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北京城里廟很多,且多建在胡同里。1928年,有數據顯示北京城里有廟共1631座,那時候的北京城,是如今二環路內,廟如此之多,可稱世界之最。清光緒的《京師坊巷志稿》中,記載西打磨廠有玉皇廟、關帝廟、鐵柱宮,和專門祭祀鄱陽湖神的蕭公堂(鄱陽湖神被稱為蕭公)這樣幾座廟。關帝廟應該是其中最大的一座,新中國成立伊始,把關帝廟改建成小學校,取名叫前門第二中心小學。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在這里,一直讀到六年級小學畢業。
廟確實不小,前殿后殿和配殿,我上學的時候,它們都在。廟的格局沒什么變化,所謂改建,其實就是配殿成了老師的一大間辦公室;前面是一片空場,安上兩個籃球架,立了一個領操臺,變身操場;和尚吃飯睡覺的齋堂僧房,還有念經打坐的后殿,隔成一間間,成了我們的教室。
前殿最大,灰磚灰瓦和帶鈴鐺的飛檐,都還顯示著舊廟的風華,它成了學校的禮堂。四年級的新年聯歡會,老師帶我們演出話劇《槍》,就是在那里演的。我們的班主任翻穿著件羊皮襖,用棉花粘成白胡子白眉毛,扮成新年老人,給我們每人發了禮物。而我扮演的八路軍在拔出手槍要槍斃日本鬼子的時候,后臺的同學一連摔了好幾個砸炮都不響,光看我傻傻地把槍干舉著,日本鬼子聽不見槍響,也沒法應聲倒地,惹得全場大笑不止。
1973年秋天,父親突然病故,家中只剩老母親一人,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待業在家,好心的母校校長邀請我到那里代課。這是我小學畢業十多年后第一次回母校,校園的格局沒有任何變化。老師的辦公室,還都擠在配殿里,教室也都在齋堂和僧房里。操場還是那兩個籃球架,教體育課的還是趙老師,居然還認出我來。就是他教會我打籃球,讓我喜歡上了打籃球。那時候,作文寫到打籃球,我們玩到很晚也不回家,刮風下雨也不回家,我引用了一句唐詩“斜風細雨不須歸”,得到老師的表揚,好聽的話,至今記得。
如今,母校已經見不到廟的一點影子,早在舊地建立起了一座大樓。西打磨廠拆遷時,整幢大樓成了拆遷辦公室。前些日子,我路過那里時,大門緊鎖,不知以后做什么用了。想起我上小學的情景,恍若夢中。籃球落地的砰砰聲,還在耳邊回響。
北平和平解放初期,百廢待興,很多寺廟改建成學校。我的小學校,只是其中之一。
緊把西打磨廠西口,路北,曾經有家老眼鏡店,叫三山齋,曾經在北京城非常有名。所謂三山,指的是三戶人家合伙開的買賣,意思是要成為三座山一般雄峙京城。氣魄不小呢。
三山齋開業在同治三年(1864年),民國時期,是它的鼎盛時期,那時大概流行戴眼鏡,看電影里末代皇帝溥儀不就總是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嗎?許多上層人士都愛到它這里買眼鏡,當時的軍閥吳佩孚、段祺瑞等人,都附庸風雅到它那里買眼鏡。名人效應一帶動,致使很多人也以到三山齋買眼鏡為時髦。那時到三山齋買眼鏡,大概就像現在人們到華為專賣店里買手機一樣吧。據說有一陣子每天店還沒開門,顧客就已經等候在門前了,生意紅火得不得了。
難怪我看到的一幅攝于1949年的西打磨廠西口的老照片上,10米多寬的鐵制牌坊上,橫跨著的就是它的招牌,一個橫幅,攔腰寫著“三山齋晶石眼鏡店”。所謂晶石眼鏡,就是現在我們說的水晶眼鏡,水晶都是專門定點從外地采購而來的,師出有名,都來自名門。據說那時三山齋的無色透明的水晶石來自蘇州,墨色水晶石來自烏蘭巴托,茶色水晶石來自嶗山,因此,質量絕對有保證。
1947年初,我父親來到北京,在西打磨廠落戶,每天上下班,必要經過西口它的店前,曾經從那里買過一副茶色水晶石鏡片的眼鏡,其實是很普通很便宜的那種,但是,父親很是不舍得戴,平常都是放在我家放錢糧票戶口本屬于值錢東西的小牛皮箱里,只有出門做客或到公園游玩的時候,才會拿出來,對著眼鏡呵口氣,用毛巾擦擦后戴上。他告訴我們這可是三山齋的,值錢得很。
這副茶色水晶石眼鏡,一直存放到了20世紀60年代。有一天,指著藏在小牛皮箱子里的那副眼鏡,我對父親說:“你看電影里戴這種眼鏡的都是什么人呀!你也不戴,都什么時候了,還藏在箱子里!”
后來,再看小箱子,眼鏡沒有了。大概父親也怕人說戴那種墨鏡的是壞人,偷偷地給扔了。
三山齋,早就沒有了。很長一段時間,那里變成了小吃店。
西打磨廠287號,以前是一家賣響器的小店,名字叫“永義和”,新中國成立以后公私合營改成了紙店,叫“復興成”。因為店名有我的名字,所以對它印象很深。
很長一段時間,起碼是從我上中學的20世紀60年代一直到70年代末,它改成專門賣處理紙本的小店。我們大院幾乎所有的孩子,買作業本練習本,都是到那里買的,每一本可以便宜不少錢。
70年代,我從復興成買了好多處理的日記本,硬殼精裝,里面的插頁印的都是樣板戲的劇照。學校圖書館的老師偷偷借我好多書,我從楚辭漢賦唐詩宋詞一直到元曲,懂不懂,亂抄一氣,前前后后,抄了不下十來本日記本;前前后后,到那里買了十來本日記本。
多年以后,重來西打磨廠,是2003年前后,那時候,它還頑強地站立在那里,照樣還是在賣處理的紙本,多少年來一貫制,不管世事的滄桑變化,它依然故我,好像是有意為我留存一份逝去時光的紀念,讓現實和記憶做著對照,仿佛我們還沒有長大,還要跑到它那里去追回往事,回溯進時光的隧道。
只是“復興成”的招牌,早就沒有了,它也顯得越來越破敗,店里面黑黝黝的,大白天也得亮著燈。一直到拆遷,壽終正寢。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它的大門的右上方還有一塊藍色的老門牌,這種老門牌,在這條老街上不多見,成了見證這條老家歷史的文物了。沒過多久,再去看時,藍門牌已經不見了,不知被什么人起走,作為自己的收藏了。當時,心里特別后悔,自己怎么沒早點兒下手,把這老門牌起走呢?
西打磨廠213號,原來是山西祁縣喬家開的大德通銀號。這是座高臺階的小院,路北,拱形券式大門,門臉不大,墻頭爬滿鐵絲網,顯得格外森然。小時候,看見它的門口,總有軍人站崗,據說,里面住著一位將軍,解放軍打進北京城不久,他就一直住在這里。那時候,不知道它以前是銀號,我們都管它叫作將軍院。
在后河沿,原來有它的后門,從那里望它,和從打磨廠看它,是完全兩種不同的感覺。也許,后河沿的地勢低,它的后山墻顯得頗為高大,可以看出是一座很巍峨的二層樓,三層硬山脊,懸山頂,青磚灰瓦,紅柱紅窗,翹翹的房檐,逆光中的剪影,有幾分不言自威的氣勢,和想象中將軍形象格外吻合。
老街坊曾經告訴我里面的樣子,是一座非常齊整的四合院,和北京四合院不一樣的是,它北面正房是座二層木制小樓,前出廊后出廈,有高高的臺階。這是典型的山西銀號的格局。大德通一直開到北平和平解放前夕,轉賣他人,將軍住的時候是從他人手中買下的。
這些年,我來西打磨廠多次,它的樣子沒有什么變化,和我小時候見到的一樣,只是有一次來,看見它門西邊倒座房的外墻朝南開窗,變成了對外營業的餐館,不過,很快又改回舊貌。
西打磨廠未改造之前,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小時候倍感神秘的將軍院,它已改為某部隊的招待所。招待所的負責人黃先生,證實了我童年的印象,這里確實一直住著一位將軍,在他老的時候,部隊分配給他新的房子,他也不愿意離開這里,一直到他故去。東西廂房和倒座房都保留得完整,院子非常寬敞,院中央原來有一架葡萄架,西邊還有一個寬敞高大的天井。黃先生告訴我,東邊的樓下據說還有一個地窖,不知具體的位置,但是前些日子二層樓重新裝修時發現墻都是雙層的,這些都是為了藏錢用的銀號的特征。
黃先生熱情地引我到前廳,讓我踩著椅子爬上柜臺,讓我看看房梁下的檐檁枋板上有什么東西?好家伙,是前后兩層的龍紋浮雕,如此藏龍臥虎,蟄伏在這里,一副“明經思待詔,學劍覓封侯”的幽幽心思,不知是屬于當年大德通喬家主人的,還是屬于那位后住進來將軍的。
福壽堂是京城一家很有名的冷飯莊。冷飯莊,平日不賣座,只應承大型官宴和紅白喜事。凡是冷飯莊,必有舞臺,可以唱戲,都是在很大很氣派的四合院里,而且得是三進院帶抄手走廊的。福壽堂有名,還在于它是電影在中國第一次放映的地方。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一個叫作雷瑪斯的西班牙人帶著機器和膠片,就是到福壽堂的戲臺放映電影,讓中國人第一次見到這洋玩意兒。
福壽堂,就在我小時候住過的西打磨廠那條街上,可我尋訪多次,一直不知道它確切的位置,心有不甘,又一次次尋訪。2004年的秋天,我再一次來到西打磨廠,正向街坊打聽,一位精神矍鑠的老爺子走到我身后,看了看我手里的筆記本,問我找哪兒?我告訴他找福壽堂。他說我帶你去,說著一把拉著我的手往西走去,走了大約一百米左右,指著路北的一座院子說:這就是福壽堂。水泥包裹著兩扇斑駁紅木門,滄桑無語。老爺子指著門告訴我,20世紀40年代,福壽堂辦不下去,一度改為旅店,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是銀行的宿舍。
院子里,所有人家的門前都上了鎖,空無一人,只有雜物亂七八糟地堆放在角角落落,破敗得已經看不出昔日福壽堂一點兒影子了。我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又轉了回去找這位老爺子。他正在一家小賣店里賣東西。我走進去,謝了謝他。聊起來,知道老爺子姓岳,77歲,用自己的家開了這家小賣店,賣點兒煙酒飲料礦泉水。他告訴我,這里原來是一家銅鋪,他就是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難怪他對這里知道得這樣門兒清。
走出小賣店,我注意到門楣上的門牌,是西打磨廠178號,這是新門牌號。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因為我家住的粵東會館大院的老門牌是179號。這么巧,我們的門牌號,緊挨著,一新一舊,瞬間鏈接。
西打磨廠西半部拆遷改造的時候,我去那里,順便想看看他。178號還在,卻已經人去屋空。門前的馬路開膛破肚,挖得很深,工人們正在作業,在下面重新鋪設各種管道。
我沖著空屋子大喊了一聲:“岳老爺子!”空蕩蕩的回聲,嚇了地下作業的工人一跳,紛紛抬起頭來,奇怪地望著我。
94號,是一個很深的院子,一進門很長一段只有東面的一溜房子,門外窄窄的走道邊就是院墻,房子被擠得像茯苓夾餅里薄薄的餡,顯得很瘦。雪芳就住在這溜房子中的一間。一張大床,幾乎占據了房子絕大部分的地方。她和她母親兩人就睡在這張大床上。
1973年秋天,父親去世,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待業在家,和雪芳常常來往。她嬌小玲瓏,長得像她的名字一樣清秀。她是66屆的初中生,算起來,那時年紀才二十出頭,正值花樣年華。
我和她原來并不熟悉,和她的姐姐是小學同學。那時,她和我一樣,剛從云南兵團回來,她辦的是病退。我知道辦病退返城的知青,大多并不是真的有病,便以為病只是她辦回北京的一個借口。
她家離我家很近,一條老街,大多數同學還都在農村沒有回來,只有我們兩人臉兒熟,見面時便打個招呼。同是天涯淪落人,很快熟悉了起來。她常找我來玩,有時也邀請我到她家去玩。她多才多藝,畫一手好的水彩風景畫,還能跳一段漂亮的新疆舞。她常常拿她新畫的畫給我看,有時高興起來,就把床上的被子褥子卷起來,往邊上一靠,自己脫了鞋,小鹿一樣跳到床上,給我跳新疆舞,跳得床板直顫悠。她興致盎然的樣子,簡直像個孩子,我哪里能發現她會有病!
有一次,她對我講起她在云南兵團的遭遇,我聽了毛骨悚然。她曾經在團部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當演員,沒有想到被團長相中了,她開始以為老團長喜歡自己,常常給她糖吃,卻在一天團長帶宣傳隊到外面演出,趁她睡著的時候,像狗熊一樣向她撲了過來,嚇得她掙扎著跑出來,跑到寂寥荒涼的夜色里……
那時,我還是沒有想到,就是云南這樣的遭遇,雪芳的精神上受到嚴重的刺激,早就落下了病根。
一天,她的母親去買肉的工夫,她在她家的床上自殺了──就在曾經為我跳過新疆舞的床上自殺了。
以后,我曾經多次到西打磨廠,路過94號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起她。有時候,望著街上走來的二十來歲的姑娘,總恍惚覺得其中有一個是她。
再次去西打磨廠,站在新修好的恒記藥店前面,有些疑惑,是小時候見過的老藥店嗎?
小時候,家里買藥,大多去那里。有個頭疼腦熱,父母就會對我們說:“到恒記去吧!”仿佛它就是我們的一位老街坊,抬腳就到,藥到病除,專門在那里候著我們呢。它高高的柜臺,貼著整面墻一小盒、一小盒的藥抽屜,擦得锃亮的小銅秤,濃濃的草藥味道,都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印象最深的,就是門前高高的臺階,讓它顯得高高在上,多了幾份莊重和威嚴——坐堂的老郎中,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一位中年婦女走了過來,我向她詢問。她年齡比我小很多,卻說得極其肯定,告訴我就是恒記。小時候,她常到這里買過藥。
我指著油飾一新的恒記藥店,對她說:我都認不出來了,原來它門前有高高的臺階。
她也指著恒記藥店對我說:“你看那房子最上面的雕花還都保留著,都是以前的。這樣的老物件可不多見了!”
是啊,應該就是恒記藥店。在東西打磨廠兩條街上,這樣的藥店原來有許多家,清末民初,東西打磨廠曾經是中藥材的集散地。新中國成立以后還在開張的,東西打磨廠,碩果僅存,只剩下恒記一家。
以前,恒記還收購藥材和能做藥材的衍生物,比如專門收購頭發茬子,那時候,覺得特別奇怪,頭發茬子,居然還有用,可以賣錢?有人告訴我,是用來做眼藥膏用的。有一陣子,我們大院里不少人開始收集頭發茬子,特別是老太太,每一次家里人剪下的頭發,都會仔細收起來,多了,拿到恒記去賣。
恒記還收購土鱉、指甲和槐花,都是中藥材。60年代的困難時期,我們大院里不少大人扛著長竹竿,沿街打槐花,整麻袋、整麻袋地賣到它那里,換一點兒錢,買點兒高價糧,填飽餓癟的肚皮。我和弟弟,則在黑夜里出動,打著手電筒,沿著老墻的墻縫里尋找土鱉,我記得非常清楚,一個土鱉,在恒記可以賣2分錢。
家里富裕的大孩子,有時候嘲笑我們:“整天就知道逮土鱉,你們倆快成土鱉了。”我和弟弟就撲上去和他打架。滾在地上,沾了一身一臉的泥,回家前,跑到院子的自來水龍頭前,洗手洗臉,洗干凈了,才敢回家。進門前,我悄悄地囑咐弟弟:“別跟爸媽說跟人打架了!”
信大小人書鋪的門上有橫匾,“信大”兩個大字很醒目。掌柜的是個瘦高個兒的老頭,前面是店,擺滿小人書,租借大家看;后邊有個小院,放著好多小板凳,人來多了,前面屋子里坐不下,他招呼人可以坐在那里看書。租一本小人書,拿回家看2分,在那里看1分。還有克朗棋,打一盤多少錢,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打過。我只愛看小人書,我的最初的文學啟蒙,應該是在那里完成的。
我在那里看小人書,一直看到初二。那一年,姐姐給家里寄來30元,父親把錢從郵局里取回來,放在家里的小牛皮箱里,我從箱里偷出一張5元錢的票子,跑到大柵欄的新華書店買回《李白詩選》《杜甫詩選》《陸游詩選》和《宋詞選》四本書。把書放回家,揣著剩下的零錢,一頭扎進這里看小人書,昏天黑地看到天黑了都沒注意,一直看到父親怒氣沖沖地走進小人書鋪,才發現大事不好,灰溜溜地跟著父親回家,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挨了父親一頓鞋底子。從此,我再沒有去那里看小人書了。
在特殊的年代,父親和小人書鋪掌柜的一起挨批斗,在一個小組勞動改造,一起挖防空洞,還在小人書鋪里(那里地方寬綽,小人書都給抄走了,屋子里顯得空空蕩蕩),領著街坊們讀報讀毛主席語錄。由于我父親和他有文化,讀報讀語錄的活兒,就交給他們兩人了。他們兩人接力一樣,一人讀一段,一直讀到下班,比挖防空洞輕松。只是,所有的人,都坐在當年我們小孩子坐的小板凳上,顯得有些可笑。
前不久,一個陌生的女人打通我的手機,我有些奇怪。她開門見山問我還記得西打磨廠的信大小人書鋪嗎?我說,記得呀!前幾年我還去過那里呢,都拆了,沒影兒了。她告訴我她是信大小人書鋪掌柜的女兒,從別人那里打聽到我的手機號碼,想見面聊聊,共同懷懷舊。
我問她:“以前,咱們見過嗎?小時候,我常去你家看小人書。”
她說:“咱倆沒見過,你父親,我見過,那時候,他總來我家給人讀報紙。”
忽然想到,看小人書、讀報紙,雖然時代變遷,都是和讀書讀報相關聯。如果信大沒拆,作為老街上的一家閱覽室,該多好。再陳列一些當年的小人書和報紙,歷史和現在,一下子勾連起來了呢。
刻刀張,在北京城很有名氣;在西打磨廠,知道的人卻不多。也是,它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一直頑強挺立在西打磨廠96號。記得它在南深溝西邊一點兒,路北,門臉兒很小,上有“順興刻刀張”的匾額。它旁邊幾步,就是信大小人書鋪,那時候,我們小孩子對小人書鋪比對它更感興趣。
知道它,是后來的事情,聽到了它的傳奇:齊白石的一個女徒弟買了他家生產的刻刀,送給齊白石,齊白石擅于治印,不知多少把刻刀經過他的手,如風過花,自是行家里手,比較之后,覺得不錯,以后專門用他家的刻刀。據說,20世紀30年代,齊白石讓他的這個女徒弟陪著他,特意專程來到我們西打磨廠刻刀張的小店拜訪,不僅慷慨送給店家他畫的三幅國畫,還為店家書寫了“順興刻刀”的匾額,和一副對聯:“我有錘鉗成利器,君由雕刻出神工。”
刻刀張的創始人,叫張正新,他是齊白石來刻刀張時店主的爺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張正新從老家河北冀縣來到北京,在一家打鐵鋪里學徒,出徒之后,自己開店做鑷子、做修腳刀,店址選擇我們西打磨廠。后來張正新改弦更張,做刻刀,以前,刻刀只有日本貨,有了他家的刻刀,比日本的好使還便宜,生意漸漸好了起來,不僅齊白石,好多畫家到他這里買刻刀。小店里,往來無白丁,談笑皆鴻儒。在整條西打磨廠老街上,這里的文化氣息最濃。
刻刀張在西打磨廠一直堅持到1956年公私合營,1958年,遷移到了順義。那一年,我11歲,讀小學五年級,并不懂得世事滄桑的變化,不會意識到刻刀張已經無可奈何地走到了它的尾聲。和樹挪死的道理相似,老字號忌諱隨意遷址。直至80年代,刻刀張的門徒心有不甘,在前門一帶將“刻刀張”的牌子再次豎起,也只是曇花一現,乏善可陳,無力重挽舊日山河。一直住在南深溝的刻刀張的家人,都搬到通縣,刻刀張在西打磨廠這條老街上徹底地銷聲匿跡。
十多年前,到西打磨廠去,還能找到老門牌96號、新門牌145號的刻刀張舊址。雖然已經變成破爛不堪的小雜院,依然可以讓人迎風遙想當年。那些曾經風靡京城的一把把刻刀,竟然就出自這樣狹窄簡陋的小院里;齊白石,鄭野夫、李峴、古元、朱友麟……那些名噪一時的大畫家,竟然都曾經出入過這樣擁擠不堪的小院,簡直讓人覺得不像是真的,怎么會有這么多名家跑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里來呢?
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西打磨廠,南深溝以西一段被打造一新,好看了許多。那里,包括刻刀張的小院在內的好多院子,都已經被拆得干干凈凈,被一道新砌的灰墻所替代。墻外面,新種的花草色彩斑斕,吃涼不管酸地迎風搖曳。
清末《京城坊巷志稿》中記載,西打磨廠尚有六家會館,如今,只剩下臨汾會館和粵東會館兩家。臨汾會館在粵東會館斜對門105號,和粵東會館一樣最早建于明朝。粵東會館占地三畝,臨汾會館只有一畝半,但它有戲臺。現存的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重修臨汾東館記”的石碑上,刻有“重整殿宇以妥神靈,外及廳堂兩廡戲臺等處咸加修葺”的字樣,明確說明這里是有戲臺的。我問過這里的老街坊,戲臺會在哪里?他們都說住進來戲臺早就沒有了,戲臺的位置,應該在現在緊靠大門旁西側的位置。這倒也合乎規矩,會館建戲臺的,一般都建在這個位置的,聚會鄉祠,看個大戲,敘個鄉情,圖個方便和排場。在河南開封一座保存完好的山西商人會館里,戲臺就是在這個位置上的。
乾隆十六年到二十年(1751-1755),西打磨廠出現了最早的北京民信局,而且不止一家。當時號稱京城四大民信局胡萬昌、協興昌、福興、廣泰,都在西打磨廠一條街上。
民信局是民間辦的,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郵政。一直到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清政府才正式成立郵政局,宣統三年(1911年)清政府在這里設立了打磨廠支局。民國之初,南城電報局也開設在西打磨廠。西打磨廠這條街,清末以來,一直是郵政的重地。
20世紀50到60年代初,西打磨廠有一家郵局,是座二層小樓,樓下營業,樓上辦公。這家郵局便在臨汾會館以前的戲臺的位置上。清末將頹敗的戲臺改造成了民信局,而后演進為郵局,依托戲臺原有的高度,建成二層小樓,將門開在外面。
我第一次走進這家郵局,上小學四年級。那時的郵局,兼賣報紙雜志,放在柜臺旁的書架上,供人隨便翻閱挑選。我花了一角七分錢,買了一本上海出的月刊《少年文藝》,覺得內容挺好看的,以后每月都到那里買一本。讀初中的時候,父親因病提前退休,工資銳減。在內蒙古風雪彌漫的京包線上修鐵路的姐姐,每月會寄來30元錢貼補家用。每月,我會拿著匯款單,到這里取錢,順便買《少年文藝》。每一次,心里都充滿期待,感到溫暖,因為有《少年文藝》上那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在那里神奇莫測地跳躍;有姐姐的身影,朦朦朧朧在那里閃現。
郵局關張之后,這座二層樓成了郵局職工的宿舍。對于這座二層樓,兩種記憶總也忘不掉。一是60年代,一個女人從郵局那二層小樓上跳下來,她仰面望著湛藍的天空,眼睛沒有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自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自殺,但確實感到生命的脆弱和命運的茫然。另一次是1976年地震那年,樓上一層被震塌,現在是重新修起的二層樓,后接上的一層,接縫明顯,像是歷史的斷層一般,給人們醒目的提示。
重整西打磨廠,眼瞅著臨汾會館翻蓋一新,平地而起一座新宅院,成為北京會館文化陳列館。從外面看,已經看不出舊時郵局一點兒的影子了。它被改造前的那個夏天,我去那里,看見郵局從一樓到二樓整整一面墻上,長滿綠綠的爬墻虎,風吹拂著它,像是一塊巨大的綠地毯在輕輕地抖動著。冬天再去的時候,那一面墻上的葉子都紅了,像是燒著了似的,躥起一汪汪的火苗。
大豐糧棧,在我們大院對面。外墻水泥磨砂,很有些洋味兒。店門在中間,門上的匾額早沒有了,門兩邊各有一溜兒窗戶,高窗鐵欄。這一面外墻足有十多米長,前面是開闊的空場,水泥鋪地,原來放著一輛兩輪馬車,后來只剩下兩個輪子,我們一幫孩子常踩在輪子上面,當兒童游樂園的水車玩。有一次不小心,我從輪上跌了下來,后腦勺著地,當時暈將過去,嚇得母親聞訊趕來,背著我就往醫院跑。這成了我童年對大豐糧棧最深刻的記憶。
大豐糧棧的主人姓姜,前面的房子以前辦公,后來成了鐵路宿舍。他自己一家住在后面的院子里,要從東邊一個小夾道才能進去。在我的童年,那個窄小的夾道有幾分神秘,夾道的盡頭,往西拐一個小彎兒,有一扇紅漆大門,因為有很寬的塞余板和走馬板,大門顯得很寬敞。那扇大門似乎總是關閉著,我從來沒有進去過,總見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小男孩獨自一人穿過瘦長的夾道出出進進,從來不愛和我們一起玩,甚至說話,顯得有些高傲,也有些憂郁的樣子。
這個小院我進去過一次,是1973年,我從北大荒回北京待業在家,好心的街坊幫忙讓我去街道服裝廠暫時干點兒零活。服裝廠,就在這個院子里。派我的第一個活兒,拉一平板車的服裝,往大柵欄的商店里運。我不會騎這種三輪平板車,總往一邊倒,生怕把一車服裝都翻倒在地,只好推著車走,一路大汗直流,一路狼狽不堪,是我對大豐糧棧第二個難忘的印象。
2007年或者是2008年的一天黃昏,我在西打磨廠,忽然聽見有人招呼我的名字,回頭一看,是位熟悉的老街坊,忙走過去問候。這時,一位陌生男人走到我的身邊,面目清秀,高個子,50多歲,很直截了當地沖我說道:“你是肖復興?”然后,他自報家門,說大豐糧棧就是我父親開的,請我到他家看看。心想,我童年常常看見的那個小男孩就是他了。
走進夾道,大門的紅漆斑駁脫落得很厲害,門聯上的黑字還比較清楚:家傳事業承冠冕,國倚長才輔圣明。這是一個北京小三合院,雖不典型,但很精致。正房相對的是糧棧的后墻,所以沒有倒座房。院子很寬敞,中間的一株石榴樹很粗很高,綠蔭掩映整個小院。他指著石榴樹告訴我:“去年溫家寶總理專門來到我這院子里視察,就是這石榴樹的枝子碰了溫總理的頭呢。”
小院曾經粗暴被占,連廁所都被改建成住房,為他人居住。后來落實政策,歸還小院,抄家時有記錄的東西得以退賠。他拿出一個瓷筆筒和一小木匣對我說:“就剩下這兩樣老東西了。”我看了看,畫有線條人物的筆筒出自宮廷,匣子里是一套康熙五十年印制的《佩文韻府》。
他告訴我,他準備拆遷搬家了,知道你想寫咱們西打磨廠,總想找你聊聊我們家這大豐糧棧。不知怎么,我覺得他說得有些傷感,想想,畢竟是他父親親手創辦的家業,是他從小長大的家。
告別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街燈喝醉酒似的在昏黃地閃爍,初冬的冷風,吹響了電線桿上的電線和樹枝,瑟瑟地響著,伴隨著歸家人們匆匆的腳步。我忽然想起英國老牌搖滾歌手莫里西一首叫作《在悲傷大街》的歌,他哀婉地唱道:
在悲傷大街的最后一晚,
再見了房子,再見了樓梯,
我出生在這里,我成長在這里,
我可以列出所有你曾經厭倦
的事情,
或者你曾經說過的事情,
或者是哪一天你是如何地站
在那里的。
今天,我們一起度過了悲傷大
街的最后一晚。
……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