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楹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從直接性而言,無疑是馬克思揭示與批判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舊唯物主義”的局限性,凸顯“新唯物主義”的新特征、新品質,標示馬克思超越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開出獨特的哲學路向。如此,對《提綱》的豐富內涵與變革性意義,絕不可僅僅局限于哲學維度,從哲學內在革命的層面,碎片化地加以揭示,而是應該將其置于現代生活的歷史語境中,置于生活哲學的架構上,從文本的整體價值取向與運思邏輯上,將之確定為馬克思生活哲學的綱領性文本,以此表明《提綱》以極其凝練和濃縮的方式,呈現出馬克思生活哲學基本的理論面貌與理論特質。
《提綱》以哲學與時代的關系為總體原則,以對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的批判為其直接論題,揭示黑格爾哲學與費爾巴哈哲學,根本上落后于時代,與現代生活脫節,標示著現代生活世界溢出了他們的哲學視域,從而宣告現代生活對傳統哲學的徹底揚棄,表明馬克思生活哲學的出場,由此展現出馬克思生活哲學的生活世界論、生活真理論、生活環境論、生活意識形態論、生活感性論、生活主體論、生活心理—情感論、生活本質論、生活方法論、生活立場論以及哲學功能論。如此,《提綱》則可視為馬克思生活哲學的總體性論綱。
馬克思指出,“哲學,尤其是德國的哲學,喜歡幽靜孤寂、閉關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觀”,但是,“哲學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就如同人腦雖然不在胃里,但也不在人體之外一樣”。“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所以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從內部即就其內容來說,而且從外部即其表現來說,都要和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那時,哲學對于其他的一定體系來說,不再是一定的體系,而正在變成世界的一般哲學,即變成當代世界的哲學。”以此而觀,無論從內容與方法,還是體系化的形式,都表明傳統德國哲學與時代不相容,同時彰顯了哲學與現實生活之間應有的關系邏輯。
正是基于此,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爾派時,明確地指出他們的哲學及其哲學批判運動,“都是在純粹的思想領域中發生的”。因為“這些哲學家沒有一個想到要提出關于德國哲學與德國現實之間的聯系問題,關于他們所作的批判和他們自身的物質環境之間的聯系問題”。如此,馬克思指出,對于青年黑格爾運動,“必須站在德國以外的立場上來考察”。馬克思在此提出了審視哲學存在的合法性及其價值的方法論原則。這一方法論原則的要旨就是:必須站在哲學以外的立場,站在現實生活的立場,站在時代的高度來反觀哲學、確定哲學的性質與品質,從而確立哲學與現實生活的關系,突出哲學必須以現實生活為出發點和歸宿點的根本原則。由此表明,哲學存在的價值與命運,從最終的意義上來說,是由現實生活決定的。
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概括。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于此,馬克思表明,是現實生活終止了“思辨哲學”,而“真正的實證科學”代替“思辨哲學”亦正是應現實生活之需。換言之,從根本上而言,正是“現實生活”終結了“思辨哲學”,是現實生活內在需要“真正的實證科學”,“真正的知識”。
在此,需注意馬克思所言的“真正的實證科學”,從其對象或內容上來看,則是有別于無主體、無肉身之“觀念”及其觀念邏輯的“現實生活”,即“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從方法而言,則是有別于“思辨哲學”之“思辨”,突出內蘊著唯物主義客觀性原則和辯證法之動態變化性原則的“描述”;從性質而言,馬克思指明“思辨哲學”即是關于“意識的空話”,而“描述人們的實踐和實際發展過程”“對現實的描述”“描繪出這個能動生活過程”所形成的則是“真正知識”。如此,馬克思的哲學路向,以“現實生活”,即“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為“原本”,以“描述”的方法終止、取代“思辨”,形成“真正的實證科學”或“真正的知識”,即馬克思的“生活哲學”。
再進而言之,馬克思生活哲學的第一命題應是:“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這正是馬克思指出“德國哲學從天國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之真諦所在。如此,馬克思從哲學的路線與方法層面,明確生活哲學即是以“從事實際活動的人”為“出發點”,“而且從他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
可以肯定的是,馬克思不再按照傳統哲學的理路“做‘哲學’”,成為后黑格爾主義的哲學家,而是改變了“作為哲學的哲學”的黑格爾哲學“傳統”,超越了青年黑格爾派抽象的觀念論取向,開啟了“作為非哲學的哲學”,即生活哲學新路向,將“哲學”作為生活主體改變現實生活的“批判的武器”。這樣,哲學與現實生活的內在張力得以生成,哲學的價值歸屬得以落實。于此,馬克思生活哲學展現出其“生活”—“哲學”—“生活”的運思邏輯與價值旨趣。“哲學”最終回歸現實生活,為生活服務,從而彰顯哲學對生活世界的批判性與建構性。
將《提綱》置于馬克思生活哲學的視域加以重審,不難發現,以往的研究基本上都囿于哲學層面,且受馬克思主義哲學條塊論之思維定式的影響,將《提綱》分割為實踐觀、思維觀(含認識觀)、人本觀、社會觀(含歷史觀)、宗教觀和新世界觀等幾塊,或從本體論、認識論、價值論和歷史觀等幾個維度對之加以研究。如此,不僅忽略《提綱》十一條之間的內在聯系,將《提綱》肢解而喪失其整體性,而且未能突破哲學話語,洞悉馬克思對哲學與現代生活之關系的審斷,呈現出馬克思生活哲學視野中獨特的“生活世界理論”,充分彰顯馬克思立足于現代生活世界所開展的哲學革命所內蘊的深刻性和豐富性。這不能不說是《提綱》研究最大的缺失。如此,若剝離或穿越馬克思的一系列批判性話語,直指“現實生活”之邏輯,《提綱》無疑構成了馬克思生活哲學之理論大綱。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才能深度把握恩格斯對《提綱》的評價:“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天才世界觀,即“真正批判的世界觀”“歷史唯物主義的起源”所蘊含的真義。
對《提綱》第一條的研究,若主要著力于馬克思揭示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唯物主義局限性和批判黑格爾哲學的抽象性、思辨性,從根本上而言,并未把握住第一條之深刻要義。第一條,從直接性來看,馬克思首先指出舊唯物主義“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同時,以黑格爾哲學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則對“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展了”。那么,為什么費爾巴哈哲學會受制于其“直觀性”,黑格爾哲學停滯并囿于“抽象性”?這才是馬克思所要揭示的根本。在馬克思看來,正是由于他們“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換言之,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本質上是外于以現代大工業為基礎而生成的如火如荼的現代生活的。于此,充滿著革命性、實踐批判性的現代生活,是費爾巴哈充滿“直觀性”的唯物主義和黑格爾抽象的唯心主義所無法涵攝與面向的。



馬克思正是將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置于充滿著革命性、實踐批判性的現代生活的歷史語境而加以審查與反叛,從而表明其落后于現代生活,是舊時代的哲學。如此,馬克思從“哲學”與“現代生活”的關系視角,確立以“現實生活”為根本尺度與原則,強調“哲學”必須在現代生活面前為其存在的合法性予以辯護,并由此標明以革命性、實踐批判性為內在本質特征的生活世界論,標志著馬克思哲學所直面的絕不是抽象的觀念王國,亦不是彼岸世界,而是現代生活世界。這就為馬克思生活哲學確立了現實的歷史起點。
如此,《提綱》第一條正是以“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為歷史基點,讓馬克思深刻地意識到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都外于它,從而深刻表明正是現代生活終結了傳統哲學。新的生活世界需要新的哲學。新的哲學揭示新的生活世界圖景與本質,構成馬克思生活哲學獨特的現代生活世界觀。
對于《提綱》第二條,若僅僅得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或“實踐是檢驗認識真理性的唯一標準”這一理論結論,不僅大大弱化和消解了馬克思這一論斷的內容,更為嚴重的是扭曲了馬克思這一判斷所具有的理論價值與生活價值,因為這一理論結論僅僅將馬克思此論斷置于認識論的構架中,尚未自覺地置于生活自身的歷史性生成與建構中。為此,首先不能把“人的思維”簡單化而等同于“人的認識”,因為“人的認識”僅僅是“人的思維”的具體功能化。“人的思維”應該是主體性與客體性、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一。就其運行特點而言,具有諸如抽象性、想象性、創造性、建構性、主體性與主觀性、客體性、客觀性等諸多屬性;就其結果而言,“人的思維”表征為一定的判斷與推理,以及依據一定的判斷形成的觀點、學說和理論。在此,馬克思圍繞“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即著力于“思維”內容的客觀性與真理性而展開討論,并非停滯于抽象的認識層面,而是直指經由“人的思維”而提出關于建構新型生活的主張、學說或理論,是僅僅遵循主體的尺度、按照主體的主觀意愿抑或按照理念邏輯而先驗地籌劃與設定,還是遵循生活歷史嬗變的邏輯、依據生活主體的歷史生產能力具有“客觀的真理性”,呈現出兩種不同的真理觀,即“主觀真理觀”和“實踐真理觀”。但無論是主體主觀真理觀,抑或主體實踐真理觀,都可以很明確地判斷馬克思于此所討論的絕不是“認識真理論”,而是“生活真理論”。



于此,無論由政治制度、法權制度或教育制度所構成的社會生活“環境”,抑或因現代生產而生成的自然環境,都是“物的尺度”與“人的尺度”的歷史的現實的統一,都具有鮮明的主體性特征。如此,馬克思超越了傳統的二元性與既成性思維,突出在人的生產實踐基礎上實現環境與人的關系的生成性與統一性,由此構成馬克思生活哲學獨特的生活世界之生成論,成為馬克思生活哲學的“生活環境論”。









馬克思指出“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不僅揭示了“實踐”構成了現代社會生活的生成基礎和本質,而且瓦解了一切“神秘主義”理論、學說存在的現實合法性基礎,從而使現代生活的主體不帶幻想而直面慘淡的現代社會生活之真實“苦難”。由此,馬克思深刻地指出,唯有在“此岸世界”方可完成此岸世界中的自由、解放和幸福,切不可將之寄托于、推向“彼岸世界”。




《提綱》第十一條,馬克思以“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的判斷,對“哲學家們”所做的工作予以高度概括和準確評價,指出他們只是著力于“解釋世界”,而缺失“改變世界”。如此,馬克思揭示了他們的保守性抑或反動性,他們缺乏真正改變世界的革命性。


馬克思超越這些“哲學家們”之處在于,強調哲學家們的使命與責任正是在于“改變世界”。由此,馬克思從哲學類型學的高度,通過對哲學的功能及其價值屬性的揭示,凸顯其哲學的使命并不在于“解釋世界”,而是在于“改變世界”,創造新的生活,直指受商品、貨幣和資本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物宰制下的人的自由、解放和幸福何以可能,由此表明馬克思生活哲學的價值歸屬,彰顯其生活哲學的本質功能。
通過對《提綱》十一條的逐一深究,不難發現,馬克思立足于現代生活,通過批判傳統哲學,尤其是費爾巴哈哲學,呈現出其生活世界論、生活真理論、生活環境論、生活意識形態論、生活感性論、生活主體論、生活心理—情感論、生活本質論、生活方法論、生活立場論和生活哲學的功能論,構建起其生活哲學的基本構架,展現其生活哲學的基本邏輯和價值旨趣。






正是對現代全面異化的生活的這一系列敏銳發現和深刻洞見,促成了馬克思的理論視野發生轉換,進而通過深入研究“市民社會”,實現從“意識形態”批判至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揭露由“商品”“貨幣”和“資本”所構成的“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從而“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真正訣別傳統哲學和哲學傳統,實現哲學范式的轉換,創立以“改變世界”為手段,以實現“人民現實的幸福”為根本價值旨趣的生活哲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