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亮,男,1973年生于新疆哈密一個名叫七角井的小鎮,1993年開始發表散文、小說。曾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進修,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兵團作家協會理事。現供職于兵團十三師新聞中心。
太陽漸漸地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驅散了籠罩在戈壁上的最后一絲晨霧。
遠處蒼灰色的山巒已經明晰可辨,更遠處的山巔那變移的雪線也清楚多了。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使山巔晶瑩剔透,粉雕玉琢一般。山尖上,湛藍的天幕中,雪白棉花一樣的云,層層疊疊地堆聚著。
戈壁蒼茫,只有馬蹄敲打著滿目不毛的灰砂石礫,發出一種單調的“嚓嚓”聲響。
今天進山的只有我一個人。昨晚去約吐爾遜大叔的時候,他一開口,先跟我開起了玩笑。小伙子找姑娘,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就不去湊熱鬧了。看我紅了臉,他又笑著道,我明天還有別的工作。再說了,艾爾肯犟得像頭牛,他要是不愿意,我就算跑100趟也沒有用。所以,我就不去白費力氣了。要我說啊,你應該約上你爸一起去。我是直腸子的人,講不出那些彎彎繞的道理,做思想工作這種事,你爸最在行。
可我還是來了,騎著父親給我借來的那匹白馬。古麗,那個可愛的維吾爾族姑娘,直到現在,我眼前仍浮現著她那張精致可愛的瓜子臉,那兩條粗粗的長辮子,那矯健苗條的身影,耳際仍縈繞著她那悅耳動聽的歌。況且,她還答應過我,要帶我去看蘋果園的……
我家其實在哈密市。
去年,父親參加“訪惠聚”工作隊,來到位于黃田農場八大石的這個山區貧困牧業連,聽父親說,他們“訪惠聚”工作隊的任務就是訪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要讓這個以維吾爾族為主的牧業連富起來,讓大家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父親忙于工作,好幾個月回不了一次家,他不想我,可是我想他了。趕上暑假,就到連隊來看他。
雖然見到了父親,可他整天早出晚歸的,說是這陣事多,一邊要忙組織牧工成立合作社的事,一邊還要忙實施生態修復工程組織牧工搬遷的事,根本沒時間理我。
好在,連隊還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漢族,有回族,有維吾爾族,我們整天混在一起。只用了半天工夫,我就學會了騎馬;不到一周,已經騎得像模像樣了,用父親的話說,我膽子大,所以學得快。牧業連副連長吐爾遜大叔更是夸我騎馬的姿勢,很有點老騎手的樣子。
學會了騎馬,在山外的連部待著無聊,兩天前,我和吐爾遜大叔進過一次山。
朝著山影,繞著溝壑,我們向山的腹地走去,漸漸投入群山的懷抱。
荒涼的戈壁在山谷間延伸,山表遍布大大小小青灰色的石頭。山隙石縫間,稀稀疏疏地點綴著紅柳、麻黃、駱駝刺等植物,眼睛往哪邊看,腦海中蹦出的都是“貧瘠”兩個字。
這樣的荒山野嶺,羊吃啥?能吃飽嗎?干什么都不方便,那些牧工怎么生活?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么艱苦的環境,有些牧工為啥還不愿意搬家?我問吐爾遜大叔。因為這些天,我好多次聽父親他們說,師里要在八大石實施生態修復工程,由政府出資,把牧工們全部搬出山。牧工們大都擁護,可還有幾戶,卻不想搬。吐爾遜大叔這次進山,就是給一個叫艾爾肯的牧工做思想工作的。
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山里,對這片山已經有了感情,哪怕條件再差,也舍不得走。這種心情,你肯定是不會理解的。你不了解他們。吐爾遜大叔這樣回答我。
是的,我不了解他們。這點我承認。雖然已經來了一星期,可我對這兒的一切,從牧工們那種白板皮縫制的胯襠肥大得出奇的窩兒褲到維吾爾族歌舞,從氈房到鋪滿地毯的大炕,從奶疙瘩到花帽……所有的一切,全都新奇而陌生。
跟著吐爾遜大叔,我們來到一個平緩的山坡前。這應該就是爸給我說過的怪石坡了。
在我們的前方,散落著一團團移動著的雪白,有角有胡子,應該是山羊。它們有的正朝坡上走,有的正往坡下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似乎是在山隙石縫間,尋找果腹的食物。也許是我們的馬蹄聲驚擾到了它們,連往山坡上走的山羊也調過頭來,瞪圓眼睛,全都怔怔地望著我們。
我們繼續向前,那些山羊并不驚慌,有的仍舊緩步覓食,有的則依舊原地呆站著,也不看我們,而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
在我們前方的山坡頂,遠遠地可以看見,一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這些石頭,有的獨立,凌駕于山體之上,仿佛從天外而來的UFO;有的與山體相連,如龍盤虎臥,如駿馬飛騰,如雄鷹欲飛,如少女靜立……石頭間,也有一些山羊,靈巧地出沒著。
不知怎么,看著這些石頭,我的心情一下子舒暢了。前一陣,每天待在家里,跟暑假作業還有媽給我布置的各種課外功課較勁,一點閑情逸致都沒有,每天心情不能說糟,反正是不好。這幾天到了牧區,作業沒落下,還走了很多地方,感覺心胸都開闊了很多。
我一邊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尋找。聽爸說,這兒有一塊石頭,特別像《西游記》里豬八戒的側臉。所以他給那塊石頭起了個名字,就叫“八戒石”,還讓我多留意,看能不能找到,找到了會有獎勵。
“八戒石”啊“八戒石”,你到底藏在哪呢?
正念叨著“八戒石”,一陣深情悅耳的歌聲,忽然在群山間響起:
“那一場昏天黑地的沙塵/持續了兩天三夜/也讓你的心/一點點冷卻/你說,雖然你愛我/可你依然要離開新疆/離開這片戈壁/回你的故鄉江蘇/去書寫風和日麗的青春與美麗/你走得干脆/只留下我/在八大石獨自神傷/你說唐僧來過這里/講經二十三天/教人們和平友愛與善良/將煩惱變成菩提/可我知道/哪怕我聽遍了/世界上所有的經文/依然無法忘記你的魅力/我想托春風捎句話/記得來看看我/沙塵無法湮滅的思念……”
我呆呆地聽著,連我和吐爾遜大叔的馬似乎也被歌聲吸引,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支棱起耳朵。
歌聲消逝,好一會,我才想起來問,這是什么歌?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歌。但我能聽出來,歌里唱的似乎是一個愛情故事。故事的主角應該是來自江蘇。我曾聽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很多人從江蘇支邊到黃田農場;我還聽人開玩笑,說黃田農場的維吾爾族人講的普通話,都是江蘇味的。另外,歌里還提到了唐僧,唐僧也到過八大石嗎?
這歌的名字叫《八大石情思》,唱歌的就是艾爾肯的女兒古麗。吐爾遜大叔一邊催馬向前一邊回答。
《八大石情思》?隨著馬匹的顛簸,我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想起了我到八大石的第一天晚上,父親給我介紹的八大石的具體情況。
在書籍資料上,在互聯網上,以及掛在人們嘴上的八大石,主要是指一個風景區。大都是這樣介紹的:位于新疆哈密的十三師黃田農場北端喀爾里克山主峰——木爾提峰的南山坡上,海拔1900多米的地方,有一處百花盛開的山谷。古代,哈密王曾在此修建了一所避暑山莊,還開辟了一座占地百畝的果園。果樹以綠沙果、白沙果、櫻桃、桑、杏為多。因為氣候的關系,這里的各種果樹,花要到5月至6月才排著隊地開;而各種果實,要7月至9月才排著隊地成熟。早在清道光時的《哈密志》上,就有這樣的記載:“八大石的櫻桃色香味美,稱之為雪山下的櫻桃”“若逢櫻桃欲熟季節,園內櫻桃姹紫嫣紅,果實累累……”
而這地方之所以被命名為八大石,是因為在哈密王的避暑山莊里,有八塊形狀各異比房子還大的石頭,其中兩塊巨石之上還修了涼亭,配有石梯,可以上去觀景。
哈密夏天天氣酷熱,最高溫度可達40度以上,所以每年5月到9月,八大石景區都會吸引無數游客,前來納涼避暑,觀賞游玩。
然而,對于生活在牧業連的124名牧工,加上家屬總共516口人來說,八大石卻是一片有著57.2萬畝草場的牧區。只不過,這偌大一片草場,大都是荒蕪的戈壁,植被罕見的貧山瘠嶺。如果把整個八大石牧區比作一顆大白菜的話,那八大石景區,就是最里面的那點菜芯芯。
古麗,你的歌聲真是太動聽了。正想著,吐爾遜大叔沖著坡頂喊了一嗓子。
吐爾遜叔叔!一個聲音夸張地從坡頂響起,如一只鷹掠過我們頭頂,并灑落下銀鈴般的脆響。
隨著一聲馬嘶,接著又有幾只山羊驚惶地從坡頂跳出,露出身形。山羊們的頭頂,是藍得像是要融化了一樣的天空,絲絲縷縷地點綴著棉花絲一樣的游云,還有一輪太陽,恍如被水洗過似的,格外地亮,卻并不刺眼,仿佛一個渴望成功的演員,想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讓大家都去關注它。山間的風,輕而柔,像是剛出生的嬰兒,拂過人的臉龐,讓人只想閉眼,好好地打個瞌睡。
就在這樣深邃純凈的藍天下,剪影似地,現出一人一馬。
吐爾遜叔叔!那個人影又喊了一嗓子,揚起馬鞭,打馬閃電般向我們沖來。
她來得實在是太快了。山坡上馬匹奔跑揚起的灰塵還沒落盡,她已經沖下山坡,矯健的身影出現在我們面前。
像是才發現我這個陌生面孔,她勒住韁繩,張大嘴,有點驚慌,又有點羞澀,清亮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她長得其實很好看,精致可愛的瓜子臉上,深眼窩里,非常有神的一雙眸子如秋水般明凈,頭上扎著兩條粗粗的辮子,和我們班的那些維吾爾族女生一樣,鼻子直棱棱地挺得很高,濃黑的眉毛如兩彎新月,睫毛長得像兩排小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臉膛,和我見到的所有牧業連的牧工們一樣,紅里透黑,黑里見紅,不像城市女孩那樣白皙細嫩,有點影響美觀。她身上,穿著一件黑T恤,一條藍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白球鞋,和同年齡段的漢族女孩沒什么不同。
你就是古麗?我沖她點點頭,笑著問。來之前,曾聽吐爾遜大叔說,艾爾肯有個女兒,名叫古麗,和我同年同月出生,只比我小了6天,和我一樣也是上高一;還說,她不光漂亮,還很懂禮貌,討人喜歡。
你是誰?她收起靦腆,揚起臉,同時舉起右手上的馬鞭指向我,瞪著眼睛回了一句,有點不愿服輸和我較勁的意思。那表情很可愛。
我是成亮。她神采飛揚的樣子,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為,說到她時,吐爾遜大叔曾說過一嘴,她幾年前得過一場重病,還做了手術,在我的想象中,她是個神情憂郁的女孩,瘦得像根豆芽菜,風一吹就倒的那種。想不到,她是這樣的陽光和矯健。
古麗,對待客人怎么能這么沒禮貌呢?吐爾遜大叔沖她笑了笑,然后眼睛瞄向她垂著的手,今天,是不是又撿到什么好石頭了?
吐爾遜大叔笑著責備古麗時,她收起馬鞭,有些難為情地沖我吐了吐舌頭,一副很頑皮的模樣。而聽到吐爾遜大叔提到石頭,她臉上馬上就露出了笑,點點頭,重重地“嗯”了一聲,并抬起左手,獻寶似地在我們眼前攤開。
我的眼睛不由一亮。在她白皙的手掌上,躺著兩顆圓潤光滑的石頭,比蠶豆大不了多少,一顆暗紅色;另一顆總體是白色的,但白中間偏右嵌著一團黑,像是什么動物的眼睛。這兩顆石頭,都很好看。
兩顆瑪瑙,真漂亮。吐爾遜大叔臉上笑意更明顯了。你爸爸在家嗎?
在,他今天要整羊圈。我帶你們去找他。當我還在為古麗手里的石頭,也就是吐爾遜大叔所說的瑪瑙感到驚奇,感嘆這貧瘠的荒山也藏著寶貝時,古麗已經飛快地說道。話音未落,她已經撥轉馬頭,揚鞭往山坡上沖去……
看著她那矯健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又搖了搖頭。她實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我和古麗的第一次見面。
古麗的家在一個山洼洼里。
經過我們和古麗相遇的怪石坡,穿過一片季節性洪水沖刷出的河床。前面,現出一座灰蒙蒙的山巒。山腳下,一片洼地上,有兩間灰色的氈房,氈房旁邊是一個用石頭壘起的羊圈和一個不大的柴垛。
一個粗壯的身影站在羊圈邊,遠遠地望著我們。
吐爾遜兄弟,是哪陣風,把你刮進了山里,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待我們又走近一些,那個魁偉中年看清我們后,老遠就喊開了,一邊喊一邊張開雙臂,迎向前來。
我的艾爾肯兄弟,能帶我來的,不是政策風,就是技術風,總之是惠民風。吐爾遜大叔說著話,翻身下馬,然后從馬背上卸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褡褳,往肩上一搭。褡褳里裝的,有方糖、磚茶、鹽、用塑料袋分裝好的幾樣蔬菜、還有兩瓶酒。出發前,我親眼看著它們排著隊,挨個被請進褡褳。吐爾遜大叔說,山里出來一趟不方便,所以每次進山,不管找誰,他都會捎去一些生活必需品。
艾爾肯和吐爾遜大叔擁抱了一下,然后平靜地沖我笑了笑。看著這個粗壯結實、表情樸實憨厚的中年男人,我也沖他笑了笑。
這是工作隊成隊長的兒子。吐爾遜大叔指著我介紹道。
哦,成隊長的兒子?艾爾肯臉上表情一下生動起來,他側轉身抓住我的手,快,進房子喝茶,上次你爸來,給我送了一大堆東西,還拿了400塊錢,給古麗買學習用品。你爸是個好人。他來這一年多,可是干了不少事。我們都服他。一大段話,山泉一樣從艾爾肯大叔嘴里滔滔不絕地涌出。
他攥著我的手,把我拉進了氈房。
房子里還算寬敞,但里面的擺設十分簡單,一張舊桌子上放著一臺電視機,電視機上邊還有幾個紅字:“西新工程”。
這山里能看到電視?我有些奇怪。
當然可以了。國家免費給安裝了接收設備,就連這電視機,都是國家送的。古麗點頭的空,吐爾遜大叔給我解釋。
我注意到,電視機旁邊,還擺著一堆漂亮的小石頭,差不多,都跟剛在古麗手里看到的一樣。
艾爾肯大叔招呼我們在炕上坐下,然后大聲指揮他那個沉默寡言總是微笑著的妻子,一會兒端茶、一會兒擺干果、一會兒上菜上肉,熱情極了。
很快,吐爾遜大叔和艾爾肯大叔喝著酒,拉起了話。
我的好兄弟,搬出去吧。這山里的生活實在是太不方便,也太艱苦了。吐爾遜大叔勸。
有句老話你應該記得,“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我在這自由自在多好,何必出去看人臉色。再說了,這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你讓我們走,別人舍得,我可舍不得。我才不搬呢!
死腦筋,你太固執了。
是你忘本,把我們的傳統全忘? ? ? ? 了……
兩個人聊得熱火朝天,或者,也可以說是吵得不可開交,讓我一次次擔心,他們馬上就會打起來。想到吐爾遜大叔曾說,他和艾爾肯從小一起長大,不是兄弟勝似兄弟,我總算放心了一些。
兩個人爭來吵去,誰都說服不了誰,誰也沒占到上風。聽厭了,我和古麗在一旁也拉起了話。
很快,我們就從學習說到了唱歌。當我問起她剛唱的那首《八大石情思》時,她告訴我,那首歌中唱的,是一個叫李長寧的漢人。
她跟李長寧的交集,緣于她得的那場病。那已經是5年前的事了。當時她才剛上5年級。有一天正上課時,她忽然覺得,自己喘不上氣來了,胸口憋得厲害。憋得她一下子就暈了過去。老師趕緊找人把她送到醫院,一檢查,說是先天性心臟病,什么室間隔缺損,做手術要3萬多塊錢。
聽醫生這么一說,隨后趕來的艾爾肯,當時就急得掉下淚來,因為家里根本就沒錢。
一周后,她被送往烏魯木齊,很順利地進行了手術。后來她才知道,是李長寧,連隊那個除了放羊、就是種樹,見到孩子們總會露出一張慈祥笑臉的孤身老人,一下子給她捐了15000元,在他的帶動下,連隊、團場的其他人也紛紛解囊相助,很快就湊齊了她的手術費。
身體恢復后,父親帶著古麗第一次走進李長寧家。那是一個種滿了葡萄、核桃、杏樹的小院,兩間老舊的土塊房,屋里地面是紅磚鋪的,幾樣家具,桌子、沙發、電視柜,一看就知道年齡不下40歲。整個家里,電器只有一個大屁股的舊電視機。
后來,古麗又聽說,李長寧的一日三餐基本上是稀飯、饃饃、咸菜老三樣,身上衣服,也都是舊的,很多都補過。老人一輩子沒有結婚,生活十分節儉,卻經常捐款做善事。2008年汶川地震,他捐款1356元,那是他一個月的退休工資;2009年,牧工阿汗家發生火災,他捐款1000元;2010年玉樹地震,他捐款1000元……
這些年,他把自己的錢全給捐了。前年去世時,卡上只有剛發的那個月退休工資。
古麗還聽大人們說,李長寧是1959年,他18歲那年從江蘇支邊進疆的。除了捐款做善事,他更令人稱道的是種樹,憑他一個人的力量,硬是在一個荒山溝里,種出了一個十幾畝地的蘋果園。
2011年,從哈密來了位藝術家,看到蘋果園,聽了李長寧的故事,激情澎湃,回家后就寫了一首歌,就是那首《八大石情思》,一下子就傳唱開來。
古麗故事說完,很長一段時間,我說不出話來。那個叫李長寧的老人,凡人善舉,令人感動,感懷他的同時,我對蘋果園也有了興趣。當時便跟古麗約好,下次來由她帶我去看。
我不知道,李長寧在荒山溝里種樹,為什么只種蘋果樹?比起本地常見的桃樹、杏樹、棗樹等果樹,蘋果樹要難活得多。難道,他愛吃蘋果?還是歌里唱的,那個離他而去的姑娘愛吃蘋果?
我相信,這里面一定也有故事。只可惜,關于這些古麗也說不清楚。
那天,我跟古麗還聊了很多。
不過我們的談話并不總是愉快的,當我洋洋得意地告訴她,自己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學會了騎馬,期待著她會夸我幾句時,結果她卻說,那有什么?在我看來,騎馬是天底下最容易學的事情,只要你敢爬到馬背上,你就已經學會百分之九十九了。她這一句話,特別是她臉上不屑的表情,讓我很沒趣。
想到我是男人,想到她做過一個大手術,想到我手上還端著她給我倒的奶茶,才沒跟她計較。
也幸好沒跟她計較。也許是聊得還算開心,走的時候,古麗把那兩塊瑪瑙石全都送給了我。
跟古麗第一次見面的怪石坡已經? 到了。
這次出門,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本來我以為父親不會同意,不放心。沒想到,他答應得非常干脆。去吧。男人嘛,就應該像鷹一樣搏擊長空,像海里的礁石一樣迎接風浪。
他一個人去,你就不怕他走丟了?旁邊的吐爾遜大叔笑著開起了玩笑。
艾爾肯家那么好找,怎么可能丟呢?父親搖了搖頭,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他這話倒也沒錯,艾爾肯大叔家確實好找,從牧業連連部出發,沿著山谷間的一條小道,一路向北,過了怪石坡,再走一截就能看到。說句吹牛的大話,我閉著眼睛也能摸到。那段路,聽吐爾遜大叔說,大概有7公里的樣子,哪怕沒馬,走路也很快的。
還記得上次我給你說過的“八戒石”嗎?你再仔細找找。父親又轉向我說道。
你是騙我的吧?根本就沒有什么“八戒石”。上次過怪石坡時候,我都找過了,根本就沒有什么豬八戒。我不滿地嘟囔道。
我怎么可能騙你呢?如果你找不到,下次我帶你去看。不過,獎勵可就沒了。父親是這樣回答我的。
上坡的路我走得很慢,眼睛瞪得老大;下坡,我的速度更慢了,一塊石頭一塊石頭仔細看過去。
兩天前,離開古麗家,回到連部后,我曾專門問了父親,關于唐僧來過八大石講經的事。
父親告訴我,據史料上記載,當年玄奘西行來到新疆,進疆第一站就落腳到了哈密黃田的廟兒溝佛寺。當時,寺內的住持聽說中原來了一位僧人,連鞋都來不及穿就一路赤腳跑了出來。當他看到玄奘時,激動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3年都未聽到鄉音了。玄奘聽后十分感動。在住持的再三盛情挽留下,玄奘在廟兒溝佛寺休息、講經數日,然后才動身,去往下一站位于柳樹泉農場的白楊溝大佛寺。
父親說,因為廟兒溝與八大石緊挨著,所以也可以講唐僧來過八大石講經。至于他講了多久,有沒有23天,這就不好考證了。
還有李長寧在荒山溝里種樹的事,吐爾遜大叔也告訴了我很多。
要種樹,李長寧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水。
荒山溝里沒有水,經過尋找,李長寧在2公里外的山路邊發現了一眼清泉。李長寧雇了兩個人,花了差不多1萬元,布了2公里多的管,將水引了出來。可管子剛使用就被一場洪水沖走了。不服輸的他立即又投資近萬元,把水管重新埋設好。不到半年,水管再次被洪水沖走。第三次,雇來的依沙克·依不拉音吸取教訓,把所有水管懸空架設在了山體上,終于順利地將泉水引到目的地。澆灌著2公里外的一片綠洲,樹當年就栽活了,可是一個冬天,所有的樹皮都被野兔啃食光,樹木死了一大半。
每年春暖花開的季節,他都要翻越幾座大山,來到這里栽種蘋果樹。因為水源有限,還要人工搬運河床上的大小石頭,有時候幾天才能挖一個坑,可雇工白克力·司地克卻一直堅持著。就這樣,這片蘋果園從最初的十幾棵發展到現在的200棵。
聽父親說,關于八大石,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相傳,在八大石山旁有一個美麗的山村,叫八大石村,村里頭住著一群善良的人們,其中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也叫古麗,由于她才貌出眾,牡丹花一樣艷麗動人,又喜歡穿一身青,所以人們親切地叫她青牡丹。村里,有很多小伙子都喜歡她,其中有一位相貌英俊、多才多藝的青年,名字叫麥爾丹,戰勝眾多對手,有幸成為她的戀人。
兩人甚至私定終身,連婚期都定下了。可就在此時,有一位叫伯克的統計官在此地巡視,發現了美貌的青牡丹,決定將她帶回去獻給他的大王玉素甫,但遭到了鄉親們和青牡丹夫婦的強烈反對。伯克動用兵士把鄉親們打退,強行將青牡丹放上馬背,青牡丹不斷掙扎,渾身衣物劃破,滿臉污血,最終不敵,被帶回王府。玉素甫王命人將青牡丹洗浴干凈,換上新衣,發現這是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孩,就像一朵剛剛盛開的牡丹,當即決定取她為妾。青牡丹是個烈女,她至死不從,王爺無法,只得交給奶媽慢慢勸說,一直無果。直到有一天晚上,奶媽在城墻外聽到一段優美而凄涼的歌,而且一連幾天皆是如此,她把這個情況告訴了青牡丹,青牡丹聽完后說了一句:肯定是他!然后昏了過去,等到第二天晚上醒來時,她告訴奶媽,一定是他的心上人麥爾丹,奶媽領她到城墻上再去聽歌,果然是麥爾丹。奶媽被這兩位的真情所感動,就用繩索放青牡丹出城,兩人雙雙逃往巴格達希山的方向。第二天,王府發現人已逃跑,就用嚴刑讓奶媽交待,奶媽咬舌自盡。王爺派兵在巴格達希山下追上他們,他們就用山上的巴格達石砸向上山抓他們的兵士,山下的兵士看不能活捉青牡丹就用箭射她,不料青牡丹胸部中箭倒在山上,麥爾丹用石頭繼續和兵士決戰,直到戰死在青牡丹的身旁。最后鄉親們把他倆埋在了巴格達希山旁,并一直傳頌他倆的愛情故事,山下的這些石頭就是他們抗擊兵士扔下來的,人們叫它“巴格達石”。
當怪石坡被我甩到身后,“八戒石”卻還是無影無蹤,像是在跟我玩捉迷藏,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開始嘆氣、遐想,這八大石深山之中,到底還藏著多少隱秘等待人們去挖掘?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找到豬八戒,就要離開的緣故,把他給惹惱了。眼見著,剛還是一片晴空,望不到邊的白云棉花垛突然堆在空中。只一會兒,朗艷的太陽便不翼而飛,層層烏云籠上了頭頂。雨很急,黃豆大小,劈頭蓋臉打下來,把干焦的砂石地砸出一個個銅錢大的斑塊。
“早穿棉襖午穿紗”,聽父親說山中氣候多變。此刻,我才真的有了體會,覺出些冷,有些發抖,后悔走時沒聽父親的話,帶件外套。
倉促間,見左側不遠處的山根下有一個石洞,我趕緊打馬過去,急慌慌地鉆進洞里。石洞不大,人能鉆進去,馬卻只能進去一個腦袋和兩條前腿。我把馬韁繩緊緊攥在手里,生怕一撒手,它就跑了。平時不覺得,這一下雨,天陰沉沉的,石洞里又有些瘆得慌,有個伴,感覺真的不一樣,哪怕它只是一匹馬。
為了跟它進一步搞好關系,我輕輕拍了拍馬腦袋。馬善解人意地晃了晃頭,眨巴著眼睛,沖我噴了個響鼻。我的心頓時安了一些,拽著韁繩席地坐下。先看石洞外烏蒙蒙的天、清亮亮的雨,正好有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跟著是一記悶雷。群山似乎都在顫抖。
瞧這架勢雨還要下一陣,我只能強作鎮定,讓自己安下心來。我把身子縮成一團。先看洞口殘破的蛛網,看洞內參差班駁的石壁,石壁上那些復雜卻規則的花紋,耐心地等待。
靜坐著,慢慢就有了感慨,就像這荒山石洞,如果不是這場雨,哪怕我來了八大石,恐怕也不會注意到它。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
最多10分鐘的樣子,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太陽,像遭了病似的纖弱。慘白的光影投在洞口亂石上,喚我出洞。
我牽著馬韁繩,走出石洞,碧空萬里,只綴著些絲絲縷縷的薄云,仿佛手藝絕妙的棉花糖匠人擺放在空中的樣品。地上的雨水,被干涸的土地貪婪地吮吸著,可以聽見一種歡快的絲絲輕響。
走出幾步,我一抬頭,呆了。
那一刻,我能聽見自己“突突”地劇烈心跳,我能感覺到血液在自己血管里“刷刷”地快速流淌,我能看見……
剛才在石洞里,馬的腦袋、身子堵著洞口,我的視角很有限。可現在,從我這個角度向前看,往遠處看,怪石坡旁邊的那座山,山的頂部,不是某一塊石頭,而是整個山體形狀,突起的額頭,伸長的鼻子,還有尖下巴頦,不敢說惟妙惟肖,但那確實很像一個人側著的腦袋,對,就是豬八戒,要不沒有那么個大鼻子,說匹諾曹也可以。當然,父親肯定是不知道匹諾曹的。
我猜,父親也在這條路上遇到過雨,也曾躲進那個石洞。
以前我一直以為,“八戒石”只是塊大石頭,一直盯著路旁的石頭看。現在謎底揭開了,原來,豬八戒躲在那上面。想想也對,那整座山,不也是一塊大石頭嗎?
毫無疑問,我的禮物到手了。問題是,父親會送我什么禮物呢?我的心情變得格外愉悅。
但我相信,這還不是驚喜的全部。
“沒有你的日子/我翻遍經典/眼前卻全是你的身影/我不停地種樹/栽下無盡懷戀/讓它們抽枝發芽一天天長大/綠色籠罩著的八大石/風沙絕跡/小草在萌芽/杏樹在開花/那些,全是我想對你說的話/又一個春天走遍天涯/來到了哈密/它說它也去過江蘇/看到你馬奶子一樣水靈的雙眼/爬滿憂郁/還有你臉上/哈蜜瓜一樣甜美的笑容/早已消失無從尋覓/原來你也不曾把我忘記/我想托春風捎句話/記得來看看我/向你傾訴的這一片綠……”
我的耳邊,仿佛又傳來了歌聲;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片郁郁蔥蔥的蘋果園……
編輯導語:父親參加“訪惠聚”工作隊,作為兒子的我,暑假也趕到這個山區貧困牧連,因此我認識了牧人艾爾肯和他的女兒古麗,也聽到了李長寧老人的感人故事。這是一個令人心動的故事,更是中華民族一家親的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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