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大峽谷

王劍冰

一

八泉峽不大好見，要先體驗過山車般的艱難。無數的盤繞，無數的翻卷，才猛然間一個大懷抱，把無數驚艷抱在里邊。那可真是四圍山峰擠壓，八方云氣漫卷，使得一個個來人仰起脖子，嘴里發出聲音。再往前，鉆洞過澗，猛然一汪深藍！聲音終于變成了驚叫。

當碧水遇到峭崖，就成為北中國最奢華的盛宴。我已經發生了視覺顛倒，覺得直上九十度的峽谷是一框巨大的太行之窗。水的窗簾在徐徐拉開，碧藍的簾布上，綴著縹緲的云霞與明暗的天光。

壁立的石峰，我的驚訝一點點爬上去又掉下來。這是所有的石頭的聚集，不，是所有的石頭聚集后又被重新擠壓，重新鍛造，重新削斫。石峰那么寬，那么厚，發揮想象也想不出到底有多寬多厚，反正讓這太行隔出來山西與山東，連帶著隔出河北與河南。一山隔著的人，也都是以寬和厚相交，以寬和厚稱頌。

水波撞向山崖，撞得八面開花，卻一波復來。沒有誰能阻擋住水，水有的是深沉與激情。峽谷間，有的源泉從壁端的巖洞瀉下，有的從谷底的溶洞噴出，有的自石隙間橫溢，有的從樹根處滲漏，最終匯成八道水，匯成六十米深的清流。清流中長出莫大的石筍，石筍一個個往上躥，躥成直插云霄的峽谷叢林。

望著的時候，又覺得那些水是巨石砸壓出來的，巨石太重，結結實實砸向大地，砸得水花四濺，砸得歡聲四起。你就聽吧，到處都在響著回聲，你已經弄不明是水的力量還是石的力量。這是水與石的詩章，是石與水的奏鳴。它闡釋著柔軟與堅硬，表達著向遠與向上。

二

岸上看水，有紅鱒魚在游戲，一條條要么接龍，要么獨耍，把水立體地解析出來。

樹在接力地往上長。一株株崖柏和紅豆杉，尤其顯得身手不凡。不時有連翹從崖壁上垂下，將一串串黃，遞給掃來掃去的風。黨參也在搖著白色的鈴鐺，黨參因上黨而名，這里的黨參自古就是上品。

小小的睡蓮，一個個團著身，還在水中長睡不醒。外來的紅蜻蜓，來回拉著直線。藍色的蝴蝶，把藍抖成了弧形。怎么還有葦，淺灘里跳著群舞。哪里起了蛙鳴，沒有看到身影，卻有群蝌蚪，聚成墨色的蓮蓬。

踩著八道水中的石頭逆流而上，攀懸崖上高巖，過龍洞再過朱砂洞，就感覺天際越來越遠，漸漸遠成了一線天。峽谷在收窄，兩側峭壁就要合起來，水流被擠得急速漲高，眼看天地昏暗，無處可逃，卻發現崖上一條棧道，急忙手腳并用，攀援上去。巖石上有鑿出的踏腳和把手，還有高處垂下的藤蔓，可作蕩索擺渡。悅悅說這叫九棧道，段段驚險，要格外小心，踩穩抓牢。真讓人一忽兒屏氣，一忽兒驚顫，眼看自己的影子，慌亂地掉下崖去，人卻還留在上邊。

聽見鳥的鳴叫，恰恰的音聲蕩來蕩去，最后在哪里消逝。

拐上一個斜坡，激流正將一處處巖石沖成漩渦狀。像是在做壺，且是流水線作業。一個個壺都是半成品，多少年過去，還在細致地打磨。一道道回旋，一道道亮閃，不怕不細潤。

另一處山體，是水帶著石塊在石凹里打轉，直到將石壁磨穿鉆出。鉆出去的地方，水變得絲一般光滑柔曼。

忽而一處山泉，從平整的巖石層涌出，如紗機吐出的布幔。悅悅說，這樣的山泉已經過山體自凈，富含多種礦物質，可以直接喝。有人立時就伸了脖子。

好容易到達八道水發源處，峽谷猛然寬闊起來，東側絕壁露出黑龍洞的威嚴。

悅悅說，如果坐纜車就可以一覽眾山。那是一個峽谷之上的世界，遼闊，奔放，沉靜。放眼望去，蒼翠的油松在推波助瀾。云氣被它們一點點推升，而后瀉向一道道山谷，山谷滿了，又翻上來，變成淡藍的飄帶。

三

億萬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海，躁動的海翻涌，直到翻涌成今天的模樣。造物主要留給中原一個神奇的屏障，以制造某些豪情與志向、感慨與詩章。公元206年，八泉峽不遠的峽谷間，來了一隊轔轔車馬。曹操率大軍一路馳騁，到了這里卻不由得慨嘆：“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又過多少年，經歷過蜀道難的李白豪情滿懷地來了，那個遺世獨立、灑脫瓢逸的靈魂，在這里竟然也有了苦楚：“北上何所苦？北上緣太行。磴道盤且峻，巉巖凌穹蒼。”

這里是太行山的腹地，是太行山的精髓。東坡有話：上黨從來天下脊。得上黨即得天下，所以日本人一次次覬覦，卻從沒有達到目的，居住在此的太行山人，用堅硬的石頭做碾，做磨，做石磙，做成世世不滅的生活，也做成生生不息的性格。早在1938年，八道水發源處就建立了兵工廠，支前、參軍當模范，太行山上，始終昂揚著民族氣概。

秋天還沒來，有些樹已經紅了，一片片地渲染了這個初夏。高處看到，麥浪正在山的那邊泛黃，如若將畫幅再放大一些，就成了八泉峽的另一種光色。

我想，八泉峽是八扇屏，屏蔽之間，有幽之意味，畫之妙境;八泉峽是八卦陣，沉入其中，如入迷宮;八泉峽是八面鼓，沉郁緊湊，激越渾厚;八泉峽更是上黨人的八段錦：左右鳴天鼓，二十四度聞。微擺撼天柱，赤龍攪水渾。

沒有誰能一下子消化這些深沉、這些蕩漾。這里沒有雜質，只有純凈。這里沒有污濁，只有透明。真的，梨花月，煙花雨，寸斷柔情淚，不如來這太行大峽谷走一回。

黃昏降臨，夕陽以它莊嚴的表情，將這片山水做成一道黃金如意。

是誰在唱：最好不相見，便可不相戀;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