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文暢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越戰爭,也稱越南戰爭,是二戰以后美國參戰人數最多、影響最重大的戰爭。越戰是冷戰中的“一次熱戰”,這次戰爭對越南和美國都造成了極惡劣的影響。在裝備落后的情況下,越南所受損失更甚,而美國使用的化學武器至今都給越南留下難以磨滅的傷害。美國作家蒂姆·奧布萊恩作為一名曾經參與越戰的退伍士兵,他善于將戰爭的故事講述給讀者,他筆下的故事無限接近越戰的真實與參戰士兵的內心?!耙粋€真實的戰爭故事從來就不是道德的”,翻開這本書,讀者能得到的或許與所期待的不同,可能會得到一次相當痛苦的閱讀經歷。
小說集《士兵的重負》又名《美國大兵都攜帶了什么》,作者十分專注和客觀地分析了美國士兵在越南戰場上的攜帶物。作為戰爭小說作家,作者并沒有將戰場廝殺的場面呈現到我們眼前,只講美國士兵要攜帶的必需品有哪些,再逐一分析這些物品的用途。這些被攜帶的物品包括幸運物、披風、照片、一些恐懼和無數的幽靈。
美國大兵亨利·多賓斯帶著神圣的儀式感將女友的連褲襪圍在脖子上作為幸運物,即便女友要求和他分手,他仍拿出連褲襪圍在脖子上安慰自己“魔力不會消失”。當他出于恐懼只能將安全感寄托于一條無意義的連褲襪時,他是可憐的。
在談到披風值得帶的原因時,作者解釋披風可以作為裹尸布,并詳細描述拉德文死時是怎樣用它來裹尸的,這樣沉靜的敘述甚至有些殘忍。珍愛的照片可以是克羅斯中尉永遠得不到的純潔女孩馬莎的照片,也可以是年輕戰士在糞坑中尋找的前女友的唯一的照片,他們在幻想的愛情中企圖拯救自己,讓精神暫時逃離戰場。一路追隨他們的幽靈是戰友和敵人,那些戰友死時有的像一堵墻砰的一聲倒下了,有的則在糞坑中掙扎不久就了無生息,死亡的場景給每個人的內心籠罩了一層陰影。
然而最重的負擔是懦弱。士兵們帶著難以抑制的恐懼與懦弱,那是在驚恐時的大喊大叫、低聲哭泣,那是在長時間暗夜行軍后的精神失常并向自己開槍,那是想要逃離卻不敢放棄名聲的悔恨。他們恐懼戰爭,但為了聲譽,為了避開逃兵的恥辱,他們不得不參戰。在戰場上他們也有著更大的恐懼,害怕死去,更害怕把這種心理表現出來,他們試圖克服懦弱,但只能更加懦弱,承擔著恐懼與懦弱向戰場的更深處走去?!独啄岷优稀分械摹拔摇痹噲D做一個逃兵,但最終像個懦夫一樣去參戰。作者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參戰的士兵早就想要逃離。《夜生活》中的拉特·基利難以忍受黑夜行軍的無盡恐怖,打穿腳趾離開,他表面上的懦弱卻是內心深處的勇敢,他實現了逃離,盡管背上逃兵的惡名。戰場上的一切故事,美國士兵們的心理狀態,都證明了沒有人全心全意地投入戰爭,反而內心深處一直想要逃離。然而最為沉重的負擔——懦弱讓他們無法離開。與其說這是一部戰爭小說,倒不如說這是一部士兵想要逃離戰爭的小說。
當這部小說集被視為戰爭小說時,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作為敵方的越南士兵去哪兒了?小說集的名字本來就叫作《美國大兵都攜帶了什么》,難道作者因為太過專注于講述美國大兵攜帶了什么以至于忘記描述越南士兵了嗎?其實作者的這種安排有著其背后的深意。
首先,毋庸置疑的是作者講述的重心就是美國士兵的狀況與心境,對于越南士兵的描寫僅僅按需來完成,作者這樣的安排是合理的。其次,越南士兵并非完全不被描寫,在小說《伏擊》中,作者回憶起“我”因一時沖動打死的那個毫無威脅的越南士兵,長時間以來,“我”都未能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長久地被愧疚感所折磨,經常回想起那個年輕士兵的身影,他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永遠的“負擔”。在《我打死的人》中,“我”面對年輕的越南士兵的尸體,出現了幻覺,幻想出他成長的前半生——熱愛數學、和女孩相愛、抱著必死的信念參戰。心理學家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中曾談道:“幻覺代表了一種比人的情欲更深沉更難忘的經驗,是一種真正的原始經驗?!被糜X的產生讓“我”站在越南士兵的立場上體驗了他的一生,而在這樣的體驗過后,難以接受的是手染鮮血的現實中的自己。這年輕的、被打死的越南士兵是作者未曾描寫的越南軍隊的縮影。一方面,他代表了在美越戰爭中越南所處的地位——處在劣勢的一方,被實力強大的美軍士兵輕而易舉地擊倒。另一方面,越南士兵的慘死成為美軍士兵的噩夢,是在他們內心道德約束之下難以承擔的愧疚與自責,成為他們在行軍時與退戰后未曾甩開過的沉重的負擔。戰爭給他們帶來的最為沉重的部分是越南士兵的幽靈。
盡管在這部小說中戰斗的場面不重要,戰斗的信息不重要,重要的是美國大兵上戰場時都攜帶了什么,但是作者刻意避開了戰斗的畫面,刻意不去描寫越南軍隊,也隱藏著另一重背景。作為非正義的一方,美軍士兵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任人擺弄。非正義的戰爭使美軍士兵沒有所謂的堅定的信仰與戰斗的意志,有的是對戰爭的恐懼與無奈。避開對慘烈戰場的描繪同樣意味著作者對越南戰爭的反對,對越南軍隊的尊重,對美國是非正義一方的肯定。“如果能使你害羞,那么你才能講一個真實的戰爭故事”,作者認為戰爭的不道德正是其真實之處,因此會害羞。而避開越南戰場的廝殺,避開越南戰士的慘烈,在某種程度上是源于作者本身的“害羞”。
克羅斯中尉最渴望的白日夢是“他和馬莎都光著腳,沿著澤西海岸行走,什么也沒有帶”。他不用躲避愛情,不用毫無目的地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殺戮,不用帶上約150磅重的裝備行軍,他什么都不用帶。這是所有人的夢想。然而當他們回到現實,回到后戰爭時代,回到家鄉,回到沒有任何東西要帶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切都變了,只有戰爭給予他們的噩夢沒有變少,反而增添了新的內容。
在經歷戰爭的洗禮后,士兵們出現奇怪詭異的舉動。戰友之間成為敵人,在《成為朋友》中受傷的斯特倫克央求戰友戴夫“不要殺我”;福斯的女友瑪麗愛上了嗜血的戰場,將死人的舌頭串起來做成項鏈戴著;“我”因為記恨衛生兵喬根斯不及時救助而聯合朋友假扮幽靈士兵戲弄他;萊蒙的牙明明沒有壞卻覺得疼痛難忍,非得牙醫把他的好牙拔掉才覺得痛快。在戰爭中士兵們的心理遭受了巨大創傷,戰后產生了怪異的行為與不安的心理。從心理學上看,這屬于戰后創傷應激綜合征的表現,心理學家認為“在精神異常者之中,通過荒謬古怪的物質現實或者同樣荒謬古怪的非現實來歪曲美和意義,這種行為是人格毀滅的結果”。戰爭所帶來的黑暗回憶,使正常的人陷入怪異的毀滅自身的陷阱當中去。
死亡是戰爭的關鍵詞,作者不吝筆墨描述死亡,小說充斥著對死亡的反復描述。在整部小說集中,死去的幾個人在不同的場合被反復提及,如同夢魘籠罩著每一個士兵的心。面對戰友特德·拉文德的意外去世,目睹一切的基奧瓦在不同的場合反復四次描述拉文德像一堵墻一樣砰的一聲就倒下了的場面。蒂姆在沖動下打死了一名年輕的越南士兵,直到現在這段記憶都揮之不去?;鶌W瓦的死同樣給士兵們留下難以忘卻的記憶,戰友諾曼·鮑克在退伍后仍會回憶那次死亡的恐怖與惡臭,以至于難以遏制地感到自責。吉米·克羅斯中尉更是將士兵們的死看作自己的責任,不斷懺悔。在“我”幼年時期,九歲的琳達與“我”之間有真摯的愛情,然而在那時“我”卻見證了琳達的死亡。但“我”一直相信象征著純潔、美好、愛情的小女孩與戰爭中不幸去世的士兵們一樣存在于一個死者的世界中。作者不斷偷窺著那個晶瑩的世界,“我翩翩年少,開心快樂,永遠都不會死。我掠過自己歷史的表層,迅疾地滑行,蹬著在冰刀下融化的冰面,環繞著、旋轉著”。在這個世界中作者找到了能夠原諒自己、見到故人的機會,彌補了死亡帶來的回憶的裂縫。
在這部小說中,“我”是小說家,也是參戰士兵,“我”就是作者本人,“我”是講故事的自我救贖者。一方面,“我”作為參戰士兵出現時是出于講述戰爭故事的需要;另一方面,“我”作為作者本人出現時則是關于越戰老兵通過講故事治療精神創傷的另一層故事。“請相信:故事可以拯救我們”,作者在《死者的生命》開頭就強調。在黑暗的回憶當中難以走出的人是多數,戰友諾曼·鮑克就在家鄉教會的更衣室里自縊身亡。作者通過寫作成為幸運的能夠自我治療的人,正如作者所說:“當我高高躍入暗夜,又在三十年后落下,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就像蒂姆在努力以一個故事來保留蒂米的生命?!北M管回憶充滿黑暗,然而講故事能使一切變得客觀化,能使自己暫時脫離戰爭噩夢的鉗制,在講述回憶的過程中,越戰老兵保持了自己與黑暗的距離,也在反思中得以救贖。
在《士兵的重負》中,作者有其獨特的敘述風格,語言犀利、精準、冷靜,但同時講述卻柔和與真切,他的敘述成為自傳體與散文化兩種風格的融合。
使小說充滿冷峻色彩的是頻頻出現的命令性短句。這或許也與作者曾經的軍人身份有關,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命令作為動詞時,是強制的意思,但作為名詞時,其特稱不僅僅是強制,也是簡短、有效、權威。在《士兵的重負》中,作者常用簡短的陳述句來開頭或結尾。在描述值得商討的情節部分與相當復雜的心理狀態時,作者卻慣用一個簡短的陳述句。“他們攜帶的東西主要是必需品?!薄八麄儽环Q為步兵。”“他們的負重還由任務決定?!薄八麄兌紟е撵`?!薄八麄兪菆詮姷娜恕!薄爱吘?,他是一名軍人?!边@些短句自成一段,往往出現在小說情節的開頭或結尾。不是緩沖,而是緊張;不是隨意,而是強調;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克羅斯中尉是一名將領,屬于他的命令是決不松弛、顯示力量、避免去愛。他手底下的士兵們收到的命令是帶好必需品、克服恐懼、隱藏懦弱。而作為讀者,作者給我們下的命令是趴在戰場的掩體下,冷眼盯著某個美國步兵負擔了什么來經歷短暫的一生。
冷峻不是絕對,更多的時候,作者采取散文化的敘述方式舒緩氣氛。在講述戰爭故事時,作者并不專注于故事本身,相反他加入了太多“我”的插敘與看法,并且他討論主人公們的想法,討論戰爭的意義,判斷愛情是否存在,給讀者提供設想的空間。在回憶故事時,他將稠密的愛、壓碎的愛穿插在吉米·克羅斯中尉行軍途中執行任務的每時每刻。他在故事中討論,這場戰爭是如何的毫無目的,沒有輸贏。甚至有時候,他忽然停下來,告訴你他是一個四十三歲的作家,并與你探討自己所講故事的真實性。這部小說整體上看似乎成了一部散文化的自敘傳,然而作者講述故事的方式又使讀者的閱讀充滿了不確定性。
在敘述的時間與空間上,作者運用了復雜的游戲。作為一部可被視為參戰士兵回憶錄的小說,作者并未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反而將“我”作為大多數篇章中都會出現的人物。有時“我”并非關鍵人物,僅僅作為引起回憶或講述回憶的工具,但大多數篇章中作者將我的自述、想象、經歷、作者手記單獨成篇,這其實對讀者造成了一種閱讀障礙?!拔摇钡倪^去并未展示,“我”的現狀也并未講明,但作者將“我”處理為一個有著越戰經歷的退伍兵作家。只有“我”與美越戰爭相關的部分才展現出來,這其實造成了節奏的沖擊性,不斷地將越戰故事在不斷變幻的時間與空間中進行講述。小說集中的時間跨越過去、現在、未來,空間包括戰場、故鄉、遠方,人物不停變動但又相互關聯,構成一個龐大的戰爭故事體系。他運用散文化的筆調來講述每一件有關戰爭的小事,在講述的過程中通過充分調動感官描寫、心理描寫使人身臨其境。敘述視角的跳躍,敘述時間的變換,使讀者陷入凌亂而真實可感的戰爭回憶當中,成為同樣深陷戰爭陰影的越戰老兵。時空的變化和敘述視角的多變給讀者帶來閱讀障礙,而正是在這種破碎的敘述方式中,作者回憶的破碎導致戰爭的破壞性與毀滅感迎面而來。
對于蒂姆·奧布萊恩的敘述風格的評價,可以用小說中的一句話,當李·斯特倫克抽到危險度極高的探索地道的任務時,“米切爾·桑德斯對其他人說,有時,你只好等下一次。這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了。然而,沒有人笑”。作者僅僅為我們講述了美國士兵上戰場時攜帶了什么,他試圖用愛情緩沖緊張,用散漫的筆調稀釋殘忍,用躲避廝殺來減少沖擊,他盡量平實和簡短地描述,故作輕松。然而,卻沒有人笑。
在蒂姆·奧布萊恩參與過越戰,經歷了真實的戰爭后,寫作成為原始經驗拼命尋求表達的發泄方式。蒂姆·奧布萊恩討論了什么是真實的戰爭故事,他的小說未曾修飾地將戰爭的不道德一股腦說出。殘酷的、不道德的、可怖的戰爭直白地呈現于讀者眼前。美國士兵在這樣一場讓人想要逃離的戰爭中,成了被迫犧牲的“喂蟲子的肉”,他們的回憶里充斥的是恐懼、憂傷、瘋狂和刺耳的笑聲,他們在暗夜中行走一圈后,心底向往和平的吶喊是給人類最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