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赟 程薇瑾
〔摘要〕 貝克和吉登斯的風險社會理論往往被看作相似的理論圖景,對二者的理論差異分析因此往往被忽視而顯得必要。實際上,現代主義者貝克的直觀的理論反思建立在混淆風險和外部性的基礎上,因此他所提出的四海一家理論實際上是康德和哈貝馬斯類似規范性理論的變體。與此同時,吉登斯的風險理論建立在他雙重闡釋的認識論基礎上。這種理論因強調本體的聯系和動態過程,使得信任和復嵌得以真正成為克服風險的理論依據,風險即契機的命題也因此獲得其合理性。
〔關鍵詞〕 風險社會;四海一家社會;雙重闡釋;信任;復嵌
〔中圖分類號〕C9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3-0145-09
一、引言
讓我們一起想象一下下面這個場景:某個雨夜,在某個年久失修的老城區,一個行人蹣跚地在高及腳踝的積水中步行。突然他身體僵直繼而跌倒,用一種毫無征兆且令人意外的方式離開了人世。漏電與積水聯合奪走了他的生命。出于好心也罷,出于言無所言的奇怪感受也罷,每當這種不幸的事件發生之時,總有人站出來提醒我們要具有“風險意識”。在這個高度多樣化且越來越繁復的現代社會中,風險確實成為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新的社會現象,對此的分析卻遠遠滯后于人們希望從專家那里獲得的教益。
在當今的社會科學中,風險往往首先吸引著微觀經濟學家和實證主義社會學家的目光。這有其現實合理性,就像舒茨指出的那樣,生活世界中的人首要地對現象的功效感興趣而并非對現象本身感興趣;個體總是按照外在事物可被自身理解和使用的方式形成關于世界的圖景。①那么,風險之所以會成為現代社會關注的焦點之一,必然是因為人們在現代知識圖示中體會到了風險的功能——不是早期功能主義者的功能,而是默頓意義上以一種巨大破壞作用呈現的負功能。②這意味著用風險管理來取代風險本身迎合了人們的美好愿景,也向相關科學工作提供了現實合理性。
但是,如此的科學研究也有其不足,背后則是一種更為結構性的知識困境。當專家們要求人們對可能發生的漏電事件保持警惕的時候,那位受害者,如果他還可以說話的話,一定會堅持他并非馬虎大意的人:“我每天都從這里路過,這一次也只是走路回家而已。換句話說,我拒絕被當作故意涉險的不理性的行動者?!蓖?,如果我們所有人都同意誤食毒蘑菇是一個潛在的風險的話,我們是否會同樣將故意食用毒蘑菇當作一個風險行為?不,除了自殺,沒有人會這樣做。這提示我們一個非常根本但往往被忽略的問題:風險本身并不是某個物的屬性,而是人與物、人與人、人與他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關系。單獨的一頭獅子并不是風險,而當我去放養獅子的野生動物園旅游時不顧各種規定和警告下車溜達,風險才被生產。在這里,既非純粹的獅子,也非純粹的下車溜達,而是我與獅子的關系被放置在給定的時空場景之下,才導致了風險的產生。在實證研究退場之處,或者更為精確地說,在它尚未進場之前,對風險社會的理論研究就凸顯出自身的優勢和必要性。對風險的定義、運作機制和功能等問題進行厘清才能使對于風險的控制和規避真正得以可能。
風險社會的理論研究始于烏爾里?!へ惪说摹讹L險社會》一書和稍晚的吉登斯的相關著述。在此之后,大量實證取向的社會學研究應運而生,這些研究從案例角度證實、豐富或修正了對于風險社會的理論界定,卻要么將貝克和吉登斯的理論視為同義反復,要么將其混雜在一起。如萊普頓等風險社會學方面的學者均把貝克和吉登斯放在同一個理論圖景里來討論。Deborah Lupton,“Sociology and Risk,”Gabe Mythen and Sandra Walklate,Beyond the Risk Society,Berkshire:Open University Press,2006,p.12.本文試圖回到有關風險的這兩種社會學基礎理論上,通過分析和比較指出它們的差異:兩者都敏銳地看到了風險課題的社會屬性。但是,受規范性理論取向的影響,貝克雖然提出了對于 “四海一統社會學”(cosmopolitanist sociology)的批評和“四海一家社會”(cosmopolitan society)的展望,但他的主要觀點只是古早的康德“世界公民”主義的一個變種或哈貝馬斯溝通的方法論普遍主義的一個具體產物;相比之下,吉登斯和他的雙重闡釋理論由于強調了相互意義上的動態社會過程,才真正通過信任和復嵌(reembedding)提出了一種更具啟發性的風險社會理論。
二、貝克規范性的風險理論及其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風險社會作為熱門社會學課題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并不是無緣由的。切爾諾貝利事件以一種諷刺的形式使人們第一次意識到,支持也罷,反對也罷,全球化時代真的到來了。無論是過往的階級間沖突還是民族-國家間沖突,都因需要直接對立的行為群體的在場這一事實而將范圍和烈度局限在一定的程度之內。相較之下,無論屬于哪個階級、哪個國家,無論具有何種宗教信仰、何種性取向、價值觀等,人類是無差別面對一些風險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風險本身的物的屬性,就是說,風險社會并不指人類像面對冰河期或突然的火山爆發那樣地去面對一個先置的、人們只能被動接受的外在之物。相反,我們在風險社會學中面對的是如下對象:人類在現代社會的生產和活動中改變了人與自然、與人類社會和他人,以及與自身的某種關系,而這種關系反過來給人的存續和繼續發展造成了制約甚至某些更為嚴重的困難和阻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貝克認為“風險有賴于因果解釋……(并且)在某種程度上,風險公開接受社會的界定和建構”。貝克:《風險社會》,張文杰、何博聞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第8頁。
作為由切爾諾貝利事件直接引發的理論反思,貝克的理論研究首先體現出一種直觀的色彩,這在他《風險社會》的第一章中就得到了充分體現。他給出了風險課題的五個論題同時也是特征:(1)風險不同于財富,他脫離了人類的直觀感知又具有系統性危害。(2)現代社會的風險具有反噬性,即風險的攻擊對象也包括它的生產者。這有別于階級在人類社會中的處境。(3)風險在現代社會的傳播途徑與資本主義體系相類似。(4)風險是純粹負面的。(5)風險一旦被公開認知,就會具有政治剛性和烈度。貝克:《風險社會》,張文杰、何博聞譯,第8—10頁。貝克以一種諷刺手法提出:“貧困是分等級的,霧霾是講民主的?!必惪耍骸讹L險社會》,張文杰、何博聞譯,第27頁。風險社會因此不同于階級社會,前者不依靠在后者中作為必要條件的觀念對立而存在。這當然是由風險所具有的空前烈度和廣度所導致的,但是這也為尋求更大范圍的認同感和社會團結提供了合理性:如果說風險是全體人都需要面對的負面現象,那么由風險所引發的反思就同時也是用來打破社會對立和消減群體沖突的契機,或至少為一種有意識的社會合作策略提出了合理性。
貝克的理論因此并非一種機械的對于風險的實證界定和診斷。如果說風險是某種“現代社會疾病”的話,必須強調,人并不是被動地被一種外在的疾病侵蝕了機體,而是在他自己的政治和社會生態中以某種非預期效果的方式生產出了這個疾病然后又受到它的反噬。對風險的控制策略因此就多少在一個批判范式的意義上展開:正是19世紀以來的全球化導致了風險危機,這些危機雖然是由特定群體所導致的,比如既有工業模式導致了污染,既有分配模式導致了貧困,既有技術模式導致了生態危機等,但是這些危機本身卻是由所有人來承受的。全球化因此以一種負面因素為主導的方式被實現了,人類在還沒有共享全球經濟繁榮、團結和和平之時,就過早地共享了污染、貧困和核輻射。風險社會就是一種由現代化本身所帶來的不安全和系統控制上的偶然性。那么,只有改變19世紀以來的早期現代性中所固有的模式缺陷,風險才能被治理。
貝克現代主義社會學家的身份使得他對于風險的反思明顯與現代社會的工業化途徑有關。而技術進步及其背后的專家系統作為工業化的主導因素也因此與風險發生了直接的關聯。對于貝克來說,技術化在18—20世紀的發展以一種自發的方式進行。所謂自發,即以功能需求為主要動機,以增長為主要的倫理取向,以科學家本人投身于技術為主體特征。這樣的技術化確實可以造成相較于此前世界“發明”了什么新的物品或對象,卻往往將另一些因素放在成本范疇而無法進行更為全面的考量。
貝克將19世紀以來的早期現代社會界定為一種面向克服短缺的現代性。這種看法帶有明顯的現代主義取向并受到現代主義的先驅如涂爾干的影響。在早期現代社會,工業化以工作分工和功能分化為基礎,通過增加社會的密度和強度《涂爾干文集》卷1,渠敬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15頁。來克服傳統社會的同一性和匱乏。這使得早期現代社會的運行模式緊緊圍繞勞動-消費這一鏈條而展開。簡言之,早期工業模式是一種“從無到有”的模式,內在地要求生產這一模式和產量這一組織效果。相比之下,我們所處的時代則不依靠這種模式來推動社會運行。如果說早期現代社會已經基本完成了“從無到有”的話,我們面對的實際上是從有開始而出現的“如何有”的模式。在早期現代社會帶來的產品量上的豐富之外,當代社會還被動面臨著過多的副產品。所謂匱乏因此暗含著一種人與社會世界的關系問題:并不是絕對數量的緊缺,而是使用的高成本顯現出一種功能性的不足。舉例來說,不再是糧食短缺造成的饑荒,而是因過度生產造成的食品污染和生態風險成為當代社會需要關切的話題。那么我們實際上同時生活在早期現代性所帶來的成果和代價上。解決風險問題的措施因此就建立在自反技術化這一措施對于既有的簡單技術化的克服之上。也正是因為自反技術化,使得二次現代化得以出現?!芭c之前所有的時代相比,風險社會的突出特征是某種匱乏,即不可能把危險處境歸諸于外部。換言之,風險取決于決策;它由工業生產,因此在政治上具有自反性。”貝克:《風險社會》,張文杰、何博聞譯,第230頁。
但是,布魯諾·拉圖爾直接指出,貝克筆下所謂的“自反”,并不在常人方法論那樣的意義上指向行動者的能動性和自我反思能力。我們不能認為今天的人們是自我反思的人,而早期現代社會的人們不具備這種能力;以至于那時的人被看作是不完整的,而我們實現了某種可以給我們帶來盲目樂觀情緒的“進化”。相反,貝克的自反意思相當簡單,“自反不是精通和意識的信號,而只是一種高度的對于‘精通是不可能的’的意識,通過行動來進行的管控在如今就被看成是完整的現代性神話。而在二次現代性中,我們終于意識到,意識并不意味著完全管控”。B. Latour,“Is Remodernization OccurringAnd if So,How to Prove It?” Theory,Culture & Society,vol.20,no.2,2003,pp.35-48,36.也就是說,貝克的自反不是反思而是反噬。
對傳統社會的對象化思考造就了早期現代社會的發展成就,而當今社會也同樣亟需對早期的現代社會進行評估和思考以持續獲得發展動力。二次現代化因此也就意味著一個再出發的過程。人類面對早期現代社會所產生出的大量非預期的發展效果,通過對機構和制度的重組和變革來推動現代化過程的持續發展。在這個二次現代化過程中,曾經被廣泛動員和運用的科學和技術不再與基本的物質資源緊密相聯系,而是與已經被社會使用但面臨著重新評估的那些資源,即人本身和作為人的社會構建的知識相聯系。在二次現代性中,對于“勞動-消費鏈條的效率”這一目的也必須進行反思和改革??沙掷m發展、預防至上等措施因此作為反思的產物而被提出。
如此一來,貝克的風險概念就觸及另一個看起來類似但實際上完全不同的概念:外部性(externality)。外部性首先是一個經濟學概念,指經濟建模上為了使模型確立而對系統做必要簡化時被置于模型外部而無法加以考慮的那些因素。當然,經濟學上的外部性既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負面的。而貝克只是對負面的那一部分外部性進行歸納然后打包將其稱為風險?!岸维F代性因此就成為一次現代性加上它的外部性:所有被當作不相關或無法計算的東西都帶著它們的復仇又回來了?!盉. Latour,“Is Remodernization OccurringAnd if So,How to Prove It?” p.37.這也是貝克理論最基礎的問題所在。
對此,拉圖爾向我們提供了一種強有力的修正方案:區分更為正視知識中的行動網絡、話語和認識條件的描述性理論,和本身就是早期現代社會的知識產物的規范性理論。實際上,涂爾干式的現代主義當然不僅僅是早期的功能主義變種,但是它無疑也建立在笛卡爾以來的認識論基礎和圣西門主義的社會思想基礎之上。同時,貝克“修正的現代主義者”的身份與規范性理論之間的關聯還部分繼承了德國哲學社會科學傳統中另一條穩定的認識論線索。這條線索堅信,既不要顛覆(法國大革命)也不要因循(英國光榮革命),訴諸理性(這往往是康德意義上的批判的而非實證的)的規范反思,我們可以逐步建構出一個標準的生活。這在康德對世界和平的展望中已經得到暗示當然不能簡單地將康德看成是純粹規范性理論的倡導者,這個問題在康德那里與《判斷力批判》有直接聯系,受限于篇幅和主題在此不做展開。,中間經過黑格爾、韋伯等人,雖然側重點不盡相同,但尋求一條穩定而又隱形的理性線索并圍繞它開發行動措施,成為一種標準的思考方式。我們看到,雖然在韋伯那里的規范性并不完全是涂爾干獨特的(sui generis【拉丁】)整體社會的意思,但是在早期社會學中規范性這個概念往往被不加思考地與強制性劃上等號。對此的反思是當今社會理論中的熱點之一,比如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中就提供了作為結果的普遍主義與作為方法的理性溝通模式之間的區分。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童世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貝克所尋求的對風險社會的克服也觸及類似課題。他本人對二次現代化所寄予的希望與哈貝馬斯在晚近借助商談理論而對一些問題的討論非常相似。貝克正確地看到,簡單科學化建立在“樸素性”之上,它一方面用系統的懷疑主義實現了對于對象的制度化;另一方面將自己局限在科學研究而非生活世界之中。貝克:《風險社會》,張文杰、何博聞譯,第204頁。其結果就是科學在自身范疇的成功卻使自己成為一個封閉的體系,不再能夠向人們提供生活的指導,而后者本來應該是它的存在依據。相較于因機構化而變得僵化的科學和技術革新來說,貝克因此更為看重商談所具有的社會生產力量,并提出以規范的商談而非技術結果作為目標,來克服早期現代性中的“四海一統”社會學理論,來真正實現“四海一家”的社會。他也因此憑借在1997年之后的研究充分獲得了傳播學方面的關注。S. Cottle,“Ulrich Beck,‘Risk Society’ and the Media A Catastrophic View?”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13,no.1,1998,pp.5-32.
作為對康德以來這條隱含的知識線索的追溯和繼承,貝克首先指出,康德提出了人是普遍的“宇宙”(cosmos)和獨特的“城邦”(polis)這兩個世界中的存在。那么他必然處于(1)自然、(2)其他文明、(3)未來這三個來自外部的和(4)對象、(5)對理性化的超越這兩個來自內部的緊張狀態之中。U. Beck,“The Cosmopolita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Theory,Culture & Society,vol.19,no.1-2,2002,pp.17-44,18.過往的社會學以競爭的眼光看待人與這些因素之間的緊張關系,因此提出的往往是“方法論四海一統”(methodological cosmopolitanism)理論:通過普遍化和標準化的知識來超越不同場景的社會活動,以期規定出標準的社會學。正是這種“四海一統”的普遍認識論思維造成了在普遍主義和多元主義之間的兩難困境。如果說我們既看到普遍主義背后的規范經驗困境,比如所謂發展的就是西方化的,不發達的就是傳統的;又看到了多元主義同樣具有的問題,比如,以文化傳統為名而進行自我辯護的女性割禮,那么更應該看到的則是同時造成這兩極的一種認識論上的一致性:無論哪一極都強調知識的唯一性和排他性,特別是忽略知識的商談和可被質疑的特征。貝克因此提出作為解決辦法的整體性、多元性和民眾性要求。我們由此很明顯地看到在貝克和哈貝馬斯之間的相似之處。后者的溝通行動理論所面臨的最主要批評之一就是信息的分享未必一定會造成意見的統一。在他本人的回應中,他提出了用溝通在方法上的適當性克服包含了科學在內的規范性制約哈貝馬斯:《分裂的西方》,郁喆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第55頁。,直至明確提出“團結……不能僅僅通過一種普遍主義的正義道德的消極責任而建立起來”。哈貝馬斯:《分裂的西方》,郁喆雋譯,第88—89頁。但是,雖非本文的主要論點,我們也能清晰地看到哈貝馬斯那里的困境,如果說必須提倡一種規范化的方法制約,那么在這個制約之下由學者本人所設想出來的“無世界政府的全球治理”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曹衛東譯,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3頁。究竟應被界定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理性的剩余”呢,還是違反了他本人“規范的應是溝通方式而非其結果”的剛性條令呢?
再換句話說,如果不是一種普遍的道德義務或科學認知,那么什么能使我們克服風險社會?這無疑又回到對風險的界定上來。在貝克那里,人類對風險的認知體現在對風險所具有的巨大破壞力的直觀感受之上。實際上貝克的風險理論也在這個意義上被我們看作是一種具有直觀色彩的理論。如果說貝克放大了負面的外部性并將其叫作風險,那么為什么分析會輕易地放過那些正面的外部性呢?顯然,這是因為正面的外部性因其總體上的福祉色彩而不會造成直觀上的切身反感。因此,貝克所看到的風險就是早期現代性中機械科學化或技術化的自我反噬,它是具有普遍剛性而無視時間、處所等地方性知識的科學和道德普遍主義,它在帶來物質上的極大成就的同時也生產著科學或道德范疇之外的眾多非預期效果。既然風險伴隨著科學和道德等專家系統而來,那么就必須在專家系統之外尋求對風險社會的克服。寄希望于理性商談所具有的社會生產力量,貝克實際上追隨哈貝馬斯提出了規范方法的合理性。顯而易見,它正確指出了風險與專家系統的黏連,試圖用一種相對更為靈活的規范化方法克服機械的標準化結果。
但是,就像在《合法性與正當性》時期的卡爾·施密特指出的那樣,“1806年黑格爾在耶拿看到的那個騎在馬背上的世界靈魂是個軍人,而非黑格爾主義者。他是哲學與劍結盟的代理人,但他只能來自劍一方”??枴な┟滋兀骸逗戏ㄐ耘c正當性》,馮克利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6—67頁。而瓦蒂爾則指出韋伯對于理性的科層制的規劃直接是對普魯士行政機構的臨摹。P. Watier,Le Savoir Sociologique,Paris: Desclée de Brouwer,2000,p.82.蘇國勛教授也在他最后一篇論文中著重指出了韋伯的這種規范性理論傾向及其問題。蘇國勛:《韋伯思想在中國》,《學?!?021年第1期。蘇國勛教授直至生命盡頭還在盡心治學,足為晚輩學人楷模,特為銘志。就像密涅瓦的貓頭鷹一樣,理性成了只在行動者行動之后在學者那里才能起飛的存在;而學者又往往要受到自身非理性范疇因素的影響。貝克所繼承的這條理性-批判主義的范式多少是將知識的主導權交到學者的手中,而忽視了生活世界中行動者的能動性。即便不去著重分析理性商談策略所面臨的理論批評(這往往體現在“先承認再商談”還是“先商談再承認”的兩難困境上),我們也能看到貝克所面臨的難題。由于從根本上混淆了風險和外部性這兩個概念,貝克實質上只是將半個外部性集合——負面的那一半——隔離起來進行討論。一方面,他用規范化方法取代標準化結論的做法雖然部分克服了早期現代性中技術化的問題,卻事實上生產了新的不受制約的專家體系:掌握規范化新方法的社會專家同時處在技術專家和普通民眾之上,成為新規則的制訂者。另一方面,也不應忘記被貝克拋棄的那一半良性的外部性。而對什么是良性的外部性的評價似乎又成為新塑造出來的社會專家體系的特權,因為在貝克的體系中他們無疑是因最有學識而對早期現代性的自我反噬最具有評價資格的人。
三、吉登斯的風險社會與雙重闡釋框架中的信任
吉登斯對風險的界定則明確拒絕了與外部性的混淆。他指出,風險“這個詞在十七世紀才得以變為英語,它可能來源于一個西班牙的航海術語,意思是遇到危險或者是觸礁”。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7頁。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概念的誕生是隨著人們意識到這一點而產生的……風險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過去人們對于‘幸運’(命或命運)的想法,并且與宇宙決定論相分離”。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第27頁。如上所述,無論是貝克還是吉登斯都明確地指出,風險課題并不包括那些本身就蘊含在大自然之中,人類除了被動承受別無他法的危險,風險因此相反是一種人的社會關系,對它的評估必須以人本身作為基礎和目的。但是,相較于貝克所提出的一種新的人與其對象的蘊含風險的外部關系(外部性),吉登斯則強調,風險首先是人與其自身的關系。這并不指用一種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純粹思辨(contemplation)去消解實踐的力量;相反,它因為強調人與所處世界之間的相互構建過程而本身就將實踐和理論統一在一起。因此,就必須對主體和對象這一經典的笛卡爾分離進行反思。如果主體“我”必須將所觀察之物對象化才能實現客觀研究,那么這種對象化過程本身就是對于所觀察之物的去價值化過程。這個過程對于現代社會的形塑尤其明顯。它讓經營餐館的我不再對口味是否符合顧客的預期有什么要求,我只感興趣于賣出了多少份外賣。同樣,作為人口學家的我對于研究對象是否通過我的研究過上了更美好的生活不再感興趣,我只感興趣于這些人口數據實現了什么數字上的增長。那么,這個科學過程也不再對我與世界的關系感興趣,而只在乎發現或發明了什么。但同時,即便一直被標準化的社會學范式所貶低,雖然被它們武斷地當作僅僅是科學研究的對象,行動者自身總是對所處的情境具有反思能力。無限復雜化和分化的科學在自我加冕的同時越來越失去大眾的信任:當大眾不再通過訴諸命運或訴諸“我”所不了解的科學作為行動依據的時候,風險就產生了。誠然,它需要以人類對于所處環境的不確定感作為基礎,但風險產生的必要因素則相反并不是這種不確定感,也就是說,風險不是具有災害性的外部性在人的主觀上的投射,而是如下這種認識:即便不屬于狹義的理性,自我也作為對其所處環境具有直接感知力和能動性的存在而存在,且自我會依照自我的意圖、知識、情感等調整行動,來對不確定的外部進行回應。風險因此是本體性的,它不是人在觀察和思考對象之后生產出來的額外的知識,而是人的社會過程本身的一個組成部分。Giddens,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1.不能因為吉登斯更為強調風險與心理因素的關聯就將他當作是心理主義者,相反,風險所聯系的是一種群俗的因而是本體的心理因素,它參與基本的社會構建過程,而非心理學家那里作為知識的專業心理學。同時,在社會構建過程中,自我又不必然地能夠克服這種外部的不確定性,因此他就永遠處于(1)這種基于感知的行動和(2)行動所造成的影響之間,并且這個處境表現為無休止的往復過程。
對待風險的這種看法與吉登斯的雙重闡釋理論保持一致?!霸谏鐣茖W中,所有建立在經驗之上的知識的不穩定特征,我們必須加上‘破壞性’的標簽,而‘破壞性’的根源在于:社會科學的論斷都要重新進入到它所分析的情境中去。社會科學是對這種反思性的形式化(專業知識的一種特殊類型),而這種反思對作為整體的現代性的反思性來說,又具有根本的意義。”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第35頁。如果說貝克還是采取現代主義典型的“觀察對象-界定問題-提出對策-獲得發展”的取向的話,吉登斯則首先提出了對這種社會科學的范式危機的反思。就像在《社會的構成》中他所指出的,社會科學首先意味著主體和對象之間在兩個序列上的緊密且復雜的關系。在第一序列即行動序列中,行動者既從自身的意圖出發去施行行為,他的行動又在自身之外帶來了超越意圖的意義。而行動者在進行意圖構建的時候必然參考了他所可以企及的被稱為結構的知識儲存,其中就包括已有的社會科學的論述、觀點和展望等。同時,在第二序列即知識序列,作為主體的研究者在他的專家身份之外,首先是以第一序列中的一般行動者身份出現的。也就是說,社會學家同時是專業的社會學家和一般的社會成員。他的存在同時包含遠離和接近兩個屬性。遠離指的是他必須超越一般行動者的利益、意圖使得他的知識成為一種專業知識;接近指的是這種專業知識又是建立在與常識的趨近之上的。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一個社會中沒有任何宗教觀念,那么在這個社會中的學者根本無法去想象開展一種宗教社會學的研究。同理,假設我們處在另一個星球上通過高倍望遠鏡觀察我們對其一無所知的地球,那么我們幾乎會通過統計學知識得出“最危險的地方是醫院”這樣的論斷,因為在那里死亡的機率最高。如果這種荒唐的研究不會發生,那是因為在研究者和行動者之間已經預先分享了同樣的知識,并且這種相互的知識在兩者之間不停地相互闡釋。這就是吉登斯雙重闡釋的意義。
因此,對于包括風險在內的任何社會學課題,首要的并不是界定出我們處在什么樣的困境之中,即建立一種分析的解釋模式,而是借對所處境況的思考來理解和闡釋我們自身的處境,即闡釋我們所處的本體情境。回到風險,并非僅僅如貝克認為的那樣,我們不恰當的觀物方式在某一個時期創造出了過多的風險。這當然也并非錯誤,但更為根本的則是吉登斯所指出的:風險之所以產生,是現代社會持續脫嵌的必然結果,而它的產生機制就是現代性本身。
吉登斯著重強調了符號機制(symbolic tokens)和專家系統這兩個現代性的脫嵌特征?,F代性使得人們不再依靠與時間和空間的聯系而生活。時間在現代社會意味著“朝九晚五”而不再意味著“日出之時”,前者的標準化足以克服因空間差異所帶來的知識的情境特征。同樣,即便不知道西羅馬帝國滅亡的具體年份,我也可以通過查閱百科全書得出那是公元476年并形成一個基本的印象;而不需要去具備關于明朝萬歷十五年、日本天正十五年、佛歷2130年所要求的對于相應情境的嵌入了解。明萬歷十五年、日本天正十五年、佛歷2130年均對應公元1587年。正是這種關系的改變使得現代社會產生出一些具體的符號,也同時是這些符號的持續運行使得現代社會進一步與所有的前置條件相分離。這些符號中最重要的或許就是貨幣。在此,吉登斯顯然吸收了齊美爾關于貨幣作為客觀化的社會符號的闡述,問題并不在于某種金屬是如何在其演化歷史上逐漸變成貨幣的,而是人們如何在相互交流中通過被分離因而客觀于每個個體的符號而實現各種復雜社會關系的。Simmel,Phiosophie de lArgent,Paris: PUF,1987,p.223.那么,無論是貨幣還是因這種符號機制的出現而產生的本體的不安全,就都需要以人對它的認識為前提條件。換句話說,它們并不是物質實體或社會事實,而是暗含了社會聯系的情感性而非認知性的社會現象。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p.92.同樣,對脫嵌起助推作用的還有專家系統。當社會已經復雜到無法讓處于其中的人基于親熟性(familiarity)而對它進行把握之時,親熟性所建基于的血緣、近鄰關系,還有各種以理所當然方式而運行的地方知識就往往面臨失效的風險。本文開始時所舉的悲劇性的例子恰好就是如此產生的:親熟性在更為復雜的現代社會面臨著失效,伴隨而來的是本體性的不安全——行動者并非無意識,但為了行動、為了使生活繼續,只能選擇承擔風險。取而代之的則是以標準化和專門化為特征的專家系統。問題在于,我們只需稍微冷靜一下就可以發現,知識和合理化之間是有邏輯距離的。我們對于什么是科學的判定恰恰不在于我們對它的了解,而在于我雖然不了解它,但由于科學家們的背書和我整體上對科學家群體的信任而使它在我眼中“看上去很美”。行動者因此只能被動地借助對科學和科學家群體的整體信任去面對這個高度復雜的現代社會。吉登斯并不是要取消科學的理性特征,而是正確地指出科學本身對于社會權力分配和各種內部的微觀不可見失范并不具有識別和糾正的能力。這導致專家系統也成為本體上的不安全的生產因素:個體對專家系統和它生產的知識無力知曉而只能相信,這造成一種基于歸納的合理懷疑,懷疑總是伴隨著總體的信任,風險就此產生。它并不是危險,否則專家系統就是騙子的代名詞了,但“我知道他們可能會犯錯,或在發明什么的同時造成更大的問題,或干脆是騙我”就成了專家系統與每一個個體的內在社會關系的特征之一。 現代生活因此必然包含無法化解的不確定性,而社會中的一般行動者對這種不確定性的認識就是風險?!半S著我們越來越生活在貝克意義上的風險社會中,在社會交流中新技術長期影響我們的生活秩序,幾乎隨之而來的就是不斷地對形式方式的合理化授權進行修正,未來變得越來越吸引人又越來越不透明。不再有直接達到未來的途徑,只有關于未來場景的多個版本。”Giddens,“Risk and Responsability,”The Modern Law Review,vol.62,no.1,1999,pp.1-10,4.
風險因此并不總是如貝克的看法那樣是負面的外部性,它還是一種以人的意識和情感狀態為基礎的社會現象?!白弦惠v汽車,我就進入了一系列完全充斥著專門知識的環境之中,包括汽車的設計和制造,高速公路,交叉路口,交通信號,以及其他許多相關的知識?!斘疫x擇駕車外出時,我就接受了這種風險,但是我信賴上面所說的專業系列,它們將盡可能保證將事故的發生率降到最低點。我對于汽車的運行原理知之甚少,而且如果汽車出了故障,也只能干一些極其簡單的修理工作……當我把汽車停在機場然后登上飛機,我就進入了又一個專家系統,對這個系統,我自己的技術知識僅僅停留在最有限和最初級的階段?!奔撬梗骸冬F代性的后果》,田禾譯,第24—25頁。專家系統因此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外在物質存在,而是現代社會的一個獨特的形式,就像通過分化的貨幣實現社會聯系一樣,個體通過專家系統完成對于世界圖景的客觀化,來實現相互的聯系?;虬凑占撬沟奶岱?,通過符號機制人們終結了自然,通過專家系統人們終結了傳統。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因此,吉登斯所提出的對于現代化過程的反思實際上不同于貝克的版本。他指出,所謂反思并不僅僅是針對早期現代社會的反噬效果所做的策略性修正,而應該是對于現代秩序的局限性和矛盾的思考,這首先表現在對于專家系統的反思上?!霸谖鞣缴鐣^去兩百年中……科學本應用來實現對傳統的超越,但是卻變成了關于自己的權利的理所當然的權威。它成了別人尊敬但外在于其生活的東西。”Giddens,“Risk and Responsability,” p.6.對風險的應對就與現代性下的脫嵌和復嵌聯系到了一起。如前述,如果說現代性意味著通過各種符號系統完成的對現實生活的抽象化,而這種抽象化使得標準化取消了生活的具體場景的話,那么作為抽象化的實現工具之一,專家系統事實上通過促進脫嵌這個過程而成為風險產生的社會原因之一;當我們不再以“自然”的方式處于生活世界之中,那么對風險的克服和“重新嵌入”生活世界這兩個命題事實上就是同義反復。于是問題就不在于用什么去取代這個專家系統,而在于用什么方法“重新嵌入”具有自反能力的新的專家系統中去。
這就突出了信任這個社會形式的地位。雖然部分贊同盧曼從系統論角度對于信任的開發Luhmann,“Familiarity,Confidence,Trust: Problems and Alternatives,”Diego Gambetta,ed.,Making and Breaking Cooperative Relations,Oxford: Blackwell,1988.,吉登斯對信任的態度卻更為靠近齊美爾的觀點。這意味著,從功能角度出發,信任確實如盧曼所說的那樣是系統間因素的聯系和系統的維持所必不可少的因素,但信任并不具有自發性,其發生顯然還是應該回溯到個體行動者那里。正是個體通過其主觀動機和意圖使得行動成為可能,這個行動才在其非主觀的意義上成為社會形式?;氐叫湃?,吉登斯認為,信任的發生條件并不是現代社會這個系統的自我要求,而是人面對脫嵌-復嵌這一現代現象的必要策略。脫嵌“機制把社會關系和信息交流從具體的時間-空間情境中提取出來,同時又為它們的重新進入提供了新的機會”。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第124頁。風險即契機因此也并不是某種抽象的系統要求,而是人與他所處于的生活世界的關系問題,正因為此,吉登斯明確表示:“我不能同意盧曼‘不行動也就無風險’的觀點。”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第29頁。
值得注意的是,信任并非總是一個認知方面的問題,也就是說,信任并不只是通過狹義理性計算而在歸納意義上實現的那種trust;它還包括更廣義且更依附于情感的confidence的那一部分。對于前者,我們當然認同它對于現代社會的維系發揮了巨大作用,從早期的社群間協作到當今復雜的金融體系(system of trust),這種基于狹義理性的信任使得現代社會得以成為可能,并且它實際上本身就是脫嵌這一標準化符號過程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但是,這種基于歸納的理性信任本身并不足以完成復嵌的任務:歸納所要求的理性思維本身并不鼓勵行動者在不知曉的情況下投身于社會生活,而這種不知曉的投身恰恰是社會得以可能的必要條件。那么在理性的歸納信任之外的那種更具社會性的信任事實上才是吉登斯所寄予期望的重要性所在。換句話說,“風險即契機”并不是因為像貝克所理解的面對巨大的破壞性所被倒逼進行的被動期望,而是因為作為晚近現代社會中的人,我知道我處在一個風險社會,但我無論如何會無來由地受到人的那種社會本能的支配而傾向于克服各種風險而與他人一起生活,并且為了實現更好的生活而采取策略去克服風險。Confidence意義的信任因此與社會性(sociability)相聯系而成為吉登斯闡釋風險社會的理論基礎。如果說符號和專家系統使得社會高度細化,從而使個體處于一個高度的風險社會,那么自我之所以可以“伴隨風險而生活”,不是因為它缺乏對風險的理性思維而無法避開這個社會,而恰恰是因為“人能群”這一現象學意義上的社會性是包括風險社會在內的所有社會模態的基礎;復嵌不是一個策略選項,而是社會性和信任,換句話說是社會這一獨特存在范疇的內在要求。
吉登斯所提出的對于風險社會的具體應對策略事實上均為上述理論的自然延續。如果說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對于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克服是必要的,這是因為社會性信任所激發的復嵌并不是要強化繁復而不考慮人的統一知識體系;相反,它強化的是某一給定場景下人與知識的相互關系,而這種關系必然以人的生活為衡量的核心標準。舉例來說,我們實際上并不面臨在推廣普通話而扼殺方言和推廣方言而扼殺普通話之間的二選一,而是應看到,普通話使得溝通在更大范圍得以實現,而方言是地方文化和習俗的載體,那么對兩者同時進行保護性推廣就并非什么矛盾之事。在某個個體身上,普通話和方言可以共存的唯一障礙就是在這二者中人為地選擇其一作為標準化符號,而將另一者貶斥為成本的錯誤認識。同理,知識的去技術化也類似。專家系統的努力方向并不在于使得已有的專家系統繼續強化和復雜化,那樣的話,脫嵌會持續拉開生活和科學的距離,使得風險越來越多,烈度越來越高。應做的是在知識生產過程中納入知識的自我反思,使科學和社會性信任不至于越拉越遠。只有一般行動者通過社會性本能投身社會行動之后,又在歸納意義上證實他先前的社會性信任不光是情感性的還同時是理性的,復嵌才能夠真正完成,社會信任也才真正能夠克服因抽象化的現代生活所帶來的風險社會的降臨,同時,科學也才能夠恢復它的名譽。
四、結論:信任與責任,重建風險社會
風險社會因此并不會像貝克所說的那樣會完全消解和取代此前的社會組織模式。“風險社會的出現并不完全是為了避免危害……風險社會是一個有更多選擇的社會。直至目前來看選擇顯然是根據階級和收入而差異分布的?!盙iddens,“Risk and Responsability,”p.5.如果說當代社會多少意味著風險共擔的話,具體的承擔風險的方式則與現代社會的組織模式有關。顯而易見的是,面對全球疫情,居家辦公成了辦公室階層的替代,那么如何在辦公室階層和體力勞動者之間實現風險上的平衡呢?同樣,更為安全的食品往往意味著更高的價格,這又與收入差異緊密聯系在一起。貝克所展望出來的因無差別承擔風險而形成的新的全球社會凝聚力看起來就不怎么現實。他正確看到了風險的巨大破壞作用,并希望用一種并非簡單的修正現代主義去批判地建構更好的現代生活。這種看法同時吸收了兩個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和批判主義理論。但是,他總體上并未過多思考理性主義學說所面臨的主體與對象的關系問題,而這恰恰是吉登斯雙重闡釋理論的重要性所在。
后者當然也注意到風險社會的現代特征,卻并沒有僅僅將其當作一個新的涂爾干意義上的社會事實。如果說風險是晚近現代性的新特征,那么這首先意味著它是一種人與他人、與世界、與自然環境以及與他自身的新關系。脫嵌這一現代特征造就了風險,對于風險的克服因此在于復嵌過程之中。這也意味著政策和整個社會面對風險時并不是純粹被動和無計可施的。相反,從全球在地化到去技術化,吉登斯提出以責任概念為核心的信任重建工作。較為明顯的是,責任概念也同樣被貝克寄予期望,因為它可以修正現代樂觀主義下只注重正功能而無視潛在負功能的“實證的”生產和組織模式。但是,吉登斯對責任的強調還有另一層更為基礎的意義。責任與信任在社會聯系中是策略與本體的關系。這里的責任當然有自律的含義,但是吉登斯特別強調人的社會范疇,這就使自律這一靜態圖景轉變為責任這一相互行動中的動態圖景了,而信任則因作為不可被消減的社會存在本身而足以應對風險這一本體性的不安全??傊?,“風險僅出現在需要做決策的時候。責任的概念也以決策為前提條件。責任這個概念中的真正意思是某人的某個決定帶來了某種明顯的后果”。Giddens,“Risk and Responsability,”p.8.正是信任和責任分別對應著本體和策略的特征,使得我們不光可以去憧憬一種對風險的克服,還可以從理論上論證風險即契機這個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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