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濱 by Su Bin
且說哪吒魂無所依,魄無所倚——他原是寶貝化現,借了精血,故有魂魄。哪吒飄飄蕩蕩,隨風而至……
《封神演義》第十三回
21世紀以來,創作主體的跨界身份與藝術文本的跨媒介敘事屢見不鮮,無疑是值得我們關注的當代藝術現象,而澳門油畫家顧躍近年創作的《哪吒》系列雕塑即屬其中一例。
對于《哪吒》系列中的作品《火焰:守護》,我在三年前寫過如下簡評:
顧躍昔日逐夢京華,近年寓居澳門,常索隱鉤沉于殖民舊地,思辨他我于夢幻新城,以創中西合壁之奇作。自謂嘗游大三巴哪吒古廟,觀楹聯“何者是前身,漫向太虛尋故我;吾神原直道,敢生多事惑斯民”,怦然心動,遂得系列新作。顧君平素博涉評書,熟讀《封神演義》,故所塑哪吒亦其來有自?!斗馍裱萘x》載,哪吒乃靈珠子轉世,其母孕懷三年零六個月而降塵寰。其出胎乃一團肉球,滴溜溜圓轉如輪,滿屋異香,生父李靖以劍劈之,哪吒方得跳出。奈何哪吒生于丑時,命定犯一千七百殺戒,終因弒龍王太子等事而惹滅門之禍,只得剖腹自盡,一命歸泉。太乙真人憐其魄無所倚,囑之托夢其母,幸得行宮金身,竟又遭其父所毀。真人旋以金丹造其蓮花化身,正所謂:“兩朵蓮花現化身,靈珠二世出凡塵。手提紫焰蛇矛寶,腳踏金霞風火輪?!庇纱擞^之,哪吒形象特征有三:一曰紫焰蛇矛火尖槍,二曰乾坤寳圈勢翻江,三曰面如傅粉性剛強。凡此三者,皆有所本。然其意不在泥古,而在開新,故以具象之法熔中西于一體,以各色媒介喻幻夢于現實。哪吒形象之重構,可謂苦心孤詣而實難概言,聊以“解轄域化”蔽之焉。蓋故我之難尋,于哪吒如是,于澳門如是,于藝術家亦如是也。

《哪吒-幻象2·波普系列》玻璃鋼、手繪彩色 65×55×45cm 2019

2019年澳門官樂怡基金會展覽現場

《哪吒-守護1》玻璃鋼、彩色電鍍 85×55×45cm 2016

《哪吒-幻象之一》陶瓷、高溫顏色釉 65×55×45cm 2018
正如簡評所言,澳門雖為彈丸小島,但其文化混雜,土洋錯綜,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交匯,中式舊俗與舶來時尚雜糅,粵語、葡語與英語并存,社會語境蕪雜。作為一個多愁善感的流寓藝術家,顧躍身逢其境每每思緒萬端,其自我認同與藝術取向之裂變亦在情理之中。
自移居澳門以來,哪吒信俗便進入了顧躍的視野。哪吒信俗是澳門傳統的民間信仰之一,百年來每逢農歷五月十八哪吒寶誕,澳門民間必有隆重祭祀,不啻建醮祈福,還要巡游、飄色、印平安符、搶花炮、求哪吒印符、派平安米……2012年,哪吒信俗列入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4年又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顧躍以哪吒為題材的創作,始于2016年的油畫作品《哪吒-大將軍》。如果說這是他對澳門民間文化語境的一種初步回應,那么隨后創作的青銅雕塑《哪吒-火焰:守護》則是其跨媒介創作的開端,而“哪吒”在此已變成跨媒介敘事的一個母題,而不再局限于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義范疇。

《哪吒-火焰:守護》 不銹鋼、鈦合金 85×55×45cm 2016
顧躍創作的哪吒形象,源自國人耳熟能詳的《封神演義》。這是他自幼熟知的形象:粉面童顏,戴鐲子,披紅綾,執長槍……明代以來民間信仰中的哪吒形象大抵如是,2013年澳門郵政發行的“哪吒信俗”郵票中的哪吒形象亦是如此。《封神演義》成書于明代萬歷年間,書中描述的哪吒純屬道教神,與明代永樂年間成書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所載的哪吒形象大同小異,而倘若由此上溯元代之前,哪吒卻基本上與道教無關。北宋蘇轍《那吒》一詩云:“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點明了哪吒的佛教淵源。詩中所謂“北方天王”,是指北方毗沙門天王,而非唐初名將李靖神化后演變的毗沙門托塔李天王;北方毗沙門天王的太子哪吒,則是由印度神話中的夜叉哪吒俱伐羅與克利須那神糅合而成的佛教護法神,其態三頭九眼八臂,手持降魔金剛杵,呈惡煞忿怒之相。哪吒形象從佛教護法神逐漸道教化的歷史流變,顯然反映了神話敘事脈絡的錯綜復雜。顧躍基于澳門哪吒信俗展開《哪吒》系列的藝術創作,其真正價值并非對傳統神話敘事予以重現,而是通過對傳統神話的介入與解構來重新生成一種當代敘事。從布面油彩到立體雕塑,從青銅、不銹鋼、鈦合金到黑水晶、彩色電鍍、透明水晶樹脂,不同媒介相互指涉,在能指層面上產生了異質同構的關系,因而可以說,《哪吒》系列的跨媒介敘事已經初現端倪。

《哪吒-鬧海I·波普系列》玻璃鋼、數碼拼貼 65×55×45cm 2018

《哪吒-鬧海I·波普系列》局部
如果說《哪吒-大將軍》《哪吒-火焰:守護》與《哪吒-守護》尚有傳統神話敘事的具象化遺緒,那么其2018年創作的一批作品則去之頗遠。譬如《哪吒-幻象之一》《哪吒-幻象之二》《哪吒-幻象之三》與《哪吒-鬧海I·波普系列》,不僅雕塑表面施加了陶瓷高溫色釉或數碼拼貼,而且原先的雕塑實體也做了別出心裁的鏤空處理。通過充滿張力的平面視覺語言,斑斕炫目的表皮似乎掙脫了具象形體,恰如刺青紋樣顛覆了原有身軀的意義屬性。在這種由表及里的解構過程中,傳統神話的既定敘事趨于分崩離析,某種摻雜著波普意味的后神話敘事漸漸浮現出來,并反映于后續的作品之中。
從顧躍2019年創作的《哪吒-鬧海II·波普系列》《哪吒-幻象2·波普系列》可見,雕塑表面的數碼拼貼與手工繪色愈加鮮明,其上分布著杜嘉班納(Dolce &Gabbana)、卡地亞(Cartier)、芬迪(Fendi)、布加迪(Bugatti)、勞斯萊斯(Rolls-Royce)、路虎(Land Rover)、絕對伏特加(Absolut Vodka)、馬爹利(Martell)等當代消費文化的視覺符號。它們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地向四方蔓延,折射著一個欲潮洶涌、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猶如殖民時代大肆擴張的版圖。
“何者是前身?”這個本是澳門哪吒古廟楹聯中的追問,至此卻戲劇性地切換成了藝術家對哪吒信俗與自我認同的切膚之問。對于魂無所依的哪吒,澳門民間神話敘事以“漫向太虛尋故我”來演繹,而對于自我認同的罅裂,藝術家試圖以波普方式來重新彌合,其效幾何亦未可知。在這里,哪吒信俗的當代語境仿佛激活了一種后神話表征:消費主義的當代版圖以平面覆蓋的方式植入并僭越著神話敘事的立體空間,最終使神話敘事幾乎徹底重構。顯而易見,這種后神話表征與其說是哪吒母題的延展,毋寧說是哪吒母題的變異。
作為一個敘事整體,《哪吒》系列與哪吒信俗之間,與哪吒神話的歷史文本之間,乃至與澳門當代文化語境之間,無疑存在著往復無窮的相互指涉與意義關聯,盡管這種指涉與關聯是動態性的,甚至是或然性的。換言之,這也意味著《哪吒》系列本身已成為了一個去中心化的多元體。與此同時,作為一連串的敘事文本,《哪吒》系列中的各件作品之間亦因能指層面上的關聯因素而發生了彼此牽連、交相映射的互文關系。
正是在永無止境的文本互涉中,媒介的差異性不斷加劇著意義暗流的涌動,并將顧躍的跨媒介敘事推向愈來愈難以界定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