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教育家于漪老師是名滿天下的語文教育專家,是語文教育領域的一面旗幟,也是我所欽敬的一位長者。
于老師之名早已見聞于媒體,只是長期以來工作地點和工作領域不同,我久久無緣得見。20世紀90年代,教育部師范教育司(2012年更名為教師工作司并沿用至今)負責同志來上海調研高校課程建設,我在發言中談到語言課程里的文化問題。會后,一位老師來找我,說起于漪老師的重要觀點,說我的發言跟于老師有很多相近之處,希望能多關注和支持。后來,我和于老師共同出席一次會議,她給了我一份《語文學習》雜志,里面有她的一篇文章——《弘揚人文 改革弊端—— 關于語文教育性質觀的反思》。閱后,我深為贊同。此后曾遇到雜志的主編,說起這篇文章,他告訴我,語文教育界反響不一,有人打電話到雜志社問“人文的內涵到底是什么”。這時,我才意識到要“多關注和支持”的意思了。
我是以一個熱心的邊緣人的身份介入語文課程改革中去的,而語文教育界,不認同“人文性”的專家們大有人在。
其實,在課程改革初期議論“人文性”,主要還是從“人類文化”這個意義的解釋上來考慮的,強調社會、文化對人的化育作用,側重于談“文”。關于“人文性”之“人”沒有明確地展開討論,“課程標準”關于學生的個性、潛能的確有很多闡述,但是沒有把“人”和“文”結合起來論述。于老師一直呼喚教育要“目中有人”,表達了“人文性”的另一層意思,指出學生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體,是各有特性,各有其需要和追求的成長中的人。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的“解讀”中,對“人文性”做了進一步的闡釋:“對于‘人文性,需要同時關注‘文化性和‘個人性兩個方面。人們高舉‘人文性大旗,一方面強調‘文化,強調對人的教育、教化的必要性;一方面強調對‘人的關注,強調對人的本能需要、個性、潛能等的正視和尊重。”于老師對教育狀況的憂慮,就是把學生看成千篇一律的機器進行加工,或者用近些年報刊和一些文件里常出現的一個詞兒——“打造”。例如,“打造一流學校”“打造高水平的師資隊伍”“打造大師”,等等。
“成功”是每一個學生以及家長、老師都熱切盼望的事。可是我們對“成功”的理解和追求可能過于單一,對孩子各人的特性缺乏深入研究:有的人具有當一流醫生的素質,但是他被裹挾進一時熱門的金融圈;有的人有出色的園藝天分,可他跟隨潮流進入計算機行業,成為這一行業的二流人才。這種還算是跨過了選拔之門的學生,還有大量在選拔中被淘汰的潛在人才,這筆賬可能永遠算不清楚,這是不是對教育資源的浪費、對人才的糟蹋?“成功”可能呈現出多種多樣的方式,“成功”所能達成的“度”有可能千差萬別。不同的孩子“質地”不同,但是我們把他們當成同一種材料,用同樣的方式“打造”,用同樣的標準度量。有的鐵質經過錘煉打磨,通過測量獲得通過;有的達不到標準,好歹還是鐵質,還能湊合做個釘子之類;有的孩子不是鐵質,可能是玉石或黃楊木,本來可以雕刻成美好的藝術品,但經過盲目的錘打,最后只能報廢。于老師常常感嘆現時的“陰盛陽衰”,這可能是近年來女學生的成績大幅增進、男學生跟不上趟的緣故。想起2000年高考之后,華東師大中文系在上海地區招生100多名,我看了一下錄取情況,男女生比例6∶100。我斗膽提出,能不能降低一點分數線,爭取放幾個男生進來。招生辦主任問我為什么,我說“生態不平衡”。無可奈何,只能投降,分數面前人人平等嘛。90年代初走進外語系教室,課堂里已看不到幾個男生。20世紀末,這種情況也落到了中文系,連女學生也著急:排練節目,找不到男生。有一次,我問一所重點中學的老師他們那里男女生的比例。他告訴我,女生占65%以上。現在不知如何了。原來,男生在中考時已被淘汰了一大批,這究竟是為什么?是現在的女生越來越優秀了而男生智力跟不上?有的中學校長跟我說,希望將來能多進一點兒男教師。我說,如今不少大學里男生已是“稀有動物”,以后恐怕只能是娘子軍當家了。
總之,我覺得我們對“成功”一詞的理解狹隘了。什么是“成功”?人人都要像愛因斯坦、貝多芬?現代社會也許有三千六百行,行行都要有成功的人,也都會有人成功,孩子出于某些天然的因素,或許不能百分之百都獲得人們所期望的成功。但是,我們能不能幫他們調節設計,提供機會,鼓勵和幫助孩子尋找到適合他們各自發展的方向和道路,能不能幫助每一個孩子找到他喜愛的出口,找到他合適的位置,充分發揮其才華,發展其潛能,使每個孩子各有各的成功,最終人人都獲得成功?
于老師這本書里有不少是近20年來,也就是從課程改革前開始發表的文章或演講,談教育,談語文,談改革,談期盼,有對語文教育發展的自信和激情,也有對教育改革過程中一些現象的思考、批評和探索,有她對自己教育教學經驗的反思,還有對青年教師的殷切期望。這20年中,她在不斷學習和研究新知識、新情況,努力跟上社會的發展,用發展的眼光看教育的發展。我們看到,她在跟隨時代前進步伐的同時,也有始終不變的東西,那就是專注于基礎教育語文教師的初心和責任感,堅持用優秀文化培育孩子與教學過程中“目中有人”的恒心。于老師文筆流暢,演講時出口成章,寫作時基本上一次成稿,這完全得益于她幼年開始的誦讀積累工夫。初當語文教師時,她教課前能把教案都背出來,對此,我唯有欽佩贊嘆,望塵莫及。我自己年輕讀書的時候,追求進度,急于擴大閱讀面,提升自己的思想,往往是“得意而忘言”,造成語言表達跟不上思考,如今悔之晚矣。所以,現在與人談到學語文,一直強調要“得意又得言”,于老師就是我們的榜樣。※
(本文為于漪著作《行進在課改的路上》書序)
(巢宗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國家語委咨詢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教材專家工作委員會委員、教育部中小學語文課程標準研制與修訂工作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