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林記(組詩)

賀雙龍

描寫

先寫這籬笆。讓園子找得到主人

讓瓜藤果蔓都各自有

徘徊的路徑

然后寫那炊煙，它輕

牽著更輕的女人

再寫寫：山岡，田野，溪流

被一條高速公路忽然

帶領它們奔向遠方。而

野草會留下來，亂生

亂我分寸

如果還要寫，就把我的嗚咽

寫成麥子

把麥子寫成更多的麥子。把白云

寫成羊群

把稗子寫成稻子的兄弟

當寫到風和月，寫到悲傷的時候

一定要寫王小蘭

寫她的黃肚兜盛開在寬敞的河面

涼光照著

葵花也一樣好看

帶她看病

照片，掃描，化驗。各種檢查

它們都誠實可信

而我，一次一次地撒謊

像個壞人

感冒，發炎，過敏

這些討厭的病癥

現在變得可以安慰和輕撫

我真以為輕描淡寫故作輕松

就不會有什么事

醫生跟我交談的時候

我小心把她放在外面走廊

的椅子上。她像個小學生

好笑地看著別人

明明她很困

很暮色了。我一喊她

她總會很大聲地應

多么像小時候

她在屋里喊，我在屋外應

清明

我詫異這無拘無束的曠野

那些風，竟然沒有肆無忌憚

它們腳步聲碎

像勞作歸來

疲倦地回到菜地，禾田，土丘

我詫異那些分了岔的小道

坦然地走向父親，祖父

祖母，曾祖父……

我詫異那片小樹林

容下我那么多的親人

它也只是發出

沙沙沙的聲響。我詫異這寂靜

從容不迫地打理著陰陽兩界

躁動，任憑安詳擺布

哀傷聽命于慈悲的指令

我詫異我自己，一會兒想著

人間的事

一會兒想著人世之外的人

我詫異我點燃的香火

先成為火，然后成為香

策馬歸來

從我的秋天里拿出一個夜晚

供她念舊

從我的夜晚里

拿出明月、丹桂，拿出花燈、月餅、酒

拿出仙子最動情的傳說

聽她感懷

從我的詩句里拿出嘆息，傷痕

拿出對青石路，小河水和

炊煙的愧疚

這不為過吧。青絲已然

觸及白發

游子將回到家鄉

很多事情就真的不能省略

比如秋涼給她添衣加被

比如夜長，恐夢多

去她房間里坐坐

比如路遠

——千里，策馬歸來

登山記

好在有危崖，險壁

綠的

才綠得陡峭。紅的像在懸空

好在我有能上能下的決心，一次次

低頭彎腰

一次次擲臂歡呼

好在每一塊突兀的巖石都能

承我肉身之重

好在云朵有時謙讓，清風有時安慰

好在峰外有峰，皆與我

不相爭。棧道上都是眼目純凈的人

他們見好就說

連絕處都不吝贊美

談論的

大多是不枉此生，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