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藉由近代以來立法精神的轉變,民國時期女性在法律層面取得了較為平等的地位和更為廣泛的權利。但重新檢視法律近代化之于女性權利的實際影響,不難發現女性尚處于舊有權利喪失而新權利未能實現之窘境。由于法律與社會習慣存在沖突、法官不愿涉足家庭內部糾紛、基層法院司法裁判的執行得不到保障等諸多因素影響,造成了民國時期女性權利實踐的司法困境,繼而限制了女性權利的實現。
〔關鍵詞〕 女性權利;法律近代化;司法實踐
〔中圖分類號〕D902;DF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3-0119-07
一、引言
在救亡圖存的背景下,中國法律開啟了近代化進程。因以西法的價值取向作為文明標準,具有權利法形式和人道意涵的法律制度意圖取代固有倫理法,生成新的社會秩序并促使中國法律從家族本位逐漸向權利本位過渡。在女權主義者開展以廢纏足、興女學、婦女參政為議題的女權運動時,他們迫切希望法律對婦女解放思潮予以回應,對權利成果予以確認。隨著法律近代化的發展,財產、婚姻等具有婦女權利保障意義的法律制度相繼出臺,女性的受教育權、與男性平等的財產繼承權、結婚離婚的自由權等具體權利內容逐步通過法律得到正式確認。
由于中國女權發展是社會近代化的產物,其話語的引進和制度的設計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國族語境和男性視角的影響。因此,在法律意義上,女性權利確立的宣示意義遠甚于實際作用。而對中國法律近代化進程中確立女性權利的高度頌揚,往往掩蓋了其中固有的中西價值沖突與社會差異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中法與西法、中央和地方、文本及實踐等在其他法律領域存在的矛盾在女性權利的司法實踐上表現得更為明顯。綜合許多民國基層訴訟檔案來看,法律上的女性權利在基層司法實踐中未能得到真正的實現,女性的權利不僅受限于可能無法落實的司法裁判,而且還可能陷入舊有權利消失而新生權利尚未建立的窘境。從法律社會史的視角,考察和探究這一現象發生的緣由,可以讓我們更加全面地理解法律近代化背景下女性權利的實踐境況。
二、裁判依據的沖突
盡管中國法具有悠久的歷史,但在西方人看來,“這些所謂‘法’其實并非真正的法,因為它們或者是殘缺不全的(沒有民法),或者是實質的非理性的(韋伯的標準),或者不能約束國家、維護自由(法制而非法治)”。梁治平:《有法與無法》,《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6年10月9日,第A04、05版。對于“西方有法”的精神崇拜和收回治外法權的現實需求使得中國法律中斷了自我革新之路,轉而通過移植尋求轉型。在塑成現代化法律體系的過程中,許多“先進”的理念與法律規范被匆忙引入中國,其結果便是種種“水土不服”癥狀顯現,此種窘象常被歸因為“西法”與中國社會的沖突,或“西法”與中國法文化的矛盾。蔡樞衡謂:“三十年來的中國法和中國法的歷史脫了節,和中國社會的現實也不適合。這是若干法學人士所最感煩悶的所在,也是中國法史學和法哲學上待決的議案。”蔡樞衡:《中國法理自覺的發展》,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9頁。這道盡了中西法律文化的齟齬。
從家族本位向權利本位過渡,使“權利”這一概念被超前伸張,以致法律規范與傳統慣例在許多問題上無法調適。中國古代“權利”一詞的意涵與現代不盡相同,“定紛止爭”等表述反而暗合部分“權利”的實質,但“權利概念在中國的出現是19世紀西學東漸之后的事情,經歷了漫長的從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的認知過程”張文顯、姚建宗:《權利時代的理論景象》,《法制與社會發展》2005年第5期。,在此基礎上以移植繼受為主要方式建構的法律規范,也難免對“權利”概念過度申述,以致脫離中國實際。例如“在財產關系方面,全方位引進西方近代法律理念、法律原則”朱勇:《私法原則與中國民法近代化》,《法學研究》2005年第6期。,就引發了民法領域的諸多爭議。劉昕杰:《后民法典時代的法律實踐:傳統民事制度的法典化類型與民國基層訴訟》,《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具體到與女性相關的法律規范,比如繼承、離婚等,其所依托的經濟理論基礎均為個人財產制,而中國傳統的同居共財的財產模式,恰恰天然排除了個人財產與家庭財產的區隔,因而在現實中無法支持制度設計。這使得法律層面盡管確認了許多女性的財產權利,但都因為實際的中國家庭并未采取個人財產制而被有意規避或在司法實踐中被忽視。故而近代中國女性權利在司法實踐中的困境,首先源自制度層面裁判依據的沖突。
女性部分繼承權利的實質受限即為典型。1926年,中國國民黨二大通過的《婦女運動決議案》確認了女子享有財產繼承權。及至1930年《中華民國民法》最終完成并頒布,正式確立遺產繼承不以宗祧繼承為前提、配偶與子女均享有繼承權等繼承制度,在法律規定上不因男女而分軒輊、不因身份而分權利,女性具有了在財產繼承方面與男子平等的獨立法律人格。雖然群體性的繼承權利在法律規范上從無到有,但實踐中女性的部分權利內容卻從有至無。具體而言,寡母財產代管權被剝奪、寡媳繼承權之喪失、寡妻廢繼權受限制等情形最為突出。
因為中國的傳統承繼系指“承宗祧、繼財產”,具有身份與財產繼承的雙重含義,所以女性的繼承權不僅涵蓋財產獲得,也包括選立嗣子。帝制時代藉由儒家的倫理追求塑造出身份綱常所維系的等級社會,由別籍異財、卑幼不得私擅用財等律例建立起尊長對卑幼獲得與使用財產進行管理、監督和限制的法律體系。不論家族共產制抑或同居共財說都承認寡母因夫妻齊體及尊長身份在夫亡后獲得對財產的監管權能。但因《中華民國民法》將其視為平等的遺產繼承人,寡母只能與諸子女平分亡夫遺產,而無法統攝整個家庭的財產支出。觀念老邁的寡母與思想俱進的兒女就遺產的管理與分配問題常產生訟爭。民國榮縣的龔煥文等訴龔王氏關于交付遺產一案中,寡母龔王氏因把持遺產被繼子們集體告上法庭。原告龔煥文等聯合提起訴訟,指責繼母龔王氏在他們的父親龔長貴去世后霸控財產。他們提出,故父亡于民國二年,“依當時之法律,晚母所提濫田沖之遺產,確為原告等繼承早經開始合法取得……其業之所有權亦為原告弟兄所有,何能由其權握,任意侵害”。龔王氏辯稱,自己自嫁入龔家后便開始主持家政,然而原告 “目無尊親”,妄圖“奪業霸膳一切”;并憤怒地控訴原告迭次橫加欺凌。法官最后判定龔王氏繼續管理濫田沖的土地,但他的裁判依據是龔氏兄弟與龔王氏訂立的契約,而非認同龔王氏作為家長持有財產的行為。《龔煥文龔國超訴龔王氏龔惠星關于分割遺產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13-411,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
《中華民國民法》繼承編對于遺產繼承人范圍的規定則使丈夫先于公公死亡的兒媳徹底喪失了繼承家產的可能。這一矛盾源于中西財產轉移形式的差別。中國傳統的財產代際傳承方式主要為分家,西方則是純粹財產意義上的繼承。中國的分家析產并不以財產持有人死亡為要件,而西方繼承法律的邏輯恰恰以死亡為開端。《中華民國民法》以西方繼承法體例對中國家庭財產代際轉移方式所進行的改造造成了分家習慣與移植法律的沖突,也釀造了寡媳們的悲劇。按照立法者的預想,配偶作為第一順位的遺產繼承人理當受有家產,但實際的情況卻并非如此。如果丈夫不幸早逝,同居共財的大家庭又沒有分家,財產的所有者依然是其翁姑,寡媳的亡夫不具有任何個人財產,其妻自然也難承夫分。傳統法律夫亡守志即合承夫分的規定看重守志的重要性,民國的法律則強調遺產的歸屬權。盡管帝制時代寡媳獲得遺產也受到限制,但畢竟具有自主權能,法律近代化則令她們完全陷于被動。《中華民國民法》第1138條確定了遺產繼承人的范圍:“遺產繼承人。除配偶外,依左列順序定之。一、直系血親卑親屬。二、父母。三、兄弟姐妹。四、祖父母。”郭衛輯校:《袖珍六法全書》,上海:上海法學編譯社、會文堂新記書局,1932年,第205頁。這其中并沒有兒媳。民國時,大量喪夫兒媳因為此項法律規定,權利沒有得到應有的保障。周少康訴周戴玉琴關于分割遺產一案中,周張德輝的丈夫周國權死于民國20年,而公公周鴻昌于民國32年病故。她控訴“晚姑周戴玉琴乘氏夫周國權已死一十五年……乃將故翁周鴻昌生前置買產業概行盤踞,氏母子生活及兩子學費掯逼,毫不給析”。《周少康訴周戴玉琴關于分割遺產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18-813,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周張氏認為,“故夫周國權生前輔助故翁二十余載,諒有辛苦之勞力”,夫翁既然均已去世,“產業應有資格照股斧析”。可能是因為專業律師的介入,令周張德輝很快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實際上,因丈夫先于公公去世,周張氏并沒有繼承權,告爭因此失去勝算。于是她改變了策略,轉而聲稱“前因擬狀錯誤至將法定代理人誤列為原告”,請求予以更正,讓兒子周希鵬、周少康成為遺產的爭奪者。于是該案就從寡媳的繼承問題變成了孫輩的繼承問題。這意味著,法律只承認她兒子代位繼承的權利,寡媳仍處于無援境地。
在立廢嗣子方面,萬歷十三年(1585年)頒布的《問刑條例》,其規定了“凡無子立嗣,除依律令外,若繼子不得于所后之親,聽其告官別立。其或擇立賢能及所親愛者,若于昭穆倫序不失,不許宗族指以次序告爭,并官司受理”。王宏治:《黃巖訴訟檔案簡介》,田濤等主編:《黃巖訴訟檔案及調查報告:傳統與現實之間──尋法下鄉》,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52頁。這使帝制時代的女性在擇嗣問題上具有較大的話語權。繼子不得所后之親即可告官別立。考慮到繼子與其擬制父母的感情不甚親厚,在清代的法律解釋及司法實踐中,“不得所后之親”只以純粹主觀的愛憎為標準,孀婦廢繼具有較大的自由。民國以來,“不得所后之親”的解釋逐漸趨于嚴格,大理院限制了父母因偶然感情即予廢繼的行為,但仍為廢繼預留空間。《中華民國民法》將此種擬制的親子關系視為收養,而收養關系的解除則需滿足法定理由,宣告終止的難度遠大于帝制時代,意圖廢繼的婦人常需反復爭訟,以致耗盡家財。四川省榮縣檔案中,一位名為朱劉氏的繼母因為與嗣子朱永昭情感不睦,意圖廢繼。但因收養的解除條件嚴苛《朱劉氏訴朱永昭關于請求廢繼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14-491,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朱劉氏非但未能如愿,且歷時四載,反復五次訟爭,將官司從榮縣地方法院打到最高法院,投入巨大的時間與物力成本。經年興訟,使朱劉氏“入不敷出,遂致負債百余萬元”。《朱永昭訴朱劉氏關于變賣產業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18-332,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
在離婚案件中,這種因中西財產制不同導致法律規范失效的情景同樣存在。雖然《中華民國民法》詳細規定了夫妻間的財產形式,包括法定財產制和約定財產制(約定財產制又分為共同財產制、統一財產制和分別財產制),并將大部分財產的管理處分權交由夫,同時規定了妻的監督、收益和知情權。法律也明確了夫妻間如無約定采法定財產制,婚姻關系存續中夫妻所取得之財產為其聯合財產。但依然因為同居共財的模式,子輩鮮少擁有屬于個人可供分割的財產,故而在基層司法實踐中,幾乎沒有女性在離婚訴訟中提出財產分割,即便要求離婚后的贍養/扶養費,男方也以之為理由進行抗辯。
民國時期男女平等的財產繼承權利很大概率只是理想化的概念框架。傳統社會形成的通行規則因為和現行法律相悖無法發揮效力,女性在兩性關系格局中因尊長身份成為權力支配者的唯一可能性亦消失殆盡,女性被視為弱者所享受的矜恤在新的法律規則下也已減損。儒家大同社會“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王云五、朱經農主編:《禮記》,北京:商務印書館,1947年,第34頁。的秩序圖景所倡導的成員間相互扶助契合了女性的實際生存方式。在民國基層社會仍普遍延續傳統婚姻家庭“男主外、女主內”模式、女性缺乏獨立謀生機會的前提下,倘若失去家庭成員的幫助,孀婦的生存便是嚴峻的問題。盡管賦予男女平等的繼承權看似進步,但是女性在法律規范層面獲得的遺產并不等于實際生活中的財產,最終的情形很可能是她們既得不到應有的份額,也無法援引傳統作為裁判依據。
三、裁判觀念的滯后
中國司法的核心價值觀是維持社會原有的和諧狀態,而訴訟本身就是對和諧秩序的破壞。在傳統社會,訴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糾紛解決方式。盡管學者關于中國社會是否形成了普遍的“厭訟”風氣或是依據詞訟數量認為“健訟”現象區域性存在仍在持續爭論,但至少在家庭領域,司法并不是糾紛解決的首要方式。傳統中國社會的家庭糾紛往往依賴宗族等社會力量介入解決而不常訴諸司法,司法在不得不面對家庭訴訟時,也保持極度謙抑的退守姿態。這不僅與中國的訴訟文化有關,也因為社會力量的替代、家庭案件的隱秘性、儒家思想對于家庭和諧的推崇、程序方面的取證難度等,形成了“清官難斷家務事”的態勢與觀念。現代司法糾紛解決機制是有權利即有訴訟救濟,換言之,在現有的女性權利規則制度下,需要有足夠司法救濟能力的訴訟保障機制。但在此時期,大多數基層司法官員都還秉持著對家庭糾紛回避的態度,不會對女性保持必要的權利關注。這一司法裁判觀念背景幾乎決定了近代轉型中女性訴求家庭權利時,必然遭遇司法裁判觀念的阻礙。
在基層司法裁判者看來,涉及女性權利的家庭類案件和其他案件類型相似,只是政務的一部分。基于大事化小的平衡策略,裁判者只需考慮如何調處矛盾,而非幫助女性維護權利、實現訴求利益。傳統家庭案件的去司法化傾向實際上也影響著女性的權利實現。文明之夢的綺麗幻想往往在近代保持著傳統社會運行形態的中國基層社會折戟,這固然是中西文化、文本實踐、中央地方等多重矛盾的投射,但也證實了文本的女性權利并未轉化成現實社會中的性別偏向。
以重婚案件的審理為例,納妾作為中國存續已久的社會現象,在近代遭遇了單偶制沖擊。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妻妾聘娶方式的不同決定了二者貴賤有別。盡管實際承擔配偶職責,但對儀禮的追求使得妾無論身份抑或權利均與妻相差甚遠。在綱常倫理作為秩序規范與精神統攝的傳統社會,妻妾權利義務之區隔在同罪不同刑的殊異法律地位中體現尤為明顯。為此,自唐以來,律例中專設 “妻妾失序”條以維護妻妾尊卑等級。近代西方傳教士與中國知識分子猛烈批判具有悠久歷史的蓄妾現象,妾之廢除成為必然。與此同時,女權主義者呼吁女性的平等地位,法律似不應區分妻妾。如若貿然禁止蓄妾勢必引發社會動蕩,允許納妾又會暗含鼓勵傾向。既要保障數目龐大的妾之利益,又要尊重妻妾有別的文化傳統。立法者便試圖塑造“大同小異”的妻妾權利差序格局以回應上述難題。所謂“大同”,是指妻妾人格平等并享有廣義的平等權利,而“小異”則是在家庭場域區分權利義務。妻妾之別被限定在家庭領域不僅最大限度符合“平等”這一法治要求,也因妻妾身份具有微妙差異而令女子以作妾為恥,最終實現消滅妾制之目的。倫理法支配下嚴格的等級制度漸被妻妾財產權、身份權、立廢嗣子權利義務的區別所取代。
然而基層的司法實踐卻并未遵循立法者精心設計的妻妾有序思路。裁判官在法律規范使用、法律術語選擇及權利義務確定時都無視妻與妾的差別。“妻妾失序”現象在重婚罪的裁斷中體現最為明顯。因為妻妾聘娶方式區別所造成的身份差異使得傳統社會中納妾不同于娶妻,自然不存在“有妻更娶”的問題。民初,大理院延續尊卑思想,判明納妾不得謂為婚姻,有妻納妾也非重婚。隨著倫理法影響式微,重婚罪的標準被確定為是否舉行公開儀式,“重婚罪之成立,必以已舉行相當婚娶禮式為要件”。吳經熊編:《中華民國六法理由判解匯編》第4冊第2本,上海:會文堂新記書局,1939年,第381頁。(二年統字第十六號)只要不舉行公開儀式,無法構成婚姻的成立要件,是否有實質婚姻在所不問,有妻納妾不被視作重婚。除非納妾以禮,根本動搖妻妾地位,挑戰“禮”這一區分妻妾的關鍵要素,納妾才被視為重婚。
基層司法者似乎對此不以為意。對于有妻納妾的行為,的確有裁判官依法審理,遵循法律程序,就“是否舉行公開儀式”這一要件反復訊問、質證,再判斷重婚罪是否成立。例如李張氏訴李集皋關于虐待遺棄一案中,裁判者反復詢問:“舉行過正式儀式否?”《李張氏訴李集皋關于虐待遺棄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9-535,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但也有裁判官無論儀式舉行與否,直接判令納妾為重婚,或明示納妾不為重婚。在林梁氏訴林紹輝重婚案中,是否舉行儀式這一關鍵問題自始至終未被質證,納妾被直接認定為重婚;而在吳王氏訴吳介持案中,裁判者并未深究是否舉行儀式,納妾又不被視為重婚。還有裁判官不展開調查,徑直以和解方式結案,甚至出現同人不同判(同一位裁判者前后判斷不同)、同案不同判(相同情節案件結果不一)的亂象。
除非認為司法者具有比立法者超前的平等觀念,否則似乎無從解釋立法區分妻妾而司法無分妻妾的現象。因為在民國的基層司法實踐中,裁判者的司法方式呈現與清代相似的連續性特征,可以通過判諭的使用、結案方式的選擇等方面來證實。重婚案件的裁斷自然也不例外。此種司法連續性的成因被解釋為裁判者知識結構的守舊,即他們普遍具有儒家知識背景。只是在“妻妾失序”的場景前,這樣的解釋便再難成立,畢竟儒家對倫理的堅守在重婚案審理時已不復存在。與此同時,檔案顯示出同時代普通民眾固守“妻妾有別”的強烈身份觀。所以司法中妻妾的無序既難以以裁判者的知識背景概括,也失去社會心理的支撐。
不過,一旦拋棄對妻妾身份因素的格外關注,將之置于家庭場景,則不難理解裁判者的行為表現。因為取證方式困難及維系親情之目的,面對家內案件時司法一直保持謙抑。國家法也因日常糾紛瑣碎繁雜及對血緣親情的看重,而為民間法特別是宗族法處理親屬間矛盾預留空間。法律的退守或說被動姿態具有深厚的觀念基礎。中國家庭的封閉性特征及成員間的緊密聯系使任何外來力量天然失去正當性。重婚看似觸犯刑律,其實只是婚姻案件的外延,波及范圍不外夫、妻、妾。因而裁判者只將之視為家庭內部矛盾予以調處,其審斷過程無論實體或程序都難以完全“依法”,方才出現“妻妾失序”的混亂局面。
盡管立法者試圖塑造妻妾“大同小異”的差序格局以平衡各方利益,此種保護女性的良苦用心在基層司法實踐中卻難以得到體察。貫徹“男女平等”“助進女權”要求的前提是裁判者格外關注女性的性別身份,而這正是基層司法無法達成的。因為案件的類型、沖突的場合、波及的范圍遠比訟爭雙方是男是女更為重要。換言之,女權的實現不僅取決于司法者如何看待女性,也受制于他們如何看待家庭。
四、裁判效力的不足
顯然,司法的各個環節對于女性法律權利的實現都具有影響力。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當事人可能采用各種訴訟技巧規避法律責任,司法者可能因裁判觀念的影響無法體現立法精神。然而即便中西法文化圓融交合、立法者對法條進行適應性改造、女性獲得了裁判支持,也依然會因民國司法實踐的現實問題而無法實現應有的利益,因為司法裁判的效力直接影響著權利構想的實現。“民事訴訟發端于起訴,終結于執行,當裁判的效力轉化為當事人權利義務的重新分配之時,運用國家權力解決私人糾紛的過程即告終結,裁判的價值得以彰顯。”然而,直至今日,執行難仍“描繪表達了一個模糊而籠統的中國現象……在這個看起來順理成章的司法流程中,我國的執行過程卻表現出了諸多困境與尷尬”。栗崢:《中國民事執行的當下境遇》,《政法論壇》2012年第2期。在公權力絕對控制欠缺與技術手段并不發達的民國時期,執行困難成為基層司法實踐普遍的困擾。對于缺乏社會生存能力的女性來說,執行難更是無解的難題,這也直接決定了女性權利的建構流于文本。
女性生活費條款的改造及實踐的失敗顯現了美好愿景與司法現實之間的沖突。這一源于法律移植的條款對夫妻離婚后配偶對生活無著一方的金錢義務作出規定:“夫妻無過失一方,因判決離婚而陷于生活困難者,他方縱無過失,亦應給與相當之贍養費。”郭衛輯校:《袖珍六法全書》,第190頁。由于女性經濟上的附隨性及社會慣習的特殊性,離婚后往往失去經濟來源。所以配偶結束關系后一方生活無著,另一方即應酌給贍養費首要的扶助對象即為女性,以免其驟然生活無依。立法者預設了女性獲得離婚自由的同時無法立刻謀求職業獲得物質條件的普遍事實,也意識到女性離婚時并不具有分割財產的意識和可能,因此針對本土的實際情況,對這一移植的法律條款進行了改造,“本法原則上本采無過失損害賠償主義,但若無過失之一方因判決離婚而陷于生活困難者,如聽其放任,勢必無法救濟。故本條規定他方縱無過失,亦應給予相當之贍養費”。郭衛、周定枚編:《六法判解理由總集》,上海:上海法學書局,1935年,第107頁。 摒棄了原有的共同生活前提,不以過錯為要件,只要配偶結束關系后一方生活無著,另一方即應酌給贍養費,甚至將贍養費的適用范圍由夫妻擴張為夫妾(稱為扶養費),也涵蓋了別居等狀態,無分別地支持和回應女性提出的贍養/扶養要求,以“生活費案件”為名義進行司法解釋,不可不謂為維護女性利益、助進女性權益的良好嘗試,但其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在司法實踐中,盡管女性充分運用技巧以爭取利益最大化,但前述問題依然存在。法律規范和社會慣習的沖突使得男性在面對妻妾的生活費請求時,利用同居共財和個人財產制這一中西財產制的沖突規避責任。裁判者依然受到司法觀念的影響,并未對女性格外矜恤。即使女性的生活費請求在大部分案件中得到支持,但支持的標的數額卻遠非期望。結合贍養/扶養費所承載的包含財產分割、損害賠償的經濟意義,女性實際上只得到了自己本該得到的份額,而未獲得格外優容。但最主要的障礙源于執行的巨大難度。因為基層司法機關欠缺強制力,如果被執行人堅決不履行義務,判決執行往往一拖再拖,根據考察,生活費案件執行率不到三成。劉楷悅:《生活費糾紛中的性別與法律——基于民國榮縣檔案的考察》,《法律和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
案件顯示,不僅經濟狀況欠佳的被告無法按照判決支付生活費,一些有經濟能力的當事人也長期拒不執行判決。朱楊氏訴朱戒三案中,朱戒三雖應支付8萬元生活費,但其聲稱:“平日既無俯蓄,如此巨款,即以本年全部收益變賣,亦難足數,勢非貸款或賣產,難于辦到。”《朱楊氏訴朱戒三關于執行離婚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4-566,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而在梁龍氏訴梁學海關于請求生活費一案中,判決雖明確“被告給付原告母子生活費洋四百元,訴訟費用由被告負擔”,然而具有償付能力,擁有“濫包坵瓦廠頭及羅家塆相聯十余業田產”,每年“共收谷租三百余石”的梁學海,卻遲遲不履行判決。即便被反復傳訊,梁學海都用詐計脫逃。先是聲稱自己無錢繳納,隨警進城候審時又假稱要借錢,“一去未歸,不知逃飏何處,至臨期無從送審”。在之后梁學海被找到,被“收入看守所追繳仍然不繳”,梁龍氏屢次呈交訴狀,控告梁學海“拖延至今”,以致“臨時生活朝夕無措”,卻依然無計可施。《梁龍氏訴梁學海關于請求生活費一案》,四川省榮縣檔案,案卷號9-8-631,四川省榮縣檔案館藏。
立法保障女權的本意不僅需要司法方法與司法觀念的配合,也需要強大的執行力作為支撐,否則權利將會成為一紙空文。鑒于離婚時女性的財產請求通常只是返還妝奩,既不要求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也不提請離婚損害賠償,贍養/扶養費條款實際上是女性獲得經濟支持的唯一救濟途徑。立法者以扶助女性為目的依據本土情況與社會習慣對外來法律進行了嫁接,但其實際效果非常有限。司法資源、技術手段的限制及強制力的欠缺令基層司法中普遍存在的執行難題映射在女性爭取權益的案件中,法律預設的權利實效也因此大打折扣。
五、結語
如果說中國的女性權利產生于國族語境下并由男性知識分子塑造,而非由女性意識覺醒生發是其天生不足,因而直接決定了其無法根本改變社會結構中的兩性權利配比;而司法實踐中的失范,則意味著女性無法得到本意為擴張其權利的法律的保障。在立法對女性權利進行法律確認之后,司法裁判層面的諸多困境又限制了女性權利的真正實現,這些困境包括:法官所依據的法律與社會習慣存在的嚴重沖突、法官受限于傳統司法裁判觀念而不愿涉足家庭內部糾紛、基層法院司法裁判的實際執行效果并不能保障女性權利等。
正如瞿同祖所謂,“研究法律自離不開條文的分析,這是研究的根據。但僅僅研究條文是不夠的,我們也應注意法律的實效問題”。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頁。通過法律變革實現社會變革是近代法律人的普遍自覺,也似乎是救亡圖存的不二法門,但是法律發展必然依托社會,權利實現仰賴社會條件的推動。只有法律的發展而無社會環境與文化的支持,法律文本很難發揮預想的效用,權利自然也難以保障,以法律變革實現社會變革只考慮了單向關聯而忽視了社會變遷的地方性與復雜性。中國近代社會轉型中“法律的實質內容也由家族倫理本位漸漸逐步走向個人權利本位,而其中最顯著者,莫過于從倫常身分差等的法律秩序盡可能傾向平等人權的立法原則,以新法中的‘人權尊嚴’代替舊律中的‘家族倫理’,以新法中的‘法治思想’取代舊律例中的‘禮法傳統’”黃源盛:《晚清民國的社會變遷與法文化重構》,《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3期。所反映的具有全新意涵的“禮”與“法”的沖撞實際反映了中西文明的競爭。即所謂“現代性對中國構成的挑戰,表面上是‘傳統’與‘現代’的問題,實質上依然是‘中國’與‘西方’兩種文明的問題”。強世功:《邁向立法者的法理學——法律移植背景下對當代法理學的反思》,《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自由、平等的現代法治精神的確符合人類文明的發展趨勢,也使人的價值與尊嚴得以彰顯。但是忽略社會的演進邏輯,只以“先進”或“落后”的二元式對立法判斷西方認識中的“他者”顯然落入意識的殖民語態。“權利化”的中國固然難逃法律東方主義的話語滲透,但“權利”本身既非靈丹妙藥,也并非全然不具積極意義。相應地,傳統法律不是精妙無缺,也不是洪水猛獸,至少之于女性如此。法律近代化賦予女性的權利在一定程度上顯現了“文明”的負面性,“落后”的倫理綱常反而隱藏著對女性的實質性保護,片面否定傳統法顯然忽略了東方社會演進邏輯的智慧性和適應性。
梁啟超曾論及過渡時代的中國“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梁啟超:《過渡時代論》,《清議報》第83期,1901年6月26日,第5212頁。中國法律自清末到民國持續的近代化進程,自然是對女性權利保障的極大進步,但若以此定論女性的權利“從無到有”,女性的家庭地位顯著提高,或是她們得到“充分解放”,則易忽視女性舊有權益迅速喪失而新式權利未能充分實現的“兩頭不到岸”的境況。近代中國女性權利“勢必”隨著法律近代化得到全面擴張的既定觀念,雖然概括了女性權利演進的宏觀趨勢,卻忽略了這一大趨勢下權利實踐的多樣化與個體化,更不易描述此種多樣化與個體化下女性的真實家庭樣貌。將民國時期女性權利狀態作簡單的“解放”或“從無到有”的歸納或概括,其實僅停留在文本層面而未深究法律近代化之于女性的實際影響。而由文本建構權利,一方面脫離了權利演進的自發性和漸進性,另一方面忽視了法律與社會互動的地方性和復雜性,往往會令女性無法得到相應的保障。更何況,在國族語境下,因政治需要由男性主導的女界革命,其實只樹立了對女性新的要求。他們勾勒出心目中“新女性”的完美框架,并期待女性通過調整思想行為盡力滿足其標準,與女性意識覺醒并完成自我解放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如果僅以西方的權利圖景論女性權利在中國的實現,難免忽略東方邏輯運行多年的合理性,寄希望于通過法律變革實現社會變革,也似乎有些天真及理想化。
(責任編輯:周中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