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并圖/李衛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心理咨詢中心)
最近,小張覺得自己病了。做事提不起精神,很多以前很感興趣的事現在也毫無興致,經常發呆,眼望著天花板不停地思考: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小張突然的萎靡不振,讓室友很是擔心,勸他去醫院看看。結果發現身體并無大礙,精神狀況也沒有達到抑郁癥的標準。帶著一臉問號和無奈,小張來到了心理咨詢室。
“經過這么多天的思考,關于生命的意義,你感覺有答案了嗎?”咨詢師問道。
“沒有答案,一直沒有答案!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以前很多事都能想明白,這次怎么想都一團亂麻。”小張嘆了口氣。
“之前,你有過類似的感受嗎?”咨詢師問。
小張皺了皺眉頭,思考了片刻說:“我高中的時候,有一次也陷入了思考人生意義的怪圈。但是后來,我爸爸突然生病了,他的老板卻在這個時候要把他開了,我爸向他苦苦哀求的一幕正好被我看到了……當時我就狠狠地發誓,一定要考一所好大學,改變家庭的命運。”
小張停了停,嘆了一口氣:“那種狀態反而……反而覺得每天都過得挺有意義的,每天拼命學習,最后考上了這所重點大學。”
“那個改變家庭命運的目標,對你來說,已經實現了嗎?”咨詢師問。
“算部分實現了吧。考上大學之后,我爸的病好了,他開始自己做小生意,家里的經濟狀況也越來越好了,我的負擔不算重。”小張說。

生活的目標,也許就是生活的意義
“所以,看起來……”咨詢師在這里放慢了語速,“是因為明確的目標,讓你覺得生命有意義?”
這句話讓小張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來了什么。
“并不完全這樣,我記得我在上高中之前,也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也很少去想生命的意義之類的問題,每天過得挺開心,挺充實的。”但很快,他好像覺察到什么,又反問自己,“那當時和現在有什么不同呢?”
沉思了許久,小張突然抬起頭說:“我知道了!初中時我有很多好朋友,都是一個村子的。后來我去了城里上高中,一直沒有交到什么知心朋友,有很長時間特別茫然,老想著生命意義的問題……老師,我想到了!其實我來咨詢,是因為現在我沒有知心朋友!”說到這里,他有點兒激動,臉色微微泛紅。
“別著急,咱們捋一下思路。你剛才說到自己沒有知心朋友,這個和你探索生命意義是怎么發生聯系的?”咨詢師示意他慢慢說。

即便不孤單,也有可能會孤獨
“是這樣的,我好像有些明白我為什么總去想這個問題了。當我身邊有好朋友的時候,或者有一個明確的拼搏目標時,我不太會去想這個問題。眼下,我既沒有真正的知心朋友,也沒有特別具體的目標。”小張的眼神有些幽怨。
“為自己的未來和前途奮斗,不算目標嗎?”咨詢師好奇地問。
“這個目標太遠了,既不具體,也不清晰,更重要的是……”他慢慢地把視線投向了窗外,過了一會兒,他說,“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目標也讓我覺得特別孤獨。”
“這個怎么理解呢?”咨詢師問。
“為自己的前途奮斗,意味著這件事從里到外都跟其他人沒有關系,我就覺得自己特別孤獨。我爸爸生病那一段時間,我雖然也覺得孤獨,但我時刻感受到自己的奮斗和家庭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我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而且……”他又停頓了一下,“而且那段時間關心我的人真的很多,老師、同學會經常來找我聊天,又因為我拼命學習,成績越來越好,很多同學就喜歡找我探討學習問題。時間一久,我就有不少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所以,其實,你想說的最核心的話題,是孤獨?”咨詢師總結道。
“對!老師您說得對!”說到這里,小張的眼睛突然亮了,緊接著他又說,“到了大學之后,我突然沒有了知心朋友,而且,成績沒有那么拔尖了,感覺其他同學也沒那么需要我,所以……就感覺好像一切都沒有意思了。”
“什么是知心朋友呢?怎樣才能不孤獨呢?”咨詢師問道。
“對我來說,知心朋友是能夠深度交流彼此感受的朋友。有這樣的朋友,我會被理解、被需要,應該就不會孤獨了。可是,到了大學后,我發現交到知心朋友太難了!同學們都有自己的事,大家都很忙,很少有人有空聽你的感受。而且,看到大家都在忙自己該做的事,我只能把自己的傾訴欲望壓下去,我也得忙著搞學習呀!但時間久了,我就會問自己,我這么忙是為什么呢?人和人之間都不交流了,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咨詢師聽到這里,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他問道:“你感覺像咱們現在這樣的對話,是否能夠緩解你的孤獨感?”
小張認真地回答:“我覺得緩解了,而且我覺得這才應該是生活的常態。只有這樣,人與人之間才是心意相通的,生命才有意義。”
“嗯……這是生活的常態嗎?為什么呢?”咨詢師問道。
聽到這句話,小張又陷入了沉思。咨詢室里變得特別安靜,只聽見時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大約過了5分鐘,小張緩緩說出一句話:“會不會正是因為我對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有太高的要求,才會產生這么多的孤獨感?”
這次咨詢雖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但是在小張的心里,已經有了很多思考和覺察。
到這里,我們不禁要跟著咨詢師一起反問自己:被理解、被需要、不孤獨,這是生命的常態嗎?知心朋友是生活的標配嗎?我們遇到的那些懂我們、又愿意與我們坦誠分享內心的人,會不會是上天的一種恩賜,而不是生活的常態?如果我們像小張一樣對人與人之間的深度溝通和交流有一種“常態”的期待,那會不會對身邊普通的社交關系不接納、不滿足,從而產生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我的同行中,有一些是非常資深的咨詢師,他們的咨詢技術和能力極強,但其中卻不乏離群索居之輩。究其原因,是因為常年在咨詢室里體驗與人深層的心靈交鋒,對較淺層次的關系難免有一種不滿足感,從而生出了對這個世界超乎尋常的心靈渴求,對現實中的“俗事”與“俗人”也難免失望,自然就容易孤獨了。
幾年前,曾經有一對情侶來到咨詢室。當時,男生非常委屈,對他的女朋友發出靈魂的控訴:“我要的不多,只是要你懂我,你的眼里都是我,這很難嗎?” 當時,他的女朋友拼命躲避男生鋒利的目光,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正面回答哪怕一個字。我想,當時她要是能說真話,估計就會回答:“這真的很難!一個人怎么能完全懂另外一個人?又怎能做到眼里都是另外一個人呢?”
存在主義心理學認為,孤獨和無意義是人類必須面對的兩個基本的心理主題。它們會引發人們的焦慮,為了抵御這些焦慮,人們產生種種心理和行為反應。大部分人采取的方式是回避,即不愿去面對和討論這兩個議題。小張的核心議題是“孤獨”,他并沒有回避對這個議題的思考,但是在應對由此帶來的焦慮上,他卻采用了難以覺察的逃避策略,即逃避自己處理“孤獨”情緒的責任。對小張來說,他認為這個世界就應該存在與他心靈互通并能幫助他消除孤獨的人,這顯然是將緩解孤獨引發的焦慮的責任推給了他人,而他人,恰恰是自我無法控制的。本質上,這是對自我責任的一種逃避,那一對情侶中的男生其實也做了跟小張相同的事。

獨立,總是伴隨著孤獨。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但是島與島之間保持著聯結。
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歐文·亞隆認為,人類有三種層次的孤獨:第一層是人際孤獨,指的是孤單、沒有什么朋友的狀態;第二層是心理孤獨,這是一種熱鬧中的孤獨,雖然有很多社會關系,也有很多朋友,但是心理上沒有產生聯結;第三種是存在孤獨,這是人的獨立生命狀態,人們無法逾越個體的界限完全體會另外一個人的感受,這是天然的局限。
所以說,孤獨幾乎是無法避免的,承受孤獨、至少承受“存在孤獨”才是一種人生常態。唯有如此,才會對緩解人際孤獨和心理孤獨抱有合理的期待。要知道,孤獨得到緩解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便偶爾能緩解,也不要希冀他人能完全體會我們的感受,要知道“存在孤獨”是不可逾越的。這樣,我們在尋求與他人聯結時,不至于有強烈的挫敗感,也不會因此產生巨大的怨念。更重要的是,要對自己的心理狀態負責,主動承受焦慮,就會平息因此帶來的無助和失控的恐懼,重新創造生命的意義。