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時間

馬塞爾·埃梅

蒙馬特爾住著一個可憐的人，名叫馬爾丹。之所以說他可憐，是因為每兩天中，他只能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他存在的一天中，他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到了午夜十二點，他會突然消失;而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又會在床上重現身形，繼續做中斷了的夢。為此，他十分煩惱，因為他對那些消失的日子毫無印象，同時他也需要小心翼翼，不讓這件荒唐事泄露出去。

所幸的是，馬爾丹不必謀生，他叔父留給他一筆巨額遺產。他獨自住在一間老房子里，為了保守秘密，他從不接待任何人，也從不在外過夜。他常常天一亮就起床，然后上街逛到晚上才回家，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時光過得太快。

這天早晨，馬爾丹經過一家肉鋪時，忽聽身后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請切一小塊肉。”他回過頭去，見是一個漂亮溫柔的年輕女子，頓時一見鐘情，癡癡地盯著對方，女子也被他那熾熱的目光盯得臉紅了。

接下來，馬爾丹每隔一天都能在肉鋪前遇見那女子，但他不敢同那女子搭話，畢竟自己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就算跟對方在一起了，讓她每兩天當一天寡婦，她恐怕也會嚇得逃走吧。

終于，在一個下雨的早晨，馬爾丹鼓起勇氣，邀女子到他傘下避雨，并向對方表達了愛意。讓馬爾丹吃驚的是，女子說她叫愛特，對馬爾丹也是一見鐘情。兩人即將分別時，愛特主動提出明天可以約會?！安恍?！”馬爾丹一驚，“明……明天我不在家，后天怎么樣？”愛特同意了。

約會地點定在一家咖啡館，兩人講完客套話，馬爾丹長嘆一聲，說出了他每兩天只存在一天的秘密，并把此事詳詳細細地解釋了一遍，最后惴惴不安地說：“我想一開始就讓你了解這種情況，你再考慮要不要和我交往。”

愛特卻不以為意：“當然，天天在一起是最好的，但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瘪R爾丹萬萬沒想到愛特如此善解人意，不禁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很快，愛特就搬到了馬爾丹的住所。這天午夜，馬爾丹正摟著愛特躺在床上，十二點的鐘聲響起，馬爾丹突然憑空消失了！愛特驚叫了一聲，心中一陣失望，隨即又轉為擔心，生怕對方再也不回來了，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次日早晨，愛特迷迷糊糊地醒來，一想到馬爾丹不在了，又哭了起來，直到下午情緒才好一些。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她焦急地等待馬爾丹的回歸。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一響，馬爾丹立刻恢復身形，仍躺在他昨夜離開的床上。馬爾丹看了看鬧鐘上顯示的日期，才明白自己消失了整整一天。愛特忍不住撲到馬爾丹身上，哭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馬爾丹摸摸愛特的頭，無奈地說：“你還不明白嗎？昨天對我來說，是死亡時間！而對你來說，只不過是過去的時間，你跟我講講昨天的情況吧。”

愛特委屈地說：“我也說不上來你是怎么消失的……忽然間，你整個人就不見了，我明明還能感覺到你的體溫，可床上卻空空如也。盡管我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太難過了……”

不過，愛特很快就習慣了馬爾丹不存在的日子。她覺得，這跟丈夫每兩天有一天需要外出工作一樣。而馬爾丹也不再像原先那樣，總苦惱于時光的飛逝，他對愛特的感情越來越深，他覺得愛特改變了他的生活。

然而，就在兩人共同生活了兩年之后，愛特卻沒能像馬爾丹一樣，保持住對對方的新鮮感和熱情，她甚至覺得，馬爾丹兩天中有一天不存在也挺好的。

一個午夜，馬爾丹返回現實，發覺自己躺在黑暗中，正要講完頭天夜里沒來得及說完的話，但愛特遲遲不應聲，他摸索著伸出手去，卻沒摸到愛特。他打開燈，才發現愛特并不在房間里。他突然感到，在這些他控制不了的死亡時間里，不知發生了多少事。他越想越忐忑不安，幾乎快要窒息了。

約莫十二點一刻，愛特回來了，她平靜地說：“親愛的，請你原諒，我去看電影了，沒想到這么晚才散場?！瘪R爾丹點點頭，沒有說什么，他唯恐自己會忍不住發火。愛特看出他心里很難受，便柔聲安慰道：“你怪我去看電影了？”

“哪里！”馬爾丹強忍不滿，“我干嗎怪你呢？你完全有權利去看電影，甚至去任何你喜歡去的地方。我不存在的那些日子，你做什么，那是你的事，跟我毫無關系。況且，就算了解了你全部的所作所為，難道我能做什么嗎？”

“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愛特噘起嘴，懶得解釋，便脫衣服睡覺了。馬爾丹發現她很快就甜甜地睡著了，神情還沉浸在她剛離開的另一個世界中。馬爾丹難過極了，一整夜都沒有睡著。

糟糕的是，這樣的情況越來越頻繁，每周至少有一次，愛特要過了午夜才回家。馬爾丹火冒三丈，對他而言，愛特每遲歸一分鐘，就是對他可憐的生存時間的一種侵占。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指責起愛特來。愛特卻還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態度，這讓馬爾丹更加惱火。

事實上，愛特確實在馬爾丹不存在的某一天，遇見了一個名叫得得的手風琴手，并瘋狂地愛上了對方。每隔一天，愛特都會去得得家中，與他約會。得得聲稱自己是藝術家，有很多女朋友，不受專一的約束。對此，愛特也飽嘗了嫉妒的滋味，同時也理解了馬爾丹的痛苦，也就沒有離開他。

很快，得得為了更自由地約會，對愛特說，不能再在家中接待她了。愛特十分痛苦，苦苦哀求得得去馬爾丹家與她約會，得得勉強同意了。

就在馬爾丹不存在的一天，得得來到馬爾丹家，與愛特在房間里共進晚餐。得得一心考慮要怎么斷絕關系，愛特也心事重重的，害怕聽到對方絕情的話。二人各懷心事，誰也沒有注意到，時間來到了午夜十二點。馬爾丹回來了！

看到屋子里的場景，馬爾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見一個穿著短褲的男人，背對著他站在屋子中央，以低沉的聲音說：“愛特，很多人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你也一樣，你天生就理解不了我……”而愛特則用雙手捂住臉，邊哭邊乞求男人別離開她。

馬爾丹不禁怒火中燒，猛地跳了起來，將兩人往門外趕去。得得發現房間里忽然出現了一個不認識的人，頓時大驚失色，連衣服也沒顧上拿就跑掉了。馬爾丹把他的衣服連同愛特的衣服，一起從窗口扔了下去，然后躺到了床上，睜著眼熬到了天亮。

到了早上，馬爾丹試著恢復以前單身時的生活習慣，去街上散步?？刹恢醯模X得時間過得很慢，仿佛永遠也到不了中午。好不容易到了下午，他特意去看了場電影，散場出來還買了一本偵探小說，可是無論做什么，都排解不了心中的煩悶。接下來，他覺得自己生存的每一天，都過得異常緩慢，有時他希望自己每周只生存一天，甚至每月只生存一天。

一天晚上，馬爾丹竟緬懷起那些他不存在的死亡時間，幻想自己能永遠逃進那種狀態。不過他還有點不甘心，想再過一次冒險的生活。于是，他抱著艷遇的想法進了電影院，座位恰巧挨著一位年輕女子，他正想搭訕，那女子卻起身挽著另一個男人走了。

馬爾丹出了電影院，沮喪地走在林蔭大道上。眼看快到午夜十二點，也就是他要消失的時刻了，他突然看見愛特就在馬路對面，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上。馬爾丹全然不顧來往的車輛，小跑著橫穿馬路。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飛駛而至，來不及剎車，朝馬爾丹撞了過去……嚴格來說，并沒有發生車禍，就在馬爾丹滾到車頭下面的那一刻，剛好是十二點，他已經化為烏有了。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馬爾丹再也沒有出現過。或許，那個十二點，他剛巧遭到了致命的撞擊。

當時，愛特已經認出了可憐的馬爾丹，她微笑著對新相好說：“咦，已經半夜十二點了……”

（推薦者：云 汐）

（發稿編輯：朱 虹）

（題圖：佐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