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孝萍 王樂為
[摘要]遲子建用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構建了自己的文學世界,那些親近愛護自然的人物形象,正是作家本人生態意識的承載者。研讀她的作品,我們發現其中人物體現了強烈的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意識,他們愿意將傳統人文主義的人與人之間關愛的理想,推及一切非人類存在,并用愛來守護自然,認為人類必須與他者成為生命共同體。遲子建的小說表現出強烈的生態意識源于作者對大自然的熱愛與和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不斷追尋。透過創建的文學世界,作家時時召喚我們,在地球上小心行走,“我們全部”才可持續發展。
[關鍵詞]遲子建小說;生態人文主義;成因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5-0292(2022)02-0110-06
“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為時”、“為事”,這是中國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方法,立足于大地、心系家園的作家們,時刻關注就是身邊的“時與事”。遲子建一直踏實地行走在家鄉的土地上,書寫著家鄉的點滴變化與成長。雖然研究者們大多關注了遲子建的鄉土情懷與對人情溫暖的執著描繪,但也有部分研究者關注了遲子建文學創作體現的自然生態意識,認為遲子建的小說表現出強烈的生態意識源于作者對大自然的天生熱愛與和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不斷追尋。事實上,也正是在這種對自然地熱愛和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索中,遲子建作品體現出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質疑,認為自然同人一樣亦是主體性的生命存在。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之后,遲子建小說創作已經表現出對生態文化的自覺,這種文學自覺不僅僅是她藝術上的成熟,也是她文化意識的自我覺醒,通過分析作品,我們能發現這背后隱含了遲子建的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
一、生態人文主義
“生態人文主義是建立在生態哲學基礎上的新的價值觀”[1](P43) 。佘正榮先生認為,人類在人與自然關系的認知過程中,首先經歷了農業文明時代的“自然人文主義”價值觀,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中的“天人合一”的整體觀。而后隨著近代西方科學的興起,對理性知識的崇拜使得人類認為自己是自然的主宰,可擁有、操縱并無限度地開發自然,這是一種“科技人文主義”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強化了人類中心意識,雖推動了科技的進步、工業的發展,但今天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征服所帶來的危機,氣候變暖、極端天氣頻發,在這些自然的威力面前,人類的力量變得渺小。卡爾森在《寂靜的春天》中描繪的可能景象從想象走進了現實,生態危機成為人類面對的最嚴重的危機,保護自然、拯救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成為共識。這樣人類終于開始以“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來重新審視人和自然的關系,為自己在自然體系中尋求一個新的定位。
不同于“自然人文主義”,“生態人文主義”不僅強調人類和其他生物的共生共榮關系,強調人類是存在于自然整體之中,同時強調人類作為“獨特的智慧生命,能夠超越自身物種的局限性,代表所有生命物種的利益,承擔起地球生命家園的守護者、生物圈向宇宙太空進化的引導者和組織者的偉大使命”。[1](P43)“生態人文主義”還摒棄了“科技人文主義”的人類與自然主客體的二元對立關系,強調自然的存在和獨立性不由人類這一“萬物之靈長”自由掌控,人類的整體利益存在于生物圈的整體利益之中,只能在生物圈的健康生存前提下尋求發展。研究美國生態批評的重要理論和文學批評方法,李曉明總結了學者們提出的生態人文主義的思想原則:第一條原則就是“生命共同體”概念;第二條重要思想原則就是將人類的自我認識與環境思考關聯起來,將環境思考是為人類自我定義的本體論問題;第三條思想原則是將環境責任意識視為一種文化核心問題。[2](P76)用生態人文主義思想原則去解析遲子建的文學作品,能提供遲子建創作批評的新視角。
二、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下遲子建的文學構建
1.生命共同體原則
《喪鐘為誰而鳴》中海明威引用了約翰·堂恩的詩:“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3](扉頁) 二十世紀,面對世界頻發的戰爭,作家們在警示世人:人類本為一體,應該相互依存。到了二十一世紀,作家們要通過作品警示世人,人類必須更進一步去認識到,不僅人類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整個地球的生態系統更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在這個聯系體中,人類不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只是其中的一種存在,并且要依賴于他者才能長期生存。在生態系統的巨大的生命鏈條中,所有的生命存在都是相互依存,互為你我,在協同發展的過程中才能呈現勃勃生機,人類需要重新確立自己在這個生命鏈條中的位置。
遲子建通過作品人物來呈現她的“生命共同體”概念。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我”作為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生命的根長在這大山里,漫長的歲月中,與身邊一切唇齒相依。“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4](P1)不只雨雪陪伴了她,還有河流。“我們是離不開這條河流的,我們一直以它為中心,在它眾多的支流旁生活。”[4](P16),“我郁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流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寧的心境。”[4](P216),不只是“我”這樣依偎這自然,族人們也是如此。甚至當族中其他人要搬到山下定居點時,還舍不得打下天上的灰鶴,要把“這些灰鶴留給我和安草兒,不然那我們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飛禽,眼睛會難受的。”[4](P70),雨、雪、山川、飛禽,這些不是我存在的環境,而是我的一部分,和我一起構成這廣袤的世界,我們共生共存,共榮共辱。人間悲歡離合的情緒,都能得到它們的回應,它們、我們是生命共同體,鄂溫克人在他們的土地上小心地行走著。
但現實中為獲利竭澤而漁者不在少數,遲子建的作品自然也有反映。在《候鳥的勇敢》里,遲子建描寫了娘娘廟為了吸引香客,發展當地經濟,宗教局建議松雪庵將松樹明子打磨成的手串變成開光的佛珠售賣,取名為北菩提。但松樹明子大多長在樹冠,不易摘取,有的人就將整棵樹伐掉,只為得到松樹明子。“一種東西值錢了,那就是這種東西落難的時候。”[5](P130) 周鐵牙雖然為松樹難過,但不會影響他偷偷用滾籠捕捉野鴨子。捕到的野鴨子一些為自己解饞,另一些則送給了能保護他職位的相關人員。在這個候鳥自然管護站站長的眼中,被保護的候鳥只是保住他職位以及財富的工具。松樹或者野鴨代表了自然的存在,人們為了自身享樂不惜以犧牲萬物為代價,把自然作為取利對象,而不是共生共榮的伙伴,這造成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對立。現實早鳴響警鐘,告誡我們即使僅為人類長遠發展計,生命共同體也是我們必須建立起來的原則。
2.摒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意識
踐行人類和其他存在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的概念,首要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意識。科技人文主義以崇拜理性、知識為思想基礎,科學技術的力量被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認為人類可以通過嚴刑拷打自然的實驗方法,逼自然說出秘密,通過科學技術,人類將無所不能。雖然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我們確實看到了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給人類生活帶來的舒適和愉悅。但當人類貪婪肆意地征服和開采自然之后,卻也面臨著自然憤怒的回擊:全球變暖、冰層融化、海平面上升,頻發的極端天氣則以洪水和干旱來呈現,干旱又帶來了熊熊的森林大火以及糧食安全等問題,人類的可持續發展在自然的不可持續發展中面對挑戰。科技人文主義思想中人類至上的意識使人類陷入困境。生態人文主義則拒絕對自然機械化、物質化的理解,強調自然本身的自成系統和自治,承認人類了解自然并控制自然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對于這個自治的有機系統,我們人類必須尊重他的內在價值和力量,尊重他的法律和秩序。自然是生命之母,從生命共同體概念出發,毀壞自然就是毀滅人類本身。遵守自然法則,人類才能實現生態的可持續發展。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描繪出鄂溫克人尊重自然、和自然同游的和諧畫卷。“我們和我們的馴鹿,從來都是親吻著森林的”。[4](P259),馴鹿輕輕舔食著草尖兒,絕不會傷著草根。“我們”燒火的木材,都出自于“風倒木”,沒有燒過一顆活著的樹。搬遷時,“總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時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讓這樣的地方不會因我們住過而留下疤痕,散發出垃圾的臭氣。”[4](P68),鄂溫克族女畫家的畫中總是少不了馴鹿、樹木、篝火、河流和覆蓋著白雪的山巒,這些也讓“我們”永不厭倦。“我們”愛著尊重著這自然,自然也以愛回應著。當“我們”進入額爾古納河時,成群的魚兒追逐著我們,輕輕吻著人們的腳踝。但當對大興安嶺進行大規模采伐的時候,這種人與自然和諧的畫面就破碎了。先是涌進來大批的林業工人,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接下來再開辟出一條條運送木材的專線,而后伐木聲響徹大森林。人們砍伐了松樹,就奪走了灰鼠的糧食,灰鼠數量急劇減少。隨著山中林場和伐木工段的增加,山中的其他動物也越來越少了,“我們”就只能開始頻繁地搬遷,徜徉在自然之中的舒緩歲月隨風而逝。而最后伐木工人的煙頭點燃了大興安嶺的熊熊烈火,我們的“家園”最終被奪走了。不只《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書寫展示著遲子建對自然生態的關注,其他作品也有相關的描繪。貪婪挖掘著地下的煤炭,烏塘小鎮不僅空氣渾濁,人心也因追逐金錢而蒙上了煤塵。(《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因為有商家收購達子香,野生的達子香很快被掃蕩一空,金甕河沒有了往年燦爛的春色。(《候鳥的勇敢》)自然有它的規律,這是人類不能掌控的,尊重自然法則,順勢而為,人類可以享有自然的饋贈,以貪婪之心試圖掌控自然,自然會用他的力量讓人類清醒。
3.擴大人文理想
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源于對生態危機形成根源進行的思想層面的深入探究。生態人文主義反思和批評傳統人文主義中的二元對立的自然觀,但繼承了傳統人文主義思想中優異的元素,諸如:自由、平等、博愛、正義、自我實現和自然權利等人文主義理想,并將其作為生態人文主義思想的和新準則。生態人文主義進一步強調吸納而后拓寬傳統人文主義思想的應用范圍,將平等、自由和博愛等人文主義訴求擴展到非人類世界。這一點基于人類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原則,以及自然本身有其自在發展規律的原則,我們接受這些生態層面的基本原則,人文理想則會推己及物,對非人類世界一切存在的尊重和愛由此產生。
這種擴大的人文主義理想在遲子建的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示。《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鄂溫克人燒柴使用的是“風倒木”,絕不會砍伐活的樹木。絕望的金得即使上吊自殺,也選擇了吊死在一棵枯樹上,因為他知道,按照鄂溫克人的族規,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連同吊死他的那棵樹一同火葬。當然,遲子建的生態人文主義思想更多地體現在作品中描寫的動物形象上,在她的筆下,這些非人類動物和人類一樣是獨立、平等的生命主體,不是出于人類目的的手段和工具,沒有對這些非人類生命的愛,是無法讓這些形象展示人類具有的高貴情感。《越過天空的晴朗》是以一條黃狗的視角來敘述這個世界的。這條黃狗一生跟隨了六個主人,它通曉人性,對人的情感之深厚甚至超出一般親人之間。跟隨黃主人時,黃狗用它的智慧使整個探險隊隊員免于被倒下的大樹砸死的厄運。跟隨小啞巴時,這個不喜歡跟人說話的小主人把它當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將自己滿腹心事偷偷告訴它。跟隨梅主人時,它忠誠地保護著梅主人,當鎮長企圖欺辱梅主人時,它沖上去咬著鎮長的褲腳,把他拽倒在地。即使是花臉媽百般厭惡它,當它發現花臉媽在地窖里中毒倒地時,機智地把人帶來,救了花臉媽的性命。趙紅李是它最后一位主人,它這時已經很老了,但還是幫助主人識破白廚子的偷竊行為,維護了主人的利益。它最后被賣給拍電影的人了,要飾演一條即將死亡的狗,在被下了迷幻藥后用最后的力量拼命奔跑的場面令人淚下:“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了,不僅人在看我,飛鳥也在看我,云在看我。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最后的表演了,我不能這么快就死去,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曾是一條多么有活力的狗!雖然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但我左沖右突著,把體內最后的力量全部釋放出去。”[6](P280) 死于礦難的蔣百被冷凍在家里的冰柜中,但他的狗并不知道人之間的交易,幾年來,依然在傍晚時去接主人,雖然每天下車的人里都沒有自己的主人,但它在蔣百“失蹤”后就從不進屋,只在下班時間來這里等候,抱著希望……在遲子建的筆下,狗的身上具有人類追求的諸多美德,甚至于從某一層面而言,道德水準優于大多數人,它們不僅得到了每一位主人的愛,也得到了身邊許多人的愛。金甕河兩岸草木凋敝了,候鳥漸次南遷,但那只右腿受傷的東方白鸛飛不走了,本該回城過冬的張黑臉表示,“這只東方白鸛不走,他就不走”[5](P195),并且行動起來,做好了為這只白鸛留守管護站的準備:把門窗都封嚴實了,去山里拾來一冬的柴火。甚至最后當張黑臉和德秀師傅發現兩只白鸛凍死在雪地里時,他們用手指為白鸛挖墓穴,從中午干到傍晚,十指都流出了血。
對于非人類動物,有些會成為維系人類生命的資源,但當人類在享用它們時,敬畏那些成就自己的生命也是基本準則。“人類無權減少(生命形式的)豐富性和多樣性,除非為滿足生死攸關的需要。”[7](P113) 雖然鄂溫克人以狩獵為生,但從不貪婪,只取走生存需要。當它們吃熊肉時,他們要學烏鴉叫上一陣子,“想讓熊的魂靈知道,不是人要吃它們的肉。”[4](P4)在切割熊肉時,不管刀有多么鋒利,他們都把刀叫做“刻爾根基”,也就是“鈍刀”的意思,這些吃熊肉時的禁忌,就是鄂溫克人對以熊為代表的非人類生命的敬畏和感謝。我們知道,理想意義上的傳統人文主義思想所包含的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在人類范疇應該沒有性別、階級、種族、民族和國籍等的區別,實現于一切人類存在,把這種思想延伸擴大到生態范疇,會同樣及于一切非人類存在,即使一般意義上的進化規模最低的生物也不能被排除。
4.盡守護者的職責
盡管生態人文主義否定一切形式的人類中心主義,反對對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的絕對崇拜,但這并不是說人已成為完全無助的存在。事實上,人類的特殊能力仍然要被珍惜,人的職責進一步加重。在地球的生物圈中,人類還是唯一能夠反思其行為并做出修正的物種,甚至從當前的科學發現中,我們也能確定,人類是地球上唯一可以代表其他物種進行思考的物種,也是基于此,我們認為人類具有將人類范疇的人文關懷擴展到非人類物種上的可能性。才能如佘正榮先生所望,承擔起地球生命家園的守護者的偉大使命。
承擔起守護者的重任,需要人類明智地利用自己的力量使生物圈受益而不是受損。在這方面,遲子建通過作品表達得更多的是她的憂慮。我們前面提到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描寫的大興安嶺的那場大火是現實中真實發生的,從1987年5月6日燃燒,直至6月2日才撲滅,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森林大火。正如作品描述的那樣,當成批的伐木工人進駐森林后,在伐木工具的轟鳴聲中,“活”的樹被帶走了,飛禽走獸被嚇走了,而后林場工人啟動割罐機引燃了地上的汽油(小說中設計成了抽煙的煙頭),這塊綠色寶地被近一個月的大火燒得失去了它的豐足多彩。周鐵牙的聰明智慧在于“審時度勢”謀取私利,張黑臉的“愚”成了他的擋箭牌,灌醉了張黑臉,他制造了逮野鴨子的好機會。他參照捕鳥的滾籠,自制了捕野鴨的鐵絲網籠,生性再機敏的野鴨,一旦聞到腥味,奔著食物進來后,網籠懸著的門就會自動彈下,將它們關在里面。“所以逮野鴨對周鐵牙來說,也是個智力活兒。”[5](P446)用人類的智慧來傷害人類依賴其生存的生物圈,就是自斷人類的未來。
成為生物圈的守護者,對人類而言要控制貪欲。在《候鳥的勇敢》中,遲子建多處揭示人類的貪婪。因為商家收購達子香,正月起瓦城人采達子香快采瘋了,近處的山采沒了,就采到了娘娘廟這兒了,野生達子香花快被掃蕩空了。沒有漫山遍野的達子香開放的山,失去了初春最亮麗的風景,但相對于達子香花能換來的金錢,瓦城人不會關注這些。周鐵牙把逮到的野鴨子送給林業局長的老父親,邱老“看著野鴨,心花怒放”,“說是開河的野鴨,天下第一美味”。[5](P55)周鐵牙把野鴨送給姐姐周如琴,報答做副局長的外甥女對自己的關照,雖然周如琴叮囑周鐵牙低調謹慎做人,但對野鴨還是表示出熱情,“嘗鮮加之特權享受帶來的優越感,是姐姐鐘愛野鴨的原因。”[5](P56)超出人類的基本需求的得,就是貪欲,老子早就告誡過我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8](P106)
成為生物圈的守護者,更要有對其它存在的無私的愛和真正的平等意識,有這種意識才會生成保護生物圈的行動,這方面遲子建更多的是用兒童形象來承載的。生荒放火燒了自家麥地里的稻草人,招來了爸爸的拳打腳踢,他離開家時留下了這樣一張字條:“我愛爺爺,我愛石板,我愛媽媽,我愛麥子,我更愛鳥群,所以我才燒了稻草人,讓全家人難過了,我對不起你們。”[9](P250)仰善愛鳥,即使一般人認為不吉利的烏鴉,對他來說一樣可愛。當仰善的烏鴉始終沒有人愿意為它放生時,他自己打開烏鴉籠子,對它說:“沒人放你走,我放你走。”[10](P167) 可烏鴉紋絲不動地站在草地上,看起來不想飛走,仰善體貼地想著,是不是烏鴉留戀南涼那一帶的山呢,他又把烏鴉放回籠中,告訴它:“你要是喜歡南涼,我再把你挑回去,去那兒把你給放了”。[10](P167)生荒和仰善的愛鳥,只因為鳥本身,不是鳥對人而言的排遣寂寞或品種稀有而帶來的物質價值。就如張黑臉為受傷的雄性東方白鸛不能跟隨全家南遷而難過,又為把孩子安然送到南方后返回來接愛侶的雌性東方白鸛而感動,張黑臉對金甕河候鳥的愛是純粹的。
當人類的愛能夠自然給予非人類存在,能控制貪欲,善用智慧,才有資格成為生物圈的管家和守護者,畢竟,我們是唯一可以為他人實現有意識的道德行為的物種。人類的這種能力應該用于維護生物圈的有機發展,而不是成為隨心所欲宰制天下的特權。更值得提醒的是,正是我們破壞了生物圈的完整性、穩定性和美觀性,以至于都危機到了人類本身的生存,現在我們就更有責任清理所有人類造成的混亂,這是生態人文主義的基調。
三、從“愛自然”出發形成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
1.自然之子
遲子建的成名作《北極村童話》是根據自身的經歷創作的。在漠河北極村度過的童年歲月,遲子建年幼的心靈中早埋下了一顆生態情懷的種子。在迎燈的眼中,天上那些雪白雪白的云像兔子、像貓、像狗、像魚,可以睡覺,可以奔跑,在天空的懷抱里,自由自在的游玩。看到天太熱了,那條叫“傻子”的狗,在柞木障子下伸著舌頭,迎燈端來一盆涼水,從此這條狗就是迎燈的朋友了。得罪了小姨,迎燈來到江邊,把江水作為傾訴的對象,問它每天這樣迅疾、不停地流,會不會覺得累呢?又松又軟的沙灘,給了她溫暖的撫慰。“童年圍繞著我的,除了那些可愛的植物,還有親人和動物,請原諒我把他們并列放在一起來談,因為在我看來,他們都是我的朋友。”[11](P35) “我對文學和人生的思考,與我的故鄉,與我的童年,與我所熱愛的大自然是緊密相連的。”[11](P37) 而后遲子建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鴨如花》中那些如花似玉的鴨子、《逝川》中會流淚的魚、《親親土豆》中開滿了花朵的土豆地,還有鋪天蓋地的大雪、波光蕩滾的河水、轟轟烈烈的晚霞、有自己性格和體態的山巒,那些都是數不盡的原始風景。遲子建筆下,這些動物、植物和風景,都和人一樣,都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存在,它們和人類之間有著超越利益的平等關系。作者幼年時期孕育于心中的生態幼苗,在后來的創作中茁壯成長,支撐作品展示的豐富的生態世界。生態批評家魯樞元認為:“對于一個文學家、藝術家的生長發育來說,早期經驗更具有重大意義,它可以持久地影響到文學藝術家的審美興趣、審美情致、審美理想。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經驗正是一個文學藝術童年時代所處的‘生境’中獲取的。”[12](P210)
2.呵護自然
在自然懷抱中成長,身心與自然融為一體,就像《采漿果的人》中的蒼蒼婆,下雨天從不打傘,因為落在身上的雨點,讓她覺得自己也化身成一條自由自在遨游的魚,獲得了心滿意足的快樂。對于遲子建,“這些風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它們出現在我的筆端,仿佛不是一個個漢字的次第呈現,而是一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鶯。”對自然的深情,使得她的筆下出現了眾多的自然保護者。《秧歌》中的老婆婆辛苦勞作的一白天,當夜晚歸家發現身上落著一片枯萎的樹葉,又趁著明亮的月光將其送回到大樹媽媽的懷抱,怕樹媽媽擔心,也怕小樹葉孤單。一只小昆蟲在她身上爬來爬去,老婆婆蹲下來,輕輕將它放下,溫柔地向它告別,就像和一個朋友揮手再見。在老婆婆眼中,樹葉、小蟲它們是擁有靈性的,她會替他們著想,顧及它們的感受。鄂溫克人在打獵時會故意錯開動物的生產和哺乳期,一旦捉到了有身孕的動物,會立即把他們放歸山林,讓它們得以繁衍后代。還有為讓鳥有食物而放火燒了自家麥地里的稻草人的“生荒”、《霧月牛欄》中因為怕踩碎陽光小心翼翼走路的牛、發現網籠上掛著野鴨毛就在木墩上坐了一夜,等著審問周鐵牙的張黑臉……自然給予人類以生存的環境,人類則要盡最大努力去呵護自然。將自我置于自然之中,才能在這個生物圈中平等地對待其他存在物,用愛和尊重,去呵護自然,這即是人類的能力,也是人類的責任。對環境負有責任的意識提醒和“召喚人類伙伴去認識存在于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召喚人們在地球上小心行走。”[6](P113)“愛自然”,因為“大自然是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東西。它有呼吸,有靈性,往往會使你與它產生共鳴。”[13](P81) 這是對自然在尊重和敬畏中的“愛”,不是物質化自然可以占有的愛。
遲子建用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構建了自己的文學世界,她筆下的這些親近愛護自然的人物形象,正是作家本人生態人文主義價值觀的承載者。當然,遲子建不只描寫了“原始風景”,她也構建了都市生活。但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帶給作家的不是心靈的寧靜和撫慰,而是人在他鄉的失落。這一方面讓她更執著于故鄉風景的描摹,另一方面也努力尋找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并期望通過種種“溫暖”的呼喚,人類能夠推己及物,自主放逐人類是自然主宰者的思想,停下為追求經濟利益而肆意掠奪自然的腳步,把自己放回到生物圈中生命鏈條之中,并且以一種智慧存在者的身份呵護一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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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chi Zijian's novel ecological humanism values
ZHENG Xiao-ping, WANG Le-wei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Culture and Education,
Northeast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Harbin 150030,China)
Abstract:Chi has built her literary world with the values of ecological humanism, and the characters who are close to and care for nature are the bearers of the writer's own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They are willing to extend the traditional humanist ideal of human care to all non-human beings and to protect nature with love, believing that humans must become a community of life with the other. Chi's novels show a strong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stemming from the author's innate love for nature and her constant search for a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Through the literary world she creates, the writer calls us to walk carefully on the earth so that "all of us" can develop sustainably.
Key words:Chi Zijian’s novels ; ecological humanism? ;causes
[責任編輯張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