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羅伯特·里德 翻譯 / 南瓜
羅伯特·里德(1956-)是美國最出名、最多產的科幻小說家之一。除本名外,他還以羅伯特·圖扎林為筆名寫作。他在主流科幻小說雜志上發表了數十部短篇小說,出版了十多部長篇小說。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創作了超過兩百篇作品,從插圖小故事到宏大的太空歌劇,其作品涉獵范圍十分廣泛。羅伯特·里德因中篇小說兩次獲得雨果獎提名,并且是《未來作家》的首位大獎獲得者。2006年發表的《十億夏娃》獲得了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獎。
奎莉的公寓位于人類區域之一,占地若干公頃,在船殼往下約一千公里的地方。不管怎么看,這里都算不上多豪華。真正有錢人給自己和隨員弄的地可都是以立方公里為單位的。不過,從上船算起她的家就在這里,印象中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這里的走廊和大房間自然得仿佛像她的身體。
花園房是她的最愛。某天午后,她正在其中陶然自得:閉著眼睛、光著身子躺在人造的天空和太陽下面,耳畔只有噴泉飛濺的水聲與鳥兒啁啾的聲音。正在這時,公寓打破了寧靜,宣告有客人到訪。“女士,這人是來找佩里的,他說十萬火急。”
“佩里不在家。”她答道,睜開淺灰色的眼睛,“沒準兒背著我倆藏起來了?”
“不,女士。他沒有。”短暫停頓,聲音又繼續道,“我向那人解釋過,但他依舊不愿離開。他名叫奧爾良,宣稱佩里欠了他一大筆錢。”
她丈夫又干了什么?奎莉簡直猜都不用猜。她坐了起來,笑容開始在嘴角出現。噢,佩里……你怎么就不長記性……?她只好親自去把這人打發走——用眼神狠盯的方式。一襲翡翠色的紗衣上身,她慢慢悠悠地穿過公寓,走到門前才下令打開前門,不過安全屏障依舊開著。她已經準備好面對某個怪胎——以她對佩里的了解,也可能是什么邋遢家伙。她沒料到的是,門外竟站著兩米多高、約莫一米來寬的锃亮防護服。她從沒料到會被長著許多錯位眼睛的一張臉像這么俯視。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個雷莫拉人。如假包換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走廊上,一張表情豐富的臉正看著她。橙色的皮膚,上面長滿了或許是也或許不是癌癥導致的黑色疙瘩,一張看不見嘴唇和牙齒的嘴似乎正擺出笑的造型。什么風把雷莫拉人吹到這兒來?他們永遠、永遠都不會下來才對……!
“我是奧爾良。”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被安全屏障隔得略有些小聲。來自厚厚的脖子上某處隱藏揚聲器的聲音告訴她道,“女士,我需要幫助。抱歉打攪了您……不過,如您所見,我走投無路了。我不知道還能上哪兒去。”
奎莉知道雷莫拉人。她以前見過,甚至還跟其中幾個說過話,雖說那已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的事,她也早已不記得對話內容。奇奇怪怪的生物。比絕大多數外星人還要怪異,哪怕他們的內在是人類……
“女士?”
奎莉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可她心里卻依舊忍不住排斥感。腳下的地板仿佛在抖動,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奧爾良是人類,跟她是同一個種族。誠然,強烈的輻射改變了他的基因;確實,他跟她這樣的普通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不過,他擁有人類的思維,堅韌、或許還不朽。奎莉眨了眨眼,想起自己對人的同情與仁慈之心,哪怕對方是個外星人……她努力擠出一句:“請進。如果你想進來的話。”隨著這句邀請響起,公寓解除了無形的屏障。
“感謝您,女士。”雷莫拉人走得很慢,略顯笨拙,那身防護服的膝蓋跟臀部位置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意識到一絲不尋常。奧爾良本應舉止優雅,而他那套防護服應該力量強大,作為精細的外骨骼輔助他才對。
“你想來點什么嗎?”她傻乎乎地問。習慣使然。
“不用,感謝您。”他答道,話聲挺討喜的。
當然了。雷莫拉人只會吃喝自己調制的食物飲品。他們被永遠封印在防護服里邊,能進行完全自足的有機體運作。食物是合成的,水則循環利用,他們擁有一種純潔而獨立的宗教意識。
“攪擾您非我所愿,女士。不會占您太多時間。”
他的彬彬有禮讓人略感意外。雷莫拉人通常較為冷漠甚至傲慢,可奧爾良卻一直微笑著看她。他的其中一只眼睛是條肌肉發達的裂縫,里面長滿了厚厚的黑毛,她猜這些黑毛是用來感光的。類似昆蟲的復眼,每只眼睛負責構成圖像的一部分。與它配對的則是一只普通眼睛,色白、類魚眼,正中間呈霧狀黑色。變異會帶來令人震驚的許多變化。哪怕奧爾良就站在她面前,靴子踩在石地板上,踩出一道指向她的火花,那套防護服中也依舊上演著加速的、部分人為控制的演化。奧爾良開了口:“我明白這情況讓您有些尷尬——”
“沒有,沒有。”她主動道。
“——我也覺得有些不自在。除非真有必要,我是不會下來的。”
“佩里不在,”她重復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抱歉。”
“其實,”奧爾良道,“我希望他不在。”
“是嗎?”
“即便如此,我依舊會來。”
奎莉的公寓素來忠心耿耿,時刻守望著她,不會讓任何不好的事情出現在她身上。她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一點距離。“是欠錢的事情,沒錯吧?”
“沒錯,女士。”
“我能問問是怎么回事嗎?”
奧爾良說得模棱兩可。“就當它是筆舊賭債吧。”他意有所指地暗示道,“恐怕是一筆非常古老的債務。佩里已經拒絕了我一萬次。”
她能想象出來。她的丈夫有不少缺點,無能和自以為是就是其中的兩項。她以一種克制的方式愛著佩里,但他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我很抱歉,”她回答說,“但他的債務不由我負責。”她讓自己聽起來很嚴厲,知道這么做才是最合適的,“我希望你不是因為聽說他結婚了才大老遠跑來的。”嫁給了一個有一定經濟實力的女人,她心想。秘密地。
“不,不,不是!”那張怪誕的臉露出好像委屈的表情,兩只眼睛睜得更大,一條冰一樣白的細舌在無唇的嘴邊舔了舔。“說實話,我們不關注跟乘客有關的新聞。我只是以為佩里和某人一塊兒生活。我知道他的為人,你瞧……我只是希望來跟我找到的人說明情況,爭取到一位同志。一位盟友。一個或許能成為我的代言人的人。”一個充滿希望的停頓,他繼續說道:“等佩里真回來了,您能向他解釋解釋對與錯嗎?可以嗎?”又停頓了一下,然后他補充道,“女士,哪怕一個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說他自己卑微之類的其實很不公平。而且,他好像把她描繪成了某種偏執者,可她并不是。她不覺得他卑微,道德也并非她的私有財產。畢竟,他們倆都是人類。他們的靈魂被一個瀟灑迷人、善于操縱人的癮君子——她的丈夫——給聯系在了一起。奎莉的怒氣突然間直奔著佩里而去,甚至讓她差點當著這陌生人的面發起抖來。
“女士?”
“多少錢?”她問道,“他欠你多少,你要得急嗎?”
奧爾良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他抬起一只胳膊,肩膀處發出有毛病的吱嘎聲。“您聽見了嗎?”他問道,仿佛她是個聾子,“我的密封亟須替換,至少應該整修一番。可能的話,昨天就該做了。”胳膊彎曲,手肘又吱嘎起來,“我已經把積蓄全花去重建反應器了。”
奎莉了解防護服,很清楚他的處境。雷莫拉人在大船的船殼工作,每次會在宇宙中待許多小時,許多天。密封破損的下場是災難性的。哪怕一個小小的開口都會導致他的身體大面積死亡,意識則會在劇痛中陷入保護性昏迷。身體暴露在外加上毫無反抗能力,奧爾良只能任由輻射風暴和彗星雨的擺布。是的,她能理解。諸多次生危害中,不聽使喚的防護服是最不可接受的一種。可她又能說什么呢?
她對這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奧爾良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道:“佩里欠我五萬兩千信用點,女士。”
“是么。”她吞了吞喉嚨,“叫我奎莉。”
“奎莉,”他重復道,“好的,女士。”
“等佩里回家,我保證立即跟他講講這事。”
“您真照辦的話,我會非常感謝的。”
“我會的。”
她看到那張丑陋的嘴張大,乳白色的喉嚨上綴著綠色和灰藍色的斑點。要么是腫瘤,要么就是什么奇怪的新器官。她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竟陪伴著一位雷莫拉人——最奇怪的一種人類。不過,除開關于他們的各種荒誕之言,除開一些無畏甚至魯莽的故事外,奧爾良看起來卻似乎有些脆弱。她發現他甚至顯得有些害怕。那張濕漉漉的橘子臉像陷入了絕望一般搖晃著。伴著可怕的摩擦聲,他一邊轉身離開,一邊告訴她:“奎莉,謝謝你。謝謝你的時間和耐心,還有你做的一切。”
五萬兩千信用點!
她差點尖叫出聲。她跟自己保證,等獨處的時候一定要尖叫幾聲。佩里嚴重傷害到了這個人,等到佩里再度與她為伴,她會讓他知道的。她是個鎮定的人,是的,能忍受他的大部分缺陷。但這回不行。五萬兩千信用點不算什么巨款,但它能讓奧爾良整修他的防護服,讓自己再度變得完整、健康。或許,她可以先聯系佩里,加快一下進度……?
奧爾良走出前門,轉身向她道別。人造陽光照得他的防護服閃閃發亮,面罩卻暗了下來,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可能做出任何表情,可表情又能代表什么?她揮揮手予以回應,胃里翻騰不已地算著五萬兩千信用點的具體意義,對她的意義……
……不知她是否能……?
算了吧,她下定決心。她還是缺乏必要的同情心——只缺那么一點點——于是她下令再度激活安全屏障,隔絕掉雷莫拉人蹣跚著離開時關節摩擦發出的可怕聲音。
這艘船有過許多名字和稱號,但上面的長期乘客及船員都管它叫大船。它不會跟任何星船弄混,無論體積還是歷史。
各種意義上而言,大船都非常古老。約莫在地球出現生命之前,某個類人種族建造了它,卻又拋棄了它,看不出明顯理由。專家表示,它起初是一個沒有太陽存在的世界,是灑滿宇宙的無數木星中的一員。建設者將這個世界的氫氣用作巨大引擎的燃料,又在數百萬年的時間里為它加速,同時剝除了它的氣態外表。如今見到的大船是這顆星球剩下的核心,其建造者和之后找到它的人類進行了大量的調整。它那金屬加巖石質地的內部布滿通道和密封環境、燃料罐和各種港口。大船的空間足以容納數以千億計的乘客,但現在只搭載了一點點人。它的船體是超纖維制成的特殊裝甲,厚達數公里,足以抵御大多數高速撞擊。
這艘船來自銀河系之外,許久以前進入了人類宇宙。它被當作殘骸,經歷了各種類型的探索,又被新主人極盡所能地做了整修。對應的企業成立;相關促銷活動誕生。古老的引擎經巧妙手段再現活力,飛船的航線也改變了。再之后,企業以新奇和探險為噱頭,向人類和外星物種賣起了船票:環繞銀河系之旅;五十萬年的航行,飽覽星光燦爛的旋臂。這趟旅行十分漫長,哪怕對不朽的人類來說同樣如此。不過,諸如奎莉這樣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金錢和耐心。這也是為什么她掏出部分積蓄購買了船上的公寓。她知道,這趟航程中的新鮮玩意兒不會太多。最多三、四條線路,然后呢?人們會想要其他新的、更刺激的東西。人不就是這樣的嗎?
奎莉沒有自然的生命周期。她的祖先用了一萬種手段改良自己,抹掉了衰老的過程。更好的遺傳體系取代了脆弱的遺傳基因。精心構造各種各樣有用的蛋白質、酶和強大的修復機制。免疫系統幾近完美;疾病永遠不會出現。日常生活沒法用任何可衡量的方式對這類人造成傷害。而且,即便遭遇悲慘事故,也不一定會致命;奎莉的身體和思想能夠承受令人聞之色變的傷害。
說回雷莫拉人。雖說也有類似的天賦,可雷莫拉人卻沒有過上平凡生活。他們在無遮無掩的船殼上工作,每個人都被裹在防護服之中。這套設備能提供額外保護與標準環境,每一套都帶有小型核聚變裝置與冗余的循環系統。哪怕最為平和的時候,船殼上的生活依舊危險異常。大船的護盾與激光監視器沒法攔下每一顆星際砂礫。每一次大規模撞擊都意味著有人得去做維修工作。大船的建造者曾用過精密機器人,可幾十億年的工作讓它們無以為繼。最好的辦法是,提升——或者說降低——人類船員的地位。原本的規劃是所有人分擔工作,將不長的工作時間公平分配。甚至船長也要穿上防護服,在最安全的時候前往大船外面,用剛造好的超纖維修補撞擊坑……
但是,沒有永恒的公平。某種亞文化出現,第一批雷莫拉人將船殼劃成了自己的地盤。他們學會了如何在巨大的輻射負荷中生存,訓練自己及后代如何控制受損的肢體。雷莫拉人的強韌基因出現突變,而他們樂見其成:假如一只眼睛因怪異的腫瘤之類原因失明,那么一個好的雷莫拉人就會進化出新的眼睛。如果一根毛發能夠感光,其主人就會憑純粹的意志力來培養它,將它與視神經連接起來,孕育出比被取代的眼睛更加耐用的眼睛。反正那些似乎很懂的人是這么告訴奎莉的。
她被告知,雷莫拉人很樂意長相怪異。在他們的文化中,奇怪的臉和新奇的器官是衡量成功的標準。由于災難隨時可能毫無征兆地降臨,雷莫拉人很少有長壽的——至少是她意義上的長壽。就她所知,奧爾良可能是第四代或第五代雷莫拉人。一個不到五十個世紀的孩子。她回到花園房,脫掉衣服,閉眼躺下接受陽光烘烤,發現自己知之甚少。雷莫拉人很重要,甚至必不可少,但她對他們卻完全不了解。她知道,無知是錯誤的。雖然沒有錯到欠他們其中一個人的錢的程度,不過……
相較于奧爾良的生活,她這輩子活得實在太普通了。舒舒服服又普普通通,幾乎讓她感到羞愧。
佩里第二天沒回來,第三天也是。然后是十天。奎莉朝他經常出沒的地方發了信息,沒有回復。她一直很小心,沒有解釋她為什么找他。倒也不算太不尋常:佩里可能溜達去了什么新地方,奎莉則善于等待,朋友的拜訪和抓住什么理由便舉辦的聚會也點綴了她的日子。這是她的正常生活,除了愉快就是愉快。然而,她發現自己在想奧爾良,想象他走在毫無遮擋的船殼上,他的密封破損,他怪異的身體開始沸騰……那個可憐的人……!
拿錢給奧爾良是個很簡單的決定。奎莉的錢綽綽有余。這數額好像不大——最后她給換成了黑白相間的貨幣晶片。不過,與其讓佩里欠雷莫拉人錢,欠她錢不是更好嗎?索取債務的話,她的身份更能勝任;此外,她也懷疑她丈夫眼下能不能籌夠錢。就她所知,他多半欠了一屁股債,無論人類還是外星人。她已經不知道第多少次在想,佩里究竟哪一點吸引了她。她究竟怎么想的,竟會答應這種瘋瘋癲癲的姻緣?
哪怕從永生人角度來說,奎莉的年紀也很大了。已經老到不記得年輕的時候,那么強韌的神經都沒法容下她的整個人生經歷。或許,這就是她覺得佩里對她而言是種福分的理由吧。他年輕得令人發指,又很會打扮,還樂意分享他的激情與精力。他是個優質、不熬人的情人。遇見大事他會認真傾聽,從沒有打過奎莉的錢的主意。另外,他也是個挑戰。或許她的朋友都不待見他——幾位好閨蜜公開批評過——對于年紀如她一樣、正身處一場五千世紀航行中的女人來說,佩里算是種叫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的事物。和他相比,奎莉的老朋友反而突然顯得有點像活化石。
“我熱愛旅行。”佩里曾解釋說,一張溫柔又英俊的臉龐似乎永遠都在微笑,“你知道我是在船上出生的吧?就在我父母登船一個星期之后。他們到某個殖民世界下了船,我卻留下了。我自己選的。”他哈哈一笑,眼睛盯著她天花板上的人造天空,“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嗎?我想看看這整座船,踏遍每一處走道和洞穴。我想探尋每一處水體,碰見每一種外星人——”
“真的嗎?”
“——還要拜訪他們的住所。他們的家園。”再度哈哈大笑,還有那張極富感染力的笑臉,“我剛從一處低重力地區回來,在往下六千公里的地方。那地方住的生物長得像蜘蛛,親愛的,你真該去看看!光憑嘴巴告訴你他們有多優雅,那里的洞有多可怕,這可不太公平。”
她已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不知道還有誰能如此接受外星人的奇怪氣味和捉摸不定的思想。佩里這一點很了不起,毋庸置疑。即使是她最挑剔的朋友也承認這一點。盡管他們對佩里頗有微詞,卻依舊想從他妻子那里聽聞他的最新冒險。
“只要辦得到,我愿意一輩子不下船。”
她大笑著問道:“你負擔得起嗎?”
“比較難,”他承認道,“不過,至少在這趟航行里我能掙點錢。減去每日開銷,也還行吧。相信我,好幾百萬有錢人聚集在一個地方,你總能找到謀生的途徑。”
“合法途徑嗎?”
“多多少少吧。”他的幽默總有點流里流氣,沒錯。不過,后來等他腦子更清醒了,他承認道:“我的敵人也不少,親愛的。我得警告你。跟其他人一樣,我也犯過一些錯誤——年輕時候不太檢點——但至少我從不遮遮掩掩。”
不檢點,或許吧。他倒是沒做什么引起她敵意的事情。
“我們結婚吧,”佩里提議道,“為什么不呢?我們喜歡對方的陪伴,似乎也耐得住分離。你覺得如何?老實說,我覺得你不需要那種日夜黏著你的伴兒。你需要嗎,奎莉?”
她確實不需要。一點不假。
“一場小而精的婚禮,該有的規矩全有。”他向她保證道,“我得到一個根據地,而你保有你的隱私,外加我提供的相當可觀的娛樂價值。”一陣大笑過后,他又接著補充,“我保證,你會第一個聽到我最新的故事。我永遠不會做任何類型的吸血鬼,親愛的。在你身邊,我會當一個完美的紳士。”
奎莉把信用晶片揣進暗袋去了管道車站,又乘坐其中一處垂直管道前往船殼。她在船員名錄里查詢過奧爾良這個名字,只有一位。住在貝塔港,但沒有提他是不是雷莫拉人。港口是巨大的設施,計程載具與艦船停靠在一起,從附近的外星世界帶來新的乘客。相較大船本身,讓這些長達千米的針頭加速和減速更容易一些。飛船自己的引擎除了偶爾進行航向修正外不做其他動作,只在延續環銀河之旅的同時避開灰塵云。
奎莉上次造訪某個港口已經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港口今天一輛計程載具都看不到,全跑去找更賺錢的顧客去了。那些非雷莫拉船員——船長,配偶等等——眼下沒做什么工作,顯然是在躲她。她站在港口底部——港口是一座高大的圓柱體,上面有一公里厚的最高級超纖維艙門。除此之外,其他游客都是外星人,某種包裹在液態水或氨氣氣囊中的類魚物種。氣囊從她身邊滾過,讓她感覺像站在一群小金槍魚中。它們尖銳的交談聲清晰可聞,但奎莉無法破譯其中的任何內容。它們是在嘲笑她嗎?她毫無頭緒,這使她更加沮喪。它們可能是在取笑她。她感到失落,還有點想家。
相比之下,見到的第一位雷莫拉人反而比較正常。那個雷莫拉人走路毫無嘎吱聲,步子邁得大步流星,奎莉得用跑的才能追上它——她。防護服上面帶著點兒女性特征,回應奎莉叫喊的也是個女性聲音。
“咋了,干什么?”雷莫拉人問道,“忙著呢!”
奎莉喘著氣問:“你認識奧爾良嗎?”
“奧爾良?”
“我得找到他。有重要的事情。”她開始覺得是不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來得太晚了——
“我確實認識一個叫奧爾良的。沒錯。”這張臉有一雙逗號式的眼睛,又大又黑,鼓鼓囊囊的,嘴巴和一只細長的鼻子結合到了一塊兒。她的皮膚是銀色的,皮膚下有奇怪的束狀纖維在動來動去。黑色的頭發沿著臉盤的頂部露出來,仔細看卻又不是頭發,看起來更像是浸泡在油中的繩索,絲絲縷縷地搖晃著,幅度緩慢而莊重。
那張嘴微笑著發出普通人的嗓音,“其實,奧爾良是我的好朋友!”
假的吧?她是不是在捉弄人?
“我真的需要找到他,”奎莉坦誠道,“你能幫幫忙嗎?”
“我能幫幫忙嗎?”那怪異的嘴巴微笑道,灰色的假牙看起來粗如手指,牙齦和她的皮膚一樣呈銀色。“我帶你去找他。這算幫忙不?”
奎莉發現自己跟著走到一個沒有欄桿的升降盤上,雷莫拉人站在中間,向老婦人揮手。“過來。奧爾良在上面。”做了個朝天上揮舞的動作,“要坐上好半天呢。我不覺得你想試試一個人坐。你不想吧?”
“放松。”奧爾良建議道。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放松,后來發現自己在點頭、深呼吸,這才體會到緊張感在消失。上升的過程似乎花了很長時間。除了空氣從她耳邊流過的急促聲響外,升降盤沒有一點聲音。圓盤完全沒有邊欄,這顯然違反了安全規定。奎莉拽著雷莫拉人的一只閃亮的手臂——她需要抓住什么穩一穩——卻驚訝地感覺到超纖維上的凹凸不平。微小的撞擊留下了肉眼看不見的微小坑洞。她意識到,雷莫拉人非常像飛船本身——封閉的生態圈,在太空中飛馳的時候會受到傷害。
“好些了嗎?”奧爾良問道。
“是的。好些了。”港口往上三十公里的旅程,緊緊抓著一個雷莫拉人。現在又是這個——她正跟奧爾良待在一間小房間里,離外面的真空只有不到五百米距離。奧爾良住在這里嗎?她差點問出了口,又覺得四周光禿禿的墻面和粗矮的家具太過簡陋、清貧,不可能是誰的住所。哪怕他也不可能。于是,她問道:“你近況如何?”
“很累。剛下班,十分沮喪。”
他的臉已經變了。橙色的膚色如今更加柔和,但兩只眼睛還是令人作嘔的毛茸茸的裂縫。他的視力有多清晰?他是如何將細胞從一只眼睛移植到另一只眼睛的?一定有機制,有可靠的竅門……她發現自己感到無知,卻又挺高興這樣……
“你想要什么,奎莉?”
她吞了口唾沫。“佩里回來了。我帶來了他欠你的東西。”
奧爾良一臉驚訝。隨后,他那張冷冷的臉說道:“好的。太好了!”
她亮出晶片,交到他閃閃發光的手上。他的胳膊肘發出一聲尖嘯。她說道:“希望這能幫到你。”
“我精神多了。”他保證道。
然后呢?她有點找不著話說了。
奧爾良告訴她:“我也應該感謝你。給你添了麻煩,我能否送你點什么?帶你旅行一趟如何?”一只眼睛竟然沖她做了個眨眼的動作,毛發收縮到眼睛縫里,除了一個小紅孔,什么也看不見。“一趟旅行。”他重復道,“去外面走走如何?我們可以給你找件合身的防護服。我們保存了一些,以防哪位船長過來巡查。”一陣低沉的大笑過后,他補充道:“每過一千年他們就會來!不管我們稀不稀罕!”
他說什么?她好像聽見了他的話,又好像沒有。
微笑,又一次眨眨眼睛,他說道:“我是認真的。你有沒有興趣溜達一下?”
“我從沒……我不知道……!”
“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聽著,短途旅游的話,這里再安全不過了。我們在船頭的后方,也就是說基本上不會遭遇撞擊。離引擎和它們的輻射也很遠。”又一陣大笑,“噢,你得來上一針抗輻射劑,不過沒關系。奎莉,你很強韌。你那個高級公寓里應該有自動診療機吧?”
“當然。”
“那就行了。”
她沒有被嚇到,至少沒被當場嚇到。奎莉只覺得刺激,以及刺激帶來的恐懼。她以前從未體驗過這類活動。她是個習慣動物,嚴格遵循著種種古老的習慣,所以她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會有什么反應。無論哪種習慣都沒能讓她為眼下做好準備。
“來吧,”親切的主人說,“過來。”
她找不到任何借口。他們來到一個裝滿防護服的大柜子面前——顯然是某種更衣室——她讓奧爾良選了一件,用他吱呀作響的關節把它拆開。“它能打開、關閉。我的就不行。”他解釋道,“它也沒有各種冗余系統。除此之外,其他都是一樣的。”
腿、軀干、手臂和頭盔穿戴完畢。她的頭盔碰到了低矮的天花板,剛邁步就撞到了墻上。
“跟我來,”奧爾良指導她,“慢一點。”
明智之言。他們進入沿之字形伸向太空的某種隧道,古老的階梯塑造成大略適合人類步幅的形狀。每處彎道都有一片無形的力場,攔下飛船稀薄的大氣。他們開始用無線電交談,近處傳來的聲音讓她注意到,防護服的假神經元是如何與她自己的神經元連通的。這里的重力比地球標準的重力要高,所以盡管她體積增加了,但她還是可以輕松移動。四肢嗡嗡作響,她在爬升時頭盔撞擊著天花板。砰,砰,砰。她無法控制自己。
奧爾良樂了,聲音親密又親切,“做得不錯,奎莉。放松點。”
聽見自己的名字,淡淡的勇氣涌上她心頭。
“記住,”他說道,“你的伺服電機非常強勁。防護服會強化你的動作。不要畏首畏尾,也不要過分自信。”
她渴求成功。最近的記憶中,她最希望的就是一切盡可能地完美。
“集中注意力。”他說道。
之后,他又告訴她:“這下好多了,不錯。”
他們前往最后一道轉彎處,然后來到一道艙門前。奧爾良停下腳步轉過身子,那張黏稠的嘴做出一個矯情的微笑。“到地方了。我們出去略微轉一轉,好嗎?”他頓了頓,又繼續道,“等你回了家,跟你丈夫講講你的壯舉。讓他大吃一驚!”
“我會的。”她低聲道。
他單手打開艙門——關節摩擦聲通過無線電傳來,但聲音顯得很遠——一道明亮的彩色光芒霎時間照上兩人。“真美。”雷莫拉人說道,“難道不美嗎,奎莉?”
又過了好幾個星期,佩里終于回到家。等到他回來——“我在云霧峽谷漂流,親愛的,沒收到你的信息!”——奎莉意識到,她并不想把自己的冒險告訴他。欠款的事也不想提。她想等到時機合適——等到佩里卸下防備,心理正柔弱的時候。“什么事這么重要,親愛的?你聲音聽著好急啊。”她告訴他,沒什么大事,只是想他了,有些擔心。漂流感覺如何?誰跟他去的?佩里告訴他:“跟幾個推維茲去的。其實就是一群大塊頭狒狒。”他保持著微笑,她也微笑起來。他看上去精神不佳,還很疲憊;但那天晚上,根本不需要什么激勵,他便煥發了能量,與她做了兩次愛。第二次更是特別激情,甚至讓她不禁問自己,她怎么能如此心甘情愿地長期沒有性生活。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快樂?
佩里沉沉睡去,夢見那條人造河流在人造的大峽谷中咆哮。奎莉卻從床上坐起來,在一片漆黑中低聲命令公寓為她展示貝塔港之上的景色。她讓它在頭頂二十米高的天花板上投出影像:隨著力場與各種源自太空的危險物撞擊,閃閃發光的極光也不停變化顏色。
“奎莉,你怎么看?”
奧爾良曾這么問她,她用柔和與驚嘆的語氣回答:“真可愛。”她閉上雙眼,回憶著船殼遙遙延伸向遠方的景象,平坦、蒼白,平淡無奇卻不知怎的又有些祥和。“非常可愛。”
“船頭正上方的景色更棒,”她的同伴當時堅持道,“那兒的力場更厚、更強勁。更粗壯的激光不停射擊我們前方成百上千萬公里大小的彗星,幫我們削弱它們。”他哈哈一笑,繼續道,“從船頭往上看的話,你甚至能感覺到大船的移動。真的。”
她在防護服里瑟瑟發抖,不過更多是出于愉悅而非恐懼。很少有乘客能走上船殼。毫無疑問,這不符合規定。即便在計程船內部,你也會受到船殼的保護,可在上面就不一樣了。她在上面感覺毫無遮掩,跟赤身裸體差不多。奧爾良大概感覺到了她的精神狀況,借著一閃一閃的脈沖光觀察著她的臉,最后問道:“你知不知道第一個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知道嗎?她不確定。
他開始講述,聲音平穩又安寧。“她名叫烏恩。據說是地球上的罪犯,一個登記在案的慣犯。她簽約成為船員,逃脫了一段精神折磨——”
“她犯了什么罪?”
“重要嗎?”圓圓的腦袋搖了搖,“重罪,只能說這么多。關鍵在于,烏恩登船時沒有任何級別,但她對這次機會感到高興。跟其他可靠伙伴一樣,她也輪番前往船殼。”奎莉點點頭,目光注視著遠處的地平線。
“她跟你一樣,長得很漂亮。不當班的時候,她表現得循規踏距。她探索大船,邂逅感情,也會為無疾而終的關系而感傷。像你一樣,奎莉,她很聰明。登船不過幾個世紀,她便發現了傾向:她看見船長們如何賴掉船殼當班的工作,而某些人,只是因為犯了點小錯誤,便被推到兩班倒的崗位上代替他們。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的船長不必接受哪怕最微小、最公平的風險。”
地位。級別。特權。她能理解這些東西,再理解不過。
“烏恩發起了叛亂。”奧爾良聲音中帶著驕傲,“不過,她不是推翻這個體系,反而以接受來征服它:她改造了所接受的東西。”一聲輕笑,“比如我的這套防護服,她打造了它的原型,具備半永久的密封和低效率的循環系統。她制造了一套永遠不必脫下的衣服,然后她開始生活在船殼上,生活在毫無遮掩的地方,有時一個人待上好幾年。”
“一個人?”
“先知的冥思生活。”深情地看了一眼光滑的灰色地面,“她不再讓她的身體清除癌癥和其他損害。她讓她的臉——那張美麗的臉——因細胞組織死亡而布滿斑點。然后她通過毅力與力量讓自己學會控制變異。最后,她挑選了幾個沒有地位的朋友,把她的技巧傳授給他們,告訴他們她生活在這里,不受攪擾地沉思這宇宙時,她所找到的安寧與目的。”
確實不受攪擾!
“幾百人,形成了第一代雷莫拉人。人員損耗讓高高在上的船長同意我們繁衍后代,第二代人口于是達到了數千人。到了第三代,我們正式接手飛船的外部和引擎中最致命的部分。我們實現了整個世界規模的悄然征服,如今我們的人口已經達到了幾百萬!”
她記得她長出一口氣問道:“烏恩后來如何了?”
“英勇犧牲。”他回答,“一個彗星群逼近了大船。一支維修隊那時正在船頭,他們的穿梭機遭到損毀,無法啟動——”
“他們怎么會在彗星群出現的時候去那兒?”
“當然是修補撞擊坑。請記住,船頭可以抵御幾乎任何可能的沖擊,但如果彗星持續不斷撞擊的話,雖然聽起來不太可能——”
“會導致災難。”她喃喃道。
“對下面的乘客而言,是的。”古怪的緩慢笑聲,“烏恩為了給大家找到新的穿梭機而死。她被一大塊冰巖砸中,瞬間蒸發了。”
“抱歉。”悄聲低語。
“烏恩是我的曾曾祖母。”雷莫拉人道,“另外,雷莫拉這個名字不是她取的。這名字起初是種侮辱,是某些船長搞出來的。雷莫拉1原本是指吸附在鯊魚身上的一種奇丑無比的魚。算不上什么好形象,但烏恩接受了這個詞。對我們來說,它意味著精神上的滿足、獨立,以及強大的自我意識。奎莉,你知道我是什么嗎?我是套在這件防護服里的神。我的統治方式你無法理解。你沒法想象,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自我……是什么感覺!”
她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一只亮閃閃的手抬起來,厚厚的指頭抵住他的面龐。“我的眼睛?你很關注我的眼睛,是嗎?”
略微點頭。“是的。”
“你知道我怎么塑造它們嗎?”
“不知道。”
“告訴我,奎莉。你怎么閉眼?”
她將手握成拳頭,向他展示閉眼的動作。
“燃燒哪些神經元?哪些肌肉收縮?”一陣溫和而耐心的笑聲,然后他補充道,“你甚至沒法完整解釋,怎么可能管理?”
她當時回道:“這算是習慣成自然,我猜……”
“正是!”一陣大笑,“我也有各種習慣。例如,我可以利用腫瘤轉移故意傳播突變。我個人有幾千年的實踐,另外還有從烏恩和其他人那里繼承的各種有用機制。就像你握緊拳頭一樣自然。”
“但我的手不會真的變形。”她反駁道。
“變形只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的生活比你豐富許多的原因。”他沖她眨了眨眼,“我已經不記得自己二次進化了多少回眼睛了。”
此刻的奎莉抬頭看著臥室的天花板,看著一簾幽藍的光輝溶入粉紅色。她腦海中回想起了之前的一幕:
“你認為雷莫拉人是卑鄙、丑陋的怪物,”奧爾良說道,“不要否認,我不需要你否認。”
她沒有開腔。
“你看見我站在你家門口的時候,看見一個雷莫拉人來到你家的時候——你臉上的血色全沒了。你當時看起來既蒼白又虛弱,奎莉。嚇壞了!”她無法否認,無論當初還是現在。
“我們誰的生活最豐富,奎莉?客觀一點,究竟是你還是我?”
她拉著被子蓋住自己,身子微微有些顫抖。
“是你還是我?”
“是我。”她低聲道,話音里卻帶著疑惑。她心里依舊思來想去。佩里動彈了一下,轉過身面朝著她,似乎快醒了。奎莉最后看了一眼投影的天空,讓它消失了。佩里咧嘴一笑,眨了眨眼睛,手伸向她,問道:
“睡不著么,親愛的?”
“是的。”她承認道,“過來,親愛的。”
“哎呀,哎呀。”他笑道,“這么有心情嗎?”
確實。她的心里充滿了狂熱,從一個想法毫無由來地跳到另一個想法,每個想法出現得既激烈又突然。佩里騎在她身上,而她那雙過時的眼睛則注視著黑暗的天花板,依舊能看到那些猛烈涌動、變化的色彩如何遮蔽明亮的星塵。
他們做了第二次蜜月旅行,奎莉付的錢。他們穿過半個大船,來到一處小小的熱帶海域旁的度假勝地。幾個月里,他們享受著美景和海灘,靜觀乳白的沙子落入有著漂亮珊瑚與各色魚類的蔚藍海水。天空每天晚上都不一樣——大船會提供各種星云和奇怪恒星的存儲圖像。他們在最奇怪的地方以最奇怪的方式做愛,有時還有陌生人走到他們面前駐足欣賞。
然而,不知為何,她感到一種超脫,感覺自己如旁觀者一般在頭頂盤旋。她很好奇,雷莫拉人有性生活嗎?如果有,是怎樣的?他們又如何生孩子?佩里某天系上呼吸器,獨自游去了珊瑚礁,讓奎莉得以自由地研究。雷莫拉人的性行為,如果可以稱之為性行為的話,是通過防護服本身的電刺激來進行的。繁殖是另一回事。孩子在體外受孕,他們父母的基因樣本在一個超纖維包膜內結合和生長。這個包膜可以根據需要擴張。出生之后便配備第一臺獨立的核聚變裝置。她意識到,這是一種多么不可思議的生活方式。不過話又說回來,有許多人類團體似乎也很奇怪。有些人拒絕永生。有些人與電腦結婚,或生活在致幻霧中。還有許許多多精神分裂團體……
她對雷莫拉人的信仰了解不多。他們的信仰很私密嗎?如果是這樣,為什么她被允許瞥見他們的私人世界?
佩里依舊是那么愉快、殷勤。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工作,”她告訴他,“你一直能哄我開心,親愛的。我這老女人很感激這些關注。”
“哦,你才不老呢!”他眨眨眼,微笑著拉她過來,“這才不是什么工作。相信我!”
之后,他們回了家。奎莉對自己的公寓感到失望。這里依舊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千篇一律到讓人沮喪。哪怕是花園房也沒能讓她的心情變好……她發現自己在想,除了這里,她究竟有沒有住過別的地方。冰冷的石墻向她慢慢逼近。
佩里問:“親愛的,怎么啦?”
她一句話沒說。
“要我幫忙嗎,親愛的?”
“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她開了口,“你的一個朋友來過……嗯,大概是一年前。”
耍賴的魅力浮現,那張臉顯得可靠又困惑。“哪個朋友?”
“奧爾良。”
一開始佩里沒任何反應。這個名字沒讓他的表情產生任何變化。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不敢看她。奎莉注意到,他嘴邊出現一種脆弱感,微笑的眼睛里有種呆滯的感覺。她感到很不安,差點就要問他怎么了。然后佩里說:“奧爾良想要什么?”聲音很輕微,跟悄悄話差不多。他側頭看了一眼,喃喃道:“奧爾良來過?”他有點不信她的話……
“你之前欠了他錢,”她回答道。佩里沒有說話,像什么都沒聽見。“佩里?”
他吞了口唾沫,問道:“之前?”
“我把錢付給他了。”
“可是,究竟怎么回事……?”她把事情告訴了他,提到了老化的密封和其他一些重要細節。解釋到一半,她一下子想到了一些明顯又可怕的事情。如果根本沒有欠債這回事怎么辦?她喘了口氣,問道:“你沒有欠他錢,對不對?”
“你說欠了多少?”
她又告訴了他一遍。
他點點頭,又吞了吞口水,伸直后背,然后勉強說道:“我會把錢還你的……盡快……”
“需要這么急嗎?”她握著他的手說,“我到現在都沒說過什么,不是嗎?別擔心。”她頓了頓,“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會欠他這么多錢。”
佩里搖了搖頭。“我現在可以給你五千,或者六千……剩下的我會湊夠的。我會盡快,我保證。”
她答道:“好吧。”
“對不起。”他嘟噥道。
“你怎么會認識雷莫拉人?”
一時間,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有點困惑。然后他勉強說道:“你了解我。偶爾體會一下異域風情,就是這么回事。”
“賭輸了?是這個原因嗎?”
“我都快不記得了,太久之前的事了。”他又擠出一個微笑,從前的魅力又回來了幾分,“親愛的,你應該明白……雷莫拉人跟你我完全不一樣。跟他們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她沒有提船殼上的那次短途旅行。反正一切都是舊聞了,她為什么要說起這件事?佩里不停保證著要還她錢。他宣布他明天就離開,去找一些欠他錢的無名氏。他最多能搞到一千五百個信用點。“這點首付款很少,我知道。”奎莉想寬慰寬慰他——他似乎緊張得不行——可最后她只是告訴他,“一路平安,早點回來。”
脆弱讓他顯得很可愛。“很快就回來。”他保證道,然后走出大門。一個小時后,奎莉也離開了家。她告訴自己,她要再次前往船殼,與她丈夫的老朋友對質。那筆神秘的債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為什么如此困擾他?但在管道車抵達貝塔港之前的漫長旅程中,她意識到,對峙只會讓佩里更加難堪,有什么必要呢?
“現在怎么辦?”她低聲問自己。
自然是另一次船殼上的漫步。如果奧爾良不反對的話。希望他有空,她心想,也有這個意愿。
他的臉變成了藍色,眼睛也變大了。眼縫里長滿黑色的毛發,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其中有些東西明顯地讓人感到好笑。“我猜,我們可以去逛一逛,”他那不含感情的聲音說道。兩人站在更衣室里,不是之前那間就是長得很相似;奎莉有點分不清楚。“我們可以去,”奧爾良說道,“不過,既然你想破壞規矩,為什么只挑不痛不癢的那種?為什么不挑戰一下更重要的?”
她看著那張嘴朝她微笑,嘴角露出兩顆小牙。“你想說什么?”她問道。
“當然,會花一些時間,”他警告道,“幾個月,或者幾年……”
她有幾個世紀可以花,只要她想的話。
“我了解你。”奧爾良說道,“你對我、對我們很好奇。”奧爾良動了動一只胳膊,翻新的關節處只發出一點嗡嗡聲,“如果你愿意,我們會讓你成為名譽雷莫拉人。我們會借你一件防護服,把你安置在里邊,然后用加速突變的方式改造你的部分身體。”
“你能做到?怎么做?”
“噢,靶向大劑量輻射就行了。另外,我們會讓你產生一些有益變異。我會把一些基因包裹在智能腫瘤里面,它們會遷移到正確的位置,開始生長……”
她感到害怕和好奇,心怦怦地跳得厲害。
“當然了,這事兒肯定不會一晚上就實現。這也取決于你希望改變多少。”停頓,“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情不那么合法。船長們不大樂意讓乘客碰上哪怕一丁點風險。”
“風險有多大?”
奧爾良解釋道:“原則上說,變形非常簡單。我會調出我們的記錄,確保細節。”他頓了頓,瞇縫著眼睛,“我們會讓你全程保持睡眠。靜脈輸液。這樣最好。你以原本的身體躺下,然后以新的身體醒來——?一具更好的身體,我想是這樣。有多大風險?幾乎沒有,相信我。”
她感覺麻木。渺小、脆弱,麻木。
“你不會變成真正的雷莫拉人。我保證,我們不會觸碰你的基礎基因。不過,見到你的人都會以為你是貨真價實的雷莫拉人。”
有那么一瞬間,奎莉無比清晰地看見自己在恢宏的蒼白船殼上,獨自走著第一位雷莫拉人的道路。
“有興趣嗎?”
“大概。有的。”
“在我們開始之前,你必須得非常有興趣才行。”他警告道,“我們要考慮費用問題,而且這么做會讓我的人承擔風險。要是船長發現了,我會被停職停薪。”他停了一下,又問道,“你在聽嗎?”
“需要花錢。”她低聲道。
奧爾良報出了數字。
奎莉本以為費用會更高——二十萬信用點雖然數額依舊不小,但她能承受。以后沒法像以前那樣去豪華度假村旅游了,這是事實。但是,一處慵懶、平凡的度假村怎么比得上她即將得到的東西?
“你以前干過嗎?”她問。
他等了幾秒才回道:“沒做過幾次,是的。”
她沒有問那些顯而易見的問題。想起佩里的事,她的嘴角悄悄彎了起來。
“不用著急。”奧爾良建議道,“你決定好再說。”
她已經做好了決定。
“奎莉?”
她看向他,問道:“我想要你的眼睛,可以嗎?能不能包進智能腫瘤給我?”
“沒問題!”燦爛的笑容瞬間浮上臉龐,嘴張得幾顆獠牙清晰可見,“隨你挑,隨你選。一切照你想的辦。”
“那么,眼睛。”她喃喃道。
“它們是你的了。”他宣布,沖她眨了眨眼。
各項安排都得落實。最讓她驚訝、也最讓她收獲意外快樂的是,耍花招從自己的儲蓄中掏出錢卻不告知用途,還有告訴公寓說她要離開,時間不定。至少一年,或許更久。奧爾良沒有給她的停留設期限,萬一她喜歡雷莫拉人的生活呢?為什么不保留一些可能性呢?
“如果佩里回來怎么辦?”公寓問道。
他自然可以隨意使用這里。她以為自己說得夠明白了——
“不,女士,”她的話音被打斷,“如果他問,我該如何告訴他?”
“告訴他……跟他說我探險去了。”
“探險?”
“跟他說,這回該輪到我了。”她宣布道,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奧爾良找了同一位女雷莫拉人當幫手,她已經兩次帶過奎莉去找他。她那逗號式的眼睛沒有變化,但嘴巴變小了,灰色的牙齒變成黑曜石一樣的黑色。兩人工作時,奎莉躺在他們之間,發現他們的臉在微笑,聲音卻變得緊張而尖銳。這并非她頭一回意識到,她其實沒聽到過他們真正的聲音。衣服本身在翻譯他們笨拙的喃喃自語:正因如此,他們才可以大幅改造喉嚨和嘴巴,卻不會讓聽者產生什么理解困難。
“有沒有覺得難受?”那女人問。沒等奎莉回話,她又問道:“還有什么最后的問題沒有?”
奎莉被封閉進了防護服,一陣突然的恐慌籠罩了她。
“什么時候回家……什么時候完成……我要多快才……?”
“才什么?”
“重回正常的自己。”
“你是說治好傷口吧。”女人輕聲笑了,她那讓人看不懂的表情變了一下。“親愛的,我覺得這事兒說不準。你的公寓里有自動診療嗎?好的。讓它切除壞掉的部分,再幫助你重新生長新的器官。就跟你遭遇了糟糕的事故一樣……”短暫的停頓,“奧爾良,需要多久來著?六個月時間痊愈嗎?”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忙著搗鼓她防護面罩里的一些東西。奎莉能看見他的臉在她面前上上下下。
“六個月過后,你就能重回大眾面前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奎莉反駁道,說話吞吞吐吐的。胸口有壓力正在形成,她的恐慌變成了驚懼。再一次,她只想回家。
“你聽。”奧爾良說道,然后沒了下文。
奎莉最后小聲問:“什么?”
他彎腰湊近,對她說道:“沒事的。我保證。”
他之前的信心不見了。也許是他不相信她會繼續這次冒險。也許他的提議只是隨口一說,因為他覺著沒人會上鉤,所以現在他得找些理由把事情停下來——
——然而,他說道:“密封完畢,準備就緒。
“準備就緒。”女人重復道。
兩人臉上都出現了笑容,盡管都沒有表現出信心。然后奧爾良解釋道:“你只會有極小的可能沒法恢復正常。如果輻射過量,新的突變過多……嗯,會導致你體內極深處出現異化。那么,哪怕一千個自體細胞也沒法把這種異化清理出去。”
“器官殘余,”女人補充道,“怪異的瑕疵之類。”
“不會發生的。”奧爾良說道。
“不會的。”奎莉同意道。
她嘴前出現一個喂食吸嘴。
“吸住它,睡過去吧。”奧爾良告訴她。
她吞下了某種化學湯劑,聽見女人說:“不,要花十到十五個世紀才會留下持續性的痕跡。除非……”
奧爾良說了什么話,像在呵斥她。
她苦笑了一下,說道:“噢,她睡著了……!”
奎莉睡著了。她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沒有夢境、沒有時間的虛空,身體傳來針刺的感覺——每一次輕微的疼痛都標志著一個智能腫瘤。宇宙中好像再沒有其他東西,只剩下奎莉,漂浮在完美的黑色中,正被重塑。
“多久了?”
“沒過多久。差不多七個月。”
七個月。奎莉想眨眼,卻沒法閉上眼瞼。她想試著摸自己的臉,抬起沉重的手臂摸上臉龐,結果卻摸到了防護服。“完成了嗎?”她嘟噥道,聲音斷續、緩慢,“我完成了嗎?”
“永遠都不會完成,”奧爾良大笑道,“你一直沒發現到嗎?”
她看見一個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奎莉,感覺如何了?”
怪異。從頭到腳都覺得很怪異。
“已經差不多正常了,”那個聲音說,“再過幾個月,你就會變得完美。耐心一點。”
她記得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眼睛似乎主動閉上,頭腦又睡了過去。這次她做了夢,夢見她、佩里、奧爾良在海灘上。她看到他們在乳白的沙灘上曬太陽,甚至感覺到了假太陽的熱度,感覺它烘烤著她重建的骨頭。
她醒過來,嘟噥道:“奧爾良?奧爾良?”
“我在。”
她的視力改善了。她發現呼吸恢復了正常,那張扭曲的嘴吐出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但她的防護服卻能準確翻譯。
“我看上去什么樣子?”她問道。
奧爾良微笑著說:“很可愛。”
他的臉似乎是藍黑色。她坐起身,看著樸素的灰色更衣室,意識到顏色在如何轉變。她的新眼睛以不同的方式感知著世界,同樣對相同的光譜敏感,但感知的方式卻是前所未有。她慢慢爬起來,問道:“多久了?”
“九個月零十四天。”
不,她還沒有完成。不過,身體的變形似乎已趨于穩定,再次動起來的感覺真是妙極了。她試探性地走了幾步。她用自己厚實過頭的手笨拙地握起拳頭,又舉起來放在眼前,想知道它們在超纖維下面會是什么樣子。
“想看看你自己嗎?”奧爾良問道。
現在?她準備好了嗎?
她的朋友笑了,獠牙在房間微弱的光線下閃閃發光。他提供了一面大鏡子,她彎腰把臉湊近,發現一張被改造過的臉正盯著她:一張滿是反光牙齒的殘缺嘴巴,眼睛則是兩個毛茸茸的縫隙。她勉強做了個深呼吸,顫抖起來。她的皮膚是可愛的金色,至少在她看來是金色,上面覆蓋著白色的硬腫塊;鼻子變成了細長的鳥喙模樣。她希望能摸摸自己,撫摸一下自己的臉龐。只有雷莫拉人才會永遠摸不到自己的身體……
“你如果覺得身體有力氣了,”他說道,“那就跟我來。我跟船員們要執行維修任務,在船殼上面。”
“什么時候?”
“其實就是現在。”他放低了鏡子,“其他人在穿梭機里等著。你可以在這里再多待幾天,或者現在跟我走。”
“現在走。”她小聲道。
“很好。”他點點頭,“他們想見見你。這些人都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會選擇變成雷莫拉人。”
一個不想被關在平淡無奇的灰色房間里的人,她心想,臉上微微一笑,露出反光的牙齒。
他們的臉各式各樣,都很獨特,各種各樣的眼睛和扭曲的嘴,膚色也是各有不同。她數了數,加上奧爾良總共有15個雷莫拉人。奎莉盡力記憶他們的名字,認識她的新朋友。穿梭機之旅像一場聚會,某種奇怪的非正式聚會。聽著雷莫拉人的笑話,聽著他們如何互相取笑,以及偶爾取笑她——當然,是以友好的方式。她從來沒有見過有誰能如此快活。他們問起她的公寓——有多大,多豪華,要多少錢——以及她漫長的生活:真有聽上去那么無聊嗎?奎利一邊自嘲,一邊點頭說道:“是的,一切都很少變化。很顯然,幾個世紀的時間就這么肆意過去了。”
一個雷莫拉人——聲音陽剛、洪亮,歪扭的藍臉——問其他人:“為什么人們花錢坐船,又想盡辦法躲在船里的深處?他們為什么從不走到外面,稍微看看要去哪里?”
船艙里爆發出一陣笑聲,顯然大家都深以為然。
“不朽者全是懦夫。”奎莉旁邊的女人說。
“是蠢蛋,”又一個女人說道,就是那個逗號眼,“至少大部分都是。”
奎莉感到不安,不過只是暫時的。她轉過身來,透過一扇臟兮兮的窗戶看著下方平順、一成不變的風景,還有她記憶中的發光天空。這景色使她感到舒暢。最終,她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又在奧爾良喊出接近目的地的時候醒來。“開始減速!”他在駕駛艙里叫道。
眾人開始減慢速度,下降。她從大家的笑臉上品出了各種味道。身邊的雷莫拉人拉起她的雙手,大家開始祈禱。“今天不要有彗星。”他們乞求道,“明天多來一些,我們想加班。”
穿梭機徹底停下,眾人開始下船。
奧爾良大步走回奎莉身邊,突然嚴肅了起來。“跟緊點兒,”他警告道,“但別礙著我們。”
船頭這里的超纖維最厚,深度超過十公里,永無休止的輻射已經將表面染成了褐色。柔軟的干燥灰塵黏附在防護服上,一切都被極光和激光的閃光照亮。奎莉跟在后面,聽著其他人談話。她喝了一點雷莫拉人的湯——這還是第一次有意識地吃東西——感覺湯在她的喉嚨里流動,像在映射她身體的新結構。她的胃似乎沒有變化,心臟是不是變成了兩個?感覺心跳好像不太對。兩顆心好像并排著依偎在一處。她找到奧爾良,走近對他說:“我希望可以脫掉我的防護服,就一次。只要一分鐘就好。我一直想知道我整體看起來如何。”
奧爾良瞟了他一眼,挪開視線。“不行。”
“不行?”
“雷莫拉人從不脫掉防護服。永遠不。”
聲音中帶著憤怒,其他人則緘口不言,令人不寒而栗。奎莉四處張望,吞咽了一下。“我不是雷莫拉人,”她最后說道,“我不明白……”
依舊是沉默,還有匆匆交換的眼神。
“我會從這里邊出來……遲早……!”
“但現在不要提,”奧爾良警告道。一個更柔和、更溫和的聲音說道:“我們有禁忌。或許我們看著很粗野,不像這種人……
“并沒有。”她嘟噥道。
“……但我們有著禁忌。這些防護服就好比內臟和眼睛,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成為雷莫拉人,真正的雷莫拉人,就是許下了一輩子的神圣誓言。”
逗號眼女人靠近說道:“脫掉防護服是侮辱、褻瀆之舉。”
“卑劣,”其他人說道,“或者更糟。”
或許是猜到奎莉的想法,奧爾良碰了碰她,她感覺那只手仿佛穿過了她的防護服,直接探進心里。“當然,你現在的身份只是我們的客人,毫無疑問。”他停頓了一下,“我們只是有著自己的信仰而已。”
“觀念。”女人說道,“還有對我們討厭的人的蔑視。你明白了嗎?”
她不明白,不過卻還是發出了理解的聲音。顯然,她戳到了別人的傷疤。
新的沉默再度降臨。她發現自己在星塵中行進,只希望有人再次發出憤怒的聲音。沉默是最糟糕的一種憤怒。她發誓,從現在開始,她將謹慎對待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撞擊坑十分寬闊,到處凹凸不平,只有部分地方得到了修補。之前的船員弄來了修補用的巨大坦克和其他機器。整個過程仿佛某種藝術:倒入新的液態超纖維,再小心翼翼地進行固化。每換一次班,平滑的撞擊坑里便會加高一百米。奧爾良和奎莉站在頂部,向她解釋工作內容。這回是兩班倒,她可以自由地觀看。“不要靠得太近,”他再度警告道,語氣隱約帶著家長的味道,“別擋了我們的路。”
她答應了。最初的半天,她興高采烈地坐在撞擊坑的沿上,坐在被摧殘到毫無用處的超纖維堆成的山脊上,想象著造成這場混亂的彗星。她知道,這顆彗星應該不大。一顆大彗星會撞出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坑,需要四十名船員來修補。但這顆彗星的個頭應該也不算小。它一定是彗星群的一員,被激光監視器漏過了。她看著紅色的光束劃過天空,它們的熱量讓極光產生了新的顏色。她的新眼睛看到了驚人的細節。沖擊波是紫色的磷光,還看見了橙色、深紅色和雪白的漩渦。美麗而致命的天空,不是嗎?突然,激光器發射速度陡增,在頭頂上形成蛛網狀的光束。她意識到大船前方出現了彗星群,導航器的定位就在他們下面的某個地方……幾千萬公里之外,有泥土、冰塊和巖石正在快速接近……!
激光發射得越來越快,她埋下了腦袋。
撞擊出現了,至少一次。她看到了閃光,感覺到了被船殼抑制的微弱隆隆聲。這些能量的一部分會被吸收,轉化為有用的力量。某種程度上而言,撞擊成了燃料。殘余的氣體將被濃縮并泵入內部,在大船繼續其偉大旅程,不可避免地出現揮發物質損失時,能成為對應的代替物。
大船是一個以銀河系為食的生物體。
這形象本來熟悉到讓人厭煩,此刻似乎突然鮮活起來。奎莉自嘲地笑了笑,眺望著褐色的平原,同時將注意力轉向體內。她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出錯的心臟的搏動;她能感覺到每一個小動作的變化。她的身體有一種奇怪的、難以辨認的特質。她能感覺到肌肉中的每一根纖維、每一次抽搐和每一次靜止。她從來沒有這么鮮活,這么有自我意識。她發現自己在笑,甚至笑到暈乎乎的。
倘若她是個真正的雷莫拉人,她想,那她就是自己的獨立世界。像大船一樣的世界,只不過更小,器官部件被封在護甲中,永遠處于變化狀態。就好比船里的乘客,她的身體細胞也在不斷變化。她感覺甚至快要能體會到自身的進化……奧爾良是如何控制的?肯定會令人大吃一驚,如果她能二次進化自己的視力之類……形成獨屬于她自己的眼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就這么跟這群人待著,如何?
這種可能性突然浮上心頭,讓她驚訝不已。
如果作出所有必要的承諾,接受他們的所有禁忌,證明她屬于他們——會如何?這種事情發生過嗎?富有冒險精神的乘客是否嘗試過皈依?
天空變成了紅色。激光不停射擊,每條紅線都瞄準正上方的一個點。無聲的炮擊集中在有形的冰塊和沙礫上,蒸發它們的表面,震碎其中的核心。隨后,激光束化整為零,從大到小射擊碎片。這是一場巨大的戲劇,看得她既興奮,又恐懼……力場消除了殘存砂礫和原子塵帶來的動能,極光變得越來越亮。鮮艷的橙色天空下,突如其來的微小沖擊吹動她周圍的星塵。有什么東西擊中了她的腿:先是一道閃光,接著是一陣微弱的疼痛……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沒死的話,傷勢有多嚴重。然后她眨了眨眼,發現膝蓋上只有一個小坑——好吧,頂多算是個小瑕疵。突然間,流星雨結束了。
奎莉站起身來,依舊緊張得渾身發抖。
她沿著沖擊坑的斜坡逐級而下。奧爾良的命令被她忘在腦后;她需要和他說話。她想分享自己的見解和贊美,興奮得差點絆倒在地。最后她喘著粗氣到達工作地點。勞累甚至間空氣變得難聞起來。她能從中聞到自己的味道,但這味道頗感陌生,很厚重,有一點甜味。
“奧爾良!”她大喊道。
“你不該來這里。”一個女人抱怨道。
逗號眼女人說:“待在那兒。奧爾良過來了,別動!”
她站在旁邊,看著湖泊一般的新造超纖維冷卻、固化。一層薄薄的表皮已經形成,表面平坦異常,呈銀色。像一面鏡子。天空倒映在其中。奎莉向前傾下身子,雖然她知道不應該這樣做。她冒著摔倒的危險,想看見自己的樣貌。附近的雷莫拉人只是看著她,什么也沒說。當她試圖抓住一坨舊的超纖維來穩住自己的時候,他們露出了笑臉。激光再次閃爍,一切都亮如白晝。
她沒看見自己的臉。
或者說,她看見了。但并非她預料的那張臉,并非奧爾良便攜鏡子里的臉。這臉依舊是原本奎莉的臉,嘴巴大張著,一雙美麗又平凡的眼睛驚訝地大睜著。
她喘著氣,明白了一切。付出了巨大的錢財,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全是假的。一個巨大而冷酷的惡意玩笑。雷莫拉人正在哈哈大笑,手放在他們觸摸不到的肚子上,可怕的臉扭曲著,簡直要被當下純粹的殘酷喜悅樂成兩半!
“你的那面鏡子其實不是鏡子,對吧?它只是合成了一張圖出來,對吧?”她不停地問出問題,根本不等回話,“你給我下了藥,是吧?所以一切看起來、感覺起來才這么不對勁。”
奧爾良說道:“正是如此。沒錯。”
奎莉依舊待在防護服里,回貝塔港的只有她跟奧爾良。他會送她回家。其余船員繼續工作,奧爾良之后會回去繼續完成工作。戳穿假相之后,所有人一致認為,沒必要繼續留她待在船頭了。
“你欠我錢。”她費力說道。
奧爾良的臉依舊是藍黑色。獠牙襯出平靜又冰冷的笑容。“錢?誰的錢?”
“我付錢讓你提供服務,可你什么也沒做。”
“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錢。”他大笑道。
“我要去舉報你,”她呵斥道,試圖吐出她所有的恨意,“我要去找船長——”
“——然后讓你自己更加難堪。”他滿臉自信,甚至有些狂妄,“我們的交易會被貼上非法、甚至是惡心的標簽。船長們會被惡心壞的,相信我。”又是一陣大笑,“另外,誰能證明?你把你的錢給了什么人,但誰也追查不到我們頭上。相信我。”
她從未感到如此羞愧。她用手臂緊抱住自己,再一次只想回家。
“藥效很快就會消退,”他保證道,“你會再度恢復正常。別擔心。”
她用快斷氣一般的聲音低聲問:“我失去意識了多久?”
沉默。
“并非好幾個月,對不對?”
“差不多三天吧。”頭盔里的點頭,“只要服用足夠的劑量,這藥會扭曲你的時間感。”
她感到胃部一陣陣難受。
“你馬上就會回家了,奎莉。”
她抱著自己,渾身抖個不停。
雷莫拉人久久地盯著她,表情中似乎帶著些許后悔。又或者是她搞錯了?
“你們并沒有什么信仰。”她斥道,這是她能罵出的唯一侮辱。然后,她語氣變得堅定起來,“你們就是一群殘忍、惡心的怪物。哪怕有這個機會,你們也無法在船里生活,你們的歸宿就是船殼。”
奧爾良一言不發,只是盯著她看。
最終,他看向前方,注視著無盡的灰色景觀。“我們想遵循開創者的道路。我們想有信仰。”他聳了聳肩,“我們中的一些人做得更好,毫無疑問。但我們只是人類罷了。”
她低聲問:“為什么?”
他再度看向她,問:“什么為什么?”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奧爾良似乎憋了一口氣,好半天吐出來。“噢,奎莉,”他說道,“你還沒有發現,是嗎?”
他什么意思?
他抓著她的頭盔,把她的臉拉到他的臉旁邊。她只看得見他的眼睛,其中每根黑色毛發都在扭動,不知名的液體循環其中。她聽到他的聲音說道:“這從來、從來都與你無關,奎莉。不是你。半點都不是。”
她明白了——也許她一直都知道——她啞口無言,皮膚冰涼。最后,在經歷這一切之后,她發現自己哭了出來。
佩里恰好也在家里。
“我很擔心你。”他坦誠道。他坐在花園房里,一臉如釋重負。“公寓說你會離開至少一年。我很為你擔心。”
“好啦,”她說道,“我回來了。”
她的丈夫盡量不表現出懷疑,也努力回避著問某些問題。她能看出他心里憋著問題。她看著他拿定主意要使出美男計,微笑著問道:“這么說,你是去探險對吧?”
“也不算。”
“在哪兒呢?”
“云霧峽谷。”她撒了個謊。她從貝塔港一路過來都在練習這個謊言,但現在聽起來卻很假。然后,她被丈夫問的問題差點嚇一跳:
“你有進去嗎?”
“走了一部分,然后我決定不去犯險。我租了一條船,可我不敢踩上去。”
佩里開心地咧嘴一笑,欣慰溢于言表。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說道:“順便說一下,我已經籌到差不多八千信用點,已經存進了你的賬戶。”
“好的。”
“我會把剩余湊齊的。”
“不著急。”她回道。
欣慰轉為迷惑。“親愛的,你還好嗎?”
“我很累。”她字斟句酌地說。
“你看著是很疲憊。”
“我們去床上躺著吧,好嗎?”
佩里十分配合。一番云雨之后,和奎莉一樣疲憊不堪的他昏睡了過去。但她強撐著保持清醒,溜進她的私人浴室,往她的自動診療器里擠入一滴佩里的精子。“我想知道,這東西有沒有什么異常。”她告訴它。
“好的,女士。”
“再掃描一下他,好嗎?但不要吵醒他。”
機器開始工作。幾乎一瞬間,異常基因和殘存器官的列表就顯示在奎莉眼前。她懶得去讀。她閉上眼睛,想起奧爾良承認她不過是一個偶然的旁觀者之后告訴她的一點東西。“佩里生為雷莫拉人,卻離開了我們。按我們的計算是在很久以前,這觸犯了我們的禁忌。”
“離開了密封?”她回道。
“每過一段時間,我們就會派人趁他不在家的時候上門拜訪。我們會在關節里邊撒一點星塵,讓它們嘎吱作響,然后對碰見的每一個人裝可憐。”
她丈夫從一開始就騙了她,沒有一句真話。
“有時候,我們會騙他的女人給我們更多的錢,”他吹噓道,“就像我們對待你一樣。”
她問道:“為什么?”
“你以為呢?”他回答道。
某種類型的復仇。當然了。
“最終,”奧爾良宣布,“所有人都會知道佩里的事。他會耗盡他的藏身之處和所有金錢,不得不回到我們身邊。我們只是不希望這事兒來得太快,明白嗎?現在的情況簡直太有樂趣了。”
此刻,她睜開眼睛,凝視著那份異常列表。要讓他看著像人類,清理怪異的雷莫拉人基因,這可不是隨手就能做到的。他絕非只在船殼上生活了幾年,不是。他是個純血雷莫拉人,做了不可思議的事:他脫下了防護服,去到船殼之下生活,安全待在宇宙的致命危險之外。奎莉只是他最新的無知情人。她很清楚他為什么選擇她。與其說是錢,不如說是她頗為好用的天真與備受呵護的無知……她完全有權跟他對峙,要求他立馬滾蛋,不是嗎?
“清除列表。”她說道。
“遵命,女士。”
她告訴公寓:“請把船頭的風景投影出來,發送到我臥室的天花板上。”
“沒問題,女士。”它回應道。
她走出浴室,頭頂上是激光和爆炸的彗星。她很想像奧爾良希望她的那樣,把錯誤拋在腦后。她坐在佩里身側的床邊,等待他自己醒來。他將感受到她的目光,睜開眼睛,看到她被雷莫拉人的天空所包圍……
……她猶豫了一下,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向上看了一眼,想起在撞擊坑邊的那一刻,她感到了與自己身體的徹底結合:一種完美,一種令人陶醉的自我感覺。這是由藥物和無知引起的,但它似乎又非常真實。她意識到,這是一種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獲得的感知。她想象著佩里的未來:被雷莫拉人追捕,失去所有的人類朋友,除了船殼和他拋下的人生,再無其他選擇……
她看向他,后者平靜的臉龐微微抽動著。
憐憫。慈愛。并非愛,但跟愛差不多的某種東西讓她對這個墮落的雷莫拉人產生了感情。
“假如……?”她小聲道,然后笑了起來。
佩里也笑了。他眼睛依舊閉著,似乎沉浸在下一秒就會忘記的某個慵懶夢境之中。
責任編輯:龍 飛
1指鮣魚(Remora),本文中取其音,譯作雷莫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