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久彌新的氣味

BOBO YOUZI

最近一款外觀看起來像是1950年代好萊塢明星香煙盒的香水引起了人們熱議。事實上，這個金色的盒子來自于卡地亞（Cartier）去年推出的Les Nécessaires à Parfum香水盒系列。得益于新穎的磁吸裝置，這款作品可令替換裝香水取放自如，并適配于多款卡地亞香水。“多年來，我一直想重振卡地亞整個香水系列。”自2005年起擔任卡地亞首席專屬調香師的瑪蒂爾德 · 勞倫（Mathilde Laurent）解釋道，“在香水的世界里，復活消失的作品是一種相當邊緣的方法，但這似乎隨著時間在改變。近二十年來，我們的行業已經開始了一場瘋狂的新奇競賽，這導致市場變得更加單一。矛盾的是，在嗅覺層面上，新鮮的味道越來越少。我覺得是時候回顧那些更有創意的時代了。”

從時尚到設計再到音樂，人們對復古和審美的追捧無止盡地攀升。香氛工坊充滿了歷史珍貴的結晶，但舊款香氛卻通常被放在后排最不顯眼的貨架上。然而，如果這些“古董”仍然存在，那一定有其充分理由。香氛歷史學家伊麗莎白 · 德 · 費多（Elisabeth deFeydeau）分析說：“所有這些復古香氛有個共同點，就是有獨特的個性和獨一無二的風格，這讓它們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

有些推出伊始就取得了成功，有些則隨著時間的推移脫穎而出，但都具有永恒性。換句話說，它們是風格香氛，而不是時尚香氛。用嘉柏麗爾· 香奈兒（GabrielleChanel ）女士的話來說就是“時尚易逝，風格永存”。這正是讓那些尋找與眾不同嗅覺印跡的人們鐘愛它們的原因。“這是我們在千禧一代中所看到的，越來越多人的一種追求。”Elisabeth de Feydeau繼續說道，“當我們知道香氛的本質是參與發揮個性的作用，就理解了很多人想要一個讓他們與眾不同的香氛印跡的原因。我有一個25歲的女兒，她通過很多復古單品創造了自己的服裝風格。對她來說，將一款復古的香氛以自己的獨特個性展現出別樣的魅力是她所追求的，法國嬌蘭（Guerlain）的藍調時光（L'HeureBleue）就是她的優選。”

我們的鼻子是一個警覺機構，促使我們喜歡更熟悉的東西。然而有些熟悉的味道卻能在時間的歷練下激發出新的嗅覺體驗。就像葡萄酒或咖啡，第一口很少會吸引人，但接下來的體驗卻會讓你覺得，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

“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聞起來一樣。”這種趨勢其實早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早在 2000 年代初期，一家被視為“小眾”的獨立香氛公司迅速崛起。他們最初的想法是提供一種區別于服務大眾人群的產品。獨樹一幟的配方，與大眾趨勢相去甚遠，而且通常沒有價格限制。這就是在2000年推出的馥馬爾香水出版社（Editions de Parfums Frédéric Malle）、Serge Lutens和The Different Company三個品牌取得成功的原因。面對如此激烈的競爭，行業中的老玩家迅速反擊，其中一些公司將這些配方用于制造自己品牌的系列。The Dierent Company 的聯合創始人 Luc Gabriel 見證了由他自己開創的一個時代的結束。時至今日，那些即使被人們稱為“小眾”的品牌，也變得不再具有更多的意義。在數百個品牌背后，卻是一套相似的故事，雷同卻又缺乏情感。于是，他著手復活了Cherigan——這個于1929年誕生在巴黎卻沉寂了幾十年的香氛品牌。在 2016年偶然發現這個品牌的香氛時，他被“震驚”了。歷經數年的努力，他終于重新推出了 Fleurs deTabac這款香氛，一種木質和粉末狀調性的東方香調，其原始配方經過重新設計以適應當前標準。因為今天已經不可能推出和1929年時相同的成分：香氛行業受到嚴格的歐洲法規和國際香水協會（IFRA）的監督，該協會定期審查授權原料清單。如今的調香師的“調色板”與一個世紀前大不相同，當時幾乎任何東西都被允許用于制作香氛。同時，這也解釋了某些香氛消失的原因：當一個品牌認為現行的限制不再允許它保留某些香氛的嗅覺特性時，便會選擇放棄制造它。但仍然有些人，會不顧一切地嘗試通過用其他元素替換一種或多種已不符合當前標準的元素來維持香氛的原始生命力。

正如我們所知， 這些小眾的香氛工坊目前正在經歷著變革。和Cherigan一樣， 近年來， 許多品牌從灰燼中重生：Houbigant、Violet、Le Galion、Bienaime甚至是Spoturno，推出它們的目的是重振被同僚視為現代香氛工業創始人的弗朗索瓦· 科蒂（Fran?oisCoty）曾經創造出來的香氛。1917年，西普香水為同名的氣味家族奠定了基礎。四年后，祖母綠香水Emeraude為許多所謂的東方香氛鋪平了道路。最后是維羅尼克· 科蒂（Véronique Coty），Fran?oisCoty的孫女，剛剛以Spoturno 1921的名字重新推出了限量版男士香氛，以紀念她的祖父。

從中期來看，Véronique Coty的目標是重現另外七款香氛。“這些香氛是現代香氛的起源，”她解釋道，“它們在今天同樣重要，也許更重要，因為它們體現了幾乎不再存在的配方。復古香氛確實為市場帶來了多樣性，同時并不會阻止我們的品位不斷發展。在它的原始配方中，廣藿香、麝香和香草醛的高含量比例賦予了弗朗索瓦喜愛的脂粉效果，但在今天它會有點被視為‘祖母的香氛’，為了讓它不被認為是過時的，我們稍微減輕了這種非常稠密的基調， 并提高了柑橘香調，賦予它一種新鮮和現代的感覺。”與Luc Gabriel 一樣，VéroniqueCoty不只小心翼翼地押注在復古香氛上，同時她也正以現代香氛的嗅覺重溫復古香氛的古典之美。

“復古香氛讓人們可以重新選擇那些被遺忘或正在被濫用香氛氣味，連接起屬于那個時代的記憶。”Elisabeth deFeydeau 欣喜地說。

倘若如今你想要尋找一款真正的花調香氛或真正的西普香氛，就可以毫不猶豫地轉向復古香氛。這對于一部分的香氛愛好者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選擇。如同懷舊的人忠于購買黑膠唱片、穿著古著的服裝或是尋找第一版Panton椅子。懷舊之情無處不在，這是一種與當下工業化高度發展完全相反的趨勢，同時也透露出了人們對于時代經典之物的向往。它們是曾經藝術規格下制造出的奢侈品，凝結了屬于那個時代的藝術結晶。對于現在的“復古香氛熱潮”，Sophie Grenier解釋道：“人們之所以熱愛追尋復古香氛，或許是因為其背后傳遞出的是‘安全下注’的理念。經典之所以存在，必定歷經了時光的洗禮與沉淀，它已無須多言就能證明自己。”而 LucGabriel 則觀察到了年輕一代對復古香氛充滿著無窮的好奇與熱愛，與1980年代音樂所帶來的吸引力如出一轍。雖然無形且無聲，但香氛始終包含了創作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它表達了環境或創作者的風格，有時甚至暗示了“佩戴”它的人。就好比用奧飄茗香水噴灑自己是一種展現率性自我的象征 ;選擇Rochas的女士香氛則傳遞著熱情四溢的愉悅情緒。Sophie Grenier 總結道 ：“尋找復古的意義，意味著擁有文化歸屬感。當你嘗試融入某個場合，同時也想顯示獨特個性時，便不會再將噴香氛視為日常的步驟，而會仔細斟酌香調。這其實就是你與當下文化、與世界溝通的特殊表達方式。值得慶幸的是，在今天，這種特殊的時刻已經越來越多。”

大膽和無與倫比的品質，復古香氛永遠吸引著更多的追隨者。本次，ELLE邀請了兩位資深香水玩家，與你分享屬于那些永存時代的氣息。

我愛的并非老香水，而是不屈于時代的解藥

恐怕任何圈層都有所謂的鄙視鏈，香水也不例外。雖然我從來不認可這樣的論調，但事實上，這條鄙視鏈一直默默影響著許多消費者乃至資深玩家。不容置疑，復古香水占據著金字塔的頂端。

我們為何懷古？其本質無非是現實不盡如人意。只能依托想象將不曾經歷的歷史美化成所謂的黃金時代，而這也是我對諸多老香水的態度。但不得不承認，在市場化還不那么激進的年代里，創作者對于香氣藝術化的追求是虔誠的。香氛更多的是創作者風格的寫照，拒絕諂媚市場。于是，才有了如今的經典。

西普，別致的代名詞

我很喜歡西普調，從嗅覺上，它有著一種有別于所有香調的中性別致感。同時，西普調也可謂是最為包容的香調。喚起人們對于樹林和秋天的想象，神秘、磁性、極富魅力。

西普一詞源自法語的塞浦路斯，早在1588年就出現了，這座小島以橡木苔香味手套而聞名。直到一戰前，香水仍然屬于精英和貴族階層，但Fran?ois Coty在1917年用一支Chypre de Coty香水打破了階級壁壘，它成為第一款面向大眾市場的香水。實話說，許多經典香水雖然引領著香水的發展，但或多或少都與當代審美有所距離。但Chypre卻仿佛未被時光蹉跎，Coty成功地賦予西普一種親密奢華的氣息，仿佛擁抱時頭枕肩膀的溫柔。

鳶尾，貴有貴的道理

鳶尾是我收藏最多的香調，沒有之一。我喜歡它獨特的嗅覺感受。同樣，鳶尾也是香水圈用來營造奢華的武器。一般會使用產自意大利的香根鳶尾和日耳曼鳶尾。鳶尾花香隱藏在根莖，需要干燥大約三到四年才會分泌鳶尾酮，這是其香味的主要成分。它的香氣極富辨識度，帶有紫羅蘭和含羞草的粉感、些許木香，以及淡淡的覆盆子和胡蘿卜香氣。

在我的收藏中，有一支可謂是鳶尾標桿——Jacques Fath L'Iris de Fath。最早的版本是1947年推出的Iris Gris，雖然到1950年代中期停產，但依然不影響這支香水的神秘號召力。調香師Vincent 為了馴服鳶尾，避免原料自身粗糙、干燥，以及不容易接近的個性，在其中添加了桃醛，將香甜而嬌柔的桃子氣息注入。這支香水是否是最好的鳶尾？每個人心中都有各自的答案，但當你有機會嗅聞到一段歷史中的傳奇時刻，內心總是有那么些翻騰激動的。這或許就是這支香水如今的意義吧？

如果要問我有沒有最愛的調香師，那非極簡主義先鋒Edmond Roudnitska莫屬。在他近70年的生涯里，一共只調制了17款香水。他用大半生的時間去推進香水藝術化的進程。對于如今調香師最大的影響莫過于他一直是少數極為獨立的調香師，只為自己的愉悅而創作香水，毫無約束地去創造非比尋常的味道。1944年，他為Rochas創作了成名作Femme。那時正值二戰，在炮火紛飛的巴黎，躲在自己狹小的實驗室中，居所的一邊是臭氣熏天的垃圾堆，而另一面則是刺鼻難聞的油漆廠。Roudnitska用自己的想象，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為我們描繪了一位極致女人。1956年，他為Dior先生創作了Diorissimo。這款香水可是Dior先生的最愛。但由于鈴蘭本身被譽為無聲之花，極難提取，所以Roudnitska憑借藝術想象與高超技藝合成出鈴蘭的氣味。被業內人士推崇為最完美的單一花香香水之一。

老街·老香

去年我在巴黎攻讀奢侈品管理專業MBA， 春夏交替時前往某品牌實習， 辦公地點位于圣奧諾雷街（Ru eSaint-Honoré）。對，就是那條MarieAntoinette定制過衣衫、Woody Allen穿越過午夜、以4公里長度容納300間品牌店鋪的老街，它還有個別名：香街。香水的香，老香的香。

從精品香如Guerlain、Lanc?me，到Caron、Penhaligon’s等沙龍香，再到以Christian Dior Parfums為代表的時裝香，“芳齡”動輒百年的香水老牌匯聚老街，指引有追求的鼻子前來朝圣—— 街牌392號嬌蘭調香師香氛概念店（GuerlainParfumeur）是首推站點。概念店還原了19世紀末歐洲上流社區香水店的樣貌，陳列設計借鑒圖書館靈感，50平米空間收藏著嬌蘭近兩百年來5個世代傳承的百余款香水，根據調香師最愛的14種原料分類展示。在老照片、試劑瓶和原料標本構建的時光密室里，Jicky、Mitsouko、Shalimar等經典香悉數登場，帶著她們的故事和生命力，仿佛與你睽違百年的嗅覺伴侶。

說到故事， 不妨再走一段， 拜訪Penhaligon's。這個將香水版唐頓莊園（肖像Portrait系列）編到荼蘼的倫敦老牌，相信每款香水都是一個人，各有各的風格和靈魂。在復刻倫敦Piccadilly理容店的香水鋪，我迷上品牌首支公開發售（此前僅為皇室特供）的香水BlenheimBouquet：名為“花束”卻與花香無關，核心中調官方宣稱“無”，柑橘開頭、胡椒結尾、融入琴酒味的氣息清冽帶刺，像和英國紳士談天，聽不到恭維，但驚喜不斷。“這瓶香水今年120歲，可一點也不‘老’。”店員小哥贊嘆道，“經典香水和肖邦一樣，超前于時代，啟示的意義多于流行。”我頻頻頷首，同時辨出店鋪背景香是Bluebell，戴妃最愛的味道，而她香消于幾公里外的Alma隧道太多不好說的故事，就交給氣味記錄吧。

戀香，豈止戀舊

在現今價值400億美元的香水市場，每年有上百種新香問世，但暢銷款大多是經典老香，為什么？我在另一篇關于Vintage Beauty的專欄中提到，百年前資本和營銷游戲尚未泛濫，香水成分沒有限制（說你呢IFRA），老牌香水屋專心追求珍稀原料和審美水準，無論Creed“用人手榨取佛手柑”、Caron“用比黃金貴一倍的茉莉”，還是Nina Ricci“通過香水瓶歌頌愛與和平”，都令置身同質化市場的消費者心生向往，渴望香水真正價值的回歸。

與此同時，老香吸引人之處，還在于其承載的時代精神。據潮流預測機構Nelly Rodi統計，“一戰”后誕生的香水近年最風靡，購香者并非追求復古，相反地，他/她們迷戀“咆哮1920年代”自由的社會思潮和洶涌的新藝術運動，香水則是最直觀的變革符號。以香奈兒1921年推出的五號香水為例，Ernest Beaux用超過80種成分“人造”出全球第一支合成花香調香水，不試圖模仿花香而大量使用醛香，聞起來抽象、濃烈、有物欲也有情感，與當時主流的單一花香調完全反其道而行，卻揭開現代香水序幕——毫無意外地，當世界來到新一輪“咆哮1920年代”，五號香水穩坐女香銷售榜前列。

2022“逃離香”

后疫情時代，“逃離系（Escapist）”香水成為潮流，除了以度假地為題的香水撩人心弦，寄寓著往昔美好時光的經典老香，也被視作逃離現世困境、喚醒內心生機的氣味療法。Miss Dior香水最受歡迎，這款1947年發布的西普花香水歡快明亮如春光，傳達戰后復興的希望，其原始作品可以在拍賣網站上找到，價格已漲到500美元，并有無數收藏家伺機競標。感謝迪奧不斷賦予Miss Dior新解讀，不久前問世的Miss Dior RoseEssence首次融入五月玫瑰蒸餾成的珍貴玫瑰水，讓Miss Dior擁有更自然純粹的香氣，永續環保的制作過程和設計包裝也更契合現代價值觀，是相當積極可愛的“逃離香”。

至于我， 為自己選了2009年的Lanvin Arpège EDP，是品牌120周年慶生款，由彼時藝術總監Alber Elbaz設計包裝，母女身著禮服的畫面讓我思念大洋彼岸的母親。

時光不可留，幸有好香常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