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惡

童錫鈞

案? 發

丁家村外有座無名崖，高有百十米，雖不算高，卻是一面陡坡，十分險峻，人要是從那里掉下去必死無疑。

這天早上天還沒亮，劉老漢到懸崖下面拾糞，竟被個死人絆了一跤，嚇得他也顧不上糞筐了，跌跌撞撞跑回村里，報告了村治保主任丁保根。

丁保根三十多歲，當過兵，很有頭腦。搶在村民前頭趕到懸崖處，用繩子把那里圍了起來。他自己站在繩圈里頭也沒有翻動那具尸體，只是小心、仔細地觀察著。

死人臉朝下看不出模樣，尸身沒有腐壞，后腦部血糊糊的，穿著黑絲綢褲褂，不像農民，倒像電影里的漢奸。因為看不到臉，丁保根從他的穿著上猜測年紀在四十歲左右。

陸續有村民前來圍觀，丁保根一邊攔著不讓村民們進到圈里，一邊告訴村主任他已給縣上打過電話了。可是，由于這里地處偏遠，縣公安得幾個小時后才能趕到。

丁保根正在向村民們詢問最近有沒有生人到過丁家村，突然，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沖進人群，拼了命闖進繩圈，丁保根好不容易才拉住她。

女人三十來歲，丁保根認識，是剛從外面回來探親的丁秀蘭。丁保根問她是不是認識這個男人。丁秀蘭說，那是她在外面找的男人，還沒登記。她回來之前，兩人為點兒小事拌了幾句嘴，她就自己回來了。誰知，他追來后竟一時想不開跳崖死在這里。

丁保根心里劃魂兒：要說丁秀蘭十七八歲時可是“村花”，漂亮得讓許多小伙子晚上睡不著，丁保根也曾是其中的一個。后來，她到城里打工去了，一去十幾年。讓丁保根想不明白的是：一個大男人會因為和愛人拌了幾句嘴就跳崖自殺嗎？

怪? 事

這時，天大亮了，丁保根怕太陽烤壞了死人，叫人臨時搭了個棚子罩住尸體。做這些時，為了不破壞現場，他沒讓任何人碰那死人，卻無意中發現，死人看起來渾身是血，但除了后腦碎裂，身體其他部位沒有一點兒傷痕。這怎么可能呢？一個人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竟然只摔碎了后腦，其他地方一點兒都沒有摔到？

丁保根在縣上辦的治保主任學習班時，也學過一點兒法醫知識，他越想越不對勁，就用塊破布包在手上，輕輕摸了一遍死人的傷口，這回他心里的疑問更重了：這樣的傷口絕不是摔出來的，分明是硬物打擊造成的。死人不是從山崖上跳下來摔死的，而是被人用硬物擊碎后腦致死！這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啊！這就怪了：既然是他殺，為什么丁秀蘭一口咬定是自殺呢？現在丁保根可以斷定的是，死者確實是他殺，但能造成那樣傷口的絕不會是丁秀蘭，也就是說，丁秀蘭有同謀！

丁保根想著驚出一身冷汗：想不到在他的責任區里竟出現了謀殺案。這里民風淳樸，多少年連打架斗毆都很少見啊！丁保根讓村民們都回避，只留下丁秀蘭，壓低聲音問：“秀蘭，看在鄉里鄉親的分兒上，我再問你一次：他到底是誰？到底是怎么死的？”丁秀蘭被丁保根的滿臉嚴肅嚇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丁保根接著說：“好吧，你不說我說。不過，那可不算你自己交代的了，是要兩人一塊兒槍斃的！”丁秀蘭聽到“兩人”的話，嚇得“撲通”給丁保根跪下了，哭著求丁保根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丁保根心里笑了，這招學來的攻心術真的管用，一下子就給詐出來了，臉上卻是更加嚴厲了，一絲笑紋也沒有，說：“案子是你們做下的，如果自己說了，那叫坦白自首，法院量刑時會依法酌減的。你先起來慢慢說。”

丁秀蘭沒有起來，坐在地上哭了一會兒竟說出個讓人心碎的凄慘故事來，讓丁保根聽后竟然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

遇? 騙

丁秀蘭說，那年她為了改變家里貧困的狀況，一個人夾個包進了城。本來，她是要投奔城里一個親戚的，誰知，她從沒出過遠門，不小心在火車上被人掏了錢，連同親戚家的地址一塊兒丟了，下火車后天也黑了，一時間她蒙住了。正在她沒辦法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問她是不是來找親戚的，還說出了她親戚家的門牌號碼。她哪知道那男人就是掏她錢的賊，還以為他真是親戚安排接她的，就跟著男人走了。

誰知，那個男人不僅是個偷兒，還和當地的暗娼有聯系，當天晚上就把丁秀蘭賣進了暗娼里，灌了藥。等她醒來發現電視上正播放著她被人欺辱時的錄像。她要逃走，可是，手腳全給綁住了。這時，那個男人進來了，奸笑著拿走了那張光碟，告訴她：要是她敢逃跑，他就把這張光碟發得滿世界都是。她嚇壞了，哭不敢哭、叫不敢叫，在那里一待就是幾年。后來，她終于逃出來，遇上個好男人，讓她過上正常人的日子。兩人沒孩子，也沒登記，就那樣子過了下去。

誰知，就在這時，那個偷兒又找到了她，一次次敲詐她，萬般無奈，她把自己的事和男人講了。那個男人很愛她，也很同情她，可對這種事情也沒有辦法。兩人又不敢報案，怕一旦事情泄露出去，今后她就沒法做人了。這時，那個偷兒逼得更甚了，竟然大白天的找上門，揚言再不給他錢，他就把那些東西賣掉賺大錢。兩人被逼之下竟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殺惡滅口！

殺? 惡

丁秀蘭在那個偷兒再次找來時說，她在老家還有點兒錢，是她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他得和她回去取。偷兒也是財迷心竅，信了她的話和她一起去了鄉下。當然，丁秀蘭的男人也跟著去了，只是沒讓偷兒看見。

丁秀蘭不想讓鄉親們知道自己回來過，沒有領偷兒進村，而是直接帶他去了懸崖下面，騙他說錢藏在那兒了。偷兒又信了。誰知，剛到地兒就被先一步藏在那里的男人一棒子打到后腦上，死了。

兩人見偷兒死了，怕得要命，但想到以后再不會有人糾纏他們了，心里也寬松了許多。丁秀蘭和男人偽裝了偷兒跳崖自殺的假現場后，便想趁著沒人看見趕緊跑掉。不料，兩人剛離開還沒到村口，村里出來了人。由于兩人是一前一后走的，那個村民只看到了丁秀蘭，上前打招呼，這下丁秀蘭想不進村也不行了，只好假裝回家探親走進村里。第二天就發生了劉老漢拾糞發現死人的事。丁秀蘭想：這一天村里只有她是從外面回來的，嫌疑最大，萬一給公安找去追問起來，說不定她心虛就全說了。不如冒認下偷兒，說他自殺，找個地兒一埋，時間長了誰還記得這回事？誰知，還沒碰上公安呢，給丁保根看出了破綻。

丁秀蘭說完了，丁保根為難了。聽丁秀蘭講述的時候，恨得他心里直咬牙。按說這個偷兒盜人財物，還逼良為娼，死幾回都不多，可是，這里牽扯著法律，該不該死不是哪個人可以定得了的。但讓丁保根就這樣把丁秀蘭二人交上去，他又于心不忍。一是鄉里鄉親的，他還暗戀過丁秀蘭，論舊情不能這樣做;二是那個偷兒所做的事兒實在可恨，這樣的惡人誰都該殺。丁保根一時心軟竟對丁秀蘭說，你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鄉親們這里我來說。他把丁秀蘭和她男人都放走了。

做完這些，丁保根走到村民面前，把丁秀蘭方才講的事又說了一遍。其實，剛才丁秀蘭哭訴的時候，有耳尖的鄉親也聽了個大概。說完，丁保根問大伙兒該怎么辦，村民們都說，那樣一個壞人殺就殺了，你說咋辦就咋辦！這樣，丁保根讓幾個人把尸體抬到無名崖上重扔下來，偽造了遺書和自殺現場，說，警察來了大家都說不知道。

這時，村頭有警笛響，村主任領著縣公安的人趕到了。村主任一直在村里等縣上的人，他不知道這里后來發生了什么。

覺? 醒

公安帶來了法醫，法醫一時認定不了是自殺還是他殺，問村民們時，都說不認識這個男人。公安一時摸不到頭緒，只好拉走了死尸，留待下步偵查。

事兒雖然暫時掩蓋過去了，丁保根心里卻一直不得安寧。他知道：他這叫偽造現場、私放兇犯，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的。這樣想著怎么也睡不著了，從不失眠的他下半夜三點了還沒有睡著，直到天快亮了才做出一個決定：這件事不能就這樣了，那是對法律的不尊重。必須找到丁秀蘭二人，和他們一起去自首，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他穿起衣服，出了屋子，正要打開院門，只聽有人敲門。他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個人，是丁秀蘭和她的男人。

“你們沒走？”丁保根問。丁秀蘭說：“我們不跑了，也想好了，事兒是我們做的，跑到哪兒也不得安寧。你帶我們自首吧，該怎么判我們都認！”

丁保根眼里有了淚水，他沒有再說什么，和兩人一起走上去縣里的路。

這時，天漸漸亮了。

選自《上海故事》2022.38509C5DE-3044-4B9F-A1A8-A8E3C3E3DF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