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記得一位作家說,一個人的生命中有兩個“我”,一個是行走坐臥的“我”,一個是能夠欣賞行走坐臥的“我”。兩個“我”,前為客,后為主。后者對前者,是審視,是監督,是把持,而最高的境界,是欣賞。
有人無人處,時時讓暗處的“我”,靜靜打量一下明處那個說著、做著、悲歡著的“我”,不是隨意地、可有可無地,而是帶著審視意味地凝視,這種凝視的力量或許極其稀薄,但那些剎那間的審視、觀照、反省、覺悟,慢慢集中起來,會將一顆心打磨得玲瓏剔透、熠熠生輝。
作家村上春樹,一直堅持每天長跑一小時,拿獨處的時間,得一份安靜和沉默。他撰文說:“一小時長跑,對我的精神健康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功課。至少在跑步時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談,不必聽任何人說話,只需眺望周圍的風光,凝視自己便可。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寶貴時刻。”
三島由紀夫卻說:“我是詩人,摘去畫皮就是俗人,再摘去畫皮就是詩人,再摘去畫皮就是俗人,再摘去畫皮就是詩人。我是怎么也剝不見核心的洋蔥。”眼見得他不僅去凝視,而且把“外我”一層層剝了皮。反反復復,來來回回,其內心,看似頑石一樣難以破碎,其實也如洋蔥心兒那般清甜且細嫩。
一個人,多情又敏銳地對待自我與萬物,對這個世界來說,總歸是一種幸運。
所有的省悟,都是對自己觀照和凝視的結果,像熬中藥,從蕪雜的枝枝葉葉里,熬出性甘味苦的清澈藥汁,疏肝解郁,鎮痛安神,讓內我通達,外我春風,內外和諧,身心康泰。省得以后用悔恨的眼淚,去號啕良藥。
《徒然草》里說,若心中有主,則萬事不入我心。這個“主”,便是那個“內我”。內我清醒,有主見,外界的是非恩怨,塵囂煩惱甚至指責叱罵,便纏繞不住、阻礙不了。
在畫家石魯筆下,華山奇險、黃河咆嘯,山水皆格調高亢,驚心動魄。即使是安靜的植物,也各有個性,松柏挺拔,蘭梅冷峻,刀刻刃勒,痛快沉著。這種獷率硬朗,恰如其人,優游不迫,沉著痛快。時人不得解,指責說“野、怪、亂、黑”,石魯一笑,作打油詩回應:“人罵我野我更野,搜盡平凡創奇跡。人責我怪我何怪,不屑為奴偏自裁。人謂我亂不為亂,無法之法法更嚴。人笑我黑不太黑,黑到驚心動魂魄。野怪亂黑何足論,你有嘴舌我有心。生活為我出新意,我為生活傳精神。”石魯畫風、人格的協調,恰是“內我”對“外我”的觀照與扶持。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信奉原則,堅守底線,不為外界所動搖、綁架,也便算得一種清新簡單的圓滿了。
想一想,我們一生有多少次能守住“外我”,為自己當家做主呢?“走、走、走,搓一把”,就跟人去搓了;“走、走、走,喝兩杯”,就跟人去喝了。看到別人貪,我也想貪;看到別人盜,我也想盜。那個“內我”,多么的軟弱無力。
曾國藩有條家訓曰:“養得胸中一種恬靜。”這是他治世經驗的精粹。年輕時一度舉止輕浮、荒唐無度的浪蕩公子哥,從接受父親“節勞節食節欲”的告誡后,便痛下決心,立志塑一個全新的自我。
他拜倭仁為師,尋求上進,老師教他每日一記,在日記中直面“外我”,反省“外我”,改正缺點和錯誤。自此以后,曾國藩堅持寫日記三十多年,直至去世。曾氏日記,是他內心世界的一次次反省,一點點矯正。一代名臣的成功,終離不開對自我的內省。
先賢孔子曾經告誡弟子子貢:人生的更高境界,是內心擁有一種清亮的歡樂,這種君子之樂,不會被貧困的生活所剝奪,即使富貴了也能保持彬彬有禮。
我想,這種歡樂便基于“內我”的清醒和睿智。所以當子貢以《詩經》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作比時,得到了孔子的贊賞。“切、磋、琢、磨”,用之于修身,就是“內我”對“外我”一點點審視、矯正、完善的過程。
【原載《思維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