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一池浮萍

◇侯德云

“天上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這句流行語，顯然話里有話，指什么呀？我以為是指“不拿事當事”。不過這意思不是從天上飄來的，而是對國人性情進行一番煎炒烹炸之后，得出的結論。

幽默自嘲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語調，已經滲透到當代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各個角落，比如在電影里，在電視劇里，在曲藝節目里，在小說里，以及在誰誰與誰誰的閑聊里。這是由國人的秉性和大眾藝術的“適俗”性所共同決定的。

今天的話題，跟幽默有關，也跟小小說有關。有上面兩段話做鋪墊，下面的話也就好說了。我想舉兩個例子。例一是滕剛的小小說《百花凋零》。我對此君的幽默感，早有領教，印象很深。十五年前，曾經有段時間，我反復閱讀《百花凋零》，讀一次笑一次，笑過沒幾天，忍不住還要讀。

該作的主要情節是同學聚會，時隔二十多年的聚會，“五班”的聚會。五班是美女班，“十一個女生個個生得鮮艷可人”。班里有個女生叫楊菊花，老師經常拿她的作文當范文，朗讀給全班聽。楊菊花有個特殊的用筆嗜好，每次寫作文，開頭第一句，都是“百花凋零”，以至于老師剛要開口，全班同學就齊聲喊道：“百花凋零！”隨即哄堂大笑。后來這四個字成為五班同學共同的口頭禪，彼此無論寫信、見面或者打電話，都拿它當“接頭暗號”。時隔多年，布置聚會餐廳時，籌辦者別出心裁，把它們用白色KT板刻成大字，粘到紅色平絨幕布上。女生如約而至，男生卻吃了一驚，她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真的凋零了”，導致個別男生興致不高。個別男生可以興致不高，小說的情節高潮卻不能沒有。它很快就來了，在女生做自我介紹時到來。這一橋段的行文構思，巧妙到讓人無語的程度：

楊菊花在熱烈的掌聲中走向舞臺。昔日苗條的楊菊花如今已經成了個油桶，每走一步都氣喘吁吁的。

楊菊花剛拿起話筒，我們就齊聲喊道：“百花凋零！”然后就哄笑，楊菊花也笑。

楊菊花說：“百花凋零。楊菊花，離婚，膝下有一小女，現單身，居南京。”

我們鼓掌，拍桌子，吹口哨。我們想不到楊菊花會這樣自我介紹，太幽默了，太精彩了。

第二個上去的是毛曉蓉。

毛曉蓉說：“百花凋零。毛曉蓉，剛離婚，膝下有一小女，現單身，居徐州。”

我們愣了一下，鼓掌，拍桌子。我想，怎么又一個離婚的？

讓男生更為吃驚的是，接下來的所有女生，也都“離婚，膝下有一小女，現單身”。此言不斷重復，讓現場氣氛趨冷，且越來越冷。

現在暫且按下例一，把視點切換到例二上。例二是我的習作《賣蔥》，它跟《百花凋零》的敘事語調，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都是戲謔在前，莊重在后。

《賣蔥》寫了一個賣蔥場景。一對中年夫妻，天天在早市上賣蔥。“這兩口子的長相怪有意思，男的細長，女的墩粗。男的不光身子細長，腦袋也細長；女的不光身子墩粗，腦袋也墩粗，還沒脖子，像個碾盤倭瓜……”人長得滑稽，用來賣蔥的三輪車看起來更滑稽：“一個車轱轆，指定是手推車轱轆。另一個，指定是自行車轱轆。也不知怎么安上的。三輪車的車座，一般都是六根彈簧上面，蒙一層皮革。他們的車座不是，是三根彈簧上面，纏幾道塑料布，透明的。還沒車閘。車架子上綁一塊膠皮，膠皮就是車閘。膠皮拖地，需要剎車時，男的用右腳，猛踩膠皮。天天踩，鞋底的前半截，踩出一道溝。”說到這里我得公開聲明，上面引號中的所有文字，沒有一個是我的虛構，只不過比口語更簡潔些而已。這篇小說的誕生背景，如我在作品中所說，是一個真實的生活場面。幾位朋友小聚，席間閑聊，一位老兄講他很多年前在早市上的見聞，引出了這一對賣蔥的夫妻。敘述的過程一直笑聲不斷，也正如我在作品中所說：“老劉的賣蔥故事，起初，引起酒桌上一陣陣哄笑……可越往后，笑聲越少，結尾處，全場靜默。”

老劉的講述很有小說感。現實生活中，像這種具有很強小說感的講述，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心說，我要是不把它寫出來，不光對不起老劉，也對不起小小說。正好趕上一家文學雜志約稿，我立即動手，把老劉的敘述稍加剪裁，寫成一篇“口述文學”，送去交差。這篇作品后來有了一點兒響動，獲得《小小說選刊》頒發的雙年度優秀作品獎。老劉看完《賣蔥》對我說，他先是笑出聲來，到結尾處，看到“碾盤倭瓜”心中禮花般綻放的人性光亮，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老劉這樣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把例一例二拿捏到一起，不難看出，在敘事藝術里，幽默是一池浮萍，是遮蔽真相的表象，撥開浮萍，你會看到各種活生生的水族，那些水族才是真相。換句話說，輕松調侃的口吻所明示或暗示的生存窘境和內心掙扎，才是作者的敘事重點。《百花凋零》是這樣，《賣蔥》也是。但比較而言，前者的敘事技巧更為高超。十一個女生的情感“凋零”，在男生中所引起的普遍心理反應，滕剛用“全場出現了五分鐘的冷場”一語道盡。這種惜字如金的概括能力，真是俊得少有。

有句話，在我心中潛伏了很多年，現在是它浮出水面的時候了：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寫作者，要想成為出色的小說家，大概不會比古人走蜀道容易，不管他寫的是大小說還是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