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

讀陶行知的著作,感覺他的大多數文章都很平實、平和。“平實”指語言的通俗易懂,“平和”指他態度的親切友善。他總是以樸素的文字將一些深刻的教育理念娓娓道來。
但愛憎分明的陶行知也有魯迅式的犀利文字,比如《“偽知識”階級》。這是一篇尖銳批判中國那些擁有偽知識卻裝模作樣,脫離人民、服務統治者的“知識分子”的文章。
“知識階級”這個概念今天聽來可能怪怪的,但在陶行知那個時代,中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文盲,知識(這里主要是指書本知識)只是少數人擁有。有人認為這是有別于人民的“階級”,于是要“打倒”,但也有人說要“擁護”。
但是,陶行知認為,沒有知識不等于沒有智慧。他說:“智慧是生成的,知識是學來的。”而智慧是人人都有的,“智慧既無階級,自然談不到打倒、擁護的問題”。
智慧無階級,那么知識呢?陶行知認為:“我們要考察知識的本身。知識有真有偽。思想與行為結合而產生的知識是真知識,真知識的根是安在經驗里的。從經驗里發芽抽條開花結果的是真知灼見,真知灼見是跟著智慧走的。同處一個環境,同等的智慧可得同等的真知灼見。智慧是漸漸的相差,所以真知灼見也是漸漸相差。智慧既無階級,真知識也就沒有階級。俗語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真知識只有直行的類別,沒有橫截的階級。”
結論是,真知識也是沒有階級之分的。智慧所在,知識所在也。
既然有真知識,那自然也就有“偽知識”了,而且“偽知識”是有階級的,因為“偽知識”只存在于少數人。陶行知這樣解釋道:“什么是偽知識?不是從經驗里發生出來的知識便是偽知識。比如知道冰是冷的,火是熱的是知識。小孩兒用手摸著冰便覺得冷,從摸著冰而得到‘冰是冷的的知識是真知識。小孩兒單用耳聽見媽媽說冰是冷的而得到‘冰是冷的的知識是偽知識。小孩兒用身靠近火便覺得熱,從靠近火而得到‘火是熱的的知識是真知識。小孩子單用耳聽媽媽說火是熱的而得到‘火是熱的的知識是偽知識。”
陶行知特別強調,他沒有否定間接知識的意思:“我們的問題是要如何運用別人經驗里所發生的知識使它成為我們的真知識,而不要成為我們的偽知識。比如接樹:一種樹枝可以接到別一種樹枝上去使它格外發榮滋長,開更美麗之花,結更好吃之果。如果把別人從經驗發生之知識接到我們從自己經驗發生之知識之上去,那么,我們的知識必可格外擴充,生活必可格外豐富。”
最關鍵的是:“我們要有自己的經驗做根,以這經驗所發生的知識做枝,然后別人的知識方才可以接得上去,別人的知識方才成為我們知識的一個有機體部分。這樣一來,別人的知識在我們的經驗里活著,我們的經驗也就生長到別人知識里去開花結果。至此,別人的知識便成了我們的真知識;其實,他已經不是別人的知識而是自己的知識了。倘若對于某種知識,自己的經驗上無根可找,那么無論如何勉強,也是接不活的。”
陶行知舉例說:“比如在廚房里燒過火的人,或是在火爐邊烤過火的人,或是把手給火燙過的人,便可以懂得熱帶是熱的;在冰房里去過的人,或是在冰窖里走過的人,或是做過雪羅漢的人,便可以懂得北冰洋是冷的。對于這些人,‘熱帶是熱的,北冰洋是冷的,雖從書本上看來,或別人演講時聽來,也是真知識。倘自己對于冷熱的經驗絲毫沒有,那么,這些知識雖是學而時習之,背得熟透了,也是于他無關的偽知識。”
這里,是不是有點現在我們說的“建構主義”的意思?建構主義不就是認為學習是學習者基于原有的知識經驗生成意義、建構理解的過程嗎?這就是陶行知所說的“別人的知識在我們的經驗里活著,我們的經驗也就生長到別人知識里去開花結果”。
說到這里,什么叫“偽知識”便很清楚了。不是基于經驗的胡編亂造,與生活無關,這樣的文字便是“偽知識”。用陶行知的話來說:“吾國文人寫出了汗牛充棟的文字,青年學子把他們的腦袋子里都裝滿了,拿出來,換不得一肚飽。這些文字和德國紙馬克是一樣的不值錢,因為他們是在經驗以外濫發的文字,是不值錢的偽知識。”
陶行知總結道:“只有從經驗里發生出來的文字才是真的文字知識。凡不是從經驗里發生出來的文字都是偽的文字知識。偽的文字知識比沒有準備金的鈔票還要害人,還要不值錢。”
那么,問題就來了:“偽的知識、偽的文字知識既是害人又不值錢,那么,他如何能夠存在呢?產生偽知識的人,應當連飯都弄不到吃,他們又如何能成階級呢?偽知識和偽鈔票一樣必須得到特殊勢力之保障擁護才能存在。‘偽知識階級是特殊勢力造成的,這特殊勢力在中國便是皇帝。”
這才是陶行知這篇文章的深刻所在,或者說,寫到這里,陶行知才露出了他的“殺傷力”。
為了避免我的概括曲解了陶行知的意思,請理解我不得不再次大段直接引用陶行知的原話:“創業的皇帝大都是天才。天才忌天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天下最厲害的無過于天才得了真知識。如果政治的天才從經驗上得了關于政治的真知灼見,誰的江山也坐不穩。做皇帝的人,特別是創業之主,是十分明了此中關系的,并且是一百分的不愿意把江山給人奪去。他要把江山當作子孫萬世之業,必得要收拾這些天才。收拾的法子是使天才離開真知識去取偽知識。”
閹割了知識分子,天下的文人都成了皇帝的奴才,“御用文人”由此誕生,且生生不息。這樣的江山自然是穩固了。
陶行知繼續分析道:“天才如何就他的范圍,進他的圈套呢?說來倒很簡單。皇帝引誘天才進偽知識的圈套有幾個法子。一、照他的意旨在偽知識上用功,便有吃好飯的希望。俗話說:‘只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偽知識的功夫做得愈高愈深,便愈能解決吃飯問題。二、照他的意旨在偽知識上用功,便有做大官的希望。世上之安富尊榮,盡他享受。中了狀元還可以做駙馬爺,娶皇帝的女兒為妻。穿破布、爛棉花去赴朝考的人,個個都有衣錦還鄉的可能。三、照他的意旨在偽知識上用功,便有榮宗耀祖的希望。這樣一來,全家全族的人都在那兒拿著鞭子代皇帝使勁趕他進圈套了。倘使他沒有旅費,親族必定要為他湊個會,或是借錢給他去應試。倘使他不去,又必定要用‘不長進一類的話來羞辱他,使他覺得不去應試是可恥的。全家、全族的力量都做皇帝的后盾,把天才的兒孫像趕驢子樣一個個的趕進皇帝的圈套,天下的天才乃沒有能幸免的了。”C5034C9A-2782-470B-8851-8CF602C66F1E
無非就是以有飯吃、有官做、有光宗耀祖的希望為誘餌,那些“偽知識階級”便趨之若鶩,一方面對皇帝曲意逢迎、阿諛諂媚——連皇帝放個屁,都要寫詩贊美其多么芬芳,而且還要論證為什么這么“芬芳”;另一方面又揣摩皇帝的心思,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幫著皇帝甚至主動替皇帝愚弄天下百姓。
這樣的“偽知識分子”,現在絕跡了嗎?
陶行知一針見血地指出,皇帝的高明(陰險)不僅如此,他還有更毒辣的手段:“一方面是積極的推重偽知識,所謂‘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一類的話,連小孩都背熟了;一方面是消極的賤視偽知識以外的人,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又是從娘胎里就受迷的。所以不但政治天才入了彀,七十二行,行行的天才都入了他的圈套了……等到八股取士的制度開始,‘偽知識階級的形成乃更進一步。以前帝王所收買的知識還夾了幾分真,等到八股發明以后,全國士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去鉆取的知識乃是徹底不值錢的偽知識了。”
至此,皇帝徹底完成了對天才的消滅和對百姓的馴服,于是,“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然而,亡國的隱患已經埋下:“等到民間的天才消磨已盡,忽然發生了國與國爭,以偽知識的國與真知識的國抗衡,好比是拿雞蛋碰石頭,哪有不破碎的道理!鴉片之戰、英法聯軍之戰、甲午之戰,沒有一次幸免,皇帝及大臣才明白偽知識靠不住。”
皇帝終于急了:“于是廢八股,興學堂。這未始不是一個轉機。但是政權都操‘偽知識階級手中,他們哪會培養真知識?他們走不得幾步路,就把狐貍尾巴拖出來了。他們自作聰明的把外國的教育制度整個的抄了一個來。他們曾用眼睛、耳朵、筆從外國販來了些與國情接不上的偽知識。”
“洋八股”替代了“老八股”,但本質是一樣的:“洋八股老八股雖有新舊之不同,但同不是從經驗里發生的真知識,同是不值錢的偽知識。”于是“偽知識階級”繼續用“偽知識”誤國害民。
陶行知大聲疾呼:“這個階級既靠偽知識騙飯吃,不靠真本領賺飯吃,便沒有存在的理由……偽知識階級的末路已經是很明顯了,還用得著打倒嗎?又值得擁護嗎?”
然而,“偽知識階級”還有一個最后的護身符:“書也不應當讀了嗎?”這似乎是一個非常雄辯的理由。
然而謬誤的“雄辯”怎經得起真理的力量——其實是常識的力量。陶行知抓住書的本質和讀書的目的,說:“我們應當明白,書只是一種工具,和鋸子、鋤頭是一樣的性質,都是給人用的。我們與其說‘讀書不如說‘用書。書里有真知識和偽知識,讀它一輩子,不能辨別它的真偽;可是用它一下,書的本來面目便顯了出來,真的便用得出去,偽的便用不出去,也如同真的鋸子才能鋸木頭,真的鋤頭才能鋤泥土,假的鋸子、鋤頭一用到木頭泥土上去就知道它不行了。所以提到書便應說‘用書,不應說‘讀書,那‘偽知識階級便沒得地方躲了。”
問題又回到了“真知識”與“偽知識”的辨析上。讀書沒錯,關鍵是:讀什么書?是讀真知識的書呢,還是讀偽知識的書呢?因為讀書不是目的,學以致用才是目的。讀書只是手段,書只是工具,而目的是“用書”。
至此,陶行知不但讓“偽知識階級”無處遁逃,沒有了存在的理由,而且還亮出了他的讀書觀:讀真知識的書,并在生活實踐中去檢驗和運用書中的知識。這恰和他的生活教育理念相吻合,也體現了他“教學做合一”的一貫主張。
重讀此文,我不勝感慨——
第一,按陶行知的觀點,真知識是用來服務人民大眾的,而不是用來效忠權力的,那么面對權勢,面對功利,如何保持自己獨立的頭腦、傲然的風骨和對真知識的擁有權?這也檢驗著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真偽成色。
第二,認真地對待自己寫的每一篇文章,讓每一個字都閃著“真”的光芒——真情實感、真知灼見,而不是胡編亂造,制造文字垃圾,危害國家與人民,這是每一個讀書人的良知所在,是我們的道德底線。
第三,面對學生這一正在成長的特定群體,我們如何珍視對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如何盡量保證我們傳授給他們的是真知識?如何不對他們說假話、套話和大話?如何引導他們把讀書與實踐相結合?這是我們每一個教師應當思考的。
然而,今天我們的講臺上,依然存在著“偽知識”。對今天而言,什么是“偽知識”?一切謊言都是偽知識,一切老師都不相信卻非要灌給學生的“真理”都是偽知識,一切自己雖然相信卻不打算踐行但要求學生去做的都是偽知識,一切遠離孩子生活也脫離他們年齡特點和理解能力的概念都是偽知識,一切與生活相背離、與實踐相脫節的抽象知識都是偽知識!
但令人遺憾而且慚愧的是,當代哪一個教師敢說自己絕對沒有給學生灌輸過“偽知識”?因此,今天重讀陶行知這篇《“偽知識”階級》,實在是讓我們汗顏!
文章最后部分,陶行知說:“我們應當痛下四個決心:一、從今以后,我們應當放棄一切固有的偽知識;二、從今以后,我們應當拒絕承受一切新來的偽知識;三、從今以后,我們應當制止自己不要再把偽知識傳與后輩;四、從今以后,我們應當陪著后起的青年共同努力去探真知識的泉源。”
振聾發聵!近百年后,我仿佛還聽到了這聲音的回響。但愿所有陶行知先生的追隨者,在心里也像當年先生一樣痛下決心——無論如何,再也不要“把偽知識傳與后輩”了!C5034C9A-2782-470B-8851-8CF602C66F1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