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桑榆晚 為霞尚滿天

楓林晚

西方文學里的老祖母，大家熟悉的是《海的女兒》，她給小人魚講人類的故事，激起小人魚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中國古代文學里的老祖母不多，王母娘娘算是一個，無情地抓走了織女，丟下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女。而《紅樓夢》里的賈母無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慈愛老祖母。她不同于寶玉口中的“魚眼睛”，而是一顆鮮珍珠。

優雅老去

白居易晚年“頭慵朝未梳”，一點兒也不注重個人形象。賈母年逾七旬，永遠精致優雅。第四十回，賈母挑了大紅的菊花，紅花簪銀發，分外鮮艷，一掃老年人的暮氣。

老太太富有高雅的藝術品位。到黛玉的瀟湘館，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第四十回）讓鳳姐換上銀紅色“軟煙羅”。園林大家陳從周先生說，庭園中栽竹，總不離粉墻，粉墻竹影，無異畫本。賈母也深諳園林配色之道。竹子是綠色，窗紗是綠色的，沒有桃紅杏粉的映襯，顯得單調。用銀紅的煙霧似的“軟煙羅”一映，安靜閑適又明艷照眼。老祖母頗有美學眼光。

老祖母的音樂素養也很高。中秋賞月，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币蛎藢⑹吓⒆觽鱽?。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第七十六回）

中國音樂因為歷來重視“神韻”特點，要求音樂具有“中和”“淡和”之美，要具有“清澈淡遠”的高雅氣質。魯迅先生在《社戲》中寫道：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婉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同樣，大觀園的笛聲也使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

賈母出身侯爵之家，從小跟著爺爺聽戲，成年嫁入賈家，參與見證賈家鮮花著錦，加上聰慧靈透，藝術品味高雅。孫輩們跟著她，也能受到美的熏陶。

初心未泯

她喜歡和孫輩在一起。第五十回，詩社在蘆雪庭開展活動，雪地烤肉，折梅聯詩。賈母不請自到。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說著，賈母坐了……賈母又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庇置罴w：“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保ǖ谖迨兀┵Z母來的時機很恰當?；顒游猜?，燒烤已吃，聯詩將盡，不喧賓奪主，使人掃興。一再聲明，自己只做旁觀者，不倚老賣老。寶玉的奶媽李嬤嬤為什么不受人歡迎，每次到怡紅院，總要在襲人們面前妄自托大。賈母貴為老祖宗，卻把自己放得很低。

況且，她還提升了活動的品味?；貋淼臅r候，別人只看到雪地上寶琴等抱紅梅的丫鬟，她卻提醒：“你們瞧，這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么？”眾人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第五十回）衣服是她送給寶琴穿的鳧靨裘，用野鴨頭上毛織的斗篷，金翠輝煌。白雪、紅梅、倩女，超出于畫境。她有一雙審美的眼睛，隨時隨地將人和景相連，發現美欣賞美。然而她并不說教，啟發點撥，自然而然。

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無價之寶珠”，出嫁了是顆“死珠”，老了是“魚眼睛”。那是因為經歷了千溝萬壑，她們剝掉了純真，裹上了風塵，變成了自己曾經討厭的樣子。然而，賈母走過了千山萬水，卻山水依舊，因為她的童年從未走遠。藕香榭賞桂花，她說自己鬢角上指頭頂大窩兒的來歷，是年少時玩耍掉水里所致。這樣的印記不僅在頭上，更在心里。所以，雖然她偶爾在別人面前凌厲，但在孫輩面前，總是溫暖慈愛，柔和親切。

惜老憐貧

她的娘家是“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夫家是“假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享盡榮華富貴。大凡生活在云端之人，很難體會底層辛酸，晉惠帝“何不食肉糜”反映了這種階層隔膜。然而，賈母卻有一副菩薩心腸，不身受也能感同。

眾所周知的劉姥姥進大觀園，就是賈母無意中聽見邀請的。一見面，賈母就稱她為“老親家”，問年齡，說身體，全是老年人之間的家常話，完全沒有高人一等，和王熙鳳初見劉姥姥明謙實倨不同。帶領劉姥姥游大觀園，也是真誠親切，關懷備至，時常告誡鳳姐不要打趣老人家。

儒家強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賈母對弱小的孩子也很疼惜。賈母帶著一群女眷清虛觀打醮，一個十二三歲小道士來不及躲藏，慌亂中撞在鳳姐懷里，被鳳姐揚手打了一個筋斗。在眾人一連聲“打打”的時候，被賈母阻止。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里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第二十九回）與王熙鳳及眾人的居高臨下不同，她富有同理心，小道士還只是孩子，沒有見過這陣勢，不必怪罪。她用老祖母的眼光看待小道士，怕孩子受驚。讓賈珍送錢給他買果子吃，安撫他。王熙鳳眼里只有自己的威勢，容不得小道士的冒犯，因而她的反應是暴力傷害;賈母眼里是孩子，從孩子的角度孩子父母的立場去體察，因而她的表現是溫情撫慰。兩種做法，天壤之別，帶給小道士的影響也是截然相反。身教重于言傳，賈母也給賈家的晚輩上了生動的一課。

曹公說賈母“享福人福深還祈福”，賈母看起來是幸運的，生來就是人世巔峰;但她并沒有驕矜傲慢，而是不斷修煉，眼里有人，心中有愛，設身處地，平等待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她的福分是自己修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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