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有一天隨手拍了一日三餐,都是家常便飯。
早餐吃掛面。這個掛面是我家鄉(xiāng)的特產,極細,下鍋就熟。官名叫龍須面,聽著別扭——反正我們都叫掛面,是以前女人生孩子坐月子的必備。我們家的吃法是臥雞蛋,放醬油香油醋,加蔥花姜絲。
中午吃羊肉丸子。羊肉是八月十五回家時我媽硬讓我?guī)У摹N壹亦l(xiāng)流行春節(jié)、中秋給老人買肉,爸媽年紀大了不怎么吃,都塞給我。我家冰箱里,半年吃春節(jié)的肉,吃得差不多了,就該吃中秋的肉了。過節(jié)送肉算是食物匱乏時代遺留的舊俗。
兒子荷包高度贊揚我做的羊肉丸子:“別的飯也許飯店里能做得更好,羊肉丸子就從來沒有吃到過更好吃的。”無他,唯手熟耳。做的次數多,自然各種分寸拿捏都到位了。那天做羊肉丸子配了豪華湯底,湯里有半個胡蘿卜、半根淮山藥、幾個香菇。如果放在穿衣上,可能會覺得過于雜亂了。
晚上吃照燒雞腿飯。荷包不愛吃菜,我監(jiān)督他啃了一根黃瓜,才端上一大盤子雞腿飯。配菜用胡蘿卜,蘸了湯汁比肉更好吃。雞腿飯也做了好多年,開始荷包吃一只雞腿就夠了,目前需要吃4只。
荷包很愛吃我做的飯,作文里寫“我每天都盼著吃飯”。我對他說,你將來想起媽媽,就會抓耳撓腮,因為吃不上媽媽給你做的飯。他表示才不會,世界上那么多好吃的,為啥非要吃媽媽做的?我告訴他親身體會,身體最保守的是胃,人的口味12歲以前就定型了。他仍然堅持說不會,他永遠想要嘗試更多好吃的。
我很高興他這么說。但很多事是慢慢才會有感知的,尤其是心性浮躁的小男孩。荷包以前是感受不到四季的。帶他各地去玩,一切景色他統(tǒng)統(tǒng)看不到,也不關心,他只要有游樂園就夠了。2020年學校停課的那半年,每天我都帶他越過千佛山南坡,到北坡那個荒廢的籃球場打籃球。在我的記憶里,那段從初春到初夏的時間,淹沒在一波又一波的花海中。連翹和迎春花開了,玉蘭花開了,梨花、桃花和杏花開了,小小少年背著球走在我的前面,走在高高的樹下面,那葉子越來越綠,樹蔭越來越厚。等到薔薇花開的時候,他們就復學了。我給荷包回憶那半年,他疑惑地說:“有花嗎?不記得呀!”
剛入冬的時候下了一場雪,荷包忽然對我說:“這就算冬天了嗎?”我說對呀。他說:“為什么葉子還在樹上就算冬天了?”第二天的傍晚,他從房間窗戶里忽然看到了格外晶瑩剔透的月牙兒——可能是被雪洗凈了——像生平第一次看到那樣嘖嘖贊嘆了半天。這幾天他反復說:“月亮看樣子又要圓起來了。”
這是要開始有感知了嗎?接下來,就要傷春悲秋了吧?要想像我這樣,順從地接受四季,在四季的變更中感到更安定和平靜,還需要走很遠很曲折的路吧?
前幾天和朋友吃飯。席間我談到青春期男孩的浮躁和叛逆,朋友忽然自顧自講起幾十年前的舊事。他年輕的時候,一心一意只想離開家,離開父母,到廣闊天地去,連頭都不愿意回。父母對他的眷戀,他沒時間也沒心思去體會,他著急忙慌地看社會、談戀愛。一晃幾十年過去,他都退休了。去年搬家,老婆想把地下室放了多年的一個木頭箱子和羊毛氈扔掉,那都是當年他下鄉(xiāng)時母親給他準備的。那木頭箱子上雖然裂開了一條大縫,箱子里放的衣服卻纖塵未染,翻開箱蓋,才發(fā)現箱子里面的縫上竟嚴嚴實實地粘了牛皮紙條。羊毛氈上則縫了條包皮布,他準備拆了布,羊毛氈用來墊著畫國畫用,拆開時才看到那塊有雙人床大的包氈布,竟是用幾十塊大小不一、長短不齊的布頭,一塊塊拼接而成的。這時他才想起,那時的布有多么緊缺,需要用布票購買。媽媽攢了很久的布頭,又清洗好,一針一線地拼接起來。
朋友邊喝酒邊自言自語:“木頭箱子和布沒有扔,又收了起來。我媽媽去世多年了,它們讓我又感受到了她。”
我聽了頓時淚目。昏暗燈光下面的補補綴綴,幾十年后才被兒子看見。有點像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女藤井樹在男藤井樹去世多年后,忽然收到了學妹們在學校圖書館發(fā)現的借書卡,那借書卡后面畫著年輕時候的她——這是她混混沌沌中從未意識到卻曾經被愛過的明證。
(阿建摘自《齊魯晚報》2022年2月22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