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睿靈


【陳元】
他在睡前將手機調成靜音,拿了毛巾疊成三疊墊在下面,防止源源不斷的來自各地的催債電話的“騷擾”。
他將床頭還留著金色油渣的塑料盒往垃圾桶一丟,躺下準備睡覺。閉上眼睛左右翻了半分多鐘,還是起來,摁亮手機里的手電筒,翻開了昨天留了記號的書,繼續看了下去。
這是在他鄉為數不多的愜意自在時刻。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鬧鈴響的時候,夢里的那只小狗正在啃他的手指頭。他在洗臉的時候,忽然覺得那只小狗的眼睛很像女兒濕漉漉的眼睛。
他換好工作服,將倉庫的風口打開的時候,腦子里還是那對濕漉漉的眼睛。
【陳希】
早上醒來的時候露水很重,新搬的房子在二樓,比以前小得多。媽媽說租金便宜,特殊時期總要熬一熬。
她換好衣服,媽媽在外面煮粥,熱氣氤氳了整個房間,帶著散不去的白米粥氣。
“也只是當個歇腳的地方。”她心里還是有種不明不白的落差感,酸酸澀澀的。
早飯三兩口解決,她照例上了樓,狹窄的樓層,暗紅色的水管,不太雅觀。
今天要完成數學大題,樓下的店陸續開張,車聲、人聲揉碎在一起碾進耳朵,好像要刮破了耳膜一樣。她走過去想把窗關上,發現只有一層細細密密的防蚊網。
“幸好戴了耳塞。”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周四,明天爸爸就要回來了。
【陳元】
他字斟句酌了好幾遍,最后又看了一遍,才摁下了發送鍵。雖然感覺思念嶄露鋒芒,刺得他生疼,但新年臨近福利多,待遇好,他得抓住。他又低頭看了一眼與女兒的聊天頁面,擔心對面的人會感到失落難過,他承諾自己一定在除夕前回家。
漫長的掙扎比短暫的苦痛要更加讓人感覺迷茫無望。
他忽然特別想念女兒。熏了一天的眼睛又開始止不住地流淚,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已經是個年過半百的脆弱老頭,在生活的重壓下苦苦堅持。他從錢夾里掏出女兒的照片,眼淚啪嗒落了好幾滴,興許是今天的氣太熏人了些。他又點開手機,在打字框里刪刪減減幾個字母,最后摁得一個不剩。
他抬眼瞥了一下右上角的時間,夜里2點29分。
【陳希】
她吃過早餐才打開手機,點開頁面,然后就是滿腔的酸澀鼓脹的異樣感覺。
新搬的巷口有一家老式的理發店,沒有躺著的椅子,洗頭是伏在水池邊,把頭伸到水龍頭底下去沖。居然還挺有生意,來來去去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懷舊,她看見他們臉上的神情,很平靜,又有點木訥,看不到什么熱情。
早上零零散散有了攤子,很多都是老太老公擺的蔬菜攤,菜的種類很單一,但是看得出來,都是從土里挖出來的,長勢也沒有市場里的好。媽媽之前很喜歡買這些小攤上的一些菜……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她坐在電動車的后座,早上的風還帶著水霧,有點涼。她打開手機,里面還是爸爸給她發的消息,她將那些老人茫然的臉從腦海里晃出去。
爸爸的眼里不會這樣無望。
【陳元】
他將單位發的油面打包好裝在塑料框,用皮繩縛在車后座,身后背了個綠色旅行包,準備出發回家,摩托車前腳面也放了個有封蓋的箱子裝滿速凍肉和面點。
路上竟然下了不小的雨,載的東西太多,雨衣也穿不了,他慶幸自己出發前裹足了棉襖,才不至于在半路狼狽不堪。年末的寒風吹得很徹骨,鉆進皮膚干裂的縫隙,帶起一陣麻木的疼。
之前也這樣回家過,只是過年的意義不同了些,帶好年貨,走親訪友也體面些。
他照例在T區的停車站旁休息了一會兒,也讓摩托車的發動機好冷卻一下。掏出水壺猛灌了好幾口,干得冒煙的嗓子甚至有了點血腥味,興許是發炎了。他掏出錢夾子,翻開,摘了棉手套,用大拇指摩挲了幾下夾層里的照片,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早上走得太急胡須都沒來得及刮。看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他重新坐上了車。
他的左口袋揣著錢夾,覺得有使不完的勁。
【陳希】
今天是28號了,她摁亮了手機,社交網絡的頭條都是關于除夕和春節聯歡晚會的,她又低下頭,看一眼作業,又看一眼手機,再看一眼。
沒有消息。
街頭那邊隱隱有鞭炮聲,遠遠近近的,噼里啪啦的,響了好幾天。這幾天店里人很多,看病的換藥的,都想在年前把瑣事和遺留下來的傷口盡快處理掉。
快滾蛋吧,辛丑。
她用筆在紙上畫了個哭哭的蛋,讓它滴溜溜地滾遠。
將筆放下的時候,感覺有雨鞋撞擊地面的聲音。她心有感應地轉過頭,正面對上他帶著笑意的眼睛,她感覺自己的嘴角好像是揚起來了,跑過去,就纏住了他的手。冰的,粗糲的。
她兩只手伸長伸直,最大范圍地裹住他的手。
歡迎回家,爸。
(指導老師:李冬妹)
→創作心得:
其實這篇文章已經構思很久,并且很早之前就想落筆。父親這個角色,在很多女兒看來,一直是偉岸、高大但沉默寡言的。以第一視角來闡述,或許更能表達出父親和女兒內心深處最真摯但也最難以說出口的那些情感。
疫情的原因導致公共交通變得不再那么便捷,在外務工的父親就只能慢悠悠地騎著摩托車,一公里一公里地開回家。最讓我印象深刻的畫面,就是父親身上裹著陳舊厚重的大棉襖,腳上套著笨重的棉鞋,臉上長著青黑色的胡須,腳踏板上堆滿年貨,風塵仆仆地從摩托車上下來。這其實是一個很普通,但是讓人能在大街小巷中捕捉到的父親最真實的樣子。褪去了熱烈的情感,生活的本質就是細水長流,細節在不言中,愛也在不言中,就好像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