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鳥
下個周末,你?
我……還是請假吧。他猶豫了下說。
團長不好再說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便掩門出去了。
他是小提琴手,也是團里的臺柱。很多人來看演出,無非就是想面對面聽他美妙的小提琴獨奏。
瑪吉尼手工琴,意大利的魚鱗云杉,橘黃的琴體散發出夢幻般的絢彩。琴是女兒出生那年添置的。那次,他赴上海演出結束后,用原本買房首付的八萬元,從金陵東路的一家琴行把它捧了回來。女兒才蹣跚學步,就喜歡聽他拉琴,稍大點便央著要學。他逗女兒說,待出師了,這把琴就能歸你。他至今記得女兒眸子里閃爍的喜悅,就像兩串暖色調的顫音,落在琴弦上經久不散。
他的琴弦上,經常徜徉著舒伯特的《圣母頌》。
你知道琴都說了些什么嗎?有一次,他刮了下女兒的鼻梁,故意考她。
就是溫暖呀,浸在琴聲里的女兒喃喃地說。
呵呵,果然青出于藍呢。他很興奮,甚至固執地認為,從眼神到體態舉止,女兒每一個細節都絕對是自己的升級版。在女兒的眼里,從來只有琴聲的明媚,就算是憂郁的曲子,也能被她讀成色彩明亮的秋楓,飄零卻不頹廢。
三月鶯飛草長的時候,城里迎來了一場百年難遇的音樂盛會,環形體育館聚集了上萬名觀眾。和頂級小提琴大師同臺聯袂演出的機會,是多少小提琴手夢寐以求的,當然也是他的夢想。
可是他居然放棄了機會。為什么?大家非常意外。
他沒說,有一場更重要的演奏等著他。
拉開窗簾,陽光漫了進來。手術后仍沉睡的女兒,像浮在海面的一枚音符。
他捏起橘紅的弓桿,舒展右臂,潔白如雪的馬尾就輕輕劃過銀弦。在他眼前,似乎就現出了一座古樸而肅穆的教堂,女兒捏著一把琴,下巴貼在腮托上,矜持地朝他淺笑。
曲終了,女兒慢慢睜開了眼。
他凝視著女兒蒼白的唇,輕輕把弓桿交放在她的手心,俯身吻了下她的額頭。
當女兒微笑著說出心愿時,他就有些恍惚,遲疑了片刻,還是鄭重地答應了。這把琴,等著你呢。他輕聲細語地說,像是怕驚飛住在女兒發際的音樂精靈。
轉眼就是秋天。團里接到了很多演出任務,對音樂的熱愛,把他拽回了舞臺。可好幾次演出中,他的手指忽然就一陣慌亂,要不是老指揮嚴厲的一瞥拽回了他,節奏便亂了。他明白,是他心里少了樣東西,沒法控制氣息。這感受,無法說出口。他選擇了逃避,向團里申請退出了一系列的演出。
收到信,是女兒走后的兩個月。
信是這樣寫的:素未謀面的叔叔,您好。謝謝您的女兒,也謝謝您。醒來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位穿藍裙子的姑娘,捏把琴朝我笑。我知道,這一定是她。在夢里,她拜托我完成一個心愿……
他顫著手讀完信,呆了很久。
后天,就是周末了。
他把信折好,小心地放在抽屜里,轉身便去了團長辦公室。他決定要參加周末的這場賑災義演。
確定?團長有點兒驚異。他點了點頭。
燈光下,他持琴緩緩走上舞臺,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一串如歌如泣的曲子就從琴弦上搖曳而出,在半明半暗的劇場里輕柔地彌漫開去,每個人臉上都煥發著奇妙的光彩。
他眼角閃著淚光,忘情地拉著,一遍又一遍。忘記了舞臺,忘記了結束,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只看見琴弦上坐著的女兒優雅地微笑,輕盈地飛了起來,變成了小天使,淺藍色裙子就是閃亮的翅膀,一個接一個音符從她的笑容里走下來,就像五顏六色的花瓣,悠悠地飄落,匯成了一條流向春天的溪流……
這不是他的演出,是女兒的演奏,是她的輕輕訴說。他聽到了,那似有似無的熟悉的律動,就像女兒小時笨拙的腳步,像年少的嬌嗔,也像她青春的笑靨。
那些迷醉在琴聲里的人們,全都熱淚盈眶地站起來,掌聲一遍遍地響著……
他的口袋里,裝著個粉色U盤,里面有一段錄音——陌生女孩手術成功后錄下的心跳,是紅十字會工作人員連同信一起送來的。那是女兒的心跳,他久違的節拍。
閉上眼,他好像看見那充滿活力的嘭嘭聲,從U盤流出來,電流一般流過了他每一個細胞,流過指尖,流過弓弦,流向無邊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