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三句話:
即使你是吞食其他魚的低迷宜羅,但當你游過我身邊時,我還是想為你造一座烏托邦。
作者有話說:在百轉千回的精巧里,費盡了心機。在見招拆招的過程里,解讀出了愛意。
1
楚寒亭初見池喬,是在一個蟬鳴聲喧囂的午后。
那日鋼琴課的老師難得大發慈悲讓楚寒亭早下課,他收起琴譜,便火急火燎地準備往家里趕。自行車沿著斜坡一路往下,路過交叉路口時,他還沒來得及剎車,就和從馬路對面躥出來的池喬撞到了一塊兒。
楚寒亭的手肘撐在地上,還沒撿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就朝一旁同樣狼狽跌在地上的人嚷道:“你是怎么看路的?”
池喬被他這么一說,臉上的錯愕加深。她瞪圓了眼睛,拿手胡亂擦了下額頭的汗珠,磕絆開口:“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后方的汽車鳴笛聲打斷了楚寒亭想說的話,他將池喬一把拉起,掏出褲兜里的手帕放到她的手上。
一旁有架自動飲料機,楚寒亭放了幾枚硬幣進去,遞給池喬一瓶沙示:“請你喝。”
池喬緊捏著衣角,臉漲得紅紅的,她剛想拒絕,楚寒亭就不由分說地把那瓶飲料塞進她的懷里。他定定看了她幾秒后,才漫不經心地垂下眼:“你要去哪里?”
池喬被楚寒亭看得有些無所適從,有些難堪地攪手指,不確定地說了一個地名,接著小聲說:“我迷路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無奈地嘆了口氣,走上前將自己的自行車扶起。
趁這間隙,池喬偷偷打量起他。他額前的劉海堪堪剪到眉毛上方,短袖校服的扣子扣到最上方的那一顆,最惹眼的是他斂起眼睛時,露出的長翹睫毛。
池喬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冷不防地,就和楚寒亭漫不經心抬起頭來的目光撞到了一塊兒。
“我的自行車爆胎了。本來還想載你一程的。”楚寒亭嗓音沉靜,聽著有些無奈。
“那個,我知道有一處修理自行車的車棚。”
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卻知道有修自行車的地方,楚寒亭挑挑眉,頓時被她勾起好奇心。他做了個“請走”的手勢:“那就請你幫我帶路吧。”
那是一個在后街小巷里臨時搭起的修理棚,除了修自行車,還有修皮鞋、雨傘和各種五花八門的東西,地上堆滿了零件工具。楚寒亭抓著車把,略顯窘迫地站在一堆雜亂堆起的紙箱旁邊,幾乎挪不開腳。
池喬看出了他的窘態,從他手里拉過自行車,跟老板交涉了幾句后,她又討價還價維修費。
楚寒亭剛想上去攔住她,只見她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十元和一張五元放到修理柜上,接著她就熟練地拿起工具,把自行車外胎拆卸下來。
半個小時后,池喬才站起來拍了拍手,露出得意的笑容:“好了,大功告成。”
她的手上沾滿了機油污漬,清澈的眸子睜得又大又圓,楚寒亭從書包里拿出礦泉水,擰開倒在她手心里,她往后退了點:“后面有自來水管,我去那里洗手就好了,你這樣多浪費啊。”
楚寒亭不置可否地摸了摸鼻子。池喬洗手回來,笑瞇瞇地說:“老板本來要收五十元,被我砍到二十五元,我說自行車外胎批發價也就二十元,我自己換胎,不算人工費。”
說著,她又補充道:“你放心,換自行車車胎這事我可拿手了,技術過關,絕對安全又可靠。”
聽她一本正經地說明,楚寒亭沒忍住笑出聲,很快又竭力裝出鎮定的表情。
他們交換了名字,為了確定池喬的名字,他問她:“是大喬和小喬的那個‘喬’嗎?”
“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的‘喬’。不是橋梁的‘橋’。”池喬糾正。
楚寒亭這才意識到她理解錯了,倒也沒解釋。
交通指示燈由紅轉綠,池喬同他道別。
望著她纖瘦的背影,楚寒亭甚至沒來得及喊她,讓她留下聯系方式,她就沿著人行道穿進街上來往的人流里。
2
小組組長抱著那本厚厚的《植物百科圖鑒》來琴房找楚寒亭時,他正在練習米凱蘭杰利的協奏曲。
“老師臨時通知,下周實踐課的作業,要求每個人研究一種綠色植物并且寫報告上交。”組長將那本圖冊遞給楚寒亭,“圖片僅供參考,具體實物還得自己找。”
楚寒亭翻開其中一頁,映入眼簾的是有關喬木的介紹,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那個叫“池喬”的人。
楚寒亭周末不練琴,和家里打過招呼后就騎車去東湖公園,在來之前他就查好資料,就差臨時拍些照片來交差。
拍好照片后,楚寒亭發現自己的自行車和一個車隊的車子混在一起了,他看到前方聚集了一伙人,看著都是同齡人的樣子,隱約間還能聽到“加油”“必勝”之類的口號。
等那些人過來拿車時,楚寒亭難以置信地揉揉眼睛,他在辨認不遠處那個穿了一身發舊運動裝的人是不是就是自己認識的人。
后方的人正吵吵鬧鬧地拌嘴著,氣氛活絡且輕松。池喬站在陽光下,大大方方地向他揮手,自然而然地打了招呼:“我們可真有緣分。”
一句話將兩人的關系拉進了不少。
他才知道,他們都是英山騎行俱樂部的,下個月中旬要代表市里參加自行車競速賽,這天先來看練習場地。
池喬昂著下巴說道:“我的騎車速度最快,我是前鋒。”
那個高瘦的隊長聽后“撲哧”笑出聲,池喬不服輸地反駁:“別忘了,上次的訓練賽我可是比你快了0.23秒。”
眾人散去后,池喬拿出一個備用頭盔,問他要不要跟自己來一段騎行,望向頭握著車把的兩只纖細手掌,少年想了想還是直白地拒絕了。
“好吧。”池喬鴕鳥般將頭垂下,耳根后的發絲也跟著掉下,過了一分鐘后,她才推著自行車磨磨蹭蹭地走了。
她一步步,走得好慢,明顯是在等他轉變心意。
楚寒亭懶懶散散地跟著,到最后,他的腳步終于不受控制地大力往前挪:“走吧,我改變主意了。”
池喬立刻抿起嘴笑起來,眼中閃過明顯的雀躍。
沿著周圍的公路騎了兩圈,兩輛單車在飛馳較勁,楚寒亭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二十幾分鐘后,他敗陣下來,不再奮力蹬車,只保持平穩向前行駛。池喬見狀,也跟著放緩了行進速度。
他們繞過沙頭角一路騎到梅沙,太陽西沉,海岸邊暈著細碎的光澤,楚寒亭調整了半天呼吸才緩過來。
池喬看向打表器上的時間,笑著說:“不錯啊,只比我慢了半分鐘。說明你的潛力還是無限的。”
“你挖苦誰呢?”話雖這么說,楚寒亭卻也跟著笑了起來。
池喬問他聽不聽音樂,沒等他回答,她便擅自主張地將一只耳機塞進他耳朵。他們倚在欄桿旁,冷風吹起彼此的襯衫衣角,耳邊也充斥著風聲,還伴隨著耳機里傳出的歌聲:“你能體諒,我有雨天。偶爾膽怯,你都了解。”
——我的膽怯,你都了解。
襯衫擋不住夜風,楚寒亭先打起了哆嗦,之后直接打起了噴嚏。
十五分鐘后,在池喬的生拉硬拽下,楚寒亭跟池喬一起來到了那家“開心粥鋪”,她邊鎖車邊說:“有句話叫‘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所以‘開心粥鋪’叫‘開心粥鋪’。相信我,你喝了粥就不會覺得凍了。”
楚寒亭才不相信她這些無厘頭的說辭,辯駁的話還未說出,她便推開金屬門。原本正在打盹的老板一個激靈地醒來,看到她,笑瞇瞇地問:“晚上打算吃什么?”
“晚上得麻煩我家老池煮兩碗及弟粥,再來一份三絲春卷、蝦餃、牛肉腸粉。”池喬張口就報了一堆菜名。
見楚寒亭一臉愕然,她將店里的電燈悉數打開后,說道:“那是我爸,他做的粥味道獨一無二,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裝在砂鍋里的粥冒著熱氣,楚寒亭拂開上面的姜絲,在池喬期待的目光下嘗了一口,實在沒有太多不同,和家中幫傭做的幾乎一個味道。
他們坐在角落的餐桌里,旁邊放了個大大的魚缸,里面裝了六只姿態絢麗的劍尾魚,它們來回游走,圍著水槽內的小草球吐泡泡。
透過玻璃倒影,楚寒亭看到池喬那張鮮活的面孔,她點了點魚缸,告訴他:“在巴利語中有一種魚叫‘低迷宜羅’,是一種會吞食其他魚的大魚。”
“那其他的小魚一定對它避之不及。”
“也許吧。”池喬的聲音又染上笑意,“下周六,如果你有空,可以來蓮塘的俱樂部看我訓練。”
回去時,池喬追上來遞給楚寒亭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她的號碼。
自行車駛過水泥路,少年加快騎行速度,好像要和夜空中的寒風賽跑。
關于對公路自行車的認識、關于騎行、關于池喬,像土壤里初生的種子在他心里萌發,一切的開始,都始于這個有風的夜晚。
3
楚寒亭將池喬的號碼存進了通訊錄,并在手機上設置了快捷鍵,“1”是媽媽,“2”是爸爸,“3”是鋼琴課的老師。
“9”是池喬。
第二周,本該到了到了練琴的時候,楚寒亭卻自作主張地找老師請了假,并保證會在下次上課時練好C小調奏鳴曲。
到場地時,池喬和同伴正在安裝腳踏,看到楚寒亭,池喬高興地蹦了起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楚寒亭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有人吵吵嚷嚷地說要準備開始騎行了,在詢問了隊長的意見后,池喬又問楚寒亭要不要加入他們,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隊長交代他一些基本要領:“如果你的腰沒有完全下沉,加上力腕的力度掌握得不夠,會導致后輪蕩起,在騎行過程時,只有前剎車起到作用,這樣很容易就會摔倒。所以你在鎖車胎時可以放松剎車桿,但絕不可以放手。”
楚寒亭聽得認真,池喬見狀,狡黠地開玩笑道:“一會兒你要是最后一個到達終點的話,可別說我們沒有讓著你啊。”
“哦。”楚寒亭忍不住挑眉笑起,拖著長音回她,“第一名的池喬和最后一名的楚寒亭,正好首尾呼應,不好嗎?”
池喬沒想到他會這么回,一時放錯了重點,她仰起腦袋問他:“那……那我要是得了第二名怎么辦?”
楚寒亭準備騎車的動作一頓,目光看向她薄薄的軟耳,語氣懶散地接話:“那我就努力當倒數第二。”
他們沿著盤山公路前行,每個人的山地車上都插了一只風車,車子行駛時,風車搖晃起來,公路自行車是力量與速度的比賽,相比之下,練琴的日子總是枯燥無味,需要把一本琴譜從頭至尾記熟,彈錯一個音就會挨罰。
趁每周練琴結束的空當,楚寒亭都會跑去俱樂部里,他跟新入隊的人一起學騎行法則,隊員多半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他們從那條黃色的坡道往前,上斜坡時自行車開始加速,車子越蹬越快,他逐漸跟不上。
騎入下一個坡道時,楚寒亭眼看就要跌落,騎在后方的池喬適時將他截住。在他按了剎車時,她捏住車子的橫梁:“如果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吧,不要逞強。”
哪怕腿心有些腫脹的刺痛,但楚寒亭還是堅定地搖了頭。
4
最后一節下課鈴響起時,預示著高二暑假正式來臨。
空氣中彌漫著熱氣,路上的男同學將領帶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平時里打得規整的溫莎結也變得隨意起來,街邊的涼茶店圍滿了人,陽光灑在臉上都覺得刺眼。
因要迎接市自行車比賽,隊里的人都給自己制定了魔鬼鍛煉計劃。大家都明白,在分秒必爭的競技體育中,要贏過對手就要取得賽場中的領先,哪怕只是超越了0.01秒。但為了戰勝對方,甚至是突破記錄,運動員就要經過無數次艱苦的訓練。
為了實現體能突破,池喬給自己定了為期一個月的八百米夜跑計劃。繞著公園的山路跑三圈后,她故意將手中的礦泉水瓶往后丟,一直跟著她的人沒有防備,險些被絆倒。
池喬敏感地回頭,隔著晦暗的光線她看到正半蹲著身揉膝蓋的楚寒亭。
看到他,池喬提著的心頓時放下,眼睛眨巴著更不知道該看哪兒:“你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做什么?把我嚇得夠嗆。”
楚寒亭在冷風里吸了吸鼻子,眉眼低垂地悶哼了一下:“我這不是有點擔心你的安全,所以就打算暗中保護你。”
“你跑得好快,我好幾次都快跟不上你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又問她,“不過,你是怎么發現我的啊?”
他的眼睛里倒映著她此刻發怔的面孔,少年清澈的聲音在耳邊盤旋,她假裝生氣地丟下一句“不告訴你”后便往前走。
在他們的距離又一次逐漸變遠時,池喬指向路燈下彼此的倒影,扭頭的一瞬間,她的嘴角彎了彎:“你看地上,有我們的影子啊。你自己躲好了,但是影子出賣了你。”
楚寒亭的視線很自然地跟著往下看去,半晌后輕聲說:“怎么辦?我的影子穿不了隱身衣,因為……”
“和你保持距離,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楚寒亭的眼中有著柔和的光,路邊的槐花落了滿地,他盯住她的側臉幾秒,繼續說,“下次再被你發現的話,請你不要拆穿。”
他的話像煮沸的開水,在池喬心里不斷翻騰。她不敢看他的方向,只說:“我和月亮一樣,還是會拆穿你的。”
去取車時池喬才發現自行車輪胎碾到了玻璃碎渣爆了胎,一只腳已經跨過單車的少年拍了拍后座說:“走吧,我送你去搭地鐵,再過半小時公園就要鎖門了。”
池喬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角,他讓她抓緊自己,不同于以往飛馳般的騎行,他保持平穩地蹬車前進。
只是駛過凹凸的水泥路時,自行車還是平衡不穩,池喬撞到了他后背上,鼻尖頓時充斥著少年身上的檸檬香氣,她不輕不重地掐了他一下,悶聲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寒亭沒惱,反倒伸手撫順她被風吹散的頭發,唇瓣微微翹起,無奈道:“所以說,要抓緊我啊。”
很多事情沒辦法完整地闡述,或是用理論來論證,一句簡單的話說明不了叫囂的心事,心卻已在不知不覺中漏掉了一拍。
比如說,池喬看到少年眼中的余光全是她。
5
距離比賽的時間越來越近,俱樂部黑板上倒計時的數字已經變成了個位數。
楚寒亭來找池喬時,她正在畫墻面,原本黯淡破舊的墻被她畫滿了波斯菊,他在她面前蹲下,拿濕巾揩去她臉頰旁沾上的顏料,同時問她:“你今天怎么沒去訓練?”
她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目光,聲音聽著不知是懶散還是氣餒:“隊長讓我不要去了。”
俱樂部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短短幾秒內,楚寒亭想了一堆,隨后才斟酌道:“給自行車輪胎充氣的話,需要打氣筒。那么,在你泄氣時,請讓我做你的打氣筒,比賽加油。”
池喬抬起臉,兩個人的臉龐挨得極近,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似是肯定又像是為了確定,她問他:“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兩人的視線對上,楚寒亭反應一下,頓了頓,才接腔道:“是啊。”
池喬被他這直白的回答弄得耳根泛紅,畫畫的動作僵住,半晌后清了清嗓子告訴他原因。
騎行路線的練習難度需要增加,指導老師要重新去規劃路線,因此放了他們一天假。
“那其他人呢?”
“他們跟隊長去領新的配件裝備了。”
楚寒亭長舒了一口氣,想說的話還未說出,一伙人便抱著紙箱子嘻嘻哈哈地走了進來。大家猜起了拳,說輸的人要請喝糖水,頭頂上的那臺老式電風扇發出噪音,池喬索性把它關了。
池喬轉過身時正在看到被隊長壓著肩膀的楚寒亭,少年瞇著眼睛,努著嘴問她:“你要吃什么?紅豆燒仙草怎么樣?或者芋圓西米露?還有梅子汽水。”
怎么會有輸了猜拳游戲還心情這樣愉快的人啊,池喬怔了一霎,才慢吞吞地回:“楊枝甘露。”
顧客多,店里的服務生忙不過來,楚寒亭等了快一小時才提走那些糖水。那碗楊枝甘露被他單獨拎在一邊。他幾乎是飛奔著回到俱樂部,大家做群鳥狀地拿走了各自的糖水,他卻唯獨沒有看到池喬。
隊長說她剛剛接了個電話,臨時回家了。
那之后的好些天,池喬都沒有去俱樂部。平時就是因為在路上錯過公交車導致遲到也會提前報備的人,卻一直沒有打電話到隊里請假。
隊長決定派個人去池喬家找她,其他人忙于訓練抽不開身,楚寒亭主動要了地址,說出了醞釀了很久的話:“讓我去吧。”
其實在這幾天,他曾去過幾次開心粥鋪,試圖能見到池喬,可是那家小小的粥店始終處于閉店狀態。
6
那是楚寒亭第一次踏入那片城中村,附近的墻面上貼滿了廉租屋廣告,少年走進漆黑的樓梯里,樓道里蓋了很多開鎖搬家廣告的印章,他才意識到自己和池喬生活的不同。
楚寒亭敲了幾分鐘的門,那扇合攏的鐵門才被打開。池喬眼眶通紅,全身都在戰栗,看到楚寒亭,她的無措慌張才算平息。
池喬不自然地將視線移開,靜默了十幾秒,她才垂頭問他:“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我來送它回家。”他張開手心,露出池喬一直掛在書包上的那只迷你棕色小熊。
楚寒亭將小熊掛件遞給她,語氣柔和地安慰她:“它讓我告訴你,今天的哭泣額度已經用完了,接下來是微笑時間。”
少女破涕為笑,原本蒙上了霧氣的眸子一下子變得清澈。只是,隔了大概有兩分鐘的時間,她耷拉著腦袋,重又開口:“楚寒亭,我不打算練自行車了……我決定放棄參加自行車聯賽。”
父親早前給在關外開小賣部的叔叔做了擔保,前段時間叔叔的生意出現了資金周轉問題,一時間背負了不少債務。在全家人的商量下,迫不得已地動用了放在舊皮箱里那個壓得舊舊的存折。
那是父親和母親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要留作她的訓練費以及讀大學的學費。
這徒然的變故讓池喬不得不重新選擇一條未來的路。
楚寒亭望向池喬身后,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卻放了許多東西,最顯眼的是掛在入口處那張巨幅手寫紙條。
“I?want?to?be?a?champion.”
——我想成為冠軍。
他知道,那是池喬心底的宣言,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不要放棄。”楚寒亭告訴她,自行車賽的優勝者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比賽獎金,還有很多的練習賽機會,訓練費不足的話可以申請補貼,他手握成拳,語調又急又懇切,“我們一起想辦法,哪怕只有0.01的概率,也要試一試。”
片刻后,池喬點點頭,少年的話讓她下定了決心:“我不會再放棄的。”
“絕對。”她又堅定地說。
天幕下樓時,風鈴木不斷晃動枝葉。他們并肩走著,花瓣恰好在這時落了下來,走到第十步時,路燈一盞一盞亮起,池喬側過腦袋,問了楚寒亭一個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么把我的號碼存在按鍵‘9’的位置?”
藏在內心的秘密忽然被掀開,少年緊張地磕絆回話:“沒……沒有為什么。”
在回南山的地鐵上,楚寒亭捏著手機的掌心出了汗。他在短信欄里刪刪減減,好不容易編輯好了一句話,最后還是選擇了“取消發送”。
取消發送的話是:“在按鍵里,9的位置最靠近手心。”
7
自行車賽在十一月舉行,這次的比賽聚集了全市的代表隊,其中不乏連續包攬了幾屆冠軍的隊伍,相較于訓練時的活絡,此時的氣氛明顯緊張了起來。多家媒體記者蹲守賽區,只為捕捉到一些珍貴鏡頭。
臨上場前,池喬看到楚寒亭在沖她招手,他比了個打氣的動作,用口型對她說“加油”,她朝他招了招手,小跑著到準備區。
經過了三小時的激烈角逐后,當天的比賽算告一段落,池喬以快了三分鐘的沖線優勢贏過對手,獲得了個人第一的同時,也讓俱樂部拿到了隊伍第一。
第二天的比賽依舊緊張激烈,面前的景色一閃而過,所有騎手都繞著盤山路朝著終點前進,呼嘯的風聲更像是在說:“快一點,再快一點。”
但意外總是來得突然。
在彎道加速時,隊長的山地車偏離了方向,他甚至沒來得及摁緊剎車鍵,整個人就失重地連同山地車一起甩出去。
但好在,在車子沒有壓到隊長的身上。是池喬抓住了車柄。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騎行在前的池喬是怎么在短短的幾秒內拽住了就要跌落的車子,等回過神時,許多人不由惋惜,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著“為了別人耽誤了自己的比賽”“這樣算臨時棄權”“英山俱樂部本年度將會和冠軍失之交臂”“池喬大概率是拿不到集訓名額”之類的話。
與此同時,有人到達了終點,周圍傳來了響徹天際的歡呼。
池喬的胳膊破了皮,楚寒亭為她拿來訓練包時,她正樂觀地跟醫護說:“又不是只有這一次比賽了,自行車賽還有很多很多場。”
可是誰都知道,這次的比賽關系到大學入學,關系到能不能擁有去省隊參加集訓的名額。
池喬的目光掃到楚寒亭身上,似是洞悉了他內心的想法,她認真道:“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身體出現了應激反應,無論如何,我都會拉住隊長的車子,避免他受到更大的傷害。競技比賽殘酷,但人不應該冷酷。”
在比賽前,他們每天都喊著“努力拼搏、尊重對手”的訓練口號,但他們都知道,和隊友并肩也是比賽的關鍵。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是在孤軍奮戰。”他明白她所說的,為她抱憾的同時,他說,“下一場比賽、下下一場比賽,每一場比賽都是。說好的,我是冠軍池喬的打氣筒。”
遺憾是成長的必修課,但他們都沒有察覺到,有時一個不經意的轉身,彼此的人生就會出現背道而馳。
8
二〇〇八年的夏天來得快,隊長積極地做了幾個月的康復訓練,重回了賽場。俱樂部里的人也都重振了士氣,在天臺燒烤時,大家都大聲地說出了自己的目標。
這樣像光芒般明亮的快樂,一直到楚寒亭當晚回家前。
家中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財經頻道的新聞,時常不在家的父母此刻都正襟危坐在沙發上,茶幾上還放著他最近收集的有關山地自行車的報道,以及他的成績報告冊。
父母問他去了哪里,他硬著頭皮撒謊。
“少去那些臟亂差的地方。”
楚寒亭的眼神明顯黯淡下來,接下來的談話更讓他感到失落。爸爸甚至說出了“那些參加自行車比賽的人多半是一時興起,不過三分鐘熱度的無用愛好罷了”的刻薄話,他們讓他將重心放在課業以及練琴上。
“那是他們的夢想,不是不值一提的東西。”一向禮貌謙和的少年頭一次頂撞了父母。
父母沒收了他的手機,不過短短幾天,他的生活又變成了從前的三點一線。
琴房、學校、家中。
氣溫越加炎熱,路邊的學生依舊手捧糖水或凍檸七,家中的空調調到了極低的溫度,母親為了招新幫傭正在聯系家政公司,隱約間,楚寒亭聽到原先的幫傭阿姨找了一份新工作。
他甚至沒來得及向她討教及弟粥的做法。
準備升入大學的時候,他和父母關系鬧得僵,他拒絕他們為他挑選專業,拒絕去那些陌生的國度。
收到廣告管理錄取郵件的那個周末,楚寒亭騎自行車穿過了大半個城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去找池喬。
俱樂部里只有池喬一個人,她正在做模擬考練習卷,一旁堆滿了從舊書市場里掏到的練習冊。少女不經意抬頭,正好看到了還急喘著氣的少年,將所收集到的國際公路自行車賽放到她面前,額間還淌著汗,嘴上卻固執地說著:“不管發生什么,我永遠都是你的打氣筒。”
楚寒亭準備去芝加哥的前幾日,一連下了幾場驟雨,到了出發日,在前往機場的路上,天氣才出現晴朗。
父母將手機還給他,一開機,收件箱里便彈出了許多條短信,池喬在接受為期半年的封閉訓練前,發給他的一條定時留言在這時被接收。
查看留言需要輸入六位數服務密碼,他輸入了池喬曾告訴提過的那串數字密碼。
“131209”,關于這串數字的意思,在此刻,他才后知后覺。
13、12、9,代表著他名字的筆畫數。
是楚寒亭的意思。
到芝加哥的學生公寓時,楚寒亭才發現手機丟了。從機場一路回憶到所搭乘的出租車,關于手機會遺落的地方,他始終沒有頭緒。
換過新號碼后,楚寒亭告知了周圍的人。池喬的封閉訓練還未結束,他發送了短信,幾秒后,他收到運營商“對方的手機已欠費停機,信息發送失敗”的提示消息。
三個月后,他給池喬打了電話,卻是一個自稱新號主的陌生人接通了來電。
“所以說,要抓緊我啊。”
到最后竟是命運讓他先松開了手。
現在再回憶起來,許多細枝末節的東西已經變得印象不深,那個盛夏也成了很遠很遠的過去。
但池喬在留言最后說的那句“我們都要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分離是為了在更美好的地方相遇”一直在他心里盤旋。
9
夜晚的城市霓虹閃爍,地鐵里的上班族正昏昏欲睡地靠在坐椅上。
車廂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檔本地采訪節目,年輕的廣告策劃人正在說自己的創意靈感:“從2008年到現在,七年對于這個時代來說,可以發生許多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說在通訊這方面就有了很大的改變,路上的人從以前的按鍵機更換成了智能機……”
八點鐘的那班地鐵,池喬緊趕慢趕地還是錯過了,自行車賽的合伙人簡恰好在這時給她發了語音消息,對方的話里滿是興奮:“小喬!那個廣告公司同意為我們這次的活動拍宣傳片了,據說公司的負責人也是個騎行愛好者。”
廣告投放得突然,池喬甚至沒有過目。
池喬生氣簡的自作主張,對方卻故作神秘地讓她走到大廈外,她困惑抬頭,看到道路上的LED屏此刻正在播放一個視頻。
視頻的開頭先是傳來了刺耳的雜音和虛焦的畫面,緊接著數碼攝像機換了個方向,少年將鏡頭對準自己,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池喬瞪大眼睛不敢吸氣,街上人來人往,她望著屏幕的目光卻一直沒有挪開。
幾分鐘的廣告里,采訪了進藏的騎行隊、從競爭對手變成家人的夫婦、福利院里學自行車的孩童,之后便是按了快進鍵的鏡頭,天空中出現了飛逝而過的英仙座流星雨,交錯的星軌變成了文字:“我們之間,熒幕兩邊。只為了你。”
池喬恰好在這時收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內容很短,是江汀的詩:“昏暗中我聽到你的消息,像是從南方帶回的一塊冰。”
車子的鳴笛聲、路人的喧嘩聲,都蓋不住池喬心口的猛烈跳動。
來電聲響起,池喬的手抖得厲害,連帶著聲音都在緊張:“喂。”
楚寒亭漸沉的聲音在這時傳了過來:“吾好掛住,好掛住你。”
“我好想,好想你。”他重復著。
十五秒過后,交通指示燈由紅轉綠,他從街對側走來,一切都像極了十六歲時初見面的那個下午,他們相逢于馬路的轉角處,又重逢于此,只是這回,換作他說:“我迷路了。”
池喬泣不成聲,哽咽地問他:“那該怎么辦?”
“你可不可以帶我回家?”
她走上前,抱住楚寒亭的脖子,嘴硬地說:“不可以,我怕把你弄丟了。”
“沒關系,”他讓她抬頭看屏幕,順勢拉住了她的手,“有我緊跟著你就好了。”
靜止了一分鐘后,短片的末尾,出現了一句話:
——即使你是吞食其他魚的低迷宜羅,但當你游過我身邊時,我還是想為你造一座烏托邦。
你是我,未落定的昨日。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