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光看片名就被先聲奪人,加上海報的炫酷藝術拼貼,明顯在致敬半個世紀前那些迷幻偽科幻片,以至于很多影迷都在追問導演:無論你磕了什么,請給我留一顆。
關家永與丹尼爾·舒奈特編劇和執導的《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在香港譯作“奇異女俠玩救宇宙”,臺灣譯作“媽的多重宇宙”,第一個譯名忠實但像旅游節目,香港譯名最糟糕但傳達了電影那股60年代坎普氣味,臺灣譯名的挑釁感最強,用最現實的“國罵”解構了“多重宇宙”的時髦,從而使超級大幻想包裹著的超級現實露了餡。
這部電影,女人看和男人看是大不同的,男人也許會覺得是一部爽片,打呀打呀穿越呀穿越呀技能下載呀放大招呀,跟他玩游戲沒什么分別,難怪游戲之城香港會譯出“玩救”二字。
但女人看,就是一個累字,然后是一個醒字,像我妻看完就對那因為特效心醉神迷的我說:“這電影講的就是女性是否可以因為逃避一個坑跳進另外一個坑的問題。”真是醍醐灌頂。
真是坑坑相報何時了!楊紫瓊可以打敗花樣百出的各個追殺者,但不能“打”敗圍繞她身邊的一團亂麻,就像多重宇宙左穿右插,最后還是最糟糕的本宇宙擔任主角、人生的諸多可能終歸塵埃落定于婆婆媽媽。
電影以非常寫實的美國華裔生活困境開始:華裔媽媽Evelyn——秀蓮(楊紫瓊飾)經營著混亂的洗衣店和家庭,兩者都讓她應接不暇。在面臨彪悍稅務員刁難之際,平庸丈夫突然被另一個宇宙來的他附身,告訴秀蓮多重宇宙的存在,而且這個多重宇宙需要她的拯救,因為她的女兒喬伊變成了一個意圖用黑洞(其實是一個甜甜圈)毀滅所有宇宙的大魔王(當然原因又是華人世界永難解脫的代溝問題所致)。
愛生羈絆,秀蓮的這團亂麻主要由周邊生成,包括但不限于:繞開關鍵問題、只想著重啟關系的自私丈夫(如果相信他代表的all your need is love這種60年代精神的話,你就必然返回地獄);叛逆的女兒實際也很自私,就算把媽媽帶出現實世界也是為了在石頭世界進行一番偽道偽禪的說教,而追著她滾下山的媽媽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還有雖然衰老但依然象征著父權不可動搖的老父,對他的強調就是籠罩在華裔電影上空依然陰魂不散的我執。
與這三層關系相比,稅務局什么的只是外部的劍,自己人的刀才剮得下肉、出得來血。
在另一個宇宙也陷入女女愛情、從女女愛情中思考自我與愛的秀蓮,真的與女兒之間那樣鴻溝不可逾越嗎?還是因為她僅是面對父權(以及不張揚但也許在情感勒索的巨嬰般的夫權),才感到對女兒的女女愛情關系無法啟齒,繼而才轉過身面對女兒又甘愿成為父權的代言人?“萬千軍馬從吾身上過,吾雖愿成一橋而不能矣。”如果秀蓮的平行世界里那個唱京劇的、傀儡一般的她開口說話,可能會這樣內心獨白。
秀蓮的能打,其實什么都不是。在認清自己真實面目之前,被“理想丈夫” Alpha 威門強行“鼓舞”起來的能打的“超我”,其實什么都不意味。只有向內看,才能夠明辨什么是“我”,才能看清自己恐懼什么,挫敗于什么,而那一桌令人抓狂的發票、洗衣店明光照射中一場眼看要失敗的派對,滿滿都是懸置了恐懼與挫敗、拒絕看清自我之時的凌亂舞臺,這算是導演最厲害的一筆。
每一個宇宙中的秀蓮,都可以幫她看清自己的一重內在,這也是為什么可以成形成“像”的,有熱狗宇宙中的她,明星名利場宇宙里的她,古裝戲臺上的她,壽司師傅的她(壽司料理臺無疑又一處舞臺),但偏偏僅僅依賴于傳說的Alpha宇宙那個的她,無法單獨成像,而是要與“現實”中的她混亂相生,時而混為一談。
Alpha宇宙中的她,是現實中她最嚴重的障眼法,表面終于威武,本質是一無用處,剛猛面對亂麻,遠遠比不上石頭宇宙里從“人形”中退下場來的她,可以更接近自己的心。而其他的宇宙,也都有外部刺激的他者,令她更明白自己的心。Alpha的威門真的能夠賦予她力量嗎?還是那不過是困頓中的秀蓮幻想出來的超級老公?
事實上《瞬息全宇宙》里任何一個威門,都讓人覺得難以忍受,而且無比虛偽,忍不住說一句媽的多重宇宙。
當然最恐怖的還是本宇宙里的“妻寶”威門,整天杵在那連個活都干不好、連個客人都不愿意去招呼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當年竟然還觍臉去說“跟我走吧”云云——結果自由戀愛的“光明未來”就是一個洗衣店?洗衣店不是問題,這是不能“共同經營”、扔給一個人管的洗衣店。
所以我說:不要羨慕女兒大魔王制作的那個甜甜圈黑洞,秀蓮的洗衣店里面那幾十部洗衣機才是真正吞噬她、永遠吞噬她的黑洞。
濫用愛情化學幻象,再抽身擺爛同時扮善良,估計這個角色如果成龍答應了演,會顯得更賤兮兮,巧言令色鮮矣仁,不就是他擅長扮演的嗎?秀蓮在查一堆發票時候,你幫什么忙了嗎?你幫忙數數不就完了嗎?——當然可能是秀蓮嫌他笨手笨腳,不讓他幫忙,但他不能自己精進一下,變得精于稅務嗎?——說這些,有點掃興了,對吧。
臺灣著名詩人商禽,當別人說他是超現實主義者的時候,他說不敢當,我不過是個超級的現實主義者。從這個角度看,《瞬息全宇宙》的超現實,也許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觸及華裔和女性面臨的雙重現實困境。多重宇宙?不必了,就這一重宇宙已經夠沉重了,電影的“光明尾巴”實際上讓人絕望,誰都知道,秀蓮明天起床還是得整那一堆發票。
多重宇宙?不必了,就這一重宇宙已經夠沉重了。
(作者系詩人、作家、攝影家,現任教于臺北藝術大學)BC5C263B-A43C-4C39-A78C-F88473867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