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胡里奧·科塔薩爾,阿根廷作家、翻譯家、“短篇小說”大師,是拉丁美洲文學爆炸時期的代表人物。《南方高速》一文收錄于短篇小說集《萬火歸一》,講述了在去往巴黎的南方高速上發生的“原因不明”的堵車現象,以及這一遲緩的堵塞迫使人們以生存為目的在高速上滯留的時間里組成一個“微型社會”的經歷。文中大量的時間表述與空間導向不僅推動了小說情節的發展,同時,這種時空的特殊性也在歷史語境上引起了人們對于拉美文學的“南方”歲月的回顧與反思。本文將基于熱拉爾·熱奈特和約瑟夫·弗蘭克關于時空的敘事理論,分析《南方高速》中的時空敘事手法,解讀科塔薩爾的敘事策略,開拓有關時空敘事美學的拉美闡釋。
【關鍵詞】敘事學;《南方高速》;胡里奧·科塔薩爾;時空;南方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4-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4.010
一、研究背景
文學作品中的時間與空間問題,一直以來都是研究者們所關注的話題。小說作為一種敘事文學,與時間的關系頗為密切。敘事是一種語言行為,而語言是時間性的,所以小說通常被視為時間藝術。①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一書中指出,分析敘述話語主要是研究敘事與故事,敘事與敘述以及故事與敘述之間的關系。對敘事問題的分析可以分為三個范疇:時間范疇、語體范疇和語式范疇。②其中,本文所關注的對小說時間范疇的分析即表現為研究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關系,即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和敘述所呈現的文本時間之間的關系。總之,對小說文本中的時間維度進行分析,不僅有助于大家更準確地梳理小說的情節,而且能夠為解讀其他文學作品提供新的思路。
關于空間理論的形成,1945年,美國學者約瑟夫·弗蘭克在《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一文中首次提出“空間形式”的概念,認為作家通過空間上的“并置”打破敘事時間順序,使文學作品取得空間藝術的效果。這一概念的提出打破了傳統小說單一的、線性的時間研究方式,為20世紀出現的風格迥異、技巧多變的現代小說的解讀提供了全新的思維模式。由是觀之,《南方高速》作為科塔薩爾短篇小說集《萬火歸一》的開篇,其新穎的創作手法與敘事方式引人注目,一群開車從南方高速返回巴黎的人在途中遇到了嚴重的堵車,滯留過程中為了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人們組成一個小團體互相照應,解決燃眉之急。然而,當道路疏通,人們各自踏上歸途,團隊解體,一切又恢復常態。文本中豐富的時間表述與交錯的空間導向不僅推動了小說情節的發展,同時,這種困境中的時空的特殊性也在歷史語境上引起了人們對于拉美文學的那段“南方”歲月的回顧與反思。本文將基于熱拉爾·熱奈特和約瑟夫·弗蘭克關于時空的敘事理論,討論《南方高速》中的時空敘事手法,從而更好地解讀科塔薩爾的敘事策略,從拉美文學的角度,開拓有關時空敘事美學的想象空間。正如科塔薩爾長篇小說《跳房子》里的主人公奧利維拉所述:“我總是翻過來看世界的,我仿佛是個在時間的水浪中站在黑色船頭沖刺前進但又否認那時間水浪存在的令人目眩的駕駛員。” ③
二、從“高速”到“停滯”:被消解了的時間
18、19世紀的傳統小說創作大多遵循著故事情節的時間線性、完整性與邏輯性。20世紀以來,經歷了戰爭、革命、科技發展與思想動蕩,現代小說的書寫打破了傳統小說的歷時情節順序限制,出現了碎片化、無序性的敘事模式,以拉美文學為例,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古巴作家吉列爾莫·卡夫雷拉·因凡特的《三只憂傷的老虎》、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作品,都在小說敘事中時間的呈現上推陳出新,也給讀者帶來了極為獨特的閱讀體驗。熱奈特認為,小說中的時間可以分為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在故事中,幾個事件可以同時發生,因此故事的時間可以是多維的。但在敘事中,敘述者不得不打破這些事件的“自然”順序,把他們按照先后順序排列起來,因此敘事的時間是線性的。故事與敘事在表現時間上的不同特點為改變時間順序達到某種美學目的開創了多種可能性。
時間是拉美作家筆下永恒的主題,科塔薩爾也不例外,他對于時間的理解和重塑在《南方高速》中便展現得淋漓盡致。在這篇小說中,敘事時間并非雜亂無章,而是沿用了大多傳統小說中順敘的敘事模式,將堵車的發生、經過和結果按照時間先后順序向讀者娓娓道來。可以說,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幾乎是并行的,但真實的故事時間在敘事時間的掩蓋下逐漸變得模糊。“一開始王妃牌汽車里的姑娘還在堅持計算時間,而標致404里的工程師已經不在乎了。每個人盡可以看自己的表,只是這拴在右腕上的時間或者收音機里的報時似乎測量的是另一種東西,時間不屬于這些愚蠢地打算在星期天下午從南方高速公路趕回巴黎的人。”④小說的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的起點都是“趕回巴黎的星期天下午”,故事由此開始。漸漸地,文本中的時間用語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如“這會兒該有五點鐘了”“九點鐘”“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隨后的幾天”“時間幾乎一動也不動”“夜幕一下子降臨了”等表述,讓人一時不覺時間的流逝,但堵車仍在持續。唯一不合時宜的是在故事的尾聲,故事時間突然中斷,標致404上的工程師展開了他對自己和王妃上的姑娘即將到來的巴黎生活的美好幻想、對光明未來的憧憬。而這份幻想最終又被現實擊破,每個人都目視前方,一直向前,駛向屬于自己的世界。高速公路與時間停滯本來就是一對格格不入的矛盾,科塔薩爾通過“無時性”的敘事手法展現了被放慢直至被消解的時間,高速公路上時間停滯的“世外桃源”與高速公路之外飛速運轉的世界形成鮮明反差,敘事時間從故事時間中脫離;小說的結尾處,堵車戛然而止,“停滯”轉回“高速”,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合為一體,突顯出世界的荒誕。整部小說讓讀者穿梭在晝夜的迷霧中,感受獨特的“停滯”與“高速”的時間之旅。
三、從“車內”到“車外”、從文本到讀者:并置的空間
在弗蘭克正式提出“空間形式”的概念之前,18世紀德國著名劇作家萊辛就提出“一切物體不僅在空間中存在,而且也在時間中存在”的觀點。他通過代表作《拉奧孔》來闡述詩與畫之間的界限,他認為,“詩”的媒介是語言,由語言的先后堆疊形成,因而詩是時間的藝術;而“畫”的媒介是顏色和線條,畫家用線條、顏料來再現物體的輪廓和色彩,這些元素是在空間中并列存在的,所以畫是一種空間藝術。⑤這種關于詩與畫的界限論述也為后來的空間理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小說最初作為文學的一種形式,同詩一樣,以語言文字為媒介,具有時間上的循序漸進的特點,因而早期人們對于小說的研究都聚焦于時間的線性敘事研究。一直到19世紀下半葉,這種單一的研究角度被新出現的小說形式所打破,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不約而同地開始注重場面的鋪陳而非情節的承接,人們解讀小說的方式也變得多樣化,不再是單單討論作品的時間性,也嘗試從非時間性,比如,從空間的角度來研究事物之間的關系。
《南方高速》獨特的敘事方式不僅體現在時間上的巧妙安排,也體現在空間結構的獨具匠心。弗蘭克認為,空間形式的特征主要有并置(juxtaposition)和反應參照(reflexive reference)。在他的表述中,并置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敘述過程之外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聯系,使他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的參照與前后參照,從而結成一個整體。”按照不同的層級,可以將并置分為短語并置、意象并置、情節并置、主題并置等。⑥《南方高速》中由堵車引發的種種情節在不同的空間中交疊展開,因此,本文從情節并置出發,將其分為兩個空間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車內空間。大家不難構建高速公路堵塞時的局部布局:有兩條道路,每條道路分為六條車道,即每排十二輛車并行。然而,真正與故事情節緊密聯系的空間只有那四條車道上平行滯留的十六輛車,如同一個十六宮格,這其中,有菲亞特600、德索托、博琉、雪鐵龍ID、雙馬力、陶努斯……在這十六個車內空間中,上演著不同的戲碼:DKW上的推銷員賣力地推銷商品、陶努斯上的男孩兒興高采烈地玩著玩具、弗洛里德上的司機憤怒地喋喋不休、雙馬力上的兩位修女撥動著念珠、標致404上的工程師和王妃上的姑娘談談時間、距離和電影……擁堵發生之初,人們依舊停留在自己的空間中,各自忙碌,對這場堵車的持久性渾然不覺。第二個層次是車外的空間。車外,“工程師決定利用一次格外漫長的停頓到左邊的車隊里逛逛”“時不時地有人來傳遞消息”“203上的夫婦獻出自己所剩不多的儲備”“女人們一時間開展起眾多慈善活動,穿梭于車輛間,照顧孩子”……這時,人們意識到了堵車的嚴重性,或自發、或被動地進行社交,并且有組織、有紀律地互相關照。這兩個空間層次中,多樣的并置情節互相交疊共同構成了“南方高速”上的全景,鏡頭之下,充塞著勻速前進、熙熙攘攘的車流、來回穿梭的人群、瞬息萬變的天氣……
與此同時,鏡頭之外也大有學問,文本為讀者提供參照,讀者解碼空間謎題,兩者共同形成完整的世界。如果說空間的情節并置是作者有意為之,給讀者帶來了獨特的閱讀體驗,那么,讀者也不能置身事外。弗蘭克認為,作者對于情節的精心設計離不開讀者對于文本的聯想、想象和理解。在此基礎上,他也提出了“反映參照”的空間敘事特征。反映參照的前提是整體閱讀,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發現作者置于其中的種種意象、參照、象征和暗示,讀者要能記住他們,并運用聯想和想象,把分布在文本不同部分的意象和參照連接起來。⑦《南方高速》中的第三人稱敘述者作為零度聚焦⑧視角在一個更高的空間層次上窺探著高速公路上發生的一切,用豐富的空間參照和暗示幫助讀者厘清敘事線索。比如, “工程師發動引擎,前進三米,停步,和右邊雙馬力……和左邊王妃里……從后視鏡里打量……”“據工程師估計走出了五十多米”“隊伍只前進了不到五米”……這種全知視角的空間敘事要求讀者敏銳地捕捉到敘述者給出的提示,從而將故事的各個片段連接起來,形成對文本的瞬間理解。就這樣,科塔薩爾在不同的空間層次中來回切換,模糊了時間的概念,轉而以空間的參照來暗示時間流逝。以至于到最后,一場遲緩的遷徙毫無征兆地開始了,車隊從無休止的昏睡中蘇醒,始于南方,一直向前。
四、南方也存在”:“文學爆炸一代”的拉美情結
《南方高速》一書寫于1964年,書名中的“南方”是指巴黎與其南部的楓丹白露之間的一段高速公路。科塔薩爾創作《南方高速》時正值文學爆炸之初,其虛構的這場發生在楓丹白露和巴黎之間的高速公路上的奇妙的交通堵塞事實上也是對現實生活的一個隱喻。車上的每個人都沒有特定的姓名,而是以車牌或車的型號稱謂,他們有著共同的目的地,那就是由南向北——去往巴黎。將其置于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前后二三十年的歷史語境中,我們不由思考:在二戰結束,世界陣營進行重組的大背景下,那個注定經受百年貧窮與破敗的“南方”,如何重新走到了世人面前;那個不可復制的文學團體,又如何讓全世界聽到其振聾發聵的聲音。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交通堵塞讓高速上的人們共享了相同的“南方高速”的空間,1953-1959年間的古巴革命也讓有著相同愿景的文人共享了相同創作空間,即動蕩的、反叛的拉丁美洲,或者說,地球上的那個“南方”。馬里奧·貝內德蒂⑨曾經寫過一首題為《南方也存在》的詩,描繪了戰爭之后人們對于世界格局南北分化的憤懣情緒。從那時起,“南方”開始逐漸回到大眾視野,政治上,古巴革命的勝利讓世界重新認識了“南方”;文學上,“爆炸一代”作家團體用文字吶喊,向世界宣告“南方”的存在。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南方”對于拉美作家的重要意義,他們的很多作品里也都有“南方”的影子,比如,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南方》,講述了胡安·達爾曼在經歷生死之后對于人生選擇的故事。這里的“南方”既是達爾曼外祖父家族在南方的那處莊園,但在抽象的層面上,也是達爾曼對于浪漫主義家世的選擇與追尋。 “南方”是不容侵犯的尊嚴,是不畏生死的血性,是達爾曼對庸常人生的反叛;同時,從一種烏托邦式的愿景出發,“南方”也代表了人對于自我命運選擇與把控的渴望。這樣一個個于危急時刻的誕生的“南方”空間在我們的生活中比比皆是,無論是“南方高速”,還是“南方莊園”,無一不是那個不可復制的文學團體心中拉美情結的再現。
五、結論
本文運用熱奈特和弗蘭克關于時間和空間的理論,對《南方高速》一文中的時空敘事進行剖析,一方面,解讀了科塔薩爾高超的敘事策略,證明了其小說中多維的時間和空間敘事不僅推動了情節發展,對于刻畫人物形象、心理活動及其現實意義也功不可沒;另一方面,對“南方”一詞的捕捉也讓人們在歷史語境上回顧了拉丁美洲文學的發展歷程,讀出文學爆炸作家團體的拉美情結。正如《南方也存在》里寫道,“記憶深埋在接近根部的地方,沒有回憶被遺忘,有人永生,有人熱望,且終將實現那看似無望的理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南方也存在。”通過對拉美文學爆炸四大主將之一的胡里奧·科塔薩爾的作品進行解讀,讓人們得以管窺20世紀50-60年代的拉丁美洲之全貌,從而對當今全球化語境下的拉美文學進行更為深入的闡釋。
注釋:
①⑤⑥⑦毛依依:《小說的時間性與空間化表現——試論約瑟夫·弗蘭克的空間形式概念及其理論運用》,浙江大學2017年論文。
②⑧熱奈特著、王文融譯:《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9頁,第129頁。
③胡里奧·科塔薩爾著、孫加孟譯:《跳房子》,重慶出版社2008年版,第14頁。
④胡里奧·科塔薩爾著、范曄譯:《南方高速》,載《萬火歸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⑨馬里奧·貝內德蒂(Mario Benedetti,1920-2009),烏拉圭著名詩人,小說家。
參考文獻:
[1]胡里奧·科塔薩爾.萬火歸一[M].陶玉平譯.海口: 南海出版公司,2017.
[2]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3]安赫爾·埃斯特萬,安娜·加列戈·奎尼亞斯.從馬爾克斯到略薩:回溯“文學爆炸”[M].候健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
[4]張澤欣.《南方高速》中的時空困境[J].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學報,2021,7(20).
[5]劉韻.《南方高速》中的奇幻敘事[C].北京:2019年南國博覽學術研討會,2019:2.
[6]王文華.談熱奈特的敘事時序理論[J].云南財貿學院學報,2007,(2):133.
[7]毛依依.小說的時間性與空間化表現——試論約瑟夫·弗蘭克的空間形式概念及其理論運用[D].浙江大學, 2017.
作者簡介:
高邁,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西班牙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