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者都曾經質疑,為什么到北京后的魯迅要“沉入于國民中”“回到古代去”?無他,工作職責之所在而已。北洋政府教育部社會教育司有一項工作職責即為“調查及搜集古物”。可以說,本名“周樹人”的魯迅是教育部最兢兢業(yè)業(yè)的文化部員之一,作為文化先驅者,他甚至將業(yè)余時間也全部用在了工作上面。北京14年,他做了大量的公務工作;寫文章,編雜志,講文學課,才是職務之外的貢獻。
一
社會教育司是民國教育部新設立的機構,因而最能體現(xiàn)近代以來以開通民智、移風易俗為目的的宏觀政策設計與實踐的開創(chuàng)性,也為魯迅實現(xiàn)通過文藝“改造國民性”的理想提供了舞臺,盡管能否大展身手還是個問題,至少他以管理者的身份介入了這一領域。
? 依魯迅所負責的工作內容來看,基本上屬于社會文化、博物科普的范疇,完全都是他感興趣和擅長的領域。先存而不論那些官僚作風、保守勢力令做事多有掣肘,至少辛亥革命后,社會教育司所從事的現(xiàn)代文化開拓工作非常契合魯迅年輕時的理想與志趣方向,況且他還抱定了“利用職權,各行其是”的主張,并有“有權在手,便當任意作之,何必參考愚說耶?”的灑脫,可見工作中的自由度還是相當高的。魯迅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以至于到上海做了自由撰稿人之后,仍在沿著教育部社會教育司時期的工作內容、社會關懷行事,當然,那時的他是以一個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來彰顯主體性的,比如,自費收藏碑帖拓片、古籍、中外版畫,舉辦木刻講習會,策劃木刻巡回展覽等。
然而,學界至今仍存有一種偏見,即將魯迅在教育部的工作視為對腐敗落后官場日常工作的應付,每每涉及此階段,往往寥寥幾筆勾勒,最多羅列一下工作業(yè)績;或者,至多將教育部經歷作為“周樹人”成長為新文化主將“魯迅”之前的反省、孕育與鋪墊。
北京時期的魯迅已經進入開拓、籌建現(xiàn)代文化的實踐層面,而不必停留在日本時期夢想“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鼓與呼。在《摩羅詩力說》里,魯迅曾大聲疾呼“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辛亥革命后,需要躬身實踐的社會考驗果真到來了。
作為一個教育部部員該如何“動作”呢?這其實是所謂的沉默期魯迅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的問題,他并不是真的一味頹唐下去。他在教育部所踐行的一切,比如,改組京師圖書館及其分館、通俗圖書館,籌備歷史博物館,策劃全國兒童藝術展覽會、全國專門以上學校成績展覽會,設計國徽、北大校徽,考察天壇、先農壇開辟為公園的可行性,考察新劇,組織調研沈陽故宮里的美術品,在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為新制小說厘定標準、科學分類、規(guī)范評審等,這些不都是在為了國民能夠更好地以各種方式表達自我而營造現(xiàn)代公共領域嗎?這些實際的文化工作惠及民眾,功德無量,其意義絕不亞于一篇文章的發(fā)表,甚至遠遠大于一些連魯迅都感到“開口的空虛”的言說。這些歷史貢獻使得“周樹人”的名字早于“魯迅”而載于史冊。
二
這一時期的魯迅,不但不取媚于權力,不取媚于庸眾,也不取媚于精英;不但不隨順于舊俗,不隨順于規(guī)則,也不隨順于新潮。鈔古碑,輯錄校勘舊籍的姿態(tài)和行動,便是一種行跡罕至的文學實踐、美術實踐、學術實踐。這既是在搜集圖像史料,評估古美術,也是在運用輯佚、辨?zhèn)巍姹尽⑿?薄⒛夸洝⒖甲C等樸學方法梳理中國文藝史,以開中國現(xiàn)代文藝之新局。他不僅在輯佚第一手資料前檢視國民性,在描畫摹寫時還魂民族氣韻,更在校勘辨?zhèn)沃邪盐瘴幕鞑嫉淖呦颍谀夸浾砗蟪尸F(xiàn)思想骨骼。
當然,遍覽古籍的確讓魯迅常常產生一切生機消逝、草木一片凋零的凄涼之感,然而,國民精神所發(fā)出的火光縱使微弱,絕不會泯滅。昏暗的歷史材料恰恰更加需要具備剛健、反抗、破壞與挑戰(zhàn)精神的文化斗士來重新觀照與考量,來深究該如何振奮民族精神,來探尋哪些是需要弘揚的傳統(tǒng),特別是那些從來不為主流敘述所關注的散落于民間的野性力量。正如漢代對外來文化的開放接受,養(yǎng)成了雄渾闊大的美學格局;正如魏晉六朝文脈的清俊通脫,大放異彩,正是充分容納異端與外來思想所致。而翻譯國外優(yōu)秀作品,不消說更是魯迅躬行“文藝夢”的最早實踐。
早在寫于1908年的《破惡聲論》中,魯迅已經表明了蟄伏心跡,寧肯無語也不和眾囂,萬喙同鳴在他耳中不過是惡濁擾攘,打定主意不去爭做一呼百應的英雄,而是反觀自身,精煉內曜,扎實行動。“要趕快做!”——他保存碑碣石刻拓本等資料就是獨具我見的行動表現(xiàn)。
? 教育部期間,魯迅所掌握的材料與在日本時期發(fā)生了變化,他思考的表達方式亦隨之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表達可以是公文、簽注、報告、評語、學術文章、翻譯,也可以是圖案設計、展覽會策劃等視覺藝術,更可以是開會中的一次次發(fā)言,規(guī)章制度的爭論協(xié)調與決策制訂。以展覽來講,這甚至是一種需要用最少的語言來干預的文化類型,分類排序呈現(xiàn)本身就是一種文藝表達。社會教育司以及通俗教育研究會所涉及的工作,還包括必須認真思考和面對如何普及新文化的時代課題。即便工作中充斥著新舊勢力的較量和斗爭,這一時期高屋建瓴的視野和思考框架、設計理念均決定了魯迅其后的文化發(fā)展格局。恰恰是教育部新舊營壘斗爭的艱難,體現(xiàn)了這位新文化主將的實戰(zhàn)經驗與戰(zhàn)斗精神,同時也形塑了文本中的魯迅獨有的戰(zhàn)斗品質與文化性格。
1918年《狂人日記》發(fā)表,成為中國新文學的開山之作,“文學家魯迅”是個耀眼的光環(huán),在主流文學史敘述中,這位文化先驅在一切領域所作的廣泛深入的探索,均成了其為自身文學創(chuàng)作汲取營養(yǎng)的準備工作。提到鈔古碑、買拓片、校古籍、看新劇、觀電影等,都會被視之為魯迅的愛好、休閑活動或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完全不顧及這些其實都是一個社會教育司僉事分內的工作。很多研究者都在混淆自傳文本中的“我”與“魯迅”,特別是與“周樹人”不能重疊的那部分身影。實際上,在《狂人日記》發(fā)表之前,魯迅便策劃了中國新文學史上造偽和辨?zhèn)蔚墓浮半p簧戲”,建議《新青年》開設“蒲鞭”欄,即文明批評,敲邊鼓招謬撒,這是多么積極主動、獨異卓特的戰(zhàn)斗精神,絕非《吶喊〈自序〉》里那個猶疑之“我”。
由此看來,金石尋訪、獨坐錄碑、古籍校勘,這些看似沉默復古的行動,絕不是一個不得志的文化部員對靈魂的自我麻醉,不是對東京“文藝夢”的親手埋葬,而是兢兢業(yè)業(yè)的文化責任心的表現(xiàn),是一個具有潛在文藝性的生命個體踐行文藝初心理想的新文化實踐,是承繼幼時家訓,接續(xù)在他者視域所獲得的反思精神和文化自覺,是重新審視考量中國古文藝所有門類,深思中國現(xiàn)代文藝之建構的獨特過程。同時,這段時期也是在共和制度最高文化平臺上才能夠享有的一種工作方式與生活情境,一種“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那樣的孤獨,這種孤獨可以彌補周圍盛行的思維風氣對純粹文藝造成的損失,而只有在這樣的孤獨中才能將心靈內外所歷經的一切化為本我。
顯性的歷史樣貌下,潛在的生命脈動,魯迅之謂“心聲”,需要更加耐心和冷靜地傾聽。
(摘自《光明日報》姜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