到。
“小滿一直待在那里。自打從補習學校被接走之后,她就一直待在那個酒店十一樓的套房里。和那個自稱阿姨的女人在一起。”
據小滿說,她并不認識那名自稱阿姨的女性。昨晚對方稱自己受小滿父親之托來接她,在皇家酒店開了房間,讓她跟著一起去,所以她就照做了。來接她的女性自稱是她父親的下屬,名叫遠山。
“可是,她不是向武田麻美介紹那名女性是自己的‘阿姨嗎?”
“這個嘛,小滿承認她對武田老師撒了謊。如果不說是阿姨,武田老師是不會讓她回去的,所以故意編了個謊話。小滿好像對來接她的女性所自稱的身份深信不疑。”
雖然對不住大木,但貴子還是沒忍住嘲諷地笑道:“怎么可能。哪有父母晚上九點在酒店開房叫孩子過去的!這不合乎常理啊!”
“這個嘛,錯在我沒按順序說。”大木笑了,“小本你應該還不知道,小坂一家所住的寶橋的公寓已經相當老舊了,這一年里,要么管道堵了,要么供水箱的水泵出故障,斷了好幾次水。”
大約一個月前,還在晚飯時段突然斷水,花了兩天才修好,搞得住戶焦頭爛額的。
“據說,小坂一家當時就住進了皇家酒店,直到供水恢復為止。因此,昨天去接小滿的女性對小滿的解釋也是家里斷水導致暫時用不了水,所以父母在酒店開了房間。”
任職區議員的筱塚誠,原本就是當地的大房產商。小坂則子身為他的女兒,就算是嫁了出去,也不至于會和丈夫、孩子住在那么老舊的公寓里吧?
貴子說出自己的困惑后,大木忍不住笑出了聲,“小本你和脅田一樣,也很在意細節呢。當時,筱塚誠非常反對小坂夫婦的結合。所以,則子夫人最后是離家出走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就和私奔沒什么兩樣。小滿出生后,小坂夫婦和筱塚誠之間的關系有所緩和,但至今仍不算融洽。在經濟層面,他們沒有得到過則子夫人娘家的任何關照。這就是小坂伊佐夫沒有繼承筱塚誠的房地產公司,而在別處供職的原因。他倒也算是憑自身的能力出人頭地了。聽說他們計劃近期搬出那個破舊的公寓。”
基于以上緣由,昨晚小滿沒起任何疑心就去了皇家酒店。到達時父母都不在,同行的女性“遠山”告訴小滿:“你爸爸還在工作,媽媽說要從家里帶些替換衣物過來,可能要晚到一會兒。”接著,她用客房服務給小滿點了晚餐,說自己還有事要做便離開了房間。
“就在女人離開房間后,小滿家接到了索要贖金的電話。”大木說得興起。
小滿說自己吃完晚飯后,就在房間里悠閑地看電視。她絲毫沒有產生懷疑,因為爸爸一向回來得晚,媽媽出門前也總是磨磨蹭蹭,是個經常約會遲到的人。
“之后,她累了就睡著了。”大木繼續說,“直到今早醒來,發現房間里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她終于感到不對勁,于是打電話回家,沒想到是她爸爸接的電話,這讓小滿也吃了一驚。據本廳的人說,小坂氏讓小滿留在原地不要動,但小滿意識到自己遭到綁架后很害怕,實在坐立難安。所幸她身上有點兒錢,就打車跑回家了。本廳那幫人慌慌張張地往酒店趕,卻跟她錯過了。他們補交了房費,現在正在勘查現場呢。”
大木抬頭看了眼時鐘,上午十一點已過。
“說是下午要召開記者見面會。這案子應該已經被報道了。”
貴子搖搖頭,“在我聽來,那套說辭是個精心編造的故事。”
“故事?”
“是啊。綁架犯怎么樣了?目的何在?明明索要了一個億,為什么中途就放棄了小滿?”
“疑點確實很多。”大木承認,“雖然還沒有公開,但本廳從一開始就認為這并非一起真正的勒索綁架案。”
“什么意思?”
“是故意找碴。”
“來自風亭建設反對派的?”
“不是。實際上,小坂伊佐夫的異性關系有問題。他似乎有個情人,是他的女下屬。”
貴子皺起眉頭,注視著大木。
大木緩緩地點了點頭,“就因為這件事,大約從半年前起,他們夫妻間的關系變得相當糟糕,甚至還提到了離婚,小坂氏也承認了此事。事實上,小滿一被帶走,夫人不就割腕了嗎?”
“也就是說,為了引發夫妻間的矛盾,情人帶走小滿偽裝成綁架,達到目的后就放人了?”
“應該是。”
“在酒店確認那個自稱‘遠山的女性的樣貌了嗎?”
“確認了。還制作了模擬畫像。不過,叫‘遠山的這名女性不是小坂氏公司的職員。也就是說,并非他的情人。可能是共犯吧。但不管怎樣,既然知道斷水和酒店的事,肯定有相當了解小坂家情況的人參與其中。在我看來,小坂氏本人最為可疑。”
“武田麻美可是說過,是小滿主動伸手去牽來接自己的女性的。”貴子用指尖叩著桌子,“十一歲的女孩——已經處于相當多愁善感的時期。她理應能察覺到,父母爭吵的焦點是父親的情人。你覺得這樣的女孩,面對一個初次見面、還自稱是爸爸下屬的女性,會突然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來嗎?很奇怪呀。”
面對如此強勢的貴子,大木縮了縮脖子,“誰知道小滿有沒有對自稱‘遠山的女性表現出親密的樣子。照她本人的說法,因為對方是爸爸公司的人,她覺得必須以禮相待。”
“武田麻美看到了。”
“只有她一個人而已。更何況,即使她說看來很親密,也是帶有主觀傾向的。”
“這種事有什么主觀不主觀的!”貴子站起身,放回椅子,“我這就去見武田麻美。這樣下去,她會被當成騙子的。”
“冷靜點兒,小本,你怎么怪怪的。為什么這么當真?”
“你給我聽好了,武田麻美在小滿被人帶走后不久,就被小坂夫人恐嚇了,說一旦出事都是她的責任,要起訴她,甚至還搬出自己的父親是議員來嚇唬她。所以武田老師才會害怕得瑟瑟發抖。在那種狀態下,她會信口胡說嗎?我認為她說的是真話,撒謊的是小坂滿——至少,沒有說出實情。”
大木飛快地看了看周圍。貴子的聲音很高,以至于鄰桌的客人吃驚地看了過來。
“聲音太大啦,小本。”
不知是不是太激動了,貴子的頭暈乎乎的。她一口氣喝光涼水,“呼”地喘了口氣。
“總之,小坂滿的案子凈是疑點,我想見見她本人。”
“她現在還被本廳那幫人團團圍著呢。案情聽取還沒……”
倏忽之間,大木的聲音遠去了。地板猛地抬升起來。驚懼之下,貴子用手死死摳住桌邊。
就像是冷不丁被狠狠揍了一下似的,太陽穴——那個無知覺部分所在的頭部左側躥過一陣劇痛。眼瞼之中,畫面碎成無數的光點,緊接著,眼前像有閃光燈閃過,變得一片雪白。
貴子身子前傾,膝蓋撞在桌腳上,聲音很大。然而她不覺得痛。沒有感覺。有的只是充滿白色閃光的視野,越來越劇烈的頭疼,以及身體戰栗著漸漸失去控制的感覺——
“小本!”
等回過神來,貴子發現自己已被大木抱在懷中。她幾乎扒在他身上,跪倒在地,手足麻痹,連嘴巴也難以張開。
“振作些!誰幫忙叫下救護車!”大木扭頭大叫。店內的客人亂作一團。
貴子移動麻痹的手拍了拍大木的胸口,拼盡全力搖著頭,發出聲音:“不用,不用。”
“瞎說什么,必須去醫院!”
“不用,還不如回家。”
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人圍觀。不想讓別人知道。再也不想被當成異類了。
“別犯傻了——”
“求求你,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貴子試圖靠自身的力量站起來。綿軟的腿腳像浸濕的垃圾袋般沉重。一只鞋子脫落了。
“求、求求你。”
顫抖著嘴唇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貴子感到面頰上溫溫的。是眼淚。啊,我……哭了。
“帶我回家。求你了,我不、不想去醫院。”
貴子的房間在四層公寓的二樓。大木是將幾乎無法自行行走的貴子背回家的。在回家的路上,劇烈的頭疼慢慢緩解了,然而麻痹的手腳仍沒有好轉,就連從包里拿出鑰匙都做不到,只能讓大木幫忙開門。
就像處理易碎品般,大木小心翼翼地在沙發上放下貴子。終于到家的安心感令貴子的眼淚再次涌了上來。
“謝謝你。”
大木跪在近旁,屈著高大的身軀湊近觀察貴子的臉。
“已經沒事了。我好多了。”
“一點兒都沒好。”大木低聲說,“哪兒好了?”
“我會去醫院的。”貴子抬起沉重的手臂,用手抹了把臉,“我保證。我會去好好看病的。所以,眼下這事請你幫我保密。不要跟任何人提……”
“小本——”
“我會打電話到署里請假休息一天。好嗎,就這樣行嗎?”
“可能是重病啊,你真的會去醫院?”
“嗯,會去的。”
“那現在就去。只要瞞著署里就行了吧?不鬧出動靜就行。我帶你去。”
貴子搖著頭。頭只要一動,還是會疼。眼里滿是光點。
“現在不行,過一會兒。”
“為什么啊?瞎胡鬧!”
“胡鬧也好什么也好,就隨我吧。大木你也趕緊回署里去,不是還有很多事要做嗎?”
可大木沒有動。他看起來既懊惱又氣憤,緊緊地攥著碩大的拳頭。
“對不起。”貴子小聲說,她內心的歉意令她說出了下一句話,“可是,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什么?”
“我知道自己哪兒出問題了。”
我正在變衰弱。那個能力正在衰退。掌控那個能力的大腦的某個部分正在壞死。大概如此。一定如此。我一直在害怕,害怕這樣的遭遇可能會到來。
“既然你知道……”
“就算讓醫生看,也看不出什么來。我很清楚。”
“怎么會有那種事。”
“有的。”貴子努力露出微笑,“大木,手給我一下。”
貴子竭力握緊他伸出的手。
什么也沒有“看到”。比空白更甚,如同被切斷電源的電視機,如同沒有裝電池的收音機,如同收不到電波的天線。就連觸碰大木時總能感受到的那圓滑明朗的感覺也沒有傳遞過來。更別提他現在理應會有的擔心、混亂,以及對一意孤行的貴子的憤怒。
現在似乎只能通過觀察大木的表情、聆聽他的聲音來感知他的情緒了。我已經變成了普通人。開關斷開了嗎?斷路器跳閘了嗎?啊,這下真的要結束了嗎?貴子想。出局。終結。就這樣?從她低垂著的臉上,眼淚撲簌簌地滾落,滴在大木褲子的膝蓋部位。
大木看著貴子和她的眼淚,臉上的神情酷似被痛打的狗。他的眼睛也變紅了。是熬夜的緣故吧,貴子想,總不至于要哭吧……
大木伸出手臂,將貴子擁在懷中。他的顫抖連貴子也感受得到。長出稀疏胡茬的下巴抵著貴子的臉頰,扎扎的。
“到底是什么啊,小本?”大木的聲音顫抖著,“你在隱瞞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怎么了?”
對不起。貴子又想道歉,心緒卻無法化為語言。淚水不斷涌出,她抽泣著將頭埋在大木肩上,有氣無力地哭著。
“聽話,去醫院吧。給醫生看了之后一定會好起來的。”大木溫柔地搖晃著貴子的身體,對她說,“如果有不能說的理由,那就什么都別說。但是,求你了,去給醫生看看吧。我希望小本健康地活著,不想你死啊。”
“……不會死的。”
“你現在就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樣子,你知道嗎?喂!”
大木觀察著貴子的臉色說。比起貴子,他的眼神更顯驚懼。
他是回憶起了過去,貴子想,回憶起了痛失未婚妻的往昔。對大木來說,失去身邊人的恐懼,或許更甚于他對自身死亡的恐懼。
“一天之內屢次暈倒,臉色像幽靈一樣慘白。小本,你看上去就像快要死了。”
“都說了不會死!”貴子說。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自己的內心是這么告訴她的。
失去能力之時,身體會發生什么,對貴子而言完全是未知數。那個人——命名鳩笛草的那個人也對此一無所知。兩人討論過,卻沒有得出結論。
說不定,真的會死。可能會腦死亡,無法動彈。是啊,期待著會有“即使失去了能力,也只是變回普通人,之后還能過完全正常的生活”這樣自私的事發生,一定是錯的。正因如此,這眩暈、麻痹和頭疼才會存在。
就算這樣——
“不會死的。”貴子再次喃喃。若能就此睡去就好了,她想。一旦閉上眼睛,似乎很快就能睡著。待在大木的臂彎里,是如此溫暖。
大木用嘶啞的聲音說:“不要讓我成為心愛的女人都死掉的可憐男人啊……”
是嗎……是這樣嗎……可是,我從來沒有在你的心中看到過那樣的情感啊……
貴子極虛弱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就這樣,她宛若沉入水中的小石子,陷入了睡眠之中。
05
遠遠地傳來了人聲。
光線很暗。暗,且有些許寒冷。貴子動動身子,裹在身上的毛毯便滑開了,肩膀露了出來。
貴子眨眨眼睛。她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窗戶上拉著窗簾,燈也關著。人聲來自緊閉的門外,來自那間小小的帶開放式廚房的客廳。
貴子坐起身,試著將腳放在地板上。她發現自己只穿著內衣,難怪會冷。
我醒過來了……
還活著。沒有就那樣死去。沒有永眠不醒。不知為什么,貴子事不關己般淡漠。
她抬起手,摸了摸太陽穴。觸感異常。臉像是腫了起來。然而,當用指尖慢慢探觸之后,她意識到自己并非是臉腫了,而是無知覺的部分擴大了,導致指尖傳來的觸感好似浮腫一般。
無知覺的、皮膚像是壞死了的部分,已經從額頭擴大到了太陽穴、面頰和下巴尖,覆蓋了幾乎整個左臉。左邊頭部也好像腫脹著。
加重了……不,說惡化恐怕更貼切。很明顯,這個現象和貴子能力的衰退及身體的異常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客廳里仍有人聲傳來。因為頭腦已經清醒,貴子無須用心傾聽,也能判斷出人聲來自電視機。有人在客廳里,電視開著。聽著像新聞節目。
這時門鈴響起。先是推動椅子的聲音,接著是穿拖鞋的腳步聲,客廳里的那個人走向玄關。房間很狹小,很快就聽到了開門聲。
“我來遲了,抱歉。”
是大木的聲音。接著,又響起了小室佐知子的聲音。
“沒事沒事,我不要緊。只是,你不在署里行嗎?”
“今晚想辦法溜出來了。”
兩人走回客廳,都壓低了聲音說話。
“她怎么樣?”
“一直在睡。我來后沒多久,連巨響的鼾聲也停止了。”
“真是幫了大忙。每次都麻煩你。”
“這有什么。不要在意。”佐知子溫和地說,“小本只要拿定主意就不會再聽勸了。大木你也不容易。”
現在到底幾點了。貴子看了眼枕邊的鬧鐘,晚上七點多。她昏睡了半日之久。
看來,在貴子睡著后,不知所措的大木再次向小室佐知子求援了。等佐知子趕來后,大木將貴子托付給她,自己則返回了警署。現在他又回來了。
他聽從了貴子的懇求,沒帶她去看醫生,這一點得感謝他。
“那我差不多也該……”
“真是抱歉。”
“你要好好說說小本。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不知她是不是還在睡……”
貴子察覺到佐知子向臥室走來,慌忙鉆回床上。她剛蓋好毛毯,門就開了。
“還在睡呢。”佐知子小聲說,“粥熬好放著了,到時候讓她吃哦。”
“有勞了,感激不盡。”
臥室的門關上了,貴子從毛毯里探出頭來。
“署里現在也人仰馬翻的,你也累了吧?”
“不算什么。處理綁架案本來就是這樣。”
“哎,那就好。”佐知子笑了一聲,“總覺得這案子怪怪的。結果記者會不是也沒開嗎。我聽到點兒風聲說這是場騙局,是真的嗎?”
“還沒有定論。”
“也是,畢竟不是能隨便聊的事。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盡管聯系我。”
大木再三感謝了佐知子,送走她后回到客廳,坐在椅子上。能聽見他發出大象般沉重的嘆息。
貴子習慣將睡衣疊好放在枕下。她伸手一摸,放得好好的。她急忙換上,又在睡衣外面披了件薄長袍,仔細系好腰帶,悄然打開臥室的房門。
大木托著腮坐在客廳的桌前。他還穿著白天那身衣服,外套的下擺皺巴巴的。他沒有立刻察覺到貴子的存在,一臉疲倦地看著半空發呆。
“對不起。”
聽到貴子的聲音,大木驚得差點兒蹦起來。貴子趕緊來到桌前,阻止想要起身的大木,并慢慢坐了下來。
“你起來活動沒問題嗎?”
“嗯。感覺好多了。是不是又麻煩小室前輩了。”
“你聽到了?”
“嗯,我醒了有一會兒了。”
大木難為情地看著她,“我太不中用了,老是得依靠她。說真的,我也希望能一直守在這里……”
“那是不可能的。”貴子深深低頭行禮,“給你添麻煩了,萬分抱歉。”
“別這樣。我圖的不是感謝,只是擔心小本你的身體。小室也是。”
大木看起來既生氣、受傷,又悲傷。貴子和他近在咫尺,但氣氛尷尬,就像兩人經歷過激烈的爭吵,既不知道該說什么,又不知道視線該放哪兒。
從音量開得很小的電視機里,模糊地傳來了播報新聞的聲音。貴子注視著畫面中年輕的女主播,她正用明朗的表情播報今日體育新聞的結果和過程。她看上去非常健康,人生無憂無慮。
“我替你提交了休假申請。”大木依然沒看貴子,低聲說,“我說你還是不太舒服,直接去醫院了,課長聽了很擔心。阿鳥也說,如果要住院,他會介紹好醫生給你。”
“謝謝。”
“我個人還是希望小本去醫院,不過,要是你實在不愿意,那回老家住段時間怎么樣?”
看來大木也考慮了很多。他結結巴巴地努力說著,卻始終低垂著視線,不去看貴子。
“我會考慮的。”貴子窺探著大木的臉,“大木,你看著我。”
大木向她轉過臉來。他的眼神可真像對磨人的小孩束手無策,最后一起哭出來的年輕母親啊——貴子想。與此同時,對大木的溫情涌上心頭,險些將她壓倒。
“對不起。”她呢喃著,喉嚨變得嘶啞。
突然,她無限地羨慕起剛剛還在這里的小室佐知子來。溫柔、剛強的佐知子。值得收獲幸福的佐知子。就算是貴子,應該也能像她那樣穩定安然地生活,一定可以的。只要沒有這麻煩的——迄今雖然一直在幫助貴子,但現在只剩下麻煩,而且越來越麻煩的能力的話。
“別哭啊。”大木怯怯地說,“要哭的話,也要先好好看過醫生再說。你說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是騙我的吧?如果你有事瞞著我,我不會再勉強你說的。”
“我沒哭。”貴子搖搖頭,用手指擦拭著發熱的眼角,“大木,你看著我的臉。不覺得奇怪嗎?”
“我從來不覺得小本的臉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那個意思啊。你仔細看看。”貴子用手指指著左臉,“這半邊,不奇怪嗎?即使笑,眼角和嘴角都難以動彈,不是嗎?”
大木嚴肅起來,湊近了全神貫注地觀察貴子的臉。貴子試著在臉上做出表情。
“好像……是的。”
“左臉沒有感覺。”貴子下定決心說了出來,“從昨晚開始的。那時沒有感覺的還只有左邊太陽穴附近而已。”
大木眼神飄忽,“這是怎么回事?”
貴子伸出手,握住他的。大木雖然吃了一驚,卻沒有抽回手。
感覺不到任何清晰鮮明的東西。只有微弱的——那股明朗的感覺傳來,仿佛是透過遠遠照來的臺燈的光亮看著一般。這是在即將燃盡的電線上勉強流過的微弱電流。很快,連它也會消失。
逐漸衰退的能力。
貴子盡可能平靜地說:“不要驚訝,不要否定,也不要說‘怎么可能有這種蠢事,聽我說完好嗎?我全都告訴你。”
因為是從最初察覺到能力存在的孩童時代說起,全部說完用掉了兩個多小時。其間,大木一動不動地傾聽著,只在中途貴子因口干而聲音沙啞時,起身去為她倒了杯水,之后便沒再離開過椅子。
語終話畢,貴子長出了口氣,感到自己仿佛卸下了長久背負的重擔。雖然這只不過是錯覺,重擔仍不得不背負在身,說不定還比對大木傾訴之前更沉重了,但即使如此,她在當下也感到如釋重負。
大木沒有馬上說話。他站起身,這次是為自己倒了杯水,一飲而盡,然后慢慢地轉過身來。
“小本的父母知道這事嗎?”
真不愧是孝順的大木會說的話。以前偶然間“讀到”大木時,曾發現他正呆呆地想著“就快是老媽的生日了……”。聽說大木生在九州,家業由兄嫂繼承,父母都還健在。
貴子點點頭,“知道。倒不如說,是媽媽最先意識到的。我自己在小的時候,并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就是所謂的‘透視。”
“也是。”大木像是吞咽著什么難以下咽的東西似的,喉嚨里“咕嘟”響了一聲,“這就是天眼通吧。”
“好過時的說法。”貴子笑了笑。笑過之后,心情輕松了一些。
“你媽媽沒叮囑過你,這能力少用為好嗎?”
“有啊。可我就是能做到啊。所以我訓練自己去控制它,并牢記要絕口不提。”
“不知說‘運用自如是否準確——就是既能看透人心,又不會令事情變糟,小本能夠控制這種能力是在什么時候?”
“十五六歲吧。”
“竟然花了那么久……”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長大后,一定要從事能令我的能力發揮作用的工作。”
“所以就做了警察?”
“嗯。可有用了!”
“小本是名優秀的警察。”
“那是因為我擁有這個能力。”
大木欲言又止。
在他沉默期間,貴子繼續說了下去:“大木,我啊,并不覺得自己擁有的能力有多特別。不,應該說雖然特別,但我認為我所擁有的能力,充其量不過是能夠使用一般人沒有使用——使用不了的那部分大腦。所以,我不認為它異乎尋常。”
“這可是超能力啊……”
“是嗎?今后隨著大腦研究不斷進步,這種情況應該能夠得到充分的解釋吧。說不定就在不久的將來。”
大木困惑地晃了晃腦袋,用大手擦了擦臉。
“所以,按這個思路,我認為我的能力遲早會衰退。就像老花眼、上年紀后的耳背,以及肌肉力量減弱后無法進行激烈的運動一樣。另外我想,視力和運動能力的衰退過程通常是緩慢的,但我的能力因為極其強大,所以衰退時也會格外迅猛。”
大木凝視著貴子的臉。
“但問題是,我……身為刑警的我,完全仰仗著這能力。一旦失去了它,我比剛入行的女警還派不上用場。”
“怎么可能有這種蠢事。你的想法過于極端了。小本你不也實實在在地積累了經驗……”
貴子用力搖著頭,“沒有積累。我什么也沒有做,就只是使用了能力而已。一旦失去能力,我什么都不是!”
“不要這么想。”大木提高音量說,“我不這么認為。阿鳥和脅田肯定也會這么說。”
“那種話只不過是安慰。”貴子越說越痛苦,她感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一旦學會了使用工具,就再也無法赤手空拳地戰斗了,不是嗎?同理,失去了這個使用方便的能力,我就什么也做不了。雖然很可悲,但我的毅力和才能都不夠格。”
“你不去試試看又怎么會知道?”
“光是嘗試一下,就能做到嗎?”貴子追問似的抬頭看著大木,“你看看現在的我,就是一個病人。掌控我能力的大腦的某個部分,一定是磨損了、耗盡了、瀕死了。所以我才會眩暈,才會摔倒,才會失去知覺。就在頭的左側。就在腦內的某個地方,有一部分大腦的運作原理尚不明朗。人類既不知道它的位置,也對其存在一無所知,當然也就不會知道治療的方法。所以我才說去醫院沒用,治不好的。而且也完全不知道,當這能力消失時,當產生它的那部分大腦壞死時,對我的身體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或許我會死,也可能會半身不遂。到底會出現什么后果,根本就無法預知。”
大木被貴子的語氣壓制,不知所措地眨著眼睛,尋找適當的語言。可當貴子因呼吸困難而停下來時,他便小心地試探道:“小本,這件事,你迄今從沒對家人以外的人說過嗎?關于能力,你從沒找人商量過嗎?剛剛的話,都是你獨自思考得出的結論嗎?”
即使到了現在,貴子還是會略感詫異。大木完全是用刑警的方式思考的。
她微笑著說:“我要對大木你刮目相看了。”
“果然!你和其他人說過吧?”
“只有一個人。”
“怎樣的家伙?醫生?科學家?”
“我們認識的時候,那個人在酒店工作。東京中心的超一流酒店。他是那兒的經理。”
“男的?”
“是的。相識的經過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給那人開了張違規停車的罰單。”
“那是你還在交通課的時候咯?”
“嗯。距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那時,我們談過假如能力沒有了會怎樣。”
大木的語氣起了微妙的變化,“你和那家伙交往過?”
貴子啞然失笑,“他比我要年長二十歲,有位美麗的夫人,還有個已經上大學了的兒子。”
“這樣啊。”大木嘟囔著,像是松了口氣。
“不過,我們是相會過幾次。為了談論同伴之間才有的話題。就像大木你說的,天眼通同伴間的話題。”
直至今日,貴子仍記得清清楚楚。收到自己出具的罰單時,他的——那個人的臉上露出了不加修飾的訝異,好像在說“尋覓多時的東西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貴子也吃驚不已。短短一瞬的指尖觸碰,得到了預想不到的反應——貴子在“讀取”對方的同時,感到自己也被對方“讀取”了。
那時,那個人說:你也是?
貴子沒能當即回答。于是他笑了。
不震驚是不可能的,我也很吃驚。不過無須恐懼。你不是一個人,我也不是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還有其他人。冷靜想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本田貴子小姐是吧。通常被人叫作小本。兒時養過一只叫小白的狗。你和爸爸一起建的狗屋漏水很嚴重,對吧?
全中。而貴子對他的“讀取”也是正確的。他之所以違規停車,是因為工作上有急事不得不聯絡,可車載電話的狀況不好,他正一門心思地尋找公用電話。
答對了。
他遞給貴子一張名片,說如果她愿意,請務必去找他。
違規停車的罰金,我一分都不會少交的。
在去見他前,貴子糾結了一周左右,遲遲下不了決心。盡管如此,她無法對有生以來初次遇見的“同伴”的存在視而不見,最終還是邁出了這一步。她從未那樣緊張過。
“你們見了幾次?”不知是不是介意,大木顧慮重重地問。
貴子微笑道:“三年期間見了四五次吧。他很忙。但我還是很高興,也受到了鼓舞。那個人可是從酒店的行李員做到經理的。他說能力幫了大忙,還說我也選擇了能夠活用能力的職業,非常明智。他連和夫人的戀愛是怎么開始的都告訴我了。戀愛后,該如何對對方使用或遏制能力,以及這方面的辛苦,他都直言不諱。”
一年前,那個人被委任去北海道經營某家新開的度假酒店,離開了東京——那之后,貴子再也沒有見過他。雖然知道聯系方式,但畢竟山遙水遠,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她始終未能前去拜訪他。
貴子曾覺得也沒有必要特意去拜訪他。她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生活漸漸忙碌起來,對能力的使用也趨于熟練……
然而如今,能力衰退了。無情地、急劇地衰退了。所以她才會頻頻想起那個人。在他離開東京前,他們見了最后一面,當時他們就曾深入討論過這個能力的不可思議之處、它究竟從何而來,以及它若消失會怎樣。
因為我一直沒出問題,所以本田小姐的能力在到我這個年齡之前,應該也會運作良好,不會消失的。他說,我會怎么樣就不知道了。
能力消失了會怎樣,你以前想過嗎?
想過啊,偶爾會想。
不害怕嗎?
害怕啊。更何況,我是憑借這能力來立身處世的。一旦能力沒了——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依賴它。
那個人笑著說:“但愿那樣的時刻永遠不要到來。”
“死心眼。”大木冷不丁嘟囔了一句。
“咦?”
“我說死心眼。就拿那個人來說吧,他原本就是能干又努力的人——可能再加上一點點的運氣——所以才會從行李員做到經理,而不僅僅是因為擁有透視能力。他是杞人憂天。小本你也一樣。”
貴子什么也沒說。即使說了,大木怕是也不會明白。他不會明白我和那個人——擁有這個能力的人,是如何依賴著這能力活下來的。
“我有一個請求。”
“是我能辦到的嗎?如果是讓我帶你去北海道,那得請假。”
貴子笑了,“不是啦。是關于綁架案。不是說記者見面會中止了嗎。難道本廳也認為可能是場騙局?”
大木皺起眉,“你聽到了?”
貴子向他說明自己從小坂夫人和武田麻美內心“讀取”到的內容,以及昨天的種種推測。
“小滿不是親生的……?”
“嗯。這么一想,總覺得能看清這案子里搞不清楚的部分了。”
“那你想拜托我什么?”
“讓我見見小滿。如果這個做不到,就讓我進她待過的皇家酒店房間。說不定能讀取到什么。在我——完全不中用之前。”
“不會不中用的。”大木反駁道,“現在與其牽扯進那種案子里,還不如讓身體休息——”
“我正在休假哦。”貴子滑下椅子,走向臥室,她記得應該有剛從洗衣店取回的襯衫,“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對吧?”
在變得不中用之前,在能力消失之前,更重要的是,趁身體還能動,至少要設法為小坂滿的案子做點兒什么。即使只是為了自我滿足。即使只是想要盡可能地使用這能力。即使只是為了滿足不想放手的執念。
大木本來沒動。見貴子開始換衣服,他呻吟了一聲:“饒了我吧。”
“我沒法讓你見到小滿。我們轄區警署沒這個權限……”
貴子穿上長筒襪。
大木嘆了口氣,“皇家酒店的房間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多謝。”
又是一陣晃動的眩暈感,但貴子強忍著,露出微笑。
現場勘查已經結束了,雖然綁架案的搜查本部已允許酒店自由使用房間,但皇家酒店方面似乎存有顧忌,仍然空著那間客房。當大木提出想進去做點兒調查時,酒店方沒有任何反對就借出了鑰匙。
這間套房以淡紅色和苔綠色為基調,室內裝潢很雅致。即將踏入房中時,貴子感到自己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
門把手是被很多人摸過的地方。在敏感度逐漸遲鈍的貴子的天線上,只接收到了難以捕捉的熙熙攘攘的感覺。
踏入房間。墻壁。桌子。落地燈。大扶手椅。
貴子在房中四處走動,同時伸著手,閉上眼睛,平復心緒,繃緊神經,希冀能夠接收到自己所能感知的一切,無論它是什么。
大木和貴子保持著少許距離,雙手插在西裝口袋里,觀望般微微縮著脖子,注視著貴子的一舉一動。
偶爾,像電池即將耗盡的收音機斷斷續續地接收到聲音似的,言語的碎片、人的身影以及種種影影綽綽的氣息,會翩然飄進貴子的腦中,宛如被風吹入窗內的落葉。然而,僅此而已,散沙難聚。
正在消亡。正在衰退。此等情況迄今從未有過。而且,貴子在房中徘徊時,眩暈數次襲來。所幸沒有嚴重到無法站立的程度,尚能不令大木察覺地掩飾過去,然而她自己的不安卻更甚了。胃像是被舉著,令她惡心得想吐,貴子好幾次都差點兒哭出來。
求你了,求你了。如果要如此急劇地衰退,那至少讓我最后再工作一回吧——她在心里拼命地乞求著。是因為我曾過度地使用,能力才會如此迅速地消退嗎?是我不知珍惜、任意亂用的緣故嗎?如果這是報應,我甘愿承受。所以,只要最后再一次——
“小本,你沒事吧?”
就在那一刻。當手碰到小滿睡過的床上的枕頭時,貴子眼中浮現出了少女的面容,宛如剪影般鮮明。少女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貴子耳邊響起。
母親,停手吧。
是小坂滿的聲音。她的臉也和在照片中見到的一樣,比實際年齡成熟一些。將來,她定會出落成大美人的。那雙細長而清秀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我雖然也想和母親一起生活,可就算不做這種事……
貴子緊緊地抓住枕頭。是這里。就在這里,小坂滿曾和她的“母親”在一起。是昨晚的事。小坂滿正在阻止想要做某事——做“這種事”的“母親”。
“大木。”
“什么?”
“你知道小滿是怎么稱呼父母的嗎?”
大木扭了扭脖子,“我想想……好像是爸爸媽媽。”
貴子緩緩地點點頭。“母親”,不是小坂夫人。
我雖然也想和母親一起生活……
沒錯。
大木站在套房門口注視著貴子。貴子仍將手放在枕頭上,對他說:“大木,小滿果然不是小坂夫婦的親生女兒。雖然申報為親子關系,但其實不是。她是養女。帶她來這里共度一晚的‘阿姨才是她的生母。你能在這一前提下展開調查嗎?能不著痕跡地進行嗎?能巧妙地傳達給本廳的人嗎?”
大木隔了好久才終于回答:“我試試看。”
貴子腳下打晃,便坐在了床上。她無意間將手放在床頭柜上,于是又傳來了另一個畫面。
是手表。有著古樸的銀制表帶、顯示羅馬數字的手表。設計相當罕見。一定是小滿生母的手表。看來,昨晚她曾將其取下放在床頭柜上。
“小滿的生母有一塊漂亮的手表。”
她將手表的設計告訴大木,大木記在備忘錄上。之后他們又逗留了三十分鐘左右,但再也沒“看到”“讀到”其他東西,貴子的能力衰退得厲害。
“也許根本幫不上忙。”
在回程的出租車上,貴子剛自嘲地嘀咕了一句,大木便面有怒色地說:“如果你這么軟弱,倒不如一開始就什么都別做。”
“也是。對不起。”
大木小聲說:“我也是,對不起。”
貴子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家,所以還是得由大木送回來。明明光靠自己連路都走不了,貴子卻說個不停。說自己負責的案子。說另一個能力者——那個人的事。
“對了,昨晚去高田堀公園時,我看到鳩笛草了。”
“鳩笛草?”
“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因為是野草。但我覺得是龍膽的同類。它的花是淡紫色的,很好看。因為形狀像鳩笛,所以就這么叫了。”
是那個人取的名字。
“那個人說他喜歡鳩笛草,因為很像他自己。”
“哪有像花的男人!”
貴子笑了。對了,那時候,在自己當時居住的公寓旁,她和那個人在河川占用地里散步。那兒就盛開著鳩笛草。
“鳩笛草啊,可是會唱歌的哦。”
“花會唱歌?”
“嗯。在刮大風的夜里或清晨。也許只是風吹過花瓣發出的聲音,但確實是唱著歌。巧的是,連聲音也酷似鳩笛。我也只聽見過一次。”
那個人指著鳩笛草,說它就像他——就像他們這樣擁有著不可思議能力的人。
“會唱歌的花,在花里不也是異類嗎?所以,它藏匿自己,只在清晨和深夜隱秘地歌唱。但是,那個人曾說,鳩笛草一定很喜歡唱歌。雖然它只是樸素的花,毫不起眼、默默無聞,但肯定享受著自己能夠歌唱這件事。”
所以,哪怕是花,一旦無法歌唱,也是會悲傷的吧——他說。
“而且,鳩笛草的壽命很短。”
“我下次去看看。”大木說,“小本。”
“什么事?”
“我很擔心你,要不今晚我就住下吧?”
“沒有被褥哦。”
“我就睡在地板上。”
“大木。”
“干嗎?”
“今天白天,你在這兒對我說的話,是真心的?”
大木短暫地沉默了。他背對著貴子,點燃燃氣灶。
“小室煮了粥,稍微吃點兒。”
“我說,大木!”
貴子晃晃悠悠的,即使坐在床上,身體都差點兒歪倒下來。但她還是勉強抬著頭,看著大木的背影。
“我怎么會拿那種事說謊。”大木仍背對著她,“但是,小本要是不好起來,我會痛苦得再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來。”
大木說的那句話是,再也不想讓心愛的女人死去了。
“住下來吧。”貴子說。
06
貴子的休假從三天延至四天,從四天延至一周,再從一周拖到了半個月。隨著身體情況越來越糟,她每天都要和眩暈、嘔吐感做斗爭。左臉上無知覺的部分雖然沒有變化,但偶爾手腳也會出現輕微的麻痹。雖不至于動彈不得,但嚴重的時候,連咖啡杯都端不了。
宛如從坡道上滾落,能力的下降仍在繼續。什么都捕捉不到的時候變多了,就算微弱地感覺到了什么,也會立刻被反作用般的劇烈頭痛襲擊。
就要結束了——貴子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著一晦一明的天空,對自己說。能力在消失。那一部分正在死去。
說不定,生命也會就此終結。不過,若是沒了能力,對貴子而言,本就等于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所以不也挺好的嗎?
大木每天都來,佐知子也時常來探望,幫著照料一下。但她對本該勸說貴子的大木臨陣倒戈,也堅持不去看醫生的行為非常惱火。
貴子開始考慮要不要辭職返鄉。總不能一直受大木和佐知子的照顧,在今后的惶然無知中虛度光陰吧。能力消失的貴子——不管到時會是什么狀態——在情況穩定下來之前,可能還是待在老家悄悄地休養生息為好。
她打電話回家,是媽媽接的。話說到一半,媽媽倒先哭了出來。
“回來吧。”媽媽說,“一定會好起來的。那種麻煩的能力,沒就沒了……”
“我送你回去。靜岡對吧?我租輛車載你回去。”
“我可能再也無法回到東京了。”
“所以才要送你啊。我也想見見小本的父母。”大木干脆地說,表情因為害羞而顯得氣惱,“反正你一個人也回不去。”
貴子有點兒想哭,“大木,要不要去靜岡做警察?”
“那也不錯,可以悠閑度日了。”
“你把那兒當鄉下小瞧了吧。”
大木驀地看著貴子的臉,“對了……小本你啊,等身體康復了,也可以在靜岡當警察。”
“就算身體康復,那個能力沒了也是白搭。”
“沒那回……”大木欲言又止,微微嘆了口氣。
“怎么了?”
“你還記得阿鳥負責的那個沉默的嫌疑人嗎?”
“嗯,記得。”
“那家伙,在小本你昏倒的第二天就招了。”
貴子想起了觸摸他時曾聽到的那段有趣的音樂,歡快卻沒有什么深度。
“那家伙和被害人是通過網絡通信結交的朋友。兩人都是大學中途退學的,一邊打工一邊閑散度日。這其實也沒什么,但被害人花言巧語說要合開軟件公司,騙走了嫌疑人身上僅有的五十萬日元,所以嫌疑人一怒之下刺傷了對方。”
據說,雖然被抓到時滿手是血,但他覺得自己只要什么都不說,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下定決心緘默到底。
“他說,為了不對任何搭話和詢問做出反應,他拼命地轉移注意力,就連阿鳥服用的藥物的標簽都嘗試著讀了個遍,終于想無可想,最后在腦中回溯記憶,玩起了紅白機游戲。阿鳥聽了可驚訝了。”
他在腦中再現著喜歡的角色扮演游戲,并將注意力集中在打游戲上,以屏蔽來自外界的所有言語。貴子“聽見”的,就是游戲里的音樂。
“他之所以有心開口,是因為你看穿了他心里的那段音樂。”
“我?”
“嗯,他說,當那個女刑警哼出音樂時,他感到毛骨悚然,覺得在警察面前,什么都隱瞞不了。”
“真是單純啊。”
“阿鳥說,這多虧了小本。”
“不是我,是我能力的伎倆。”
已漸漸走向消亡的那個能力的伎倆。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不告訴你就好了。”
小本就是小本,就算失去了能力也依然是小本,大木低喃著。貴子沒有回答。
四月也進入了下旬,鳥島和倉橋結伴來看望貴子。他們說是在工作間隙抽了個空來的,倉橋一如既往地清爽,鳥島和善的大臉上汗涔涔的。
兩人帶來了消息。
“聽說小坂滿的綁架案總算塵埃落定了。”
雖然案件以未遂告終,但綁架終歸是綁架,調查仍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因為大木決意保持沉默,在真相大白前什么都不對貴子說起,所以,這還是案發以來,貴子首次得知小滿案的后續情況。
“小滿不是小坂夫婦的親生女兒。”倉橋說。他帶來一個探病用的大果籃,因為沒地方放而在房里轉來轉去。貴子剛要起身去泡茶,鳥島就攔住她,自己在廚房里忙乎起來。
“直白地說,小坂夫婦就是從經濟窘迫、苦于養育不了孩子的未婚媽媽手上購買了小嬰兒。”倉橋繼續說,他端正的臉上浮現出極不痛快的神情。
“據說,小坂夫婦無法生育,就連醫生也讓他們放棄。夫人的父親筱塚誠本來就強烈反對他們結婚,再加上生不了孩子這事,他們的處境十分艱難。最后實在撐不下去,就出此下策。中間人已經被捕了,應該會立案偵辦。”
小坂夫婦接受了中間人開出的“不問生母身份”的條件,因此,他們完全不知道小滿究竟是誰家的孩子。可是生母那邊,縱然時間流逝,卻始終忘不掉已經放手了的孩子。
“兩邊都是可憐人……”
那位生母,果不其然就是小滿喊作“阿姨”的女性。聽說幾年前,她獲得了小滿的消息,想要回女兒,積極地去做小坂夫婦的工作。她還秘密地接觸小滿本人,取得了孩子的信賴,提出想要一起生活。
小坂氏有了情人,小坂家的氛圍就算再往好了說,也談不上愉悅。再加上被親生母親的愛意所吸引,小滿似乎也產生了動搖。但以小滿的年紀,她無法輕易地對如此復雜的問題做決定。
而皇家酒店發生的事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戲,目的是為了逼迫搖擺不定的小滿做出決斷。
“小滿的生母說想和小滿不受干擾地談一談,這才到東邦升學補習學校接小滿去皇家酒店。之后,她竭力勸說小滿就此離開小坂家,和自己遠走高飛。可小滿卻回答,沒有小坂爸爸媽媽——這是生母在身邊時,她對小坂夫婦的稱呼——的同意,她不能離家出走。生母因此相當惱火,覺得既然如此,干脆就在酒店打電話跟他們說清楚好了,所以就聯系了小坂家。”
然而,那個時候,小坂夫人已經陷入了她會有的恐慌之中,我們警方也出動了——貴子邊回憶那一夜,邊點頭。
“在小滿被帶走后,小坂夫人不是立刻就嚷嚷著是綁架嗎?恰恰就在那當口,她接到了來自生母的電話。本來小坂夫人就是位精神容易崩潰的女性,這一下更是氣急攻心……”
“這么說,綁架犯索取一億日元贖金的事,是她在撒謊?”
“就是這樣。”倉橋苦笑道,“那個時候還沒有對電話進行錄音。我們也是間接聽接電話的小坂夫人說的。是有些大意了。”
鳥島泡著速溶咖啡,呵呵地笑了。
倉橋白了鳥島一眼,繼續說:“以夫人的立場,不管怎樣,女兒就是真的被綁架了,只要一口咬定犯人索要了贖金,以此作為證據,警察也會認真對待,只有這樣,才能盡快奪回小滿,抱著這樣的想法,她便一心將謊言說到底了。”
索要贖金的電話該不會是小坂夫人在說謊吧——探望過病房里的夫人后,貴子就曾考慮過這一可能性。
“照我看,即使是小坂夫人自己,也因為不能說真話而陷入困境。”倉橋用手向上攏了攏頭發,“可是,撒了那樣的謊后,我們若是找到犯人,她又打算怎么辦呢?如果被誣陷為勒索綁架犯,小滿的生母也會全力抵抗吧。不,不對,她很可能會索性說出真相。”
“有的人一旦情緒上頭,就無法理性思考了。”貴子說。
她想起在病房里,手觸碰到小坂夫人手的時候。那種女人竟然是小滿的母親——她有如詛咒一般重復著這樣的話語,整個人深陷在憎恨與憤怒的泥濘之中,一蹶不振地哭喊著。那個人在那個時候,是沒有余力來判斷狀況、做出推測和思考的。
“可憐。”貴子再度低喃。
“你說小坂夫人?我可不這么覺得。”倉橋坦率地說,“倒是小滿讓我覺得不同凡響。那一夜,那孩子實際上就相當于是被軟禁在皇家酒店的。即便她的生母并不知道有索要贖金的謊言存在,卻也明白自己必然引發了小坂家的騷動,聽說她哭著央求小滿跟她走,說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小滿卻以小坂媽媽好像受了刺激為由,反過來堅持不懈地說服生母先讓她回家。她先試著往小坂家打電話,聽說事態已經演變為自己遭人綁架后再次大吃一驚。從那時起,她便開動自己的小腦筋,既為了不讓小坂媽媽說謊的事暴露,也不令生母被捕,而虛構出了不存在的綁架犯,擺了警方一道。”
“真是了不起的孩子。”鳥島也用力點著頭,似乎由衷地欽佩小滿。
“可是,既然真相現已大白,豈不是有人說出了實情?”貴子說,“坦白的人是誰?”
“是小滿的親生母親。”倉橋說,“我們查明了她的身份,去見了她。報紙等媒體大肆夸大事情的經過,搞得和事實南轅北轍,她自己大概也因此亂了陣腳,很快就招了。說完她倒像是松了口氣。此外她還說,因為不想再讓小滿繼續說謊,所以她一直在猶豫是該出來自首還是怎么做。”
默默地喝著速溶咖啡的鳥島在此時抬起臉,直視著貴子的眼睛,“指向小滿生母身份的線索,是大木拿來的。”
“大木嗎?”
貴子裝作若無其事地與鳥島對視,卻顯得相當裝模作樣。
“可不。”倉橋順著往下說,“那家伙啊,也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情報——他死活不肯泄露信息源——說和小滿同宿皇家酒店的女人,戴著一塊與眾不同、式樣古樸的手表。”
那塊手表嗎……貴子想著,感到內心深處似乎有一陣清爽的風吹拂而過。那個派上用場了嗎?
這成為我最后的“貢獻”了啊……她在心里暗自喃喃。雖然想到的措辭莫名地老派,顯得有點兒奇怪,可老派又有什么關系,畢竟我是人民公仆嘛,她又想,我曾是人民公仆。多虧了那個能力,現在已無法使用的能力。
鳥島一直凝視著貴子的臉。
倉橋沒有察覺到兩人的異樣,繼續說著:“于是,以那個手表為線索尋找目擊證詞后,酒店的禮賓領班記起自己為戴著類似手表的女性叫過出租車。一核對時間,發現正好在小滿回家前不久。禮賓領班也還記得當時找的是哪家出租車公司。就這樣找到了載她的那名司機,調查出她下車的地點,之后就都迎刃而解啦。”
貴子為了不被人看出自己內心的激動,頻頻地眨著眼,一個勁地盯著咖啡杯里面看。鳥島雖然沒將視線從貴子臉上挪開,但不久后就微笑著說:“這咖啡真好喝。雖然是速溶的,口感卻很棒。這是啥牌子?”
“那個……是什么來著?”
其實這是大木買來的。
“好像是外國貨。別人給的。”
鳥島對拿起速溶咖啡罐的貴子說:“小本要是辭職了,我們下午茶歇喝咖啡都會沒滋沒味的。”
貴子垂下頭。倉橋吃驚地叫喊起來:“什么,辭職?不是休假嗎?我聽說的是休假呀!”
“還沒決定……”
貴子的聲音變小了。鳥島露出落寞的神情。
看著他們兩人的臉,倉橋故意虛張聲勢一般笑起來:“哎呀,不管你怎么決定,畢竟健康第一嘛!等痊愈了再回來就是。拜托你可得早著點兒。脅田那個大叔,嘮叨起來沒完,真叫人受不了。盜用自治會會費的案子告一段落了,所以那個大叔現在跑來摻和高田堀公園的變態男案。他盡鬼叫些不著調的話,‘這種沒男人樣的家伙就該讓女人給逮住什么的。不過脅田大叔也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小本不在的遺憾。”
說起來,自己在那個案子上也半途而廢了。貴子沒法抬頭去看倉橋的臉。
離開時,倉橋也好,鳥島也好,都莫名地擺出鄭重其事的樣子,要和貴子握手。
“保重啊。”
“好好照顧身體。”
倉橋的手很有力,鳥島的手很溫暖。無論從哪一雙手上,貴子都沒有“讀到”任何東西。這是比什么都有力的證明,證明貴子的力量已經下跌至谷底,然而現在,比起這件事,不得不離開他們的事實令貴子更痛苦、更悲傷。
下樓前,鳥島回了一次頭。他似乎想說什么,圓圓的臉龐扭向貴子,卻無言地離去了。
貴子手扶著門,就這樣久久地佇立在原地。她只身孤影,直到兩人早就走下樓梯,看不見蹤影之后,她仍沒能將一聲“再見”說出口。
那周的周日,大木眉開眼笑地跑來,說是也得到了一整天的休假。
“都兩年沒能在周日好好休息了。小本,在你回老家前,就沒什么想去玩兒的地方嗎?哪兒我都帶你去!”
此時正逢連休假期,電影院、游樂場、餐廳這些地方肯定都人滿為患。貴子歪著頭,瞅著印著搬家公司名稱、堆積如山的瓦楞紙箱。
“東西還沒打包完啊……”大木顯得頗為遺憾,“女人搬家還真是耗時費力,東西太多了。”
“反正不管去哪兒都是人擠人。”
“也是。沒辦法了,那不如我幫你打包行李?”
“嗯!”貴子笑容滿面地點點頭說,“不過,我還是想出門走走的。我說,帶我去高田堀公園行嗎?然后去甲州庵吃蕎麥面!”
“這行程可真是省錢!”大木眨巴著眼睛,“為什么想去高田堀公園?”
“想去看看鳩笛草啊。我在那個公園里發現過盛開的鳩笛草。雖然現在應該已經枯萎了,分辨不出來了,不過就算只剩痕跡我也想去看看。”
不知為什么,即使貴子這么說,大木的表情仍然有些疑慮:“哦……這樣啊。”
貴子有些納悶,隨后便恍然大悟。
“瞧你這為難的樣子,是不是高田堀公園附近又發生了什么?難不成,此前的白雨衣男又出現了?”
大木盯著貴子的眼睛說:“你是事先知道才想要去的吧?”
“哪兒的話!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是從你剛剛的反應推測出來的。”
“可倉橋和阿鳥上周不是來過嗎?你沒聽他倆說起過?”
“他們只是來探病和道別的。”
和高大的身軀極不相稱地,大木輕聲咂了下舌:“搞砸了。”
“這就叫弄巧成拙。”
上周一晚上九點,在公園內散步的一對情侶受到了白雨衣男的驚嚇。他從樹蔭下突然躥至情侶面前,朝女人發出怪聲后,又鉆進樹叢逃走了。男人雖然追在后面,卻在雨衣男跑出公園后追丟了。
“這次沒有敞開雨衣展示嗎?”貴子不正經地竊笑起來。
大木卻沒笑,“雨衣的扣子沒扣,里面一如既往地全裸著,不過沒有刻意展示。但是,取而代之,我們的老熟人變態混蛋,這次掏出了另外的東西。”
“是什么?”
“刀子。”
貴子收起了笑容。
“那個女人作證稱,她看到變態混蛋的右手握著一把刀。”
貴子輕輕地咬著下嘴唇,“看來他的行為逐步升級了。”
“我也這么想。如果不早點兒抓住他,他會從一個不值一提的變態變成真正的罪犯。”
大木摸著脖子說:“基于這個緣故,我才以為小本你也在擔心,所以想要去高田堀公園。”
“很遺憾,是你想多了。”
“好像是的。”
“不過,既然我知道了,可就真的擔心了。走,散步去。”
“晚上不行。”
“好好好,白天總行了吧。”貴子微微聳了聳肩,“現在的我,既沒有職權,也沒有義務。即使我有,失去能力后,也已經幫不上各位警察同志的忙了。”
為了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像開玩笑般輕松,貴子說話時企圖擺出“對這事我已經放棄了,也下定了決心,所以根本不在乎”的表情,可大木只是沉默不語,面有難色。
“開始打包吧!”貴子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高田堀公園里新綠盎然。大木形容為“到處都是綠意”。
“來勘查周一的案發現場時,我說了句‘哎呀,果然還是春天好啊,阿鳥就說,這個時期的綠意到了晚上會散發出味道。”
“味道?”
“嗯,會散發出獨特的、類似荷爾蒙的味道。”
“是和森林浴有關的那種東西?”
“誰知道。不過照阿鳥的說法,那股味道會將一些危險分子內心的螺絲擰松,令他們蠢蠢欲動。俗話說,木芽萌發時節使人害怕,就是因為那股味道。”
兩人緩步而行,一直走到已經新葉滿枝的櫻花行道樹下。為了配合貴子的步調,兩人自然而然就走得慢了。從幾天前開始,貴子就感到左腳麻痹,以至于行走困難。在旁人看來,恐怕像是扭傷了腿腳。
盡管如此,貴子的心情還不錯。這段時間,因為害怕眩暈和昏厥,貴子始終不敢獨自外出,對她而言,這是久違的戶外空氣和陽光。她使勁兒伸了個懶腰,將手舉過頭頂,感到連內心都伴著消瘦僵硬的肌肉一起,稍微舒展了一些。
“鳩笛草開在哪一帶?”
貴子拉著大木的手,將他帶到櫻花行道樹盡頭的灌木叢前。途中,貴子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牽起大木的手。大木似乎早就意識到了,當貴子回過頭時,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是這兒。有幾朵花曾開在這棵樹的樹根處。”
那是在一棵枝繁葉茂的三球懸鈴木下。大木蹲下身,環顧被雜草覆蓋的樹根周圍。
“花一敗就看不出來了。”
貴子也和他并排蹲了下來。
鳩笛草不僅花,連葉片形狀都酷似龍膽,不過比龍膽寒磣,莖的長度也短些。當花朵敗落后,莖與葉便如完成使命般地枯萎下去,只在靠近根部的地方殘留著幾片嫩芽般弱不禁風的葉片。要在欣欣向榮的野草叢中覓其蹤影,實非易事。
“真想看看它的花長什么樣。”大木嘟囔著。
“明年來這里看如何?運氣好的話,一定也能聽到它們唱歌的。”
說著,貴子用手撥開野草。蒲公英葉片上趴著的幾只螞蟻,像是干活時被打擾了一樣,急匆匆地消失在葉片反面。
“是啊,一定可以。”大木說著,看向貴子,“小本也一起來吧。”
貴子假裝沒有聽見。
“啊,是不是那個?”她刻意提高聲調,指著一株野草,“我記得葉子就是這樣的。是搞錯了嗎?”
好想再看一眼鳩笛草的花啊,貴子想。大木站起身,探頭看向三球懸鈴木的后方。貴子向著應該低調地存活于野草叢某處的鳩笛草,用大木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說了聲“再見”。
沿著人行道往甲州庵的方向行進途中,他們在右手邊看見了一塊嶄新的宣傳立牌。白底黑字中到處夾雜著紅色的粗體字。是轄區警署的人寫的嗎?
“那邊就是周一案件的案發現場吧。”
大木嘆了口氣,“還用說嗎。”
宣傳立牌旨在向經由此處的人們概述案情,在征集情報的同時,也呼吁人們多加小心。出沒于此的可疑人物(即變態男)特征為:二十歲出頭、身高一米七左右、體形偏瘦、長發、穿白色雨衣。他有可能攜帶利器的那部分內容是用紅筆寫的。
貴子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環顧四周。那對情侶中的男性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后,追在穿過樹叢逃離的變態男身后,卻在追出最近的出口后跟丟了——
離此處最近的出口通往石島二丁目,是有著許多民宅和小型城鎮工廠的街區一角,建筑物密集。看來犯人又一次混跡其中,憑借自己對地形的了解順利逃脫了。
貴子閉上眼睛,輕輕搖著頭。還是放棄吧,縱然思考也是徒勞。我已經什么都做不到了。
大木察覺到她的異樣,向貴子看去。
“不舒服嗎?”
“不,沒事。只是陽光刺眼而已。”
大木小心翼翼地說:“根據現場勘查,那家伙大概就曾待在小本你現在所站的地方。”
貴子俯視著腳下。
“什么都沒感覺到嗎?”
貴子抬起視線,搖了搖頭。
大木點點頭,“去吃午飯吧。”
“嗯。”
兩人緩步離開時,從人行道的反方向走來一名中年女性,在和貴子他們擦肩而過之后便停下了腳步。貴子不經意地回過頭,只見中年女性站定在宣傳立牌前,仰著臉,閱讀著上面的內容。
那名女性個子嬌小,給人以樸素的印象,她穿著白色的毛衣和灰色的西裝褲,圍著淺灰色的半身圍裙,右手提著超市的塑料袋。應該是在購物途中路過此處。
看來這宣傳立牌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貴子正想著,就聽大木低聲說:“那個大嬸,前幾天也在。”
“咦?”
因為離他們討論的女性并不遠,貴子反問時也壓低了聲音。中年女性絲毫沒察覺到他們的動靜,仍專心地盯著宣傳立牌。
“什么時候?”
“上周周二,也就是案發的第二天。我為了畫現場的示意圖,又過來了一趟,那時候,她也那樣……”大木裝作若無其事地從中年女性身上挪開視線,將手插進衣袋中,“盯著宣傳立牌看。”
貴子舉起雙手,做出“哎呀真舒服”的伸懶腰動作,同時側眼觀察著中年女性。
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宣傳立牌,反復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接著,她略微歪著頭,就像剛意識到這里是公共場所似的,鬼鬼祟祟地環視周圍。或許是心理作用,貴子感覺中年女性發現他們時,像是受到了驚嚇。
中年女性轉身離開。她的腳步看起來比來時快些,和貴子他們拉開了距離。
在認真考慮之前,貴子已脫口而出:“不跟上去嗎?”
大木從衣袋里抽出手,“我也正要說來著。”
從高田堀公園起,他們只走了不到十五分鐘。在收到小坂滿案的緊急通知時,他們曾讓攔下的出租車等著,用一臺公共電話聯系警署,經過這臺公共電話后,在第二個交叉路口右拐,第四戶住宅便是此行終點。眼前是一棟木造、瓦頂、抹著灰漿的二層住宅,看著有三十年房齡。近年來似乎只更換過窗框和門。中年女性用鑰匙打開和皸裂的外墻格格不入的時尚西式大門,消失在門內。
門上的名牌是在金屬框中插入手寫卡片的類型。泛黃的卡片中央,謙恭地寫著小小的“小川”二字。經過風吹雨淋,字跡已經淡得行將消失。但在這兩個字下面,另用不同的筆跡以粗得多的黑色字體加寫了一個名字:淺井祐太朗。
貴子站在住宅正面,抬頭看去,只見二樓的窗邊晾著洗好的衣物,零散地間隔著掛在兩根晾衣桿上。兩條花哨的格紋男式內褲,一件大號的白T恤,幾雙男式短襪,一條藍色的浴巾——上面雖有商標,但辨認不出來。另外還有一條基本上已變得皺皺巴巴的牛仔褲,如果這也是男款的話,腰身雖然稍窄了些,但褲長是標準的。
雖說只步行了不到十五分鐘,貴子還是感到疲憊不堪。她用手扶著住宅外墻,休息了一會兒。在此期間大木自行走開,沒多久便出現在房子的另一邊。
“有輛自行車。”他用談論天氣的口吻說道,“還挺新,而且是男式的。”
“男式自行車?”
“越野用的那種造型夸張的車。是不是想象不出剛才那位大嬸騎著它到處跑的模樣?”
到了現階段,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直接做的了。于是兩人邁步離開。鑒于大木伸出了援手,貴子也就坦蕩地和他像情侶一樣挽起了手。這么一來貴子就走得輕松多了。
“地址我記住了。”大木說,“從名牌來看,那棟房子里住著大嬸和大嬸的家人,以及另外的同居者。”
“還不知道那名女性有沒有家人呢。名牌上只有姓,她也可能是獨居。”
“是嗎……”
“而且,從洗好的衣服上看,”貴子繼續說,“如果是全家的衣服,數量未免也太少了。今天的天氣明明那么好。”
“也可能是分幾次曬的啊。”
“這個嘛,也是。不過看剛剛晾曬的情況,如果再緊湊些,一次可以曬上許多。而且,那里曬的全是年輕男性的衣物。內衣、襪子、牛仔褲,全都是。如果是全家的衣物,不是應該更混雜些嗎?比如兒子的襪子和父親的襯衫啦,兒子的T恤和母親的圍裙啦等等。在不是一家人的情況下,衣物才會分開晾曬……”
大木看著貴子的臉。
“也就是說,那位大嬸獨居,而淺井祐太朗是租客?”
“不知道……但是,既然在名牌上添上了名字,就說明這個人有可能要收郵件。而且我覺得淺井祐太朗是個年輕人。這個名字給了我這種感覺。”
“名字?”
貴子艱難地邁出左腿,仰頭看著大木。
“祐太朗是個年輕人的名字。我認為現今三十歲以上的人,幾乎不會叫這種名字。你看,女孩子也是一樣的。有著明星般時髦名字的女孩,大多在十幾二十歲。這就是世代差異的體現。淺井祐太朗是年輕人。”
兩人停下腳步。大木越過貴子的肩頭,回望小川家。那棟房子沒有一絲人氣,只有晾曬的衣物在春風里擺動。
“總之卡在這里了。”大木說,“到底是兒子還是租客,或者兩者都是,我們還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戶人家里有個年輕男人。而和年輕男人同住的不知是母親還是阿姨的女人,看上去對白雨衣案憂心忡忡。”
憂心忡忡,對身邊某個人的行為感到不安,暗生疑竇。
貴子拉了拉大木的手臂,“在去甲州庵之前,我有個不情之請。”
“什么事?”
“我想確認住在小川家的那名中年女性的職業。”
大木頓了片刻,眼睛一亮:“小本……”
“萬一她是電表或燃氣抄表員的話……”
貴子還沒說完,大木便拽著她向前走去。
中頭彩了。離小川家十米左右有條商店街,其中干洗店的老板娘和小川同屬町內會的婦女部,她津津樂道地向他們說起了小川。
——你們是說小川景子吧?她在丈夫過世后,一直都是一個人過日子,不過從去年開始,她妹妹的兒子就借住在她那兒。說是為了考大學來的東京,不過聽人說都落榜兩回了。
——對對,小川她確實在燃氣公司工作了很長時間。聽說那行也不好做啊。就是說啊,負責區域一旦變動,直到記住之前都很麻煩,一刻也離不開地圖。她還說過自己在地圖上加了各種備注,制成獨家秘籍了呢。
經過謹慎的偵查和走訪,城南警署的辦案人員在貴子他們遭遇小川景子的四天后,拜訪了借住在她家的外甥祐太朗。一見刑警登門,淺井祐太朗便企圖從自己居住的二樓那間六疊榻榻米1大小的房間破窗逃跑。可惜不巧被晾曬于二樓窗邊的大號襯衫遮住了視線,于行動迂緩之際被俘獲。
在他房間內,由壁櫥改造而成的儲藏間里掛著白色的雨衣。雨衣左邊的口袋里,有一把嶄新的水果刀。
在淺井祐太朗被逮捕至警署的當晚,大木來到貴子家,臉格外地紅。看著不像是因為喝了酒,而是因為興奮。
“倉橋讓我轉告你。”
“什么?”
“最先想到高田堀公園的變態混蛋身邊,可能有燃氣或電表抄表員的人,不是小本你嗎?”
“……”
“他說他棋輸一著,甘拜下風,要在‘上總請你吃頓好的。”
不知不覺間,貴子已淚眼婆娑。她本以為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不是靠什么天眼通的力量,而是因為小本就是小本。”大木說,“了不起的是小本你自己。明白了嗎?”
連休結束了,社會也好,道路的交通狀況也好,全都恢復如常,因而貴子也要出發回鄉了。忙碌的城南警署眾人雖然沒來送行,但得意揚揚地炫耀著“雖然是巡邏車,但可是嶄新的”負責將貴子送回老家的大木受托轉達了他們的口信。
“大家說的都一樣,讓你早點兒回來。就是脅田那個大叔還發著牢騷加了一句,‘偏偏在忙得要死的時候休長假,所以才說女人不行。”
從前一天起,貴子就因為眩暈發作變得頻繁而情緒低落,唯在此刻笑出了聲。她邊笑邊擦拭著眼角。
“對嘛,保持這個狀態。”大木說著,發動了汽車,“要和東京暫時說再見了。”
住慣了的充滿回憶的公寓漸漸遠去。貴子橫躺在汽車后座上,透過晃動的車窗仰望著藍天,陷入恍惚的沉思。千思萬慮涌上心頭。
能力消失之后——如果還能活著,對貴子而言,會擁有煥然一新的人生嗎?
假如,擁有了嶄新的人生,貴子還能是貴子嗎?
若能重獲新生……
那就回東京,回城南警署。然后,試著去聯系那個人吧。要對他說什么呢?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不過我還活著,你還好嗎?就這樣說吧。
我要對他說,即使不歌唱,鳩笛草也依然是樸素卻美麗的花。
希望能打出這通電話,她想,假如我能活下來,假如能在沒有超能力的人生里重活一次。何不期待一下呢,說不定做得到。
這個想法第一次在心中有了雛形,盡管它還是株弱小的幼苗。
“等到了你家,我該怎么打招呼才好呢?”大木說。貴子啞然失笑。雖然又有一絲難受的眩暈襲來,但她笑著笑著,那眩暈的潮水便退去了。
[責任編輯:李聞怡]
1?日本JR線會面向中老年夫婦(兩人年紀加起來在八十八歲以上)發行“滿月車票”,憑票可減免全線軟臥的部分費用。
2?本意指風俗店女招待帶著男客人一起上班的攬客方式。
1?相撲等級中獲得“十兩”以上稱號的力士的統稱。
2?將棋中的一種特殊排局,要求攻方的每一步都必須去將對方的玉將,直到將死對方。
1?超能力的一種,將心中浮現的想法與概念顯現在照片或紙上。
1?由扁平的烏龍面加上蔬菜及味噌燉煮而成的一種面食。
1?“堀”在日語中指護城河。古時日本不在陸地儲存木材,而是讓木材集中漂浮在有一定面積的水面上,這種水面叫作“貯木場”,通常靠近水渠或護城河。
1?一種做成鴿子形狀的陶笛,聲音酷似鴿鳴。
1?在日本,房間的面積用榻榻米的塊數來計算。一疊榻榻米大小通常為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