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鹿園春秋

園子變化不大

鹿角在里面晃動

我看不見鹿群

它們換了新面孔

老面孔隱藏其中

像我的父親

靜悄悄站在遠處

我看不見父親

但父親能看見我

我攙扶著媽媽

走向夢中的鹿園

我們一家人

在落滿松針的樹下會合

鹿向我們奔跑過來

我半跪下

撫摸它的脖子

鹿伸出舌頭舔我的下巴

熱呼呼的鹿臉

貼上了我的右臉頰

它枯瘦的四肢顫抖

腳下的草正在轉綠

到處是溫良的眼睛

鹿的性情在空氣里擴散

我攙扶著媽媽

走出了鹿園

父親的菜園

蟲子蜷伏在芹菜的根莖上。蟲子一動也不動

我從北京回來，推開菜園的柵欄，我蹲下來

輕聲呼喊：蟲子—蟲子

可是這夏日的睡眠無法叫醒，父親睡在了后山

如果我翻過這翠綠的菜園，就能看見父親的墳墓

那是一座矮矮的墳，那是我親愛的墳，在高高杉樹的環抱下

從菜園飛過的鳥，他們如子女撲向我父親

這里的鳥都見過我父親，都吃過我父親種下的菜

我摘下苞谷，也摘下茄子，今年的南瓜葉片肥大

沒有開花，今年的辣椒長得緩慢——悲傷影響了生長

父親一個多月前還在菜園里徘徊，他倒背雙手

從我拍攝的照片看不出父親的病，只看見滿園的溫情

今天晚飯我吃紅薯葉，小時候我吃過

我們圍坐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明月出現在山邊

月光照著青菜在園子里竊竊私語

父親把水撒在院子的地坪上，我們睡在土腥氣的夜里

母親說：收了這一季青菜，菜園就空了

到明年，菜園要靠它自己生長

月劍

禮物

我走進去的時候

一個長著碩大翅膀的女人

與一個長著碩大翅膀的男人

分別坐在公園不同的椅子上

她與他似曾相識

女人睥睨著男人的翅膀

心想：“這怪物的翅膀難看”

男人喵著女人的翅膀

嘀咕：“翅膀不錯，表情難看”

大地上的夏天，流淌著

從海邊吹來的低矮面龐

美麗的日子與美麗的神話

星星會在白天下一場藍顏色的雨

純潔的花朵剛剛結成沉默的青果

只有玫瑰用幡然醒悟的靈感

繼續向四面八方運送空曠的禮物

它們從不展示被忽視的嘴唇

以及呼之欲出的被折返的感官

甚至等待，甚至希冀

無數寂靜的燈籠與風箏

將在免受動蕩的天空冉冉升起

直到不顧俗世的真理

緩緩墜落在幻覺的誤區

我返回的時候

那兩個長著碩大翅膀的人

依然分別坐在公園不同的椅子上

她與他似曾相識

我忽然憶起我的前世與今生

都曾走過這個似曾相識的公園

頓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妹妹

妹妹，已是夜深

你的心，我的心

月光下交織成一座美麗的城

朝向大海的面孔撒滿熙和的暖溫

我從黑夜趕來黎明

妹妹，已是夜深

等待是不老的長情

我把這顆心委于茂盛與晶瑩

見證永恒的是象征命運的長庚星

池淵樹

春天，對鳥鳴的模仿

春天在你們的臉上，熠熠生輝

鳥鳴響動時，如一串清脆的風鈴

搖動的是：對于萬物磅礴的野心

大地以浩瀚的刀筆 ，仿寫季節的激流

濃郁的詩意，起源于深邃的喉嚨

楊樹梳著溫暖的頭發，在午后

深情地發著光——

火熱的空中，藍色的羽翼歸納著叢叢

陌生的樹冠。如波濤般盛怒的綠意

兼并著致幻的蝴蝶，云朵中迷離的夢

花海拂動春風的翅膀，收斂成風車之姿

燕子斜飛低落，失去了對于季節的統治

陽光劇烈地燃燒，還原了修辭背后真摯的面容

她的手掌印滿歲月的疤痕，縱深的河流

沉積著我皸裂的故鄉

鏡中

看！鏡中的你，顯得更為完整

梅花飄落，在你的腳趾間堆成一座小富士山

颶風高速穿行。山峰如陀螺般將你抽動

垂落草尖的露水，圈住了你蕩漾而危險的眼神

這其中有我斑斕的骨頭，和你犯錯的影子

魯冰瑤

別戴耳機

嗡隆 嗡隆

哐噠 哐噠

邊前進

邊喘氣

像古裝劇里的馬蹄

在將要停下來時

踏出幾聲清脆奏鳴

每次和軌道碰撞時

都像在無聲重啟

我被裝在

通道的通道里

閉眼聽音

領悟節奏

被樂曲洗禮

走出這場小型演奏劇

決定寫下祝愿話語：

軌道因有車運作 而歡樂

真希望 人們行走在路上

為著和萬物一體 而欣喜

都 行

時而熄滅 一蹶不振

時而沸騰 無所不能

像彈琴與指法搏斗

像練舞與韻律周旋

排比句式碎碎念

盡量工整與精簡

靠秩序維護安寧

你像過渡句

令我喘口氣

姑且像著吧

我會不停發現你

打破固有認知

向前邁進

有時我沒有秩序

勇敢與脆弱一體

范川

一座城市的上空

借一段初秋時光，在過往之間停留

蒼茫中的相遇，或是時空中的注定

借遠山的冰雪之影，遮擋高原之上的風沙

借風化的石頭之城，銘記藍天之下的眼神

無視江湖的存在，無懼江山的存亡

即使，從一場黑暗走向另一場黑暗

一座城市的上空，云朵像記憶飄過

一束月光和花香，一次火焰和燃燒

三角梅

從天之南，到海之北

從群山之巔，到河川之岸

從落地生根到攀援而上

每一段生長的過程皆是相愛

從冬之寒，到春之暖

從斜陽之輝，至晨曦之光

從含苞欲放到飄然凋零

每一刻花開的聲音皆是溫暖

陽光照射的地方就是花開

梅花盛開的地方就是思念

思念所及的地方就是彼岸

彼岸所在的地方卻隔著大海

嚴破

湖畔

沿著湖走累了，就停下來

讓一片石子替我行走

每一步都很沉重，每一步都踩出年輪

也許是湖的，也許

是我的

黑夜的力量在于

把一個人沉進去，像石子沉入湖底

悄無聲息。也有沉不進去的

譬如：和湖搏斗的橡皮艇，月光

以及越來越接近的波圈

它一遍，又一遍

拉我的腳

我俯下身子，想摸一摸自己

那些石子，竟在湖底建了一座高樓

來盛放我的影子

孤獨

在條形石鋪成的路上，我一腳就踩進一座空山

從一面墻上剝下花和鳥鳴，從我周邊

的石板上剝離人群。而我的眼前開始長樹

我沉默的一刻，一棵楓楊就有了

500 圈的年輪。那些殘斷的墻，石頭生銹

像一段椽，腐朽的邊緣

我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山間，溪水的環佩之聲

從一塊石頭，躍到另一塊石頭

看著它。最先的一聲已經流入人間

莫羽

想起祖父

一切都浮現了。像是一場一場的夢

我分明看見梭梭草在祖父的墳頭猛烈攢動

那種無法理解的行為，我竟一時不知

用何種理由來搪塞一個虛擬的念想

世界之大，唯有一滴淚水才化得開我對情思的幡然醒悟

十四年前，大雪覆蓋著天地

白孝衣在風雪中蜷縮成一種無法言語的悲痛

后來，那場雪停了

可是啊，有一瓣雪花停留在我心頭多年

至今還沒有捂化

火車上

我向往錯落的時空。這冷寂的黑夜

在鐵軌上奔跑

二十年的春春，和一些

儲存多年的心語，突然覺得

就這樣，如水般泛起

側身靠向綠皮。轉彎處，不經意間想起

瞳仁里的那片銀杏葉，老是砸向

一個人的耳垂，然后

落地。輕盈，無聲，蕩然無存

回憶遠去，車窗外的遠山，背靠著背，鐵青著臉

枯干的鹿角，似蟄伏著的一條條

抽打過雪山的

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