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風、素裁、素穴、素瓷
——皎然茶道美學思想又研究*

沈 純 道

(上海禪藝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上海 200032)

研究皎然的茶道美學思想，不能單一地觀察他留下的茶詩，還應從他的整體美學思想里去發現隱藏其中的茶道美學。唐代詩僧皎然在佛教及其禪宗、詩歌及其詩論、茶詩及其茶道等各方面，都存在著或明或隱的美學傾向和審美觀點。通過對其詩文的深入挖掘，可以找到不少清晰的美學線索。

一、素風：素風千戶敵，新語陸生能

皎然的《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陸處士羽新宅》描繪了一個好友相見，以茶相待的溫馨場面。此詩作于大歷十年(775年)。時年皎然55歲，陸羽42歲。這應該是陸羽移居青塘別業后的一個場景。據考，青塘別業是顏真卿與皎然資助陸羽建造的 “房產”。遷入新宅之后，陸羽邀請好友相聚。皎然與李萼、李集三位一起去陸羽新居賀喜品茶。

詩的全文為：“素風千戶敵，新語陸生能。借宅心常遠，移籬力更弘。釣絲初種竹，衣帶近裁藤。戎佐推兄弟，詩流得友朋。柳陰容過客，花徑許招僧。不為墻東隱，人家到未曾。”[1]142

四友相聚，想必又是一場茶與詩交融的雅集。開頭一句“素風千戶敵”是用來贊頌陸羽的，千家萬戶都沒有的“素風”，如今吹到陸羽新宅里了?！八仫L”表示純樸的風尚和清高的風格。唐代王維《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曰：“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蹦铣?宋)傅亮《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也寫：“素風道業，作范后昆。”因此，將“素風”用在陸羽這樣的茶人身上是十分合適的，茶有素色，人有素風。素風如同清風，成為皎然喜歡的風尚，并成為贊頌他人的用語。

湖州位于太湖西南，與太湖中的三山隔水相望。在一首《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里，皎然夸顏真卿為：“顏公素高山水意，常恨三山不可至。賞君狂畫忘遠游，不出軒墀坐蒼翠?！盵2]58“顏公素高”，即指顏真卿的高風亮節。在皎然看來，這種品行如遠處的三山，可望而不可及。因此，高高的“素風”千家萬戶都達不到，只有像顏公這樣的人才具有，顯得尤為可貴。皎然贊頌顏公素高的用意在：大家要以他為榜樣，成為素高的人。

皎然贊揚的人有高高的素風，他本人也是這樣的人。晚唐詩僧貫休有詩《覽皎然〈渠南鄉集〉》贊頌佛門前輩，自嘆學力不如，并贊皎然詩藝成就在南齊詩僧寶月之上。不過，貫休沒有用“素風”，而是用了“千古共清風”。兩位詩僧雖然“學力不相敵”，但是“清還仿佛同”：“學力不相敵，清還仿佛同。高于寶月月，誰得射雕弓。至鑒封姚監，良工遇魯公。如斯深可羨，千古共清風。”[3]40

皎然五言詩《送穆寂應舉》中有一句“立身素耿介”，再次突顯了他對“素”字的青睞。當然，此處的“素”字已轉換為“一直”“向來”的意思了。全詩云：“天子錫玄纁，傾山禮隱淪。君拋青霞去，榮資觀國賓。劍光既陸離，瓊彩何璘玢。夙駕別情遠，商弦秋意新。冥冥鴻鵠姿，數尺看蒼旻。殘寇近宋郊，西行惡飆塵。立身素耿介，處難思經綸。春府搜才日，高科得一人?！盵4]120

“立身”是指一個人所具有的為人處世的方式和態度。唐代僧人寒山《詩》之一〇一說：“立身既質直，出語無諂諛?！薄肮⒔椤笔侵刚辈话ⅰ⒘疂嵶猿??！冻o·九辯》云：“獨耿介而不隨兮，原慕先圣之遺教?！币虼?，用“立身素耿介”來評價一個人，表達贊頌的態度，也是“素風”的一種表現。

皎然五言排律《答蘇州韋應物郎中》全詩較長，其中不乏頌贊之辭：“詩教殆淪缺，庸音互相傾。忽觀風騷韻，會我夙昔情。蕩漾學海資，郁為詩人英。格將寒松高，氣與秋江清。何必鄴中作，可為千載程。受辭分虎竹，萬里臨江城。到日掃煩政，況今休黷兵。應憐禪家子，林下寂無營。跡隳世上華，心得道中精。脫略文字累，免為外物攖。書衣流埃積，硯石駁蘚生。恨未識君子，空傳手中瓊。安可誘我性，始愿愆素誠。為無鸑鷟音，繼公云和笙。吟之向禪藪，反愧幽松聲。”[5]1-4

詩中“格將寒松高，氣與秋江清”，是指品格如寒松一般崇高，氣節似秋江一樣澄清，這就是最為高清的榜樣了。在同一首詩中，還有四句：“恨未識君子，空傳手中瓊。安可誘我性，始愿愆素誠?！逼渲械摹八卣\”，表達的是一種蓄于內心的情意。南朝(宋)鮑照 《擬古》詩之六：“石以堅為性，君勿慚素誠?！?可以看到，皎然對于崇高品德的贊美是不遺余力的，十分敬重有“素風”的人。

在皎然詩學專著《詩式》中，他通過對“文章宗旨”中的“格高”和“氣正”，來表達自己心中要求的素風是怎樣一種模樣。卷一“詩有四不”中描寫：“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流；力勁而不露，露則傷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則蹶于拙鈍；才贍而不疏，疏則損于筋脈。”可以說，這“四不”就是皎然心中的既定道德標準和審美理想，對詩、對人、對茶有同樣的要求。

皎然比陸羽大13歲左右，兩人因志同道合而成為忘年交?！度莆摹肪硭娜懹稹蛾懳膶W自傳》云：“洎至德初，秦人過江，子亦過江，與吳興釋皎然為緇素忘年之交?！鄙揭戮l(黑色)，俗眾服素(本色)，故稱“緇素忘年之交”。素衣一襲，深得兩人喜歡。居士著衣通常以白色麻布、淺黃粗布或青灰染布為主，所以統稱素衣?！熬l素忘年之交”意味著兩人有著不分僧俗身份、忘卻年歲大小的深厚友情。

“素發”，不僅單一形容頭發的顏色，更有從頭開始的意思，表明了“素風”的徹底性?？吹竭@些關于素的“元素”——素風、素高、素誠、素發、素耿介、緇素，皎然似乎有意要一素到底，這反映出他的“素雅”之趣。

二、素裁：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

在《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湯衡、海上人飲茶賦》一詩中可以看到，上次是皎然、李萼、李集三位一起去陸羽新宅賀喜品茶，這次是皎然、潘述、湯衡、海上人四位一起到李萼家中做客。上次是白天去，這次是黑夜去。全詩如下：“晦夜不生月，琴軒猶為開。墻東隱者在，淇上逸僧來。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風流高此會，曉景屢裴回?！盵1]145

詩中寫道：“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逼渲械摹盎嫛?，并不是指與花一起飲用，而是指各種各樣的花式飲茶活動。江南吳越語系中有“花頭”一說，意指花樣、花招、花樣百出。滬語中更有花頭濃、花頭透、搞花頭的說法。飲茶，在唐代中期受到制作工藝的限制，從禪門和文人中流行的口味來看，主要還是一種清飲。由于好茶難得，于是就有將茶葉搗碎之后一起吞服的做法，叫“吃茶”?！盎嫛睂Α八夭谩?，作為詩中對聯，十分恰當。因此，“茗愛傳花飲”應該特指與詩相結合的茶會、茶宴、詩會等雅集形式，這樣才能把兩句詩聯成一對。皎然是當時湖州一帶“品茗會”“斗茶賽”“詩茶會”的主要倡導者和組織者，“顧渚茶賽”與“剡溪詩茶會”就是其組織的經典案例。

在唱詩活動中的文人與僧人，又都是詩人，他們在一起品茶論詩，這樣，唱詩活動實際上成為詩之外的“品茗會”和“斗茶賽”，或者就是與茶相結合的“詩茶會”。孟郊與皎然是同鄉，又是好友。孟郊早年參加過皎然在湖州組織的詩會。后來在《送陸暢歸湖州，因憑題故人皎然塔、陸羽墳》一詩中，孟郊不無感慨地寫道：“淼淼霅寺前，白蘋多清風。昔游詩會滿，今游詩會空?！笨吹贸觯辖际謶涯钔艉菰姇难偶顒?。

在《答黎士曹、黎生前適越后之楚》這一首詩中，皎然這樣寫道：“楚木紛如麻，高松自孤直。愿得苦寒枝，與君比顏色?！痹娎锏某?、高松、寒枝都是寫詩的素材，經選用后表示性情與意志。經過對如此“素裁”的運用，就可“與君比顏色”了。比什么顏色？當是比孤直與苦寒了。這不由地讓人想到了松竹梅“歲寒三友”。這是一種君子之氣，能詩善茗，不亦樂乎？

《唐詩紀事》卷七十二僧靈澈條中，靈澈作詩《九日和于使君思上京親故》，皎然亦賦云：“霽景滿水國，我公望江城。碧山與黃花，爛漫多秋情。搖落見松柏，歲寒比忠貞。歡娛在鴻都，是日思朝英?！盵4]141在這首詩里，碧山、黃花、秋情、松柏都成為皎然筆下的“素裁”，表達爛漫與忠貞的可貴素風與品德。

那么，皎然詩中的“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中的“素裁”究竟是什么呢？皎然在《詩式·文章宗旨》里評述他的同族先賢謝靈運的詩歌風格時，這樣寫道：“康樂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彼清景當中，天地秋色、詩之量也；慶云從風，舒卷萬狀，詩之變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氣正、其體貞、其貌古、其詞深、其才婉、其德容、其調逸，其聲諧哉！”[7]17

在這段文字中，皎然首先寫到了性情，十分欣賞謝靈運作詞時“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的真性情。皎然希望“素裁”有“天地秋色”與“慶云從風”一樣的自然之態，而不需要有太多的修飾與堆砌。只有這樣，才能展露真性真情。

皎然在《兵后經永安法空寺寄悟禪師》題下注云“其寺賊所焚”，詩云：“后夜池心生素月，春天樹色起悲風。”可知，“素月”的皎潔之光是皎然十分期望看到的。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皎然慈悲心生起，希望開春后就可以見到清澈的月色。

我們還可以來看看皎然的《山居示靈澈上人》。詩中寫道：“身閑始覺隳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外物寂中誰似我，松聲草色共無機。”詩雖不長，卻把自己的心志與興趣表露無遺。特別是后兩句，既是他的心志，也是他的偏愛，“外物寂中誰似我？”原來就是松聲草色。松為青色，有君子之氣，松聲音脆長嘯，十分壯美。王勃《詠風》詩云：“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碧浦衅谠紫嗔詈}靜林書院聯句：“山靜松聲遠，秋清泉氣香?！蹦敲?，草色又是什么顏色呢？

草色，其實是最為常見的顏色，也是極為普通平常的顏色，沒有任何修飾，榮時青色，枯時黃色，合為素色。皎然認為松聲草色最似他，由此點出了他心目中的審美特質。晚年時，皎然入住苕溪草堂，并以草堂為名，作詩多首?？吹贸?，他對草堂的素風十分的滿意。

不過，在唐代，素色也表現為白色。唐代詩人李白的《江西送友人之羅浮》有詩句：“素色愁明湖，秋渚晦寒姿。 疇昔紫芳意，已過黃發期。”這四句詩分別點出了素色、紫色和黃色。此處的素色表示白色。唐代詩人方千的《東山瀑布》：“素色噴成三伏雪，馀波流作萬年溪。不緣真宰能開決，應向前山雜淤泥?！蓖瑯佑盟厣珌肀硎景咨难?。在古代，人們在夸獎君子的高雅恬淡與質樸時會說“雅素”，如《晉書·閔王承傳》中云：“大王雅素佳士，恐非將帥才?！薄赌鲜贰ゎ櫽J之傳》亦云：“覬之為謝晦衛軍參軍，晦愛其雅素，深相知待?！?漢代劉向與“雅素”相應，尚“素雅”一說，在《列女傳·齊威虞姬》中云：“妾聞玉石墜泥不為污，柳下覆寒女不為亂，積之于素雅，故不見疑也。” 在表達顏色時，“素雅”表示素凈雅致不夸張。能夠符合這一條件的，在皎然看來就是一種“素裁”了。

三、素穴：藥化成白云，形凋辭素穴

在皎然的《妙喜寺達公禪齋寄李司直公孫、房都曹德裕從事方舟、顏武、康士騁四十二韻》中，有一句“藥化成白云，形凋辭素穴。一聞西天旨，初禪已無熱?！别ㄈ话炎约壕幼〉牡胤椒Q為“素穴”，這表明他的生活清苦得幾乎一無所有。

從《皎然詩集》中可以發現，皎然的許多詩的標題中都有蘭若、精舍、別業和草堂的字樣。不論是自己住的，還是別人家的，皎然似乎一看到蘭若、精舍、別業和草堂，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歸屬感與親近感。這些詩包括[5]1-14：

蘭若詩：《湖南蘭若示大乘諸公》《題湖上蘭若示清會上人》。

精舍詩：《白云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

別業詩：《題周諫別業》《送皇甫侍御曾還丹陽別業》《喜義興權明府自君山至集陸處士羽青塘別業》。

草堂詩：《湖南草堂讀書招李少府》《題湖上草堂》《苕溪草堂自大歷三年夏新營洎秋及春彌覺境勝因紀其事簡潘丞述湯評事衡四十三韻》。

蘭若是佛教中梵語“阿蘭若”的簡稱，原指森林，后引申為“寂靜處”，可供修道者居住靜修之用。因此，在蘭若中可常見僧人的對話與相處。精舍初為儒家講學學社，后來也指出家人的修煉場所，現在也指都市人修身養性的地方。別業與“舊業”或“第宅”相對，是指主人原有一處住宅，而后另營別墅。草堂是指隱者所居的簡陋茅屋，常用作文人對自己的書齋樓堂的謙稱。唐代時，與“杜甫草堂”齊名的還有一座“鄭谷草堂”。晚唐詩人鄭谷與詩僧齊己共同演繹的“一字之師”典故，至今仍讓人津津樂道。

在皎然的詩集中，也有兩首與鄭谷相關的詩篇：《題鄭谷江畔桐齋》《夏日題鄭谷江上納涼館》。但是，與皎然相處的鄭谷，和與齊己為友的鄭谷，雖然都出現在唐代，卻并不是同一人。據賈晉華考證，寶慶二年(763年)，皎然居湖州白蘋洲草堂，與鄭容結識，作有《鄭容全成蛟形木幾歌》《飲茶歌送鄭容》等詩。曹汛認為，中唐鄭谷即為鄭容，以《鄭容全成蛟形木幾歌》注稱鄭容為“鄭生”，而《題鄭谷江畔桐齋》也有注云“鄭生好琴，性達，兼寡欲”，又前詩中有“愛君開閤江之濱，白云黃鶴長相親”句，與“江畔桐齋”“江上納涼館”合，遂定鄭谷應是鄭容之訛[8]208。據《皎然年譜》記載：《題鄭谷江畔桐齋》《夏日題鄭谷江上納涼館》《飲茶歌送鄭容》《鄭容全成蛟形木幾歌》均寫于廣德元年(763年)秋冬。因此，所謂的中唐鄭谷應該是活躍在公元740至780年之間的。

與齊己為友的鄭谷(約851-910年)，則屬于晚唐詩人，與中唐鄭谷有近一百年之差。僅憑這一點，兩處鄭谷就不可能是同一人。唐朝末期著名詩人鄭谷，字守愚，漢族，宜春袁州人，唐僖宗時進士，官都官郎中，人稱鄭都官。此鄭谷以《鷓鴣詩》得名，人稱鄭鷓鴣。其詩多為寫景詠物之作，表現士大夫的閑情逸致。唐代詩論家司空圖稱其為“當為一代風騷主”。天復三年(903年)左右，鄭谷歸隱宜春仰山，筑草堂而居，被稱為“鄭谷草堂”或“鄭谷讀書堂”。宋代的范成大、辛棄疾、朱熹等都曾到這里憑吊。“鄭谷草堂”已于2018年春在仰山棲隱禪寺東側恢復。關于鄭谷，還有一解：在《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中，鄭谷是指漢代鄭子隱居的山谷口，后以“鄭谷”泛指隱居地。

在湖州，皎然與陸羽亦各建有一座草堂。皎然的苕溪草堂落成于大歷三年(768年)，筑于苕水畔的興國寺一側。皎然時年49歲，次年作《苕溪草堂自大歷三年夏新營洎秋及春彌覺境勝因紀其事簡潘丞述湯評事衡四十三韻》[5]2-2。這是一首由86句五言組成的排律詩，首句即寫“萬慮皆可遺，愛山情不易。自從東溪住，始與人群隔。”中間又寫道“洗足臨潺湲，銷聲寄松柏。緗荷采堪服，柔草持可席?！蹦┚溆謱憽熬脑凉?，我脫潛師屐。倚臥高松根，共逃金閨籍?！笨梢愿杏X到，皎然十分享受苕溪草堂里的環境與氛圍，整天與潺湲、松柏、緗荷、柔草等自然之物相處，難怪就有“萬慮皆可遺，愛山情不易”的感受。因潘述、湯衡二公在建造苕溪草堂上出錢出力有功，皎然特別感激，因而賦詩投贈，并言：“二賢兼彼才，晚節何感激。不然作山計，改服我下澤。”

陸羽在湖州期間，先后居妙喜寺、苕溪草堂和青塘別業等處。上元初(760年)，陸羽結廬于苕溪之濱，與皎然的苕溪草堂相距30里。青塘別業是真正屬于陸羽自己的新宅，約在唐大歷九至十年(774-775年)間落成，這是陸羽來到湖州18年后建造的第一所住宅。皎然為此十分高興，寫下了《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陸處士羽新宅》一詩。詩中描寫了翠竹冉冉、紫藤纏繞、柳絲掩道、小徑交錯的幽雅景致。皎然的《春夜集陸處士居玩月》寫于大歷十一至十二年(776-777年)間，大概在陸羽入住青塘別業兩年之后。

皎然與陸羽一起賞月，期待的應是一輪素月，這在他的《兵后經永安法空寺寄悟禪師》已云：“后夜池心生素月，春天樹色起悲風”。素月，就是一輪澄澈的明月。皎然《詩議》中還提到自己喜歡的兩句詩：“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盵9]61意想中，皎然正坐在苕溪草堂邊的池塘露草上，欣賞著天上的明月與池塘里的清流。

那么，皎然和陸羽為什么都喜歡草堂呢？皎然有詩《題湖上草堂》，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山居不買剡中山，湖上千峰處處閑。 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

詩意表現出他之所以喜歡在芳草萋萋、白云悠悠的苕溪之濱清修，是因為在這里可以：“境凈萬象真，寄目皆有益。原上無情花，山中聽經石。竹生自蕭散，云性常潔白?！?/p>

四、素瓷：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

《飲茶歌誚崔石使君》是皎然關于茶道的一首極其重要的詩作。這首詩不僅首創了“茶道”的概念，而且提出了“三飲”的主張，更是把素瓷上升到了“清高”的境界。在這里，需要對它作進一步挖掘。詩中第二句“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是當下可以關注的重點。全詩為：“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1]143

在這首詩中，皎然提到了“素瓷”這個概念。那么，究竟何為“素瓷”呢？素瓷不僅是一種顏色，更涉及茶道的審美傾向。

詩中“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句，也有別“青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2]309。比較兩個版本可以發現，“素瓷”包括了“青瓷”，但“青瓷”卻不是“素瓷”的全部。我們可以用皎然喜歡的“草色”作為底板來推導：青色與黃色大概是最接近皎然心目中的“素色”的，而兩個色系又剛好是唐之后宋代美學的代表性色系。

陸羽在《茶經》中亦專門論述了作為茶具使用的瓷器之色：“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認為，趙州窯和湖南岳州窯釉色上好，色澤清潤，最易烘托茶色之清透。中唐至晚唐，邢窯出產的白瓷精細透影，隔著碗壁都可以觀察到茶湯的顏色。而越窯的青瓷更是得到了陸羽的推崇，陸羽認為其質地、色澤更勝邢窯白瓷。所以，青瓷茶碗在唐代極為盛行，造就了唐代以青為重的事實，對后世茶器的生產有著巨大的影響[10]242。皎然所說的“素瓷雪色縹沫香”，正是依靠了青瓷色澤的烘托。因此，青瓷受到皎然與陸羽這些茶道高手的青睞。

宋代承繼了唐代的禪宗美學思想，以簡約、清新、素雅的風格示人。宋瓷之美已經過千年考驗，一直被認為是中華文化中最值得夸耀的一頁。宋徽宗喜愛的汝窯天青釉和定窯白釉，就是兩個十分接近“草色”之青與“草色”之黃的“素色”。明代以后，特別是清代流行的重彩深紋風格，雖然獲得了皇家貴族的青睞，卻遠離了唐宋時期禪師和茶人對素雅的追求。

不曾想到，皎然推崇的素色風格之后在日本得到了弘揚。村田珠光與千利休倡導的“侘寂”美學思想與中國唐宋所追求的素雅之風十分接近。村田珠光喜好中國的茶文化和茶具，這當中較為著名的叫做“珠光名物”，共有十多種。他特別喜歡使用的茶具是一種中國茶盅。這是一種枇杷黃色、釉潤、深腹、斂口、小圈足的小碗，碗口以下弧狀內收，器內壁刻畫有簡筆花草。這種青瓷剛流傳日本時沒有名稱，人們以村田珠光之名命名其為“珠光青瓷”?！爸楣馇啻伞敝械摹爸楣獠柰搿?，實際上就是一種來自中國的劣化青瓷茶碗，茶碗內側寫有“福字”，顏色呈枯葉色，具有“侘”之感(侘是日本美學中“侘寂”一詞的簡稱，認為那些破損、黯淡、清瘦的色彩具有一種“拙樸與殘缺之美”)。枇杷黃色和枯葉色，與枯草的顏色十分相近，具有一種十分自然的素雅氣質。

千利休對“侘寂”審美傾向的把握，可通過他的“利休色彩”也可見一斑。西田正吉在他的《日本的美》中談到日本的審美觀：“非感官的審美在無數的色調中，在沒有色彩的色彩中找到其表現，這種色彩完全排除了色彩的彼此色感，這就是利休灰。利休灰是一種無色、無感的色調，它概括了多種對立并經過相互抵消而達到共存和連續的狀態。千利休就是通過這種 ‘利休灰’之美，力圖創造一個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暫時凝固了的僅有二個向量的平面世界，它是清明的心智的象征，表現了那些用具體的形態所無法表現的東西。”

除了茶器追求素雅之外，日本的草庵茶室同樣也遵循和堅守簡素的美學原則。《山上宗二記》記錄了村田珠光的名句：“草屋拴名駒，陋室配名器?！币馑际钦f，在寒酸破舊的茅屋外拴著名貴馬匹，趣味盎然；在簡陋的草庵茶室里擺著名貴茶具，此景雅趣。千利休曾經說：“只有在簡樸粗陋的小屋中，才能領悟茶道的深刻意義。在最正規的‘大千’禮儀中，一切都必須按風俗遵循各種規則；但在簡陋的小屋中卻可以解脫，不講究技巧方法，遠離常規習俗，拋開塵世的干擾，進入萬事皆空的境界中?！盵11]108可以說，日本茶室的簡素與純粹是模仿禪院的結果，而他們的茶室設計則忠實實踐了禪宗的“無一物”思想。日本的草庵茶室不論是建筑的材料還是室內的設計，都給人粗放、清貧的印象[12]214。

素瓷，其實就是一種不多加人工修飾的自然色澤。皎然的這一審美傾向對瓷器如此，對琴箏亦然。皎然有詩《觀李中丞洪二美人唱歌軋箏歌(時量移湖州長史)》，其中寫道：“趙琴素所嘉，齊謳世稱絕。箏歌一動凡音輟，凝弦且莫停金罍。淫聲已闋雅聲來，游魚噞喁鶴裴回?！盵2]200可以看出，他十分欣賞趙琴的素雅?！摆w琴素所嘉”一句，是說趙琴因為它的素雅，讓人感覺十分美好，讓人更好地欣賞它發出的聲音。所以，皎然用“雅聲”定位了素琴發出的聲音。

綜上，1 200多年前的皎然有著一顆雅素之心。他的一句“素瓷雪色縹沫香”，為茶道美學中的茶器作了適時的定位，讓唐宋兩代的茶人有了自己的審美傾向，并在宋代到達藝術審美的高地。之后，元、明、清三代，人們的審美方向發生了偏離。但是，在今天，當人們把目光重新回到中國茶道的歷史元點時，還是發現了唐宋時期悄然留下的藝術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