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半仙

鄭武文

卜半仙在北大橋北首的崖頭上有兩間石頭砌成的小屋，這里本來是一座小小的玉皇廟，后來不知何故被兩塊巨大的石頭堵住了門口，只容一人側(cè)身進出，里面泥塑的玉皇老爺也被灰塵蒙住了金身，各種油彩顏色脫落，旁邊的天王更是露出憤怒神情，又光線黑暗，一般人不敢進入。卜半仙不知何時搬來此處棲身，又是雙目失明之人，黑暗光明于他關(guān)系不大。

每日清晨，卜半仙舉著骯臟的布幡，上面寫著“半仙神算”四個字，另一只手以一根竹竿探路，穿過北大橋，從厚道街一側(cè)下到下面的河灘廣場，那里有一個磚砌的小幾，是卜半仙固定的辦公場所。有幾次發(fā)水沖毀，卻在水后不久就被人重新砌好。雖然這里地勢較低，上下也不方便，可是古城閑人卻愛在此聚堆兒，皆因這卜半仙不但算卦，而且說書。

卜半仙名為半仙，卦象算得并不準，他經(jīng)常算到張三的雞跑到西面去了，結(jié)果人家在東面找到了。李四父親病危，來找他算一下父親陽壽，他掐指良久，告知還有三年，可是李四回到家里父親就與世長辭了……此類事件頗多，眾人也不追究，厚道街人厚道，怎么也能養(yǎng)活這樣一個瞎眼的可憐人，沒必要較真。因此卜半仙大多時候不是在算卦，而是在說書，《三國》《水滸》《三俠五義》啥都說，說到一半，不要錢，而是一拍磚頭做成的驚堂木，說一句“諸位看官，老卜尚未吃飯，說到此處，誰先卜上一卦，給俺一頓飯錢”，下面就站起一個人：“你算算我今早上吃的啥？”卜半仙說：“靠前來看。”那人湊過來，卜半仙說：“不孬，你吃的是老槐樹底下老沙家煎包，就了頭蒜。”那人一豎大拇指，“這次算得準！”幾張票子拍到桌子上。但大多時候算得相差頗多，聽書人也不計較，認為“反正差不多，都是吃的飯”，也把幾張票子拍到桌子上。

卜半仙說書，講得最多的還是古城舊事、厚道街傳奇。來了新的聽眾，往往會對他說：“再講講《云門洞成仙的故事》吧。”卜半仙便把驚堂木一拍：

話說古城青州歷史悠久，厚道街南六七里，有兩座大山：西側(cè)高山，雄峻巍峨，其勢如劈，中間一線如柱，名為劈山;東側(cè)名山，風光旖旎，山頂南北洞穿，其勢如同巨大的圓鏡，夏秋之際，煙霧繚繞，被稱作云門山。相傳二山皆為太行余脈，當年愚公移山，玉帝命二郎神相助。二郎神用一扁擔挑著，行至此，一山脫鼻，于是棄在此處。脫鼻者，自是劈山，圓鉤完整者，就是云門山。

西南二十里，有個古村落，名叫井塘。村中綠樹環(huán)繞，清泉噴涌。泉水匯聚成溪，奔涌向東，流成一條河流，稱作陽河，是古城的母親河。諸君抬眼，我等身側(cè)湍流不息者，就是陽河。

閑話少說，井塘村有一李姓人家，本是耕讀世家，可惜幾輩單傳，李老爺膝下也只有一子，取名李成。李老爺本欲讓兒子飽讀詩書，一朝朝廷大考，求取一個功名，也能光宗耀祖。只可惜這李成倒是絕頂聰明，詩書也讀得好，卻是無意功名。井塘村緊靠玲瓏山，山上有北魏書法家鄭道昭石刻。李成幼時就總是逃學(xué)到山上臨摹，等到漸大，早已寫得一手好字，自然不愿囚禁于小村。雖然李老爺給他娶了一房媳婦，也生了兒子，可他依舊整日不見人影，四處訪師問友，很少回家。

話說一天李成來到云門山上，從北側(cè)鉆過山洞，發(fā)現(xiàn)東南二十米處有一洞穴，深不見底，扔一石頭下去也聽不到回聲，反而下面縹縹緲緲升上來一團霧氣。李成遍訪山上獵戶樵夫，竟無人知道洞有多深，只知是神仙修煉之地。

李成好奇心起，幾次三番到云門山轉(zhuǎn)悠。終于忍耐不住，邀請好友村民十幾人，做了一個轆轤，弄了幾百米草繩，底下拴上一個大筐。并不敢跟李老爺說，只是偷偷囑咐大家，草繩每隔十米就拴上一個鈴鐺，自己到底就搖鈴鐺，聽仔細了搖鈴鐺大家再把他拉上來。

李成害怕下面黑暗，還帶足了火鐮、火把等物，慢慢坐進筐里，然后吩咐大家，輕搖轆轤……

也不知呆了多久，上面的大繩接了一截又一截，李成坐在筐里，四周黑暗，身邊涼風習習，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等到一睜眼，發(fā)現(xiàn)四周竟然光亮起來，再往下，地勢越來越寬闊，并且還有綠樹鮮花，鳥語陣陣。再看筐子，剛剛落到地面，于是輕搖繩子，一路鈴鐺脆響，上面也停止了攪動轆轤。

李成從筐里出來，順著一個寬闊的洞口鉆出來，前面一下子陽光明媚，如同到了一個巨大的花園。往前走，還有一條小溪，金色的鯉魚在河里游來游去，旁邊的樹上結(jié)滿了果子。這果子李成從來沒見過，可是那鮮紅的顏色讓李成饞涎欲滴，正好肚子又餓了，忍不住摘下一個，輕輕咬了一口，甘甜脆嫩，滿口生津。也不管有毒沒毒，先吃了幾個。

然后繼續(xù)往前走，突然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座涼亭，亭內(nèi)有石桌，兩個老頭兒正在那兒下棋。李成急忙深施一禮，說：“請問二位老伯，這是什么地方啊？”兩個老頭兒卻是頭也不抬，只說：“觀棋不語。等我們下完這盤棋再說。”李成本也酷愛下棋，就在旁邊看起來。李成的棋藝也很高超，但是看此二人之棋藝，卻是神鬼莫測，忍不住大聲贊嘆。二人也不謙虛，說：“那是自然，沒有五百年的道行，哪有這等棋藝？”李成忍不住笑了：“人生長壽者不過百年，何來五百年？”心里卻說：“你們以為你們是神龜啊！”兩個老頭兒也不理他，只顧廝殺。

李成卻是越看越看不懂，忍不住就去看旁邊的大樹。他發(fā)現(xiàn)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樹上的樹葉一會兒綠了一會兒又黃了，然后被風吹走，過一會兒又綠了……他不知道這是什么神樹，忍不住問老頭兒，老頭兒自顧下棋并不言語。不知不覺幾個時辰過去了，李成感覺肚子又餓了，于是原路返回，再去找果子吃。

吃了果子，感覺時候不早了，怕大家等急了，心說不如先回去，改天再來。于是徑直走到洞口處，卻發(fā)現(xiàn)地上籠著一堆繩子，繩子上還綁著鈴鐺，鈴鐺卻早已銹跡斑斑，而那繩子卻也早已經(jīng)糟爛，如同破棉絮一般了。看來是上不去了，好在自己經(jīng)常出門，十天半月不回家的事情也常有，不如回去跟兩個老頭兒學(xué)學(xué)棋藝，也不枉白跑一趟，再順便問問他們出去的辦法。

于是折返回去，發(fā)現(xiàn)那兩個老頭兒已經(jīng)下完了棋，正在喝茶呢。看到李成回來，忍不住哈哈大笑：“小伙子，回不去了吧？來，先喝杯茶。”李成正口渴呢，也沒客氣，端起杯來“咕咚咕咚”就喝了。喝下去后感覺通體舒暢，乏氣皆無，反而渾身輕飄飄的。5FD3B7F4-E4D7-438E-ABC8-CB991A41398C

閑聊幾句，李成就請教回去的辦法。那個拄著鐵拐，拿著葫蘆的老頭兒說：“既然來了，就是有緣。緣分未盡，怎能回去呢？正好我二人要去云游，不如給我們看幾天門戶吧。”李成想：既然回不去，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如此了。

老頭兒臨走對李成說：“屋里有現(xiàn)成的果子，可以充饑。你也可以出去逛逛，屋子的窗戶東西都可打開，不過唯獨北面的千萬莫開！”李成答應(yīng)，兩個老頭兒就此離去。屋子里倒是有不少書，不過都是些養(yǎng)生修道的，李成也不大感興趣，只在無聊時順手翻翻。好在果子解渴又解餓，生活倒是無憂。一天天氣悶熱，他忍不住打開西面的窗戶，發(fā)現(xiàn)窗外萬頃波濤洶涌，竟是遼闊的大海，海風習習，海鷗高歌，屋里馬上涼爽起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感覺屋里有點兒冷了，就打開東窗看看：發(fā)現(xiàn)牡丹盛開，蟬鳴天燥，這邊是夏天呢。

一天實在無聊，就起了好奇心。千叮嚀萬囑咐不讓開的北窗，那邊到底是什么呢？心說打開只看一下總可以吧？越想越好奇，忍不住就打開了。打開一看他“撲哧”笑了，老頭兒原來不告訴我回去的辦法，這不就是井塘邊的玲瓏山嗎？我還在這兒干嗎？父母妻子該擔心了，回家吧。于是翻窗而出，就回去了。

進了井塘村，卻發(fā)現(xiàn)變了樣，心說這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變化怎么這么大呢？急急忙忙跑到自家門口，更是門樓破敗不堪，一副衰敗景象。急忙叩響門環(huán)，過了好久才出來一個婦人。李成看看，并不認識，就問她：“你是誰啊？”婦人白他一眼，說：“你有毛病啊！到我家來，問我是誰？”李成說：“這是我的家啊！我不過離家不足一月，怎么會變成這樣？”兩人正在吵吵嚷嚷，院子里出來一個老人。聽李成講了事情經(jīng)過，老人說：“我倒是聽說過祖上有這么一個人，活著的話也幾百歲了，看你如此年輕，我是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的，肯定是編了瞎話來騙我們。這幾年莊稼歉收，我們自己尚且吃不飽，你還是去別家吧……”

李成才知道已經(jīng)幾百年過去了，沒辦法，只好流落街頭。他本想再找到那個窗戶，返回到那個神仙府第，可是遍尋無果，好像根本就沒那個地方。不過他倒是找到一個頗似福地的地方。李成在神仙那里曾經(jīng)看過一些仙書，看出這個地方是富貴之地，在此建房，后人必將大富大貴。出于私心，就回去跟自己的后人說，后人只道他是騙子，哪里肯信？于是他也兀自搖頭嘆息，每日混跡于青州古城，同我一樣，給人占卜為生。諸位看官，瞪大眼睛看一下我瞎眼老卜，也許正是那半仙李成。神仙往往裝成凡人模樣，卻正是救助蒼生之人啊！

眾人嬉笑一陣，也把卜半仙嘲笑一陣，然后催促他繼續(xù)往下講。卜半仙于是繼續(xù)講道：

諸位看官如果不信神仙也會弄成齷齪模樣來到人間，請聽俺細細道來：一天，也是這河灘大集，李成正在擺攤，看到北大橋上人們吵吵嚷嚷，不知何事？過去一看，一個老年乞丐，殘著一條腿，拄著鐵拐，頭發(fā)又臟又亂，身邊不但蒼蠅成群，還有一群屎殼郎在爬，乞丐瞇著眼，伸手抓起一只屎殼郎，把殼子拽拽，就填進嘴里。并且揚言，誰若給其華堂美食，以傾家資產(chǎn)周濟天下窮人，就送誰一個天大的禮物。厚道街人雖然厚道，贈以食品衣物，卻無勇氣獻出全部財產(chǎn)。圍觀的人大都是各地來趕集之人，更有那兇惡之徒，不但惡心地想吐，那個旁邊賣糖炒栗子的，更是以棍棒石塊擊打他，趕他快走。李成一看，這不是神仙洞里的老者嗎？越想越難過，過去給老人跪下，叫了一聲“師父”。乞丐一睜眼：“你小子，讓你別開北窗你偏開，不聽話！”李成含淚認錯，乞丐說：“知道錯了，走吧。”一把抓起李成，就升到了天空中……

大家看到北大橋上的屎殼郎皮，哪里還有？原來是糖炒栗子皮啊！賣栗子的看看自己的栗子，竟然少了一半。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乞丐就是八仙之一的鐵拐李啊！這鐵拐李本來是到厚道街來度化有緣之人的，可是眾生被蒙蔽了雙眼，失去了做神仙的機會，只有這李成與仙有緣。因此諸位看官一定要扶危濟貧，遇到那遇難之人，為國而戰(zhàn)之人，一定要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這可能是上天派來度化我們的……

講到這里算一段，也到了老卜吃飯時間，誰來占上一卦？

眾人聽得正入神，自然有人上前讓卜半仙給算算中午吃的什么。

卜半仙的書場每日準時開場。即使是雨雪天氣，也照樣會準時到北大橋底下。其實聽書的除了趕大集的日子，大多數(shù)也就是厚道街的閑人，這些故事也都聽了不止一遍，大家就是為了湊在一起圖個熱鬧，順便周濟一下這個瞎眼的可憐人。卜半仙拿著一根破竹竿，戴一副鏡片裂紋叢生的墨鏡，戳戳打打走在厚道街上的樣子的確讓人心疼。

不過古城的日子卻不是那么太平。自從鬼子進了青州城，大集上又出現(xiàn)過幾個八路軍，偽政府連大集都不讓趕了。不過這并沒嚇倒八路軍，幾個罪大惡極的鬼子漢奸還是在一夜之間被秘密暗殺了，可惜幾個八路軍還沒逃出去就關(guān)了城門，鬼子漢奸又嚴密巡防四周城墻，并展開了地毯式搜索。而且有漢奸看到幾個人就是跑到北大橋附近沒了蹤影，于是對這一片更是重點搜索，每一個耗子洞都不放過。只是依舊一無所獲，幾個八路軍如同蒸發(fā)了一般。

一天，正在說書的卜半仙竟然被幾十個鬼子偽軍包圍了，好在只有兩個觀眾。卜半仙喊一聲：“你倆快跑！”兩人一怔，不知道卜半仙是怎么知道四周鬼鬼祟祟往前收網(wǎng)的敵人的，可這也沒影響他們?nèi)鐾染团堋Ｍ瑫r卜半仙也把帶著裂紋的墨鏡一扔，身子一低，撒腿就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鬼子漢奸的子彈“嗖嗖”在卜半仙的頭上飛馳，卜半仙把骯臟破敗的棉襖一掀，竟然也掏出了一把手槍，隨著槍響，兩個端著三八大蓋的鬼子倒在地上，同時四方包圍圈匯集縮小，子彈匯聚到卜半仙周圍，廣場平坦廣闊，沒有隱蔽之所，鬼子漢奸又是有備而來，卜半仙終究沒躲開，趔趄兩步，倒在血泊之中。

鬼子搜查了卜半仙的住所，門口的兩塊巨石竟然把鬼子胖胖的豬頭隊長夾住了。幾個瘦的把他硬拖出來，拿著火把進到里面搜查，并沒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東西，就一把火把里面鋪蓋用具燒了。

厚道街真是藏龍臥虎，一個算卦的瞎子竟然是八路軍的情報員！這讓古城的人又嘖嘖贊嘆了好多年。

又是好多年過去了，古城發(fā)展旅游城市，破破爛爛的玉皇廟不但占據(jù)了大片地方，而且也與整個布局顯得不和諧，政府就想重建一下。可是門口兩塊石頭，竟然吊車也吊不動，施工方?jīng)]辦法，只好采取炸藥爆破。疏導(dǎo)了人群，對周邊建筑物做好了安全評估，“轟隆”一聲，碎石崩裂，玉皇廟坍塌成一個大坑。可這時卻有兩個老人趔趔趄趄跑過來，痛哭失聲，他們說：“你們知道嗎？這里面有個山洞，直通云門山，如果不炸塌，開發(fā)出來，應(yīng)該是最大的旅游亮點。”

兩個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訴說：“當初這條山洞就是卜半仙發(fā)現(xiàn)的，他從這里護送過我們多名同志出入。本來新中國剛一建立，我們就和政府匯報過，可是當初內(nèi)憂外患的國內(nèi)國際局勢，我們自己還在深挖洞、廣積糧，政府讓我們先保密，沒想到竟然耽誤到現(xiàn)在……”

直到此時，厚道街人才知道：當年卜半仙天天講的神話傳說，原來是真的啊！大隱隱于市，大藏藏于彰啊！老年人想起卜半仙倒在血泊中的樣子，忍不住淚如雨下。

選自《嘉應(yīng)文學(xué)》5FD3B7F4-E4D7-438E-ABC8-CB991A4139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