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興福 周琦

有人曾這樣描述抑郁癥:我餓了,桌上有一塊面包,我卻無法伸手去拿。
別人以為是我懶,但是我病了,這是一種意志控制不了力氣的病。
抑郁癥是一種病,一種非身體上的疾病。
它會摧毀一個人的情緒控制系統,
一點兒小事就會讓人難過到無法自拔,甚至是自殺。
有研究表明,沖動自殺的人,想輕生的時間周期為13秒。
就是說如果能在13秒內拉住他們,可能就不會自殺了。
“我搖搖欲墜,所有希望都給你,給你13秒——來救我。”
在這寶貴的最后13秒里,
遠在荷蘭的樹洞機器人016號在浩瀚的網絡數據汪洋中,
篩選危險信息并形成簡報。
這13秒,黃智生教授和他的樹洞救援團抓住了,
他們成功將患者擋在了自殺前的最后一刻。
袁揚是河南某高職院校的英語老師,也是樹洞救援團的一名志愿者,平時主要負責救援微信群的管理及培訓工作。
2020年9月10日,袁老師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教師節。也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作為樹洞救援小組的成員參與救援。
一開始,某個網友發現有人要自殺,于是向樹洞救援團發出了求救信號。當時救援團只掌握一張圖片,圖片上是3棟呈三角狀的高樓,除此以外,別無其他線索。可是中國這么大,相似的建筑群這么多,該怎么定位呢?這張照片在幾個樹洞救援群里迅速傳播,大家都在猜測這是哪個地方的建筑,不斷進行比對,結合以往這位自殺者在微博上的記錄,然后再一個個排除。
終于,在凌晨3點左右,救援團確定了自殺者的確切位置,然后聯系上了當地警察,危機最終解除。
正在進行樹洞救援崗前培訓的顧向,最近正在完成自己在樹洞救援團的第一份筆試題。
顧向并不是心理學專業的學生,但是因為對心理咨詢很感興趣,這兩年他看了很多關于心理咨詢的課程及相關書籍。隨著和幾位抑郁癥網友的深入交流,他覺得自己應該接受更加專業的心理咨詢培訓。
于是,顧向往樹洞救援團遞交了申請表,他需要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看完崗前培訓的6次視頻課程,隨時完成在線考核題,且只有拿到滿分才行。
筆試考核的主要內容包括:網絡自殺救援指南,樹洞救援規章制度匯編材料等。在考核前一個星期,顧向有一次網上答疑機會。
如果能夠順利通過這次崗前培訓考試,顧向就可以成為一名實習志愿者。而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他不僅要進行網上培訓,同時,還要參與線下的救援活動,最后,完成相應論文,才能成為一名正式志愿者。
黃智生教授是樹洞救援團團長,也是樹洞救援行動的發起人。他是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人工智能系終身教授、武漢科技大學大數據研究院特聘教授。
2018年3月,黃智生在網上看到了一篇關于網絡樹洞的報道。抑郁癥患者會通過樹洞這個私密窗口,訴說自己的故事,有人甚至會相約一起自殺。
浙醫二院精神科副主任醫師馬穎說:“2/3的抑郁癥患者曾有過自殺想法與行為,15%~25%的抑郁癥患者最終自殺成功。”
樹洞救援團成立的目的,就是讓這些數字不斷減少,然而這并非易事。
最開始,黃智生想借助自身的專業優勢,通過編寫人工智能程序,開發一個“AI樹洞機器人”,讓它能夠在類似微博這樣的社交媒體中,通過對內容的主動檢索,發現那些聚集在樹洞里有自殺傾向的人,然后對其進行現實社會的疏導與救援。
但是,由于現在一些知名的社交媒體平臺大多設有反爬蟲技術,外來的端口很難抓取到他們的用戶信息,而樹洞機器人必須要突破這個反爬蟲系統,才能夠抓取到上面的數據。
為此,黃智生曾與這些平臺進行過溝通,希望可以開放一部分數據,幫助那些不被看到的人。可惜最終由于各方面的原因,這個愿望沒有達成。
無奈之下,黃智生決定自己來實現這個計劃。經過自身的不懈努力和朋友的無私幫助,黃智生突破了層層阻礙,2018年7月25日,全球第一個AI樹洞機器人——001號正式誕生。
AI樹洞機器人會在前期進行自主學習,不斷建構自身知識圖譜。它通過對社交平臺內容的分析,抓取關鍵詞,然后將這些信息劃分為10個風險等級,之后會將相關人員的留言時間、內容和微博主頁的鏈接發送到黃智生的郵箱中。
“達到5級以上,樹洞機器人就會預警,我們就會采取行動。”黃智生解釋說。等級越高,說明自殺風險越大。這個等級的劃分主要依據兩個原則:一是時間原則。自殺計劃的時間越準確,說明自殺者對自己的未來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也就越危險。二是具體化原則。自殺的方式越明確,就表示自殺者的自殺行動越緊迫,同時也就意味著需要樹洞救援團的直接介入,阻止其自殺行為。
2018年4月28日,當時還處于測試階段的AI樹洞機器人向黃智生發送了第一封救援郵件。這是黃智生在網上偶然發現的一名山東女孩,但這次長達48天的救援最終失敗了。
這件事對樹洞救援小組來說,是一個沉重打擊,也給黃智生和志愿者帶來了深刻教訓,如果想要救助自殺者,只聯系其身邊人讓他們多加注意是遠遠不夠的。這種幫助應當涵蓋多個方面,志愿者的角色應該更加突出,專業人員更應該介入其中。
同時,除了被救助者和志愿者單獨溝通外,志愿者之間也應該建立一個交流群,在群里大家可以分享自己和被救助者之間的信息,這樣有助于發現一些平時察覺不到的小細節。
這件事也改變了黃智生對于人工智能救助的看法。人類的情感是復雜的,全部依靠人工智能的做法并不可行,在拯救生命這件事上,真實的人永遠是不可或缺的一環。此后,黃智生教授逐步擴大了樹洞救援的隊伍。
近年來,黃智生教授與北京工業大學信息學部北京智慧城市研究院林紹福團隊合作推進樹洞救援系列行動,建立了樹洞知識圖譜。同時,隨著救援經驗的積累,樹洞救援團也和各地警方、醫院建立了合作。
事實上,志愿者工作中的困難不僅僅來自于信息搜尋和開展行動的壓力,更來自于現實社會的偏見。由于一些家長所謂的“好面子”以及精神類疾病的污名化,很少有父母會承認自己的孩子患有抑郁癥或者其他精神類疾病。整個社會對于精神類疾病的歧視和偏見,更抑制了精神疾病患者的表達和求助意愿。
目前,AI樹洞機器人已經從最開始的001號更迭到了016號,識別的準確率提高到了82%。同時,機器人仍在不斷進行學習,不斷添加知識圖譜使覆蓋的關鍵詞更廣,對語義的識別判斷更準確。
當然,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紛繁的信息難免干擾樹洞機器人的識別判斷。同時,由于現在的社交媒體對敏感詞的屏蔽,以及對各種大型樹洞的封鎖,AI樹洞機器人能夠抓取到的數據內容較之以往下降了很多。因此,救援團志愿者除了依靠AI抓取的信息,也會依靠來自陌生人的信息。同時,志愿者隊伍也會主動搜尋。
截至目前,樹洞救援團是已經有了700人規模的大型團隊。其中包括心理專業和精神科專業的專家,他們主要負責講課、培訓和指導。一些具有心理學培訓背景的大學生以及還有來自其他各行各業的志愿者。

我們通過面對面有效交流,去傳遞愛,實際上是幫助那些有心理健康問題的人,去看清自己認知上的偏差。他一旦知道存在偏差,那么回到現實世界,就能夠更好地應對。
此外,救援團還有12個樹洞救援之友群,大概有1000人,主要包括合作的團隊和一些學生。還有25個人工智能群。
當有危險警報時,黃智生及其團隊就會將信息發送到這些微信群里,大家群策群力,直到警報解除。
依靠這個龐大團隊的通力合作,4年來,樹洞救援團已成功阻止了5217次潛在的自殺行動。
過去幾年,黃智生及團隊把注意力放在AI上,不斷更迭機器人,想要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
然而隨著需要救援的人數越來越多,再加上平臺敏感詞等客觀因素的限制,那些想要在網絡中表達自殺傾向的人,開始用更加隱晦的方式去傾訴自己的想法,這就導致AI機器人很難再像過去那樣發揮作用。
于是,在樹洞機器人升級到第四代016號時,盡管機器人的識別準確率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但黃智生決定暫緩機器人的更新速度,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完善團隊建設和擴大團隊影響力。
抑郁癥是一個長期的問題,它不像感冒發燒那樣,吃個藥休息幾天就好。對于抑郁癥群體來說,長期陪伴才是解決方法。
“如果我們只是一味尋找這些人,卻提供不了相應幫助,那我們發起這個行動的意義是什么呢?”黃智生說道。
近年來,黃智生在繼續擴大樹洞救援團規模的同時,也在進一步豐富樹洞救援團的志愿者組成結構,大批有心理學背景的專業人士已加入了團隊。
除了擴大現有團隊,黃智生還希望借助媒體來提高全社會對抑郁癥患者及潛在自殺者的關注。
當然,對團隊建設和宣傳的重視并不意味著黃智生放棄了AI機器人。作為樹洞救援團的技術基礎,AI機器人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現在,我們每天需要干預的樹洞寶寶,大概一半來自AI機器人的抓取,一半來自陌生人提供的信息。”
黃智生及團隊堅信,隨著技術的發展和成熟,總有一天,AI心理干預會成為未來心理健康發展的主要力量。
黃智生從去年開始關注元宇宙,并開始思考將元宇宙與樹洞救援進行結合的可能性。“其實元宇宙如何應用于精神健康方面,特別是樹洞救援,是我們未來技術發展的一個方向。”黃智生說道。
有很多人會擔心,長時間待在元宇宙中,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落差,會不會加劇病情。
黃智生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們通過面對面有效交流,去傳遞愛,實際上是幫助那些有心理健康問題的人,去看清自己認知上的偏差。他一旦知道存在偏差,那么回到現實世界,就能夠更好地應對。”


(文中袁揚、顧向皆為化名)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