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石而見的器物
——淺談中國硯臺雕塑

文/陳有猛 by Chen Youmeng

（廣東省肇慶市技師學院）

如今走進美術館看一場新潮的雕塑展覽，如果對作品的相關背景缺乏了解，普通美術專業的本科畢業生看不懂展品，一般民眾更不用說了。硯臺雕塑最老土，它是目前中國室內擺存最多、讀者最廣的石質器物。進一步說，由硯到器，由器到物，由物到土，如此之類的思索歷程就是“道”的意義之一。我鑿石制硯撫摸石道，并且認為道通東西，萬物共振，思路同歸。在此膚淺談談硯臺這個雕塑物。

一、此石依然靜

如果現在舉辦一次硯雕大展，估計參觀人數較多、看懂的人也不少。但做雕塑的人則早認為硯臺是有雕無塑、無體量、無空間的小玩意兒，等等。情況如此，但遠非這么簡單，正是“實物本身沉默并不言說，只有當語言表述它的時候，才被照亮并顯示出來”[1]，硯石靜靜地等待你用怎樣的語言來表述它。

二、延續不斷的儀式

中國雕塑史從遺傳的土石造型中尋找源頭，中國陶瓷史從土與火交融中閃耀著文明之光，但可以風化為土的石器更加引人注意。古人用堅硬礪石在另一塊石上弄出一個凹池，再配上一根圓頭石棒，這套組合磨具就是硯的始祖。之后，磨棒被刻上龍鳳圖案而作它用，之后，磨盤（凹池石塊）不斷被雕刻塑造，歷經數千年，漸漸地融入了深厚的中華文化。一塊硯臺，由敬山采石到多道工序制作而成，然后不斷地傳遞、使用和觀賞等等，無不充滿虔誠之心。圍繞著硯臺的各種行為，又賦予硯臺更多的精神性，正如雕塑家何力平所言“這種精神性的賦予不是一次單向完成的，而是日積月累互動的結果”[2]。

1.琢石成器：暫且把硯臺分為造型與裝飾兩部分，造型與實用相連，裝飾聯系著某種意圖或者是欣賞為主。早期磨盤沒有裝飾，上面是一個較大的凹池，用于研磨和儲存，例如研磨色粉（如紅朱石粉）和其它顏料等。研與硯的字義相同，東漢劉熙《釋名·釋書契》說:“硯，研也，研墨使和濡也”。從此磨墨成為硯的使命，是文房用品的必備器具。

2.器以載道：硯臺由生活用具演變為文化用具，“格物致知”硯臺讓人們獲得了的認知，同時也給硯臺賦予更多的內涵。例如端硯石[3]溫潤而澤的品性、端方厚重的品德、坦蕩包容的氣質，與儒學提倡的人品相對應。儒學精神符合和諧社會的基本要求，至今仍然是中國硯臺文化的主流。

3.道法自然：大自然是知識的源泉，硯臺的天然品質給人親近感，給人豐富的想象。崇尚自然是人類的秉性，硯臺的“自然之道”一直對中國文人和書畫人士產生積極影響，推動了文學和書畫創作的繁榮。對雕塑材料的“自然”發現和利用，西方雕塑家與中國制硯人有著相似追求。

4.然后思我：“思我”并非西方哲人的先見，東方禪學對“物”的靜悟有同樣的意義，甚至更超脫。思考到與石“在”的當下是一種境界，思考到與石“離”的過去與未來又是一種境界。在物欲膨脹的年代，能夠放下“妄念”，看“化”世界，是一種超脫。如今我國的制硯環境受到綜合文化的影響，多種觀念和方法給硯臺創作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給賞硯者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三、沉睡已久的物性

現代雕塑的發端之一，在于“物”的重新發現和構建。“‘物’既是思想的痕跡和殘留物，又是理念顯現為美學的一種視覺載體，它同時也是這個思想和視覺過程的媒介”[4]。對硯臺的終極追問可能導致對技術的忽略，不存在著好與不好，只有知與不知。

1.紋理的生命氣息：把自然界的靜物看成有生命的態勢，這種遠古的遺傳記憶在制硯中經常被喚醒，然后加以恰當的表現。似乎幼稚的直白思維帶來的效果是對自然物的賞識、保護、贊美，而不是輕視、破壞和鏟除。硯石紋理的千姿百態成為多種認知的相應事物，是生命的和應，給人以精神的力量。

2.語言本體：刻刀所到之處，不運用“權力”而彰顯著自然力，一切的凹凸雕琢都考慮石體本身及其意義。不犧牲凹而成全凸，陰陽虛實互相依存。硯雕的石平面背景可能是立體的形象，雕凸的形象既是石內的“生長”，也是石外空間的需要。

3.惜石施藝：自然界的多樣化由物體的“內部結構”造成，灌注的雕塑為了呈現某個物體的外部形體而破壞了原材料的內部結構，作品的內在力受損。灌注的雕塑材料的媒介身份，充當“紀念”它物的角色。硯雕材料則發展自已又成全它物，更自然的生態，更“物性”的本質。硯雕制作則首先珍惜和保護石體，因勢利導，激石共振，同湊生命贊歌。

四、有靈氣的空間

硯臺雕塑是平坦、橫臥的空間形式，象流淌的大地及其上面生長的事物，硯式空間別具一格，魅力無窮。

1.用與“無用”的堂池：凹深的硯堂用于磨墨和掭筆，比硯堂更深的硯池用于儲存墨汁。堂池的位置、深淺、形狀首先考慮實用的便利，然后才考慮它本身的造型美感。此外，堂池是鑿平磨滑的凹陷平面，更象了解石內世界的“天窗”，讓人看到里面的空間層次和氣象萬千的石品花紋。

2.抹水與光氣神：賞硯時給堂池抹水，傳統稱為“水顯”，顯示石內空間的奇妙。石面平直光滑，極薄的水膜平面（避免了光折射）讓視線直入石內，加上堂池水汽彌漫，內外融合，虛實相映，美極了。這種令人神往的情境從古至今都在上演，以至于不舍得讓墨汁遮蓋硯石，只作觀賞不磨墨了。

3.雕石塑空：雕去一塊石，塑來一虛空。我們總結的這句話是實操的行為，更是硯雕的空間觀念。堂池是硯臺的最大虛空間（一般不少于硯面三分二面積），它周圍的石體造型是實空間，虛實空間相互相承，共融一體。大多數制硯人通常只關注石體而忽視了虛空。

4.叩石聽聲：以手叩石聽聲，判斷石質堅硬及細膩程度。石質存在于石內空間，叩石發音由石外空間傳播，所以音色由石的內、外空間兩部分決定的。抄手硯形體對稱、虛空間較大，內外具有一致的律動性，叩之發音別有韻味。

五、可觸摸的能量

一塊硯臺的能量，存在于天然的硯石，存在于所雕塑的物象，存在于硯臺的形體結構之中。當人們對硯石這個“物”達到一定感悟后，“‘物體’就是‘本體’”[5]的認知就來了，石與人一樣充滿能量。硯臺的能量觸手可及。

1.流動與混沌：石頭構成地殼，地殼表面的泥土由石的風化物以及其它物質混合而成。土與石形態相異本質相同，土石互相轉換，泥土廣收博存，硯石具有這種大容土性，混沌而充滿生機。硯石中絕大多數是沉積巖（石），如端硯石于三四億年前是流淌的泥漿，內含豐富的物質元素，凝固成型埋藏于大山之中。

2.刀跡石韻：傳統硯飾常用陰陽線刻手法，高浮雕、透雕、圓雕視實用與美感一致而少用，比普通浮雕更薄的“薄意雕”較為適宜物象造型。以意為先，薄而雕之，體現雕工之巧，體現惜石善心。也許有凹深的堂池作對比，薄才顯得有份量。刀跡石韻通體連貫，天工人工盡在硯臺之內。

3.和諧共振：中國藝術的寫意精神隨處可見，國畫、書法、詩文、銘刻等形式可同時出現于一塊硯臺之上。具象、抽象、意象和敘事的、觀念的等等，也在各自的硯臺上盡情表現。“潤如肌膚”是形容石質最多的詞語，除了觸感的親和愉悅，把玩硯臺還有養生健體的功能。硯臺的大容土性與文氣共存，人們不會敬而遠之的觀望，卻可以悉心撫摸。

六、擺放與場所

制作完成的硯臺，布置在哪里和如何的擺放，有著不同的意義，硯臺的多種功能的身份與普通雕塑相異。

1.架、座、盒：架使硯臺豎起便于觀賞，座使硯臺平穩便于使用，盒使硯臺安穩便于收藏。除了以上功能，架、座、盒還有“相生”“和合”的涵義。

2.居室：民間硯臺常擺放于家居客廳、書房、臥室、或辦公室、或沏茶閑聊的地方，可實用、可觀賞、可把玩。硯臺的潛移默化、陶冶性情，明顯優于其它藝術品。

3.商鋪：電動工具加速了制硯的商業化，政府扶持又催生了技藝的產業化，這些都與硯臺的審美個性有矛盾，制硯人尋找著平衡點。學院派的“硯雕語言”探索與民間硯雕[6]的創新探索，有共通也有互補，都希望在時尚文化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所在。

七、與石俱靜悟什么

我國雕塑界在全球視野中回望，制硯人在撫石中靜靜思考，硯雕探索應以此為契機。人類生活在虛空間，社會發展至今似乎更加浮躁，人人必備的手機是利用虛空的器具，手機的金屬物質卻沉睡在硯臺之內。硯是什么？硯是石見，因石而見，見而撫摸，摸及自我。人在奔忙中難見自己。至此，用一句話為本文作結:安身在此石，必有澄明時。

注釋：

[1]王林.王林自選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41.

[2]何力平.形的儀式——論雕塑本體.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4:40.

[3]吳山.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1:734.

[4]王萌.物的轉化邏輯——雕塑在觀念性非形象的實驗語境[A].雕塑之道——2017國際雕塑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8:198.

[5][美]威廉·塔克,徐升譯.雕塑的語言[M].北京: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7:16.

[6]民間硯雕:據史料記載我國硯臺的品種多達300種,石質硯臺就有200種以上,涉及大部分的省市地區都有制硯的歷史.改革開放以來制硯人數、生產規模是空前的,如廣東肇慶市的端硯雕刻人數超過200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