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查爾斯·斯特羅斯 Renne

英國作家查爾斯·斯特羅斯出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開始發表科幻作品。在此之后,他兩次獲得軌跡獎,三次獲得雨果獎,創作了無數優秀經典。不過別以為他只是個作家,其實他還有計算機科學碩士學位,還出過一本關于網站架構設計的書。這樣的全才自然不會只寫科幻,他的作品大多同時具備科幻、奇幻兩類元素,下面這篇《雪球的機會》就是其中之一。
陰沉的天空像個月份大了的孕婦,冰天雪地就是她的胎膜。胎膜懸在戴維頭頂上方,壓得人喘不過氣,讓他覺得明天肯定會宿醉頭痛。他抬頭看了一眼,打個哆嗦,接著推開門,走進煙霧繚繞的德伊德·納爾斯酒館。
“尾隨者”譚姆已經坐在吧臺前,兩人經常合伙干些買賣。“戴維,還好嗎?”
戴維深吸一口氣,撩開遮光門簾。走進昏暗室內的那一刻,他的眼鏡立刻起了一層霧。透過霧氣,這家臭名昭著的酒館蒙上了一層冷冷的彩虹光圈,缺陷都被遮住了。“來一杯杜查爾斯啤酒。”他張開鼻翼,貪婪地享受著德伊德·納爾斯內混合各種氣息的渾濁氣味。這氣味在酒館里變質、發酵,濃得幾乎可以用斧頭劈開。莫拉格跟戴維還有交流那陣子,有一次她透過歪歪扭扭的防寒面罩吸了一下鼻子,跟戴維說道:“這天殺的晚上,外面冷得像北極,絕對沒亂說。”
戴維取下眼鏡,擦了擦,疲憊地周圍看了看,“這里頭又臭得跟死了人一樣。”
譚姆掃視一圈,似乎是在確認酒館確實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個窮鬼,并沒有突然多出一倍客人。“別這么說。”他用留著凍瘡痕跡的鼻子指了指角落里的卡座。酒館曾經的客戶是舊城區的漂亮姑娘,現在卻莫名其妙受到游戲社團學生的追捧,大概是因為附近其他酒館都不歡迎他們吧。畢竟,他們吵吵鬧鬧,又不怎么買酒喝。(和之前那群妓女一樣。)一群衣衫破舊的游戲黨在玩臨場動態角色扮演,這會兒正因為游戲設定某些冷僻的細節而爭執不休。“他們真高興,聽起來像一大群玩鬧猴子。”
“哎,誰能怪他們呢。”戴維舉起杯子,“我只希望他們別吵得所有人頭痛。”酒館沒有食品許可,為了補足這個短板,安裝了一塊巨大的、故障不斷的屏幕,上面全是噪點,令人擔心地歪扭著懸在人們頭頂。六名游戲黨聽到他的話,跳了起來。
“別惹他們,戴維,他們有劍。”
“我開個玩笑而已,純粹因為今晚彩票又沒中,沒有別的意思。”
“你要中獎了,那才真是稀罕呢。”譚姆盯著他的眼鏡,“要是號碼真中了,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中大獎嗎?”戴維取下眼鏡,拉開大衣衣兜的拉鏈,掏出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空氣立刻在塑料包裝紙上結出小水珠。他拆開包裝。“首先把房貸還了,把孩子的贍養費給了,然后——”他停下來,目光落在吧臺后面老舊的“禁止吸煙”的牌子上。“啊,媽的。”他打燃芝寶打火機,把煤油火焰湊上香煙頭,“知道嗎?要能再年輕一次,我就搬走。但我不年輕了,這兒就是我的家。”“禁止吸煙”的牌子下面還有警告:吸煙會得肺癌(能治好),會導致兩千歐元的罰款(太搞笑了,能執行再說吧)。戴維深吸一口,暖暖的氣息沖進肺里,讓他倍感滿足。“莫拉格帶著孩子們來了。”
“呵。”譚姆嘟噥一聲便沒了動靜,讓戴維很感激。倒不是他不希望莫拉格回到身邊,但總有人以朋友的口吻勸他要如何如何,否則她就永遠回不來了。實在是讓他厭煩透頂。
“我可以掏錢讓孩子們去東部,他們還年輕。”他看了一眼門廊,“都五月了,還在扔雪球玩,這可不對。”
“這不是全球變暖嘛。”譚姆聳聳肩,有些夸張地調侃道,接著換了個話題,“你覺得他們能去哪兒?烏克蘭?新貝爾尼亞?”
“哪兒都行,只要有草地,沒有冰川,有海灘——真正的海灘,沙子什么的都齊全。”他皺了皺眉,又匆忙加了一句,“別誤會,我清楚沒什么可能。”
南極西部的冰架二十年前坍塌融化了。從那時起,世界各地的海岸線都變了樣。同時,墨西哥灣暖流失去了最后一絲北上的動力,不列顛群島迅速被冰層覆蓋,仿佛北極。接著,美國人又讓情況進一步惡化——至少對蘇格蘭來說是這樣。他們向太陽軌道發射了一面巨大的遮陽罩,免得這個星球上其他地方的人被極熱天氣烤成肉干。
戴維在學校地理課上學到過“全球變暖”,那時全球還沒有變暖。他在課堂上不是打盹,就是盯著雅思敏·邁克科納的頭發看,只偶爾聽聽課。直到他背上房貸、第二個孩子也即將出生,才真正理解了小時候學到的知識。全球變暖意味著寒冷,永恒的、滲到你骨頭里的寒冷。
“我真想再次看看真正的海灘,有生之年吧。”
“你可以存錢買張火車票。”
“打住吧你,我能往哪兒去?”戴維嗤笑道,把不幸變成了樂子。
這年頭只有頂級富豪才坐得起飛機。而且,最近一處有陽光、有沙子的海灘在哈里發國。你得坐高速列車向南穿過英法海底隧道,穿過直布羅陀大橋,進入曾經的北撒哈拉沙漠。作為旅游勝地,哈里發國有一些缺點,沒有光著上身曬日光浴的美女只是缺點之一。“哪兒都一樣糟糕,沒必要到處跑,至少我在這兒能吃到炸豬皮。”
“啊,也是。”譚姆把眼鏡戴到頭頂,一位陌生人出現在門廊上。“看來有些人感覺不到冷。”戴維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那陌生人反常地穿著薄外套,打著領帶,仿佛是從上個世紀中葉走出來的。不過,精心修剪的山羊胡須和植入額頭的兩只黃銅犄角還是相當有當代特色。他感覺到戴維盯著自己,對他禮貌地點點頭,接著移開目光,慢慢走到吧臺。戴維轉向譚姆,沖他眨了眨眼。譚姆看懂了,便說道:“保重,戴維,完事兒了給我打電話。”說完,他站起身,把眼鏡拉下來,跌跌撞撞地朝廁所走去。
于是,吧臺只剩下戴維和那個陌生人。陌生人靠在吧臺上,眼神往戴維這邊瞟,似乎被逗笑了。戴維額頭上擠出了皺紋,盯著酒保凱蒂,她剛從地窖走上來,一手拿著一個空的煤粉墨盒。
“喝一杯?”陌生人抬起一邊眉毛問道。
“哎,你付錢的話,我要一杯杜查爾斯……”戴維不大擅長領會別人的意思,但對著裝一向很敏銳。如果這個衣衫單薄的南方人有錢坐帶暖氣的出租車,他肯定有錢請自己喝幾杯。
凱蒂點點頭,在水槽洗了手——不管出廠時封得多嚴實,煤粉墨盒總會像曾經的打印機碳粉一樣到處漏粉——拿起兩個杯子。
“剛來這邊?”過了一會兒,戴維問。
陌生人笑道:“只是路過,我每過幾年要去一次愛丁堡。”
“哎。”戴維感覺有些親切。
“你呢?”
“我來自皮爾頓1。”這是真話,那是戴維多年前和莫拉格一起買房子的地方,當時還有人真心想在愛丁堡定居。那時福斯灣2還不會年年被浮冰堵塞六個月,海平面沒有上升,利思和英格里斯敦3還沒有被冰封,亞瑟王座4也還沒有變成凍土盡頭若隱若現、陰沉蒼涼的海岬。
“你又是哪兒的人?”
凱蒂在陌生人面前的吧臺上放了半公升啤酒,又彎腰倒另一杯。陌生人的笑得更開了,“你知道我是哪兒的人,朋友。”
戴維嗤笑一聲。“哎,你有錢,有品位,對不對?”
“算是吧。”
凱蒂把第二杯酒放在戴維面前,沖他干巴巴地笑笑,接著退到吧臺的另一邊,中間還收取了陌生人的信用點數,動作行云流水。陌生人點頭舉杯,“祝你也發財。”
“呵,”戴維一口氣喝下三分之一,啤酒比平時苦,還有一絲硫磺的味道,“這桶酒是新開的吧。”
“給我朋友喝,當然要最好的。”
戴維不爽地瞄了他一眼。“好了。我知道你想套近乎,沒必要繞這么久圈子。”
“抱歉。”陌生人的眼神中有一絲不知所措,“主要我最近在美國待了很久,那兒有很多人信奉我,好久沒遇到像你這樣不吃我這一套的人了,我有點懷念。”
戴維嗤笑,“你看我像是有信仰的嗎?我們這兒都是文明人,那些虔誠的二百五怎么可能來酒吧。”
“原來如此。”陌生人放松了一些,“最近去看莫拉格和孩子們了嗎?”
接著發生了奇怪的事。戴維感到自己被冰冷的怒火吞噬,非人類的咆哮聲充斥著他的耳朵,他朝陌生人的喉嚨伸出手,似乎聽到了莫拉格的聲音:戴維,住手!不過不知為何,他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對方的身份——或者說,就算這混蛋不是貨真價實的魔鬼,打了他也多半會被詛咒。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失控,可能是因為警長在假釋要求清單上添加的那一項下丘腦植入物,讓他的大腦化學環境在假釋期間受到某些神秘力量的影響。他確實感覺體內有一種濕淋淋、冷汗涔涔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因此,當沖動退去,戴維不再想拿玻璃碴招呼這雜種時,他只能困惑地盯著著自己舉起的拳頭,指關節上粗糙的愛和恨的藍色文身就像監獄的兩根門柱,困住了他的人生。
“誰把他們的情況告訴你的?”他粗聲粗氣地質問。
“煙?”陌生人問。在戴維失控、要沖過來打他期間,他一直淡定地坐著,此時又抬起了烏黑的眉毛。
“不用了。”不過戴維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兜,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拿燒紅的炭塊摁上陌生人的眼睛,反而掏出一個濾嘴,遞給對方。
“謝謝。”陌生人拿起根本沒點燃的香煙放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我不需要人告訴我他們的情況。”他繼續說,煙霧從兩個鼻孔緩緩噴出。
戴維戒備地坐回吧臺椅,“我聽你問起莫拉格和孩子們,以為你想攪亂我的腦子。”但現在,他知道只要想想超自然力量,他的話就完全合理了。魔鬼刺激你的弱點不是很正常嗎。戴維伸手端起杯子,“抱歉,我以為你不存在。”
“不著急,”陌生人微微一笑,“無神論者讓我覺得很新鮮,不過確實需要多花點時間才能辦正事。”
“哎,行吧。假設你就是魔鬼,我想不通你來找我這種人做什么。”戴維充滿戒備地護著自己的啤酒,“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一名學生撩開門簾走出酒館。五月末的大雪灌進室內,戴維打了個哆嗦。
“就算你不是重要人物,但你的號碼中獎了啊。”陌生人邪惡地笑著,“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永遠不會中獎?”
“這個嘛,如果人們口中關于你的故事有一半是真的,我寧愿一輩子不中獎。或者,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被什么教會感化了?”
“確實是類似情況,”魔鬼點頭,做出一副很有智慧的樣子,“聽著,你不傻,所以我就不誆你了。攤開說吧,干這份活的不只我一個,我有必須達成的工作指標。但這世界的政客和資本家太少了,不夠用。而且他們無聊得要死,想要的翻來覆去只有金錢、權力,以及不會影響到選舉的火辣性愛。還是生活無望的窮苦人比較有創意,是吧?不過也更容易相信規則。”
“規則?”戴維茫然地盯著這個伙伴,“你是說法律吧?”
“為汝所欲為,即為汝之法。”魔鬼引用道,接著似乎嘗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不再說話了。
“你說什么?”
“以愛為律法,以意志為愛。”1魔鬼懶洋洋地說。
“就這些?”戴維盯著他。
“老板的要求,問到相關問題要引經據典。”說“老板”時,魔鬼臉上的表情讓戴維不寒而栗,“她會監視我們的對話,隨時檢查。”
“就沒有其他的了嗎,啊?既然你是魔鬼,你需要遵守《十誡》嗎?”
“哦,那是規則,不是法律,”魔鬼笑道,“我對自己的杰作很驕傲。”
“那是你編出來的?”戴維指責道,“就為了把我們玩得團團轉?”
“是啊,當然了!還有好多別的規則,它們效果特別好,你不覺得嗎?”
戴維捏起拳頭,盯著拳頭背面看。愛。“你這雜種,我還是不相信你。”
魔鬼聳聳肩。“沒人強迫你相信我。不信又怎樣,我還是存在,不是嗎?可以將我看作強人擇原理下的垃圾收集子序列2。而它們,”他指了指頭頂的LED燈,“說是靠魔法工作的也沒毛病。”
戴維戴上眼鏡,一口喝干了啤酒。行吧,管它是靠什么呢。魔鬼說得對:這么一想,他確實不知道燈是怎么亮起來的,只知道好像和電力有關。“再給我來一杯,你給錢。”
“不需要。”魔鬼打了個響指,滿滿兩杯啤酒出現在吧臺上,微微冒著泡。戴維端起最近的一杯。杯子是熱的,不過酒挺涼,就像剛剛從地窖里拿出來,聞起來有一絲硫磺味。“對了,我欠你一筆債。”
“什么債?”戴維還有些疑慮,繼續聞著啤酒,“聞起來不太好,”他把酒推開,“你怎么會欠我的債?”
“你背上抵押貸款,你接受了街道清潔隊的工作,又用你不起眼的方式把事情搞砸,間接害了幾千名市民。你毀了自己的生活,說服莫拉格和她父母斷絕關系,還把杰米和小戴維送給了我——你沒有把他們撫養成優秀正直的公民,而是讓他們長成了兩個流氓。你不是學者,也不是紳士,你很懂如何散播仇恨。至于你對莫拉格做的——”
戴維又捏起了拳頭。恨。“有膽子你就繼續提莫拉格……”他警告道。
魔鬼低低笑了兩聲。“重點是,你以一己之力達成了如此成就,”他聳聳肩,“如果你有需要,我其實會幫你的,但你似乎不需要幫忙。你是個內行。”他清了清嗓子,“所以,今晚我來找你就是因為這個。”
“我的靈魂不賣,”戴維兩手交叉,拒絕道:“你把我當成什么了?”
魔鬼搖搖頭,依然在笑。“我不是來收買你的,我們不這么辦事。而且,很多年前你就自愿把靈魂送給我了。”戴維看著他的眼睛,魔鬼雖然在笑,但眼底沒有笑意,“但你的行為造成了一些后果。我老板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對圣奧古斯丁1那一套不屑一顧,也不相信原罪——這一點你很喜歡吧。所以你和上面那位之間……需要一個平衡,就像信用卡賬單一樣。你忽視的時間越長,收支就越不平衡。你一直在支出。站在我的角度,相當于一家叫‘戴維·麥克唐納的銀行給我批了一大筆貸款,只不過貸的不是錢,而是業力。根據律法,我要連本帶利償還。”
“哈?”戴維盯著魔鬼,“你要干嗎?”
魔鬼沒有笑了,“你是天選之一,戴維,無條件揀選2。雖然這年頭幾乎人人都稱得上他媽的天選,不過他們一上來就抽中了你的名字。畢竟你是優質樣品。我不能把你怎么樣,要是把你害死了,而我還欠著你,那相當于七宗屎連環爆炸,所以我他媽要趁你活著,滿足你一個愿望。”
魔鬼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吧臺,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了。“只有一個愿望。按規定我必須把附屬細則讀給你聽。”
乙方接受甲方贈予或借貸之禮物,于此應約履行甲方口頭或身體所表達的一個(1個)愿望或指示,以此清償債務。該履行過程簡稱為“許愿”。乙方承諾履行結果完全符合愿望條款,并主動避免由悖論產生的時間倒置及其他因違反自然法則而導致的愿望中止。若甲方承認、理解和接受此許愿之履行,則代表乙方所受之甲方贈予或借貸債務徹底清償。除去本條款下產生的額外的權利授予,乙方對甲方的權利、責任和義務均受2026年消費信貸條例的約束……
戴維搖搖頭,“我沒聽懂,你說你要滿足我一個愿望?用來回報……那個……我作惡的一生?”
魔鬼點頭,“是的。”
戴維哆嗦了一下。“我覺得我要再來一杯杜查爾斯,操!等等,我要許的愿不是這個!”他不安地看著魔鬼,“你是認真的,對吧?”
魔鬼吸了吸鼻子,“我不能給你一杯啤酒就算數。我老板沒那么傻,雖然她有很多別的缺點。要真這樣,她會說我在誆你,而我確實是在誆你的。必須是正經愿望才行。”
戴維兩眼放光。魔鬼朝凱蒂揮了揮手,“再給我的朋友來一杯杜查爾斯,外加一杯克拉圖爾。”
聽起來不錯啊,戴維暗想。“你能讓莫拉格別……我是說你能不能讓一切……恢復如初,別再發展成現在這樣?”他干吞了一口唾沫,腦子像受驚的蜘蛛一樣想不起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算了,不管他做過什么,都已經做了。
魔鬼端詳了戴維好幾秒鐘。“不行,”他耐心地說,“這會造成悖論。畢竟如果你沒有干出這些操蛋事,我就不會來找你、滿足你的愿望了。不毀掉你的生活,就沒有這個奇跡。”
“啊。”戴維一聲不吭地看著凱蒂倒完酒,又退到吧臺地另一邊。譚姆哪兒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道,操蛋的魔鬼,居高臨下的舉止,人模狗樣的打扮……他打了個冷戰,突然覺得涼颼颼的。“我會下地獄嗎?”他含糊地問,“我是不是死了就會去地獄?”
“抱歉,不是。我們負責管理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不是我們設計的。等你死了,你就沒了,不存在地獄之火,不存在永恒的詛咒。最壞的情況不過是你再次投胎,獲得一次重來的機會。一般由我負責把機會送給你這樣的人。”
“如果我沒有投胎呢?”戴維充滿期待地問。
“你會在上帝的腦子里醒來,當然,那時的你已經不是你了。”魔鬼若有所思地皺起眉毛,“這么想來,你多半會讓她偏頭痛。”
“好吧。”戴維點點頭,魔鬼正在讓他頭痛。他懷疑這家伙不信新教也不信天主教,多半還支持利文斯通1。“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這樣還算不上壞?”
“別自以為是了。”
魔鬼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沒注意到戴維聽到他的話,眼里閃過一絲殺意。別自以為是?你他媽以為你是誰?警長嗎?這幾乎是警長把他抓起來的時候說的原話。你覺得我什么都不是,別否認!戴維的拳頭捏緊了,非常想揍人。他這輩子一直是這樣:被傲慢的狗雜種忽悠一通,再被他們狠狠嘲諷一頓。我會讓你后悔的!
過了一會兒,魔鬼繼續說道:“這年頭,你必須在神學層面上干壞事,才能讓她不收你。比如,以上帝之名散播仇恨,效果絕對好。在她看來,這種行為屬于‘濫用商標。你很壞,但還不夠。別騙自己了。你之所以有資格讓我專程拜訪,是因為你屬于優質樣本。除此之外……你做的事很普通。”
“所以我不是惡人,只是普通壞蛋。”戴維惡毒地笑了,他突然想到一個點子。不夠壞,那就努力一下吧!業力不平衡?我讓你見識一下什么叫真正的不平衡!“你能改善天氣嗎?我討厭冷天。”他努力做出抱怨的樣子。氣候變化擊穿了房價,也毀了他和莫拉格的生活。要是魔鬼中招,就能好好教訓一下他了。
“我無法改變氣候。”魔鬼搖搖頭,有些擔心,“我說了——”
“你能把美國佬發射的遮陽罩弄爛嗎?”戴維傾身看著他,“如果這都辦不到,你還算什么魔鬼?”
“這就是你的愿望?”
戴維深吸一口氣。他記得二十年前電視上播放的遮陽罩畫面:在太陽軌道上徐徐展開的巨大的銀色反射罩,喜氣洋洋的政客;還有一副圖表,顯示從今以后到達地面的陽光會減少20%。之后,他又見到整個四月份沒停過的猛烈暴雪,永遠朦朧的日光,以及晦暗得肉眼可以直視的太陽。而現在,魔鬼要滿足他一個愿望,只因為他害了幾千個活該遭殃的混蛋。戴維感覺自己咬緊了嘴唇,一個囂張的微笑又迫使他露出牙齒。“我要你弄爛遮陽罩,行嗎?快開工吧,我想暖和一下……”
魔鬼搖頭,“這我還從來沒試過,”他承認道,“不過……”他又皺了皺眉,“你確定嗎?沒別的想法了?你還有十四天的考慮時間,期間你有權反悔,你要放棄這個權利嗎?”
“是的。快干吧。”戴維重重地點頭。
“做好了。”魔鬼輕笑道。
“什么?”戴維盯著他。
“不是什么大工程。一顆大概有這間酒館這么大的隕石正朝遮陽罩飛去,一小時之后命中,我已經把軌道設定好了。”魔鬼的笑容更明顯了,“你把愿望用掉了。”
“我不信。”戴維跳下吧臺椅,眼角余光瞟到譚姆鉆過遮光簾,遛到門廊,沖他眨了眨眼。兩人說話說得夠久了。
“你得證明給我看。”
“什么?”魔鬼不解地問,“我說了,要一小時之后。”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騙我的。命中之后又怎樣?”
“遮光罩會被擊碎,到達地面的陽光會變多,天會更亮,雪會融化。”
“是這樣嗎?”戴維咧嘴笑了,“那這次我能得到幾個愿望?”
“幾個什么——”魔鬼僵住了,“為什么你覺得你能繼續許愿?”他的臉扭曲了,話也變成了咆哮。
“是你給我解釋的啊,我現在又借了你一筆,是不是?”戴維的嘴咧得更開了,他指了指門,“你先請?”
“你……”魔鬼停頓了一會兒,“難道你……”他吞咽一口,接著輕聲說,“你不是有意的,對嗎?”
“哦,當然是。”戴維腦子里出現了畫面:枯死的莊稼,燃燒的森林,干旱,熱浪,大規模物種滅絕,美洲和非洲大批絕望的難民,還有世界各處他沒聽說過、沒機會去的角落,全變成烤焦的火雞,用酷熱來為他二十年來黑暗和寒冷的歲月復仇。“四十億人完蛋,不夠再獎勵幾個愿望嗎?”
“狗雜種!”魔鬼從衣兜理掏出一臺老古董計算器,開始飛快按鍵,“四十八——不對,四十九。媽的,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你這混蛋,一點良心都沒有嗎?”
戴維思考了一秒鐘。“沒有啊。”
“操!”
得抓住時機。“我來記一下。”
“先記賬嗎?媽的,行吧,來。”魔鬼遞過他的手機,手機很小、很黑、很亮,震動起來像一群蒼蠅。
“聽著,我得走了,我得把這件事報給高層。明天要通知總部。如果沒來,我的手下會來拿回手機,和你談許愿的事。”
“嚯!我會等他的。”
魔鬼挪著步子穿過簾子,走進外面的黑夜,消失了。戴維掏出自己的手機,用快速撥號打了一個電話,“現在他是你的了。”他對著話筒含糊地說,接著掛掉電話,轉頭繼續喝酒。幾分鐘后,一個人走進酒館,在他旁邊坐下,戴維舉起一只手,懶洋洋地沖凱蒂招了招。“給譚姆來一杯杜查爾斯。”
凱蒂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拿起一個杯子。魔鬼的離開讓她似乎高興了些。
譚姆掏出幾只黃銅犄角,放在戴維旁邊的吧臺上。戴維盯著看了一會兒,欽佩地抬起頭來。“厲害,”他夸贊道,“還搞到別的什么沒有?”
“沒,那雜種太垃圾了,連臺手機都沒有,只有這些,”譚姆有些厭惡,“我掏出匕首揮了一圈,他直接逃跑了。你覺得會有人來找我們嗎?”
“沒這機會。”戴維舉起酒杯,得意地拍了拍衣兜里魔鬼的手機,“地獄里所有的雪球1加起來也沒機會……”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愛丁堡北部的一個區。
②蘇格蘭東部海灣,主要位于愛丁堡。
③都是愛丁堡的不同區劃。
④一座活火山,位于愛丁堡荷里路德公園。
①魔鬼的這兩句出自19 世紀英國神秘主義學家阿萊斯特·克勞利的《法之書》。
②強人擇原理:認為不管宇宙如何演化,最后一定會產生智慧生物。
①圣奧古斯丁:天主教神學家、哲學家,認為不存在“惡”,只存在順應上帝和背離上帝的人。
②“天選”和“揀選”都是加爾文主義概念,指上帝會無條件選一部分人出來,這部分人能無條件得救。作者把這個概念套用在了魔鬼身上。
①大衛·利文斯通:19 世紀蘇格蘭傳教士、醫生、探險家,因支持達爾文得進化論,與傳統教會產生割裂。
①地獄里的雪球是一句習語。人們認為地獄十分炎熱,那里出現雪球的可能十分微小,便借此比喻某事幾乎或根本不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